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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衣半夜醒转,只觉臀上炙痛,直如刀挑针剜。浑身上下,亦是没半寸自在处。口中干渴得紧,便唤醒塌前睡着的琉璃。琉璃扶她起身,用匙子喂了她几口水,问道:“典记觉得身上如何?”玉衣道:“并无它事,只是疼得紧。”琉璃安慰道:“典记放宽心,太医说并无大碍的,只要典记好生将养便是。”玉衣嗯了一声,又吃了几口水,见身上已换了一套干净中衣,道:“劳烦姐姐了。”转眼瞥见桌上却放着那支藤条,心中一滞,道:”把那个拿给我。”琉璃心中只是纳罕,取来给她,问道:“这是什么?”玉衣并不答话,只教琉璃把灯挑亮,见那藤条不过一指粗,约有尺半之长,却是暗铜色的,表面光滑温润便如美玉一般,显是已然用得古旧,在灯下隐有光华。手柄却是青铜所制,精美之极,一侧篆着两行铭文,玉衣仔细辨认,却是:“慎之审之,戒之忍之”八字。另一面侧只一个字:祀。玉衣手指抚上那个字,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延平王却是次日一早便进宫,待得皇帝下了早朝便过去请安。皇帝睨他一眼,问道:“你听说了?”延平王点头道:“是。”皇帝道:“太医说了只是皮肉伤,没有大碍的。”延平王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应道:“是。”皇帝却不再多说,只是屏退左右,问道:“右相府那边有什么动静?”延平王答道:“暂且没有,臣只听说右相称病避朝。”皇帝点头道:“你看看这个。”说着将一份奏折递了过去。延平王起身双手接了,打开一看,却是右相的上书,无非说自己德寡识薄,体虚年迈,且贻君父之忧,恳请罢朝告老云云。延平王笑道:“沈宗文这只老狐狸,这么些年来上的这种折子只怕都能砌墙了。”又道:“皇兄怎么想?”皇帝道:“兵部这次的事,分明是沈宗文的授意。只是如今还不到翻脸的时候。朕也只能说他有失察之过,不过罚他一年的俸,也就过去了。”喝了口水又道:“哪想到玉衣那丫头,只会给朕惹事。倒是多罚得他几个银子,却还要大内贴钱贴药去打点那老东西。”延平王笑道:“皇上罚也罚过,打也打过,这次便放过她吧。”皇帝嗯了一声道:“朕当日答应太傅要好生看承她的,只是她一味的胡闹,只怕到头来朕也难以护她周全。”延平王闻言,心下亦是恻然,只是无话可说。皇帝又道:“ 兵部的事情,你依旧要盯紧了。黄愈那头,但有个风吹草动,立即来回朕。”延平王答应一声,兄弟二人又说了些别的,皇帝见无甚大事,道:“你先下去吧。”延平王站起身来,却又道:“皇兄,我想去看看玉衣。”他与玉衣虽然素来亲厚,只是玉衣身居内宫,总是要先秉明皇帝。皇帝想了一下道:“也好,你瞧瞧她去吧。 ”延平王见皇帝并没有别的话嘱咐,便躬身告退。皇帝见他走远,望着窗外日影,只是发呆。
端妃此日因着头晕,此时才起身,身旁侍女帮她梳头,却是旧日府中带着入宫的,那侍女笑道:“昨日皇上给府里送的又是山参灵芝,又是金银珠玉,咱们老爷依旧荣宠不衰呢,可见这次告老的折子,依旧是要驳回的。”端妃只笑笑,并不说话。那侍女又道:“还有我一早听人说,程家那丫头,前日惹得皇上动了板子,昨夜却又不知怎么,又打了一次。说是这次打得狠了,起不得床呢。”说着便掩口而笑,面上颇有得色。端妃奇道:“皇上最是宠她,这却是所为何事?”那侍女笑道:“左不过是轻狂讨嫌,连皇上都瞧不过眼了。”端妃只是低头不语,过了一会,道:“宝络,等一下你取些棒疮药,珍珠粉什么的给她送过去。”宝络奇道:“那丫头和咱们家有仇,平素只是对娘娘不敬,娘娘这又是为何?”端妃道:“叫你送去便了,哪有那么多话。”