皛皛走了过去,还没走到门口,又是一盆水泼了过来,还好她反应快,躲了过去。
里头冲出来一个老妪,身形瘦小,白发苍苍,蓬乱的头发和身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旧衣让她看起来就像个乞丐,她端着脸盆,追着年轻人,“滚,你给我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你真是不可理喻!”
年轻人虽然神情愤怒,但修养不错,没对老人动手,也没骂脏话。
那老妪死守在小摊前,用脸盆作为武器,护着身后小小的水果摊,仿佛那是她生命里的所有,摊子上除了青苹果,再没有其他水果。
年轻人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被浇湿的西装,又说道:“拆迁又不是不给钱,足够你养老了,你看你这水果摊只卖青苹果,谁会来光顾,你想饿死自己吗?”
“我女儿喜欢吃,她最喜欢吃青苹果了,你懂什么?我要替她留着。”
话里字间都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爱,没有半分保留。
“你女儿已经失踪三十多年了,不可能…”
皛皛冲了过去,拦住他继续往下说,冷声喝道:“闭嘴!”
年轻人吓了一跳,“你是谁?凭什么叫我闭嘴!”
景飒在后头叫道,“让你闭嘴就闭嘴,废话什么?懂不懂人情世故,我告诉你,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可是空手道黑带,你要再说一句话,立刻劈晕你!”
“你这是恐吓!”
啪嗒一声,年轻人冷汗的看着皛皛,她手里是一块废弃的砖头,她用手刀直接劈成了两半。
他抽了一口气,说话都结巴了,“你们…你们有话好好…好好说!我市…市政局的,这个…老婆婆…”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站一边去!”景飒用拐杖戳得他直往后退。
“我这是…这是工作…又不是…不是讨债!”他语无伦次的強辩。
老妪见皛皛是站在自己一边的,笑开了怀,拿着脸盆啪啪啪的拍着摊子的一角,“叫你们再欺负我!哈哈哈!”她拉住皛皛的手,亲热的说道:“姑娘,你吃不吃苹果,我女儿最喜欢吃了,她说这苹果酸得开胃又提神!”
皛皛这才看清她的脸孔,面黄肌瘦,干枯粗糙,皱纹满布,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透着一股信念,像会燃烧一般,但眼里头还有一丝对不准焦距的涣散,让她显得有些疯癫。
这是一个母亲执念的疯狂,无论多少年,她都要等下去的疯狂,又或者说她其实已经疯了。
“你不知道,她最喜欢青苹果了,只要一看到青苹果她就都很高兴,每次她放学,我都会给她榨一杯苹果汁,夏天的时候还会在里头放几块封了蜂蜜的冰块,她就喜欢酸里带甜的味道,你要不要喝,我给你榨一杯?”
“好!”
她高兴的拍了拍手,伸手就去拿苹果,又突然一顿,变得神神叨叨的,“可我女儿不见了,都怪我,为了3块钱,就把女儿给弄丢了,要是我没和人家讨价还价,看着她一点,她就不会丢,3块钱!为了3块钱,我竟然把女儿弄丢了!”她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凄厉,让人听得心里一阵抽痛。
皛皛没听懂,景飒却很清楚。
“档案上说,她女儿失踪那天,她带着女儿去水果集贸市场进货,原本要的水果涨价了,她想给女儿买件上学穿的新裙子,一直在和老板杀价,等回过头孩子就不见了。”
那不是为了钱,那只是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生活,所以锱铢必较,但成了她永远的痛。
陈阿婆晃头晃脑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全然忘记了要说榨果汁的事情,呆呆坐在摊子前的小板凳上,手里抱着一只残旧的童鞋。
“婆婆,我想问问你,你女儿除了青苹果…”
陈阿婆突然看向一个方向,眼睛亮得像是找回了所有的神采,“圆圆!圆圆!”
皛皛转头看去,却没发现什么人。
她的眼又暗淡了下来,“圆圆又走了!”
景飒纳闷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哪里有圆圆?”
