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夏只是说,“他不是那样的……”
“所以他的结局才这样。”比雷斯怜悯的俯瞰着她,“他爱你,不想伤害你。可他抵抗不了自己的**,便只能自我毁灭。他已为你而死过,再没什么能克制他苏醒的本性。他会全然变成你不认识的模样。你得明白,你若救活他,便不能再违背他。”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和发梢滴落,她跪坐在地,沉默不语。到最后她终于摇头,“我做不到。”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比雷斯眸光里有嘲讽和厌倦,“人类怎么可能接受纯然的真相。”
“可是请你救他……”米夏并不反驳,她只是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自己承担。”
“自己?”比雷斯微笑起来,“你知道自己想要救活的是谁吗?”米夏点头,他便用手指托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他望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他的真相,“你不知道。让我来告诉你——他是魔鬼的众王之王,他自诞生便不曾被违背过。他是神最大的敌人,是比神更古老的信仰。神胜不了他亦杀不了他,便将他逐入地狱。可他终将归来。等他重生之日,必重新夺回他的王座,屠尽他的敌人。天国将自此陷落,人间将血流成河。会有无数人为此受难和死去,这样的结果,你怎么去承担?”
米夏说:“他不会这么做。”
“若他会呢?”
米夏说:“那我便阻止他。”
比雷斯只感到好笑——你看人类是多么自私和狂妄啊,他说:“你阻止不了他。”
“不试过,你怎么知道?”
“不用试你也该知道。我告诉过你他是魔鬼,他将不再是那个为你而自毁的脆弱人类。”比雷斯望着他,面具般的微笑自他脸上褪去。他蔚蓝的眼睛认真得令人心悸,“你若要救他,只有为他牺牲的准备是不够的。你还得有为他堕落为罪人,被所有人类痛恨和指责的觉悟。你有吗?”
米夏闭上了眼睛,她轻轻的说:“人类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摘去的标签,你不明白人类的心承载着什么,比雷斯。”她轻轻的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可以救活他。”
比雷斯这才又重新微笑起来,他说:“很好。我听到了你的愿望,我为你实现它。”
大雨倾盆。
六芒星的光芒已暗淡了,米夏跪坐在地上,握着梅伊的手,看他身上纵横的疤痕一道道的痊愈。
他的心脏再度鼓动的时候,宛若水波的扩散,整座城市都被撼动。这夜晚忽然变得嘈杂,像是巨山的笼起和塌陷,有轰隆隆的声音滚响在远方。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米夏听见他的心跳,泪水簌簌的落上他的手背。
她轻轻的问:“梅伊,是你吗?”
他睫毛轻轻的颤动了,却自始至终不肯醒来。
比雷斯站在门口静静的望着外间的暴雨。
就在刚刚他感知到他的王醒来了,尘封千年的历史破土而出。他所不曾参与的时光便是不存在的时光,他重归之日将重新订立世界的规则。这世界即将经历剧变,可忽然间他的苏醒便停止了。
因为她叫了他人类的名字。
比雷斯便又记起所罗门统御迦南之地的时光。彼时那人间最睿智贤明的国王,也是最狂妄无畏的国王。他来到地狱之王的座前,向他索要役使魔鬼的权力。魔王知晓他是智慧的所罗门,便向他询问,弱小的人类凭什么想要驾驭魔鬼?
那时所罗门的答案是什么——
“唯有一样东西是地狱所没有,而您一直在等待的。我无法将这东西给您,但我许诺在人间你终将获得它。那时你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胜过您所经历的亿万年时光。”可他不肯告诉魔王那究竟是什么。于是为了寻找那唯一不曾享有过的快乐,魔王答应了所罗门的请求,亲自降临到人间。
追随魔王而来的魔鬼们,又有哪个不曾对这前所未见之物感到好奇?