宝络亦不再言,只帮端妃簪上步摇,笑道:“ 六宫之内,没有比娘娘更美的了。”端妃亦是一笑。这时却听得有宫女进殿来秉道:“娘娘,听说刘婉容她,她怀孕了。”端妃只是一呆,将脸转了过去。宝络问道:“几时知道的?多大了?皇上知道没有?” 那宫女一一说了。宝络只是劝端妃道:“自先前孝懿皇后崩了,皇上再没立新后,虽已有两个皇子,却也一直不立太子。谁不知道是在等着娘娘的小太子出世呢,娘娘且是这般年轻,切莫心急。”端妃淡淡笑道:“是么?”又道:“你们先下去吧。”待得二人退出,端妃望着镜中那张美艳的脸孔,两行泪水终于滑落。
延平王被琉璃引进屋内,只见玉衣俯卧在塌上,半放着帐子,却是醒着。笑着问道:“这次知道厉害了吧,皇兄打人素来手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胡闹?”说着便坐到了琉璃搬来的凳子上。问道:“觉得身上怎么样?”玉衣小声叫道:“王爷??????”延平王笑道:“几日不见便如此生分了,你还是照从前那样叫吧。”玉衣道:“皇上不许我那么叫了。”延平王道:“那咱们只背着他再叫,好不好?”玉衣笑着轻轻点了下头,道:“祜哥哥。”延平王见她此刻脸色煞白,一双眼睛仍是肿着,更是楚楚可怜,心中甚是怜惜,问道:“还疼么?”玉衣微微摇头道:“不是那么疼了。”延平王心知他说谎,道:“这事却也怪我,只是我都替你将皇上引开了,你也不知把幌子装得圆满些,竟教看了出来”玉衣笑道:“祜哥哥以前常装这种幌子么?”延平王道:“常装的是皇上,可不是我。”玉衣奇道:“什么?”延平王道:“没什么。”忽然一眼瞥见枕边的那根藤条,拿在手中细瞧,心下疑惑,问道:“怎么在你这里?”玉衣却不辨他话中蹊跷,只脸上一红道:“是皇上给我的。”延平王眉间抽搐了一下,却笑道:“这是父皇赐给他的。”又道:“那年父皇把他打得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又叫过去好一顿臭骂,然后专门教宗正院做了这个给他。”玉衣倒是从未听说此事,问道:“那皇上做错了什么?先帝为什么打他?”延平王想起那年的事由,望着玉衣,心中作痛,只敷衍道:“那时我年纪也不大,记不得了。左不过是惹恼了父皇,先帝的脾气可不是太好。”玉衣嗯了一声,便不再多问。
延平王望着那根藤条,只正色对玉衣道:“你心里不要怪皇兄,他都是为了你好。”玉衣眼圈一红,只是不说话。延平王又道:“你今后也要懂事一些,不要再给皇上添麻烦了。内有端妃,外有右相,你虽只是个女子,只怕他们也要作难。你又一日大似一日,就像前日的事,若是叫别人知道了,那便是死罪,皇上和我都保你不住的。”玉衣点点头,道:“我记住了。”这时却见琉璃进来,道:“懿德宫的宝络过来了。”玉衣奇道:“她来做什么?”琉璃道:“好像是端娘娘给典记送了药过来。”玉衣栏上一沉,道:“我不要,就说我睡着了。”延平王吩咐琉璃道:“教她拿进来,就说典记谢过他家娘娘。”又斥玉衣道:“不许再耍小孩子脾气。”玉衣只是嘟着嘴不说话。宝络进来,见延平王也在,不免又是一番请安问礼,又问玉衣可好了些,琉璃一一代答。延平王笑道:“回见了你家娘娘,便说我给她请安了。”宝络连声只说当不起,如是半日才把她送走。延平王望着端妃送来的东西道:“原来我说的你半句都没听进去,你便是要将这些东西扔到井里头,也得先笑着接过来。”玉衣答道:“是。我听祜哥哥的。”延平王却不敢教她过度劳神,笑道:“你便好好歇着吧,我过几日再来看你。想吃些什么,只管告诉琉璃好了。”玉衣道:“多谢祜哥哥。”延平王又嘱咐了琉璃几句,这才出去了。琉璃送走延平王,回来笑着对玉衣道:“皇上便是九五至尊,天生龙威;却比不上延平王爷年少风流,只几日不见,便又漂亮了许多。”玉衣笑道:“那我跟他说,教他将来收了你。”琉璃笑骂:“怎么扯到我的身上来了,我说的是典记。”玉衣颊上一红,道:“我要睡了。”琉璃也不再多言,只帮她放下了帐子。