年轻人插嘴道:“你还不懂啊,她是疯子,圆圆是她女儿的小名,大名叫陈怡,9岁的时候失踪的,至今不知道下落,她魔障了,死都不肯搬,老说女儿会找不到她,这都三十多年了,要回来早回来了,这骑楼有七八十年历史了,里头早已锈蚀,她要再不搬,哪天砸下来,那才会叫女儿找不到她。”
“你们想怎么安置她?”景飒问。
“她这铺子虽小,但也是个摊位,楼上还有一个阁楼的住所,拆了能分到三十万,福利局的意思是她算孤老,可以用这三十万住到养老院去,我从三个月前开始跟她说这事,她就是不肯,我好话都说尽了。”
景飒愤愤道:“她有这念想有什么不对的,你就不能设身处地的想想。”
“我能怎么想?难道帮她去找女儿吗?哼,要我有这本事,早这么干了。”他也不是无情无心的,是爱莫能助。
皛皛见陈阿婆一直呆坐着,问什么也不回,从她口里似乎很难挖出什么线索来,但她不想这么放弃。
“阿婆,给我秤一斤苹果好不好?”
她终于有了反应,欢喜道:“你也喜欢吃苹果?”
“嗯,我喜欢榨汁,然后放冰块,加了蜂蜜的冰块。”
她更高兴了,“你怎么和我女儿一样!”
当然一样,都是听她说得。
景飒翘起大拇指,这套话的本事绝对一流。
“除了我,平常还有谁来买你的苹果?”
陈阿婆的眼睛亮了亮,笑道:“有啊,圆圆!”
皛皛一愣,“圆圆不是你女儿吗?”
“对啊!”她抓了几个苹果放到秤盘上,“你等着,我给你挑几个大的。”
“谢谢婆婆!”皛皛应合着,“圆圆既然是你女儿,你怎么还卖苹果给她。”
陈阿婆又恍恍惚的歪着头,“她是圆圆,但又不是圆圆。”
这糊里糊涂的话,让皛皛有些捉急。
“你的苹果!”她将苹果装了袋子递给她。
“谢谢,多少钱?”
她比出三根枯黄的手指,“3块!”
这一大袋苹果少说有二十来只,她竟然只卖3块。
她的确疯了,除了女儿,她只记得3块,这两者都是她的心病。
皛皛给了她一张100大钞,“阿婆,不用找了,我下次来买苹果的时候,你从里面扣。”
她摇头,仍是比出三根指头。
皛皛正想劝劝她,她又像刚才那般闪亮了双眼,一阵猛叫,“圆圆!”
景飒和皛皛又看了过去,仍是那个方向,但不同的是正有一个姿态优雅的人缓缓走来,等人走近了,陈阿婆扑了过去,“圆圆,快来看,今天的苹果很新鲜。”
“我知道很新鲜!”她笑吟吟的看向皛皛,“端木师傅你怎么也在?”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媛。
“她认识你?”景飒没见过秦媛,自然不认识她,但见到她脸上的疤痕后,认了出来,小声道:“她就是秦媛?”
“嗯!”皛皛点头。
“秦姨,你我正要去找你!”说话的是来劝陈阿婆搬进养老院的年轻人,“你赶紧帮我劝劝她,不能再拖了,这楼后天就要拆了。”
“我知道,你别急,我不是说过我正在想办法吗,瞧你这满头大汗,赶紧擦擦。”她笑容温和的掏出纸巾递给他,“你放心,今天我就带陈阿婆走,不会让你难做得。”
他脸上一喜,“真的,那太好了。”
“不过,话我要说清楚,不能因为她是个老人,就克扣拆迁费,该给多少就给多少,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她说这话的时候难得板起了脸,有那么点晚娘的味道。
“这…”他为难了,想了一会儿后,又猛的跺了跺脚,“行,只要你让她搬走就成,我现在就回去找领导说这件事去。”
他也爽快,说干就干,招了辆计程车就走了。
陈阿婆用手勾着秦媛,有意无意的摸着她手腕上的彩绳,脸上扬着笑容,散发着浓浓的慈爱之色。
秦媛对她也很和善,从头到尾都没嫌弃过她的脏污,“婆婆,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
“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吗,我朋友有个果园,种了很多青苹果树,但他是个二愣子,好多树都被他养坏了,我知道你种苹果树有一手,能不能去帮帮他。”
陈阿婆有些犹豫,“我女儿要是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怎么会呢?我在这给你竖块牌子,上头有你在哪里的消息,她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不就知道了,再说,她那么喜欢青苹果,你要种得好,说不定人家愿意把果园交给你打理,你不就有更多的苹果让她吃了吗?”