也是独自在人间流浪了12oo年,比雷斯才依稀触摸到那东西的本源。然而比雷斯并不觉得那东西究竟有多么宝贵,只有人类才会觉得它宝贵——可连人类自己都不会珍惜。所罗门所许诺的财富遍地皆是,那东西生来便不该属于魔鬼,可他的王依旧在追寻它。
黎明将至。
比雷斯终于不再等待,他起身走回到米夏的身旁。
梅伊的呼吸已然平稳,他静静的睡在六芒星的法阵里,身上盖着格子布的围巾。米夏守在他的身旁,目光疲惫而又柔软。
比雷斯说,“带他离开翡冷翠。”
米夏便说:“好。”
她起身时微微的趔趄,眩晕的感觉很久也没有消除。她想要将梅伊抱起来,比雷斯便说:“我会安排人送你出去。”
米夏说:“我已和人说好了。”可比雷斯并不理会她的话,“我安排你离开。”他只这么强调,“你失血太多,短时间内根本无法保护自己。你已是魔王的契约者,该有相应的自觉,就拼命的活下去吧。你得活得足够久,才有可能看到愿望实现的那一天。”
.
当黎明到来时,翡冷翠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街道上,茫然而惊恐的望着东方的天空。
雄壮的天空之城宛若一座巨大的岛屿悬浮在半空,自地面上你可以望见岛屿中央的城堡,那城堡有摩天高的门。门上以青铜浮雕描绘地狱的胜景。那门尚关闭着,无人知晓里面究竟掩藏着什么。
传说在神的时代曾有人在巴比伦建立通天的高塔,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壮阔的奇迹。可就算是巴别塔也立足在地面上。这岛屿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建成,亦不该在神制定的规则下存在。可它一夜而成,壮美的沐浴在阳光下,就像神展现的圣迹。
黎塞留步履匆匆的回到他的书房,不断的将珍贵的羊皮卷自书架上扫落,到最后他终于翻到了他要找的典籍。他的手颤抖着,将那羊皮卷展开,“有持剑的天使从天而降,那剑由希望的辉光所铸成。神与他誓约,只要他手握这光的剑,便永不尝战败的滋味。他挥剑斩下,魔鬼与恶灵的巢穴便坠落了。那也是凶残食肉的禽鸟的巢穴……”
他自窗口望向那空中的堡垒,有肉翅的巨鸟盘旋在那门的四周,它们张开嘴,露出了鸟喙上一排排锋利的牙齿。
黎塞留在胸口画十字,轻轻的呢喃,“终于还是来到了吗……”
比雷斯坐在帆船的桅杆上,捏碎面包引诱海鸥来啄食。6地已渐渐的远去了。
这一日过后整个世界都会震惊,远古的遗迹骤然出土在阳光下,魔鬼的巢穴、地狱的大门、通天的高塔、空中的堡垒……这一切人类前所未见之物,将极大动摇他们的信仰。尽管去追寻吧,追寻至洪水灭世之前,追寻至伊甸造人之前……会有远古的真相等在前面,那曾是属于魔鬼或者说诸神的时代。
比雷斯将面包屑洒向空中,朝阳跃出一望无际的海平线,那景象辉煌而又壮阔。
这时有红眼的乌鸦落上他的肩头,灵巧的转动着脑袋观察甲板上的人类。那乌鸦传声问道:“御座在哪里?”
比雷斯轻笑着回答,“会回来的,耐心等待吧,布松。”
“御座又有了新的契约者?”
“是啊,这回是个女人。”
“一个能跟所罗门比肩的女人?”
“完全不能,”比雷斯笑起来,“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她也有自己的优点。”
“有优点的人类多了。就算是无可救药的醉鬼,你都能说他擅长喝酒!可他也配与御座签订契约吗?”
“这回不一样。”比雷斯说,他便将梵蒂冈把魔王困入人类身体的事说与布松听,一直细细的讲到梅伊自毁,“御座宁肯再度沉睡,也不愿再伤害她。而她为了救回梅伊,重新召唤了御座。”
“这可怜的女人,她还不知道她的孩子已死去了吧。她唤回的已是地狱的众王之王。”
比雷斯摇头,“我想她是知道的。”
“知道?”