玉衣身上的伤果如太医所言,并无甚大碍。在床上躺得几日,只觉气闷无聊,偶尔下床走走,却也渐渐便好了。只是想到自己卧病数日,皇帝并不曾来看过,更无一语关切安慰,心中委屈难过。便只教琉璃数次对李康道自己杖伤未愈,且不能回去当值,只偏劳旁人,多轮几天罢了。终日只是读几页书,写两笔字,又安不下心去;皇帝却也不去理会她。
如是又过得数日,琉璃见玉衣终日只是闲坐,精神恹恹,便总劝她出去走走。玉衣方始并不热心,待琉璃说得多了,便也略略动心。琉璃笑着要为她更衣,玉衣却道不愿穿典记宫服,亦不愿着自己其它私服。终是哄着闹着穿了琉璃的侍女宫装,梳好了头,又死活不肯琉璃跟着,方才独自出门。
御花园中亦是春到深处,一派燕语莺声,春日暖阳直晒得身上发软,偶有宫女匆匆而过,亦是无人理会她。玉衣慢慢走着,贪看景色,见那园中桃花灼灼,娇艳喧闹得直刺人眼目。只是自己卧床几日,樱花却都已谢了。玉衣站在塘边,但见熏风乍起,一池水绉,心中闷闷,便索性坐在塘边石上,脱了鞋袜,将双足浸在水中,只是发呆。忽闻一娇媚女声道:“陛下,你瞧这个。”猛然抬头,却见皇帝携着端妃从池滂假山后转来。只见皇帝着一身月白直裰,越发显得长身玉立,举止风流;端妃却是桃色宫装,笑靥如画。如此望去,正是一对璧人。玉衣一呆,也不顾穿鞋,提脚便走。却听皇帝喝道:“站住。过来。”玉衣悻悻转身,低头走了过去,对着皇帝胡乱福了一福,口道:“奴婢拜见陛下。”站起身子,只是立着道:“端娘娘春祺。”端妃似却并不怪她无礼,笑道:“典记春祺。”皇帝见玉衣着着一件碧色宫服,看着却是太大,只不知是衣宽还是体瘦,裙下却是赤足,只淡淡道:“典记这又是唱的哪出?踏歌行么?”玉衣微微冷笑道:“奴婢才识鄙陋,并未听过这出戏。只记得四折醉瑶台,却不知何日才有耳福再听。”皇帝看她一眼,也没有生气,只道:“若是身上好利落了,明日依旧当值去吧。”又道:“你下去吧。”端妃见玉衣走远,只是笑问:“臣妾陪陛下走了这半日,陛下只是不说话,却像是心下有事的样子。”皇帝微笑道:“偏你看得出来,朕不过是为着前朝的事罢了。”
琉璃见玉衣从门外跑进,倒在床上只是蜷着身子,急急问道:“典记怎么了?身上哪里不好?”玉衣半晌才低低说道:“琉璃姐姐,我疼。”琉璃忙问:“早不都好了,却又是那里疼?”玉衣却是再没有答话。
玉衣次日一早却果真换了衣裳,依旧回清宁宫当值去了。皇帝亦不曾再说些什么,对玉衣也只是淡淡的,除了吩咐诸事,并无他话。玉衣默默捧书磨墨,却也少了许多话。只是偶尔偷眼望着皇帝眉梢眼角,再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只是觉得无比陌生。有时望得久了,直疑往日诸事,不过是一场幻梦。
季春交孟夏之际,合宫上下却是按规矩一齐将罗缎换作了帛纱。皇帝见延平王新换的一袭青色王服,宽身广袖,越发显得面似美玉,顾盼生姿。笑道:“父皇常道,玉郎这相貌,将来怕是没有女子可以作配,不想果是如此。”延平王笑道:“皇兄说笑了。”皇帝问道:“玉郎今年是十七了?”延平王道:“臣今年十八了。”皇帝笑道:“我只怕你自己都忘了。”又道:“这般年纪,也该早纳王妃了。”延平王脸上一红,道:“此事臣事未曾想过。”皇帝道:“朕替你留心过,门下尚书膝下三女,容貌才华皆是上佳,京中闻名,想必你也是听说过的??????”延平王道:“臣不要。”打断皇帝说话,却甚是无礼。兄弟二人皆不再言,只听得殿外老树上,却已是又有了杜鹃啼声。皇帝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朕知道你心里想的,可是她是罪人。”延平王道:“臣只等着沈宗文罢相的那一日。”皇帝气极,怒道:“连朕都不知要再等多久。”延平王道:“臣不怕。三年五年,臣不信皇兄铲除不了他,臣只等便是了。”