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想走,走的时候明明可以直接化形离开,却选择一步步离开房间。
他也不知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只知道她发现他的时候,他心弦波动了一下。
她这般恶劣,这般可恨,他竟还因她心弦波动,他现在也恨不得她了,只恨自己。
他恨自己是只凤凰,恨自己的忠贞,恨自己对她不自觉的关注和手软,恨死了为她不安躁动的所有。
他本就身受重伤,现在心中郁郁,因为她的话更是气急攻心,所以伤势非但没好,还加重了。
他不想靠着她,可他没力气,只能靠着她。
是啊,是因为没力气,是因为反抗不得才靠着她的。
坐到椅子上,陆清嘉低着头,长发掠过肩膀,挡住了他的侧脸。
他掩去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闭上眼睛不断在心里说着,他真的没有力气。
可他真的没有吗?
他是如今仙帝加上魔尊都难以抵挡的强敌,哪怕受了自己的凤凰火,就真的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了吗?
“我帮你看看。”
姬玉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又在纠结什么,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一手放在他背后将刚刚恢复一些的灵力再次送入他体内。
陆清嘉闷