陈阿婆连连点头,“对,你说得对,圆圆喜欢苹果,也喜欢苹果树,她说过要在苹果树上架个秋千。”
“这就对了,你先过去打理,把她的愿望都视线了,她就回来了!”
陈阿婆兴奋的脸都光亮了起来,急切道:“那我什么时候走?”
“现在不行,你得先洗个澡,换身衣服,打扮得精神点,这样能让人有好感啊!”
“好,我听你的。”陈阿婆一口答应,美滋滋的靠着秦媛。
秦媛微微松了口气,朝后头招了招手,两个眉清目秀穿着护工装的姑娘走了过来。
她嘱咐道:“交给你们了,好好照顾她。”
其中一个姑娘回道:“放心吧,秦姨,我们都安排好了,婆婆不会有事的。”
“前天我来的时候,给她打包了一下行李,就放在楼上,是个红白蓝的蛇皮袋,你们帮着带走吧。”
“我这就上去拿!”
过了一会儿,两人搀扶着陈阿婆上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上写着——我爱我家养老院。
等车开走了,秦媛一副如释负重的表情。
皛皛在一旁说道:“那家养老院资质可靠吗?”有些养老院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名不副实,为的是赚钱,暗地里还会克扣老人的伙食。
“这是我一个义工朋友介绍的,我去过几次,在郊区一个农庄里,院长是个慈善家,家底丰厚,喜欢做善事,是个老好人,最近有个名额,我就托朋友安排了一下。”
“你为什么对陈阿婆这么好?”
秦媛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愉快,不需要拐弯抹角。
“我的确有话要问你。”
秦媛最美的地方就是她的气质,像个大家闺秀,安静婉约,看到这样的她,实在很难想象她曾遭遇过那样的迫害,她不仅没有愤世嫉俗,指天骂地,也没有颓废如丧尸一般的躲在黑暗里,而是大大方方的在白日下洒脱的活着,还能热心助人,实在难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天又热,去我店里吧。”
皛皛点头,又指了指景飒,“她是我朋友,叫景飒。”
秦媛颔首,“景小姐。”
“叫我阿景就行了!”景飒看着她,眼里有着尊敬。
秦媛拿起陈阿婆摆在摊子上的脸盆,“两位不知道能不能帮个忙?”
皛皛看着那一摊子的苹果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你要把青苹果都带回去?”
“端木师傅你真聪明。”
“我倒觉得这是你商人的精明在作祟。”
她摇摇头,“节约是美德,铺张浪费是最不环保的行为。”她说得义正言辞,脸上仍是笑吟吟的。
三人将剩下的苹果都装进了塑料袋,一人两个袋子,徐徐走向秦媛的小店。
到了店里,当班的阿美看到皛皛就奔了过来,“端木师傅,你真会教我们防身术吗?”
皛皛头上一阵汗,不是说旁观吗?
景飒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到处收徒弟了。”
皛皛没好气的说道,“被讹了!”
秦媛将苹果交给阿美,“放心吧,她一定会教的,去,把苹果拿给三婶,让她做些苹果拔丝下来!”
“好咧!”阿美嘿咻了一声,先拎了两个袋子上楼。
“端木师傅,阿景,来,这里坐。”秦媛招呼道,“要喝什么咖啡?”