顿了半晌,低声道:“若是皇兄想留她在宫中,臣弟并不敢和皇兄争的。”皇帝问言,心中惊痛,只是说不出话来,走到延平王跟前,抬手便是一记耳光。皇帝这一掌掴得甚是沉重,延平王颊上登时浮出五道指印。延平王亦不去护痛,只是扑通一声跪下,叫道:“三哥。”皇帝呆坐在椅上,望着延平王,心中却浮现起另一张脸,近日正在和自己别扭,终日只是低头不语。一边是自己的挚爱骨肉,一边却是无日不在盼她长大的那个人;孰取孰舍,心中绞痛难当。延平王膝行数步,到得皇帝膝下,只哭道:“三哥,我错了,我再不提此事了。”皇帝却想起母亲过世之时,玉郎年纪幼小,却已极懂事。父皇对太子规束极为严苛,自己犯了过错,父皇每每要罚,玉郎总在一旁大哭道:“三哥,三哥??????”皇帝回过神来,道:“玉衣是太傅的女儿,朕看她从小长大,待她只是如待你一样。三哥只是气你不争气,你起来吧。”延平王站起身来,皇帝道:“朕便依你,一切待到除了沈宗文再说。只是不许你冒进浮躁,务需慎之又慎。”
延平王面露喜色,半天才道:“是。”皇帝道:“朕还有事,你先回去吧。”眼见延平王出去,双手死死撑着那椅子的扶手,只是起不来身,心中只念道 :“罢了,罢了,如此也好。”
玉衣卯时初刻起身,脸上颇有倦色。琉璃想起玉衣昨夜却似心中有事,辗转反侧,只是不能安枕;又见她连日精神郁郁,不免唠叨了许多好话,玉衣只是白口答应罢了。终究是魂不附体,吃饭时还将一碗粥打翻在了身上,手忙脚乱换过衣服,急急往清宁宫去了。皇帝的书房在清宁宫的配殿,其实本朝几代先皇的书房皆设在清宁宫东侧景平殿内,只是皇帝更爱清宁宫安静,在前殿接见外臣亦是方便许多,故在安庆三年便搬了过来。玉衣到时,见皇帝尚未下朝,便随手理理桌上公文奏章,然后只是站着想事。皇帝一整日却并没有往书房来,玉衣虽见他近来待自己颇为冷淡,心中到底还是盼望能见着他,不免失落已极。直到晚膳过后才听得有人通秉,心下微微欢喜。皇帝却携了一人进来,玉衣一看,只觉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心底却有如火烧,又急又痛,只紧紧攥拳,再放开时,手心中尽是指甲的深印。进来的却是端妃,皇帝吩咐道:“倒茶来。”又笑着示意端妃坐下,道:“爱妃今日辛苦了,陪朕走了这许久的路。”玉衣脑中轰的一声,蓦地想起今日是四月初八沐佛节,皇帝却是携着端妃到佛堂礼佛去了。且是后宫进入前朝乃是极为犯忌的事情,而今皇帝竟让她入了书房,再想起自己幼时种种苦楚,不由心下憎恶之极。这时只听得皇帝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她咬牙同诸宫人施礼退下,走到门口,忽见一个御前的宫女正要捧茶入内,陡然念及昨夜所思,只静静道:“给我吧,皇上叫你们都退下,留我伺候就行了。”那宫女与她素来熟识,不作他想,只道:“辛苦典记了。”玉衣点点头,接过她手中托盘,进了书房,先将茶奉与了皇帝。皇帝见是她捧茶进来,心下疑惑,却也并不询问,只冷眼看她将茶捧与端妃。玉衣此刻却是心下安静,道:“娘娘用茶。”手上却故意一倾,将一盏茶尽数泼在了端妃身上。那茶水虽非太热,亦将端妃泼得甚是狼狈。玉衣规规矩矩福下身道:“奴婢该死,失手冒犯了娘娘,请娘娘惩处。”只是言语之间并无半分敬意。端妃虽素来对她客气,此刻亦是撑不住了,脸上抽搐半日,终是作色道:“典记无心之过,本宫并不计较,算了罢。”又对皇帝道:“臣妾且去换件衣裳,告退了。”见皇帝答应,转身便出了书房。