“是。”比雷斯想了想,给布松打了个比方,“你知道希腊人的特修斯之船吗?传说这艘船能在海上航行几百年,船员们不断的换掉朽烂的木板和坏掉的零件。直到有一天,船上所有的木板零件都不再是原来的了。这时有一个人问,它究竟是原来那艘特修斯之船,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布松沉默片刻,便接下去问,“如果它是一艘新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是原来那艘船了?如果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将替换下来的零件重新组装成船,这一艘又是什么?”
两个魔鬼各自沉默中,望着东方的海平线。后来布松说,“这还真是难以解答。”
“可对我们的姑娘而言,这问题的答案取决于信仰而不是思辨。她相信人类的心承载着某种东西,只要这种东西还存在,她的梅伊就不曾湮灭——那是我们的王,同样也是她的梅伊。”
布松便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啊……”比雷斯微笑起来,“我们的王回应了她的召唤。这就是我的答案。”
48chapter 48
太阳已在海平面上升起了,四面都是水声,海豚跃出水面追逐着帆船。
梅伊靠在船首懒洋洋的钓鱼,米夏烤好了鱼肉派,出来喊他吃。他便远远的望着米夏笑。米夏只好将食物端过来给他,他张开嘴,米夏便拿勺子敲他的额头,“自己吃。”
他抿着勺子吃他的早饭,米夏就坐在一旁给他缝衣服。这些日子他个子窜得飞快,之前还合体的裤子现在已露出了脚踝。他自己倒是并不怎么在意,不过连上衣也开始显短的时候,米夏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偷懒了。
船在迦太基靠岸的时候她便托人去买了新的布,裁剪的时候便故意往大了做,可才穿了没多久便又显小了。
每次看到梅伊米夏便感到恍惚,仿佛只是眨眼之间这孩子就已经长大。一开始的时候她还害怕水手们感到异常,不过他们好像根本就没发现梅伊有什么改变。
这些日子梅伊过得很自在,他不在任何人面前掩藏自己,那双金色的眼睛总是明亮带笑,就像夕阳的余晖铺展在海面上。蓬松的黑头发也有些长了,他便用布条束起来,露出尖尖的耳朵。米夏觉得那耳朵也很漂亮,精致灵巧,耳尖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这孩子不经意间便找回来自信,这自信令他变得更迷人。这是米夏一直以来培养的方向。
不过除此之外她在船上过得很不快乐。
上船的时候水手们就对她意见很大——不带女人出航似乎是这一代的传统,水手们相信女人在海上招致死亡。不过比雷斯显然是个比死亡更不好说话的魔鬼,他们只能带上她。最初的时候米夏还想着能不能改善关系,她会主动帮忙洗衣服和煮饭。第二周的时候有三个水手袭击了她,他们将她堵在舱底的角落里说要“找乐子”。而比雷斯拧断了他们的脖子,当着所有船员的面将尸首抛进了海里。
米夏什么都没有说,可那之后她便时常感到透不过气来。四面都是海水,这船便是天然的牢狱。她无处可逃。
幸好还有梅伊陪着她。
吃完早饭梅伊便继续钓他的鱼。他黏人的毛病已经彻底改掉了,便是米夏消失几个小时他也不会抱怨她又冷落他。不过发生过那种事,除了在自己房间里待着缝衣服,米夏也没旁的地方可去。
风平浪静。
“我听说拜占庭人大都说希腊语,”缝衣服的时候米夏就对梅伊说,“我一句都不会说。”
“有我在。”梅伊简洁的回答。
“你会说?”