皛皛坐下后,先说了声,“这次你可千万不要免费!”
景飒不知道原因,好奇道:“有免费的咖啡干嘛不喝。”
“我就是喝了两杯免费的咖啡才被讹成了这店里的防身术老师,再免费的喝下去,说不定连客人都要教了。”
秦媛笑弯了眼,“这主意好,我看就这么办,消费满888元,免费送一节防身术课程。”
皛皛的眼角抽了抽,“你不要开这种玩笑,真要这样,我可不会再来了。”
“我真觉得挺好的。”
景飒捂着嘴笑道,“我也觉得不错,保证生意兴隆。”
“你少添乱!”皛皛的脸都黑了。
秦媛止住笑,将菜单递给她们,“这个提议我们以后再讨论,还是先点咖啡吧!”
景飒要了一杯摩卡,皛皛则点了一杯拿铁。
秦媛亲手帮她们做好,送了过来,然后优雅坐下,“说吧,要和我谈什么?”
咖啡热腾腾的冒着热气,透过白雾飘着浓郁的香气,皛皛先品了一口,有重复了那句在水果摊问过的话,“为什么对陈阿婆那么好?”
“这和我的经历有关!”她放在桌上的手交握着,淡淡道:“我也被拐过,知道那种痛。”
平静无波的语调一点没有想起往事的哀伤和愤怒,更不介意让别人知道。
这点皛皛早已知晓,“就这么简单?”
“难道还要其他什么理由吗?”
“阿美和小丽也是?”
秦媛稍稍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皛皛又喝了一口咖啡,“前天我来的时候,你和她们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原来如此!呵呵,没错,小丽是两年前我在火车站遇到的,至于阿美则是在救济站,她们都是小时候被人贩子抱走,卖给了想要孩子的夫妇,没受什么苦,就是长大了,想要找回亲人。”
景飒问道:“你这店里不会都是和拐卖有关的受害者吧?”
秦媛点头:“厨房里的三婶也是,她是女儿被抱走了,丈夫想让她放弃,再生一个,她不愿意,丈夫就和她离婚了,她想攒钱继续找女儿,就来了我这里!呵呵,我没什么大理想,只想能帮一个是一个。”
景飒听都有点感动,但咖啡喝得有点多,想上厕所,抱歉了一声,拄着拐杖走到洗手间,路过陈列的建筑模型时,她随意瞟了一眼,脸色一变,喊道:“皛皛!”
皛皛走了过去,“怎么了?腿疼吗?”
“不是,不是,你看!”她指着陈列柜里的模型。
赫然是张志瑶、鲁岳伟被杀时的烂尾楼模型,以及任彦被杀时的乐园模型,因为是设计模型,上面标注了不少细节,进出口通道,安全出入口等。
皛皛来了两次都没察觉,没想景飒会突然发现。
又是巧合吗?
“这是我父亲设计的,你们有兴趣?”秦媛见她们俩看得仔细,也走了过来,“这是我父亲最喜欢的作品之一,可惜只有模型了,两个地方现在都废弃了。”
皛皛抬头,目光一凛,突然问道:“你杀过人吗?”
别说秦媛吓到了,景飒也被骇了一跳,“皛皛,哪有你这么问得。”
皛皛直直看向秦媛,等着她回答。
秦媛没想她会这么问,呆愣过后,脸上的平静慢慢剥落,清晰的说道:“杀过!”
顿时,景飒整个人都懵了,她还承认了。
“杀了一个孩子…”那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
皛皛扫视了秦媛一圈,良久后,她才开口道:“那不是你的错!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女性,并不总是慈爱的母亲,在那种情况下,孩子连上天平秤的资格都没有。
景飒站在原地直发呆,都忘了要上厕所。
倏的,‘呯’的一声响起,有点像枪响,三人都吓了一跳。
前台,阿美不小心戳爆了一个装饰用的气球,正搔着头向她们道歉。
秦媛看向景飒反应,有些了然的说道:“如果没猜错,阿景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