皇帝只是沉默,玉衣站在那里,亦是不做声。过得半晌,才听得皇帝道:“跪下。”玉衣低头跪倒,皇帝森然道:“你是成心的。”玉衣道:“是。” 皇帝道:“为什么?”玉衣道:“我讨厌她。”皇帝怒道:“你就是想讨打?”玉衣只是不说话。皇帝默了半日,道:“去把藤条取来。”玉衣答了一声:“是。” 便躬身退出。片刻入得殿来,跪在皇帝面前,双手捧了那根藤条,一语不发。皇帝只是脸色铁青,接了藤条在手。玉衣亦不用皇帝下令,便站起身来,除了外服,又过去伏在案上,自己动手除了小衣。皇帝见她如此,分明是与自己作抗,心下怒火更炽,冷笑道:“典记果然聪明,这回倒是轻车熟路,用不着朕动手了。”也不再言语,扬手便打。玉衣双手抓着案沿,只是咬着牙关。皇帝下手却甚是不善,连着几杖皆打在玉衣臀峰之上,玉衣痛极,只是闷哼了一声,却死忍着不肯呼痛。皇帝只是手起杖落,一时之间,只听得藤条着肉之声和玉衣粗重的呼吸声,不过十数杖,玉衣雪白肌肤之上已是纵横交错,绽起条条鲜红色的杖痕。玉衣只是死命抓那案沿,指节处只挣的雪白,却终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地上青砖,额上冷汗涔涔,直透过眉毛,淌入了眼中。玉衣只觉眼中刺痛,盍上双眼,两道眼泪终于滑到颊上。皇帝见玉衣痛极,只是死硬着不肯作声,又重重在玉衣腿上击了几下,道:“你便是让朕打死了你,也不肯认错吗?”玉衣吃了这几下,只是疼得喘气,并不则声。皇帝望着手中藤条,怒极只欲再打,忽闻玉衣轻声道:“祀哥哥,你便打死我吧。”
皇帝闻言一愣,只觉仿似在哪里听过这话,手中藤条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呆呆立了一会,道:“你起来吧。”玉衣却疼得动不得,过了半晌,才撑着起身,着好了小衣,双手只是抖得不听使唤。皇帝见她连嘴唇都是白的,望着自己,里却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痛楚。默了片刻,忽然抄手将玉衣抱了起来,进了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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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前面思虑不周,此处将玉衣生日移到四月十八,不与沐佛节冲突。
皇帝将玉衣放在床上,自己在床沿上坐下来。伸出手去,想了良久终于摸了摸玉衣的头发,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玉衣埋着头,半晌轻轻答道:“我宁愿你打我杀我,也不愿你不睬我。”皇帝心中一酸,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玉衣道:“难道我在陛下眼里,永远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皇帝闻言,心下隐约不安,笑道:“不是小孩子却是什么,不然为何天天惹事?”又问道:“疼得很吗?”玉衣低声道:“嗯,我心里疼得难受。”皇帝更不料她会作此回答,过得半晌,只道:“你只要乖乖的,朕还是同从前一样疼你的。”良久只听玉衣道:“玉儿就要十六岁了,玉儿已经是大人了。”皇帝心下更惊,生怕她再说出别的话来,只敷衍道:“好了好了,朕不会忘记你的生辰的。你今夜便睡在这里吧。朕让人去把你屋里那个什么琉璃叫来陪你。”说罢起身要走。玉衣见他只是一味回避,心中急痛,撑起身来望着他背影道:“陛下真的那么喜欢端妃吗?玉儿哪里比不上她?若不是她,玉儿现在仍旧是太傅的女儿。”皇帝立在那里,耳边只是嗡嗡作响,只觉两手心里凉津津的,却都是冷汗。沉默半日,终是冷冷道:“你实在太放肆了。朕同你讲过,有的话你可以说,有的话你不能说。看来做这个典记还是抬举了你,你好好睡一觉吧,从明日起就不必到上书房去了。到弘文馆去,多读两本书,好好学学君臣之道吧。”