“嗯,”那孩子弯着金色的眼睛,笑道,“我什么都会说。”他指着跳跃的海豚,“它们在跟你打招呼,邀请你下水去玩。”
米夏便放下针线伏在船头上向海豚挥手,她笑道:“我不那么会游泳。”
“它们会驮你,”梅伊微微的眯起眼睛,略有些傲慢的不悦,“不过我已经替你回绝了。”
米夏笑道:“真可惜,我还挺想下水玩的。”这些日子她过得实在是太沉闷了,哪怕是海豚展现出来的友好也弥足珍贵。
她将话题转回去,“你会说就教我吧,希腊语。”
“有一个人会说就够了。”
“我想学。”
梅伊挥了挥手,海豚们用清亮的叫声回应,渐渐便不再浮上水面。大海再度宁静沉寂下来,就只有一成不变的海浪声涌在耳边。
梅伊望着米夏。东方女人身材娇小,他几乎已经能平视她。这感觉很奇怪,在不久之前他还只能追逐她仰望她,只要能牵住她的手便感到快乐和满足。此刻却不由自主就想将她揽在怀里。
想了自然便去做。
圈住米夏的腰时他讶异于她的纤细,仿佛稍一用力便能折断。米夏感到不自在,下意识的后退,他知晓她挣脱不开,便不理会。
他说:“你不需要学,我会每时每刻都陪在你身边。”
“我想学。”米夏再一次强调,“想和是否需要是两回事,你不愿意教我,我可以找别人。”
她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愿。被违抗的感觉也很新奇,但梅伊并没有感到生气。他想了想,说,“我不喜欢你找旁人。好吧,我教你。”
梅伊显然不是个好老师。对他来说会一门语言太理所当然了,那根本就是人生来便该有的技能。米夏跟他学了一个上午,结果什么都没学到。到最后根本就是她在教他该怎么来教她。下午的时候米夏终于开始默写和背诵字母,梅伊在一旁等她,顺便拿炭笔给她画了一张像。
这个孩子毫无疑问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几乎什么都会。以前米夏教他的时候就隐约有感觉,如今他什么都不隐瞒了,他受过的教养便悉数表露出来。有时你简直怀疑他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他画完时,米夏才刚刚开始背诵简单的常用单词。她学习时很专注,旁若无人。梅伊感到百无聊赖,就说:“其实你不必花这么多时间来学,抹除一种语言很容易。”
——这个孩子根本就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谢谢,”米夏默写的时候就抽空回答,“杀掉我也很容易。你得学会适应,而不是动不动就强迫别人改变。”
“这话你该对耶和华去说,”她搭话他就很开心,“最初的时候人类说的都是同一种语言,他们在巴比伦建造通往天国的塔,冒犯了耶和华的自尊。耶和华便制造纷端和隔阂,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彼此之间无法沟通——我只不过想把一切变回原来的样子罢了。”
污蔑——米夏想,这是赤_裸裸的污蔑!别以为她不知道语言分化是怎么产生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世界的设定说不定真是这样的。既然有魔鬼,为什么不能有神和巴别塔?
“也许上帝是为了给魔鬼制造麻烦呢?”她忍不住就要逗弄他,“为了跟人类沟通,你们也花了不少时间来学外语吧。”
“没有,”小魔鬼懒洋洋的,傲慢深埋在骨子里,“最初的语言是有魔力的,它被称作真语。人类虽然不会说,但灵魂依旧记得。只要你会说真语,耶和华便愚弄不了你。”
米夏便问道,“真语也能学吗?”
“能。”梅伊点头,“炼金师绘制的法阵、牧师吟诵的咒文、巫师口耳相传的密语,都是远古流传下来的真语的碎片。”
“你能教我吗?”
梅伊摇了摇头,“你不一样,你的体内没有真语的印记。”他认认真真的,“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学不会。”
米夏沉默了很久——她几乎已忘了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可就算被遗忘了,真相也永远都是真相。米夏感到消沉,这些日子日渐加重的孤独感自心底蔓延上来。她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过你不感到奇怪吗?”
“没什么好奇怪的,”梅伊轻声说道,“我是个魔鬼,你不也没觉得我不正常吗?我们都是一样的。”
米夏感到难过又熨帖,她伸手去揉梅伊的头发,可梅伊倏然便凑上来亲吻了她的额头。米夏说,“你不能胡乱亲我。”
“有什么关系?”梅伊微笑着,金色的眼睛温柔的眯起来,“你也可以亲我,你看你明明很喜欢。”
米夏还是没忍住微笑起来,伸手揉乱了他柔软的黑头发。
夕阳铺展在海面上,西方的天空有大片大片红色的晚霞。海水一望无际,被夕阳和晚霞染作层次分明的金紫色。
夜晚的风向会有轻微的改变,水手们爬上桅杆调j□j帆。比雷斯就坐到船首上去钓鱼。这魔鬼不喜欢与旁人比肩而坐,他总爱到常人到不了的高处悠然俯瞰,哨兵都没有他这么爱爬高。
布松的黑乌鸦落在船首,比雷斯拿鱼干喂它,问道:“有什么新的消息?”
“阿蒙在麦地那,”布松说,“追随御座来到人间的魔神已全部苏醒了。巴比伦的神之门,以撒的地狱之门。御座会开启哪一个?”
比雷斯摇头道:“不论巴比伦还是以撒,恐怕御座都没有兴趣。”
“难道御座想留在人间?”乌鸦歪着头停了一会儿,“好像也很有趣。他在哪里,哪里便是诸魔神的居所。我们要进攻梵蒂冈吗?马塞三世还在寻找御座,想必他们已经知道御座苏醒了。你们离开后,翡冷翠便被封锁了,圣殿骑士将所有角落都搜遍了。”
比雷斯微笑着,“我想教皇国现在应该很热闹。”
“嗯,这一个月已经有几万异教徒被杀。罗马正召开宗教大会,马塞三世怂恿教徒杀井邪恶的异族,从异教徒手中夺回我们的圣地’。”这骚乱显然取悦了他,他的声音轻快愉悦,“我想战争就要开始了。不过不是针对我们,梵蒂冈宣称欧洲的乱象是上帝的考验,因为他们丢失了‘世界的中心,神赐与信徒的圣城’以撒。为什么人类会认为以撒是耶和华的圣城?那里明明是地狱的入口。”
比雷斯回头望向米夏,她正和梅伊靠在船舷旁看海豚。
“也许他们想要的就是地狱呢?”他垂眸微笑,“人类愚蠢的程度和自以为聪明的程度,总是能刷新你的认识。你不觉得这正是他们的可爱和有趣之处吗?”
50chapter 50
在几乎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谋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不过这一回她的状况已经比在翡冷翠好了很多。
离开翡冷翠的那天她曾去见波斯人,她去的晚了,波斯人已经离开——这矮小的异教徒似乎早料到她不会跟他走,连多一分钟都没有等。她为他工作时他刻薄又吝啬,分别时却出人意料的慷慨。他将面包店留给了米夏,请商会的熟人为她作保,手续在前一天就已办好了。
在劫后余生的翡冷翠,这店铺的价值已大打折扣。可临街的土地与房屋永远都是值钱的,面粉店老板十分乐意接手。他出价2o枚金币。这几乎是在打劫,换个人断然不会卖给他。可米夏急着离开,不能计较价钱。最终这铺子卖了24枚金币。
这不算一笔巨款,却也能保障她和梅伊一两年内的花销。
至于比雷斯……尽管过河拆桥损人品,但米夏还是打算甩掉他。就好比梅伊只能选择成为人或者成为魔鬼,她和比雷斯是无法共处的——米夏不介意梅伊最终选择成为魔鬼,但那必须在他是梅伊的前提下。而比雷斯绝对不会让梅伊再回来的。
她只是没想好该怎么跟比雷斯交涉。
就在她心绪最纷杂的时候,船在金角湾靠岸了。
拜占庭是这个时代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可它的繁华又与翡冷翠不同。翡冷翠就像教皇床上玩弄心计的情妇,她在最庄严的地方绽放最妖冶的美丽。纵然有正人君子骂她妓_女,可当她媚眼如丝向他微笑时,他同样会为她的魅力而窒息。她的银行里周转着全欧洲的财富,她精通一切银行家不能见光的伎俩。有人在这里一夜暴富,也有人在这里一贫如洗。她的下水道和宫殿里一样充满故事。她是神治下七罪俱全的索多玛。