玉衣见他走出殿门,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喃喃道:“多读两本书,好好学学怎样才能不喜欢一个人。”皇帝出到殿外,心乱如麻,亦不愿再去敷衍端妃,回到寝殿更了衣便躺下了,辗转反侧又只是睡不安。索性坐起来,耳畔只是听得:“玉儿已经长大了。”“三年五年,臣只等着便是了。”“玉儿哪里比不上她?”“三哥,我再也不提此事了。”字字声声,但觉一颗心似要生生裂开一般。皇帝抬眼望着桌上宫灯,只是忽然想起了永宽二十四年的夏天。高柳蝉嘶,水凉瓜甜,京中夏日的一切与往年并无不同。只是今年人人皆知,永宽十一年的钦点状元,又是文名扬于天下的当朝太傅程南山因着蛊惑太子,唆使太子欲图剪除右卫将军沈宗文,以逆谋之罪被判了斩首。虽是今上因为太后之病大赦天下改成了流徙,只是在狱中关得甚久,且屡遭刑求,终是没有出京便去世了。却到底抄了家,家眷也依律籍没入官。街头巷角谈及此事,无不唏嘘摇头,只得叹一句可惜可怜罢了。太子此刻却跪在景平殿内。宫中人人皆知虽同是先皇后所出的两位嫡皇子,皇帝对延平郡王十分宠爱,待太子却素来严苛。只是像今日这般的雷霆震怒,却还是从未有过。太子从东宫被传到了景平殿,一进殿门便见摆着刑凳刑杖,两旁侍立的皆是宗正院的黄门。太子心下清楚,只是跪下不语。皇帝问道:“程南山的女儿被你藏在了府中?”太子答道:“是。”皇帝扬手便是一掌,斥道:“逆子!为了保全你的太子名位,朕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你居然还不知轻重死活,做出这等事来!”太子叩首道:“儿臣知错。只是儿臣不会送她回去的。”皇帝怒道:“当日若不是你不知天高地厚,背了朕去端那沈宗文,程南山如何会死,他的女儿又如何会到广平府去做官婢。如今你不思悔改,竟还敢在这里和朕来说这种话!”太子道:“现在太傅已死,儿臣也娶了他的女儿,沈宗文若是依旧抓着这件事不肯放,就是真的要谋反了。儿臣??????”皇帝断喝一声:“住口!你回去便将那程氏送回刑部去。不然朕今日就把你打死在这里!”太子叩首道:“求父皇打死儿臣吧,只是恕儿臣不能遵旨。”说罢自己摘了博冠,除了外袍,站起来伏到了刑凳上。只听皇帝道:“重重打罢,打死了再回给朕。”声音却有些疲惫。太子往日犯错,皇帝亦常常令人刑笞,只是众人顾及他太子的身份,手下总要省几分力道,口中也总是错报数声。今日这板子却与往昔不同,下得又重又急,夏日衣物单薄,打不多时衣上便有血痕透出。太子想到府中玉衣,咬牙只是苦忍,暑伏天,一身上下却被冷汗湿透。只是不知打了多少下,终于晕了过去。宫人将太子送回东宫,太医来看时,只见由臀至胫,皆是杖痕,无不皮开肉破,将一件月白小衣染得血渍斑斑,试了几次都不曾能脱得下来。太子醒转已是一日之后,只听宫人道昨日皇帝只是连声喝令重责,终是延平郡王哭着跑入殿来,伏在太子身上不肯起身,皇帝才命停了了行杖。太子这番打挨得却甚是沉重,又值盛夏,连着高烧了几日,足躺了半月有余才渐渐好转。皇帝再传他去景平宫,却只是问道:“你为何不待那程氏到了广平府,过个三年两载,再偷偷弄她回来?”太子道:“儿臣怕她年纪幼小,在路上出事,儿臣答应了太傅要保全他的骨血。”皇帝骂了一句:“痴儿。”口气却甚是温和。又叹道:“承祀,你这性子将来若是要与那沈宗文为敌,却叫朕如何放心将这江山交给你。”太子叩首道:“儿臣知罪。”皇帝取了那根藤杖出来,道:“这是朕叫宗正院做的,你把它放在书房里。朕总有打不动你的一天,到时不要忘了朕的话。” 皇帝灯下思忖往事,但知父亲虽待自己与延平王不同,只怕心中还是更爱重自己几分。想起连日来的事情,只是默默念道:戒之忍之,戒之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