而拜占庭是罗马帝国的首都。这城市临海而建,七座山丘绵延起伏,仿照罗马却比罗马更开阔和宏伟。东方的货物与西方的货物在这里汇聚,东方的商人与西方的商人在这里交锋。在物质上再无旁的地方比拜占庭更富足,这城市仪态万方。可她依旧在无与伦比的繁华中典雅和矜持着,她美得就像与罗马皇帝并肩而坐的贵妇人。
米夏牵着梅伊的手自船上下来,踏上这陌生的土地。就像一个刚进城的乡巴佬,她稍微有些无所适从。
临着码头便有人搭建摊铺,脚夫们扛着货物,妇女们顶着篮子熙熙攘攘的往来。有治安官模样的人在和隔壁货船上白袍的阿拉伯货主用希腊语交谈,米夏一个单词也听不懂,这更加重了她的局促。
可随即她便看到了自己认识的单词。那镶嵌了木板铁艺招牌立在明显是罗马风格的大理石建筑上,那柱廊建造得堪称华丽,米夏简直怀疑这里是某处官邸。但毫无疑问的,那招牌上写的是——“浴场”。
真是名不虚传啊,爱洗澡的罗马人!
她心情骤然便松懈下来,甚至不小心笑出声来。
梅伊便问她:“你想去泡澡?”
米夏并没这想法——在公共浴池洗澡太令人羞赧了。不过船上淡水珍贵,她确实有些日子没好好清洗过了。她就说:“我们得先找住的地方。”
梅伊便轻笑着,十分期待的说,“那我们就快些去找吧。”
米夏放稳了行李便停住脚步等比雷斯。这魔鬼很忙碌,他似乎遇到了熟人,一下船便被漂亮的姑娘们围住了。她们用至少七个不同的名字叫他,发现目标是同一个人,便争抢着挎住他的手臂开始混战。
米夏等着比雷斯脸上带着七个巴掌印回来。令人惋惜的是姑娘们全神贯注的掐架,竟没注意到比雷斯已脱身而去。
米夏还是没忍住,偷偷望了梅伊一眼——也许她该担心的不是梅伊拒绝与人类接触,而是他过于擅长某种接触?毕竟是魔鬼……
梅伊的眉毛轻轻跳了跳,感到小小的纠结——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跟她解释这些。可不解释的话,她分明就是一脸要误解的样子!
他稍稍有些迁怒比雷斯了。
比雷斯终于赶上来,他自然不会主动坦白些什么。他坦荡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单手加胸俯身向梅伊行礼。梅伊点头,他便起身对米夏说,“还需要旁的帮助吗?”
米夏怔愣了片刻,而后谨慎的摇了摇头——她听出这魔鬼的潜台词,自然不会留任何机会给他。
比雷斯便微笑着,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有信念也是一件好事,就努力去尝试吧。”他说。
米夏说:“我会的。”她不喜欢他的眼神,仿佛在蔑视她的天真,甚或已预见到她的败相,却愿意给她尝试的机会,甚至隐约期待她能打破命定的结局,因为这能给他乏味的旅程以惊喜——魔鬼都是喜欢意外的。
她不由就握紧了梅伊的手。被所有人嘲笑都没有关系,那是她必须要做的事。她会将她的梅伊唤回来,纵然为此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
比雷斯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在最后提点她,“别忘了去市政厅看看。阿加瑞斯很懂人类那一套,应该会有不少便民福利。”
比雷斯果然没有跟他们同行,他上了一辆马车,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开了。
米夏便听从他的建议,先带梅伊去了市政厅——说是市政厅,其实更像是海关。它设立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出入的都是异国人。阿拉伯商人们便在这里领取前往内6的通行证明。站在这里,那种自己是外来者的感觉便尤其清晰。米夏站在明净的大理石地面上茫然四顾,忽然就有种丢失了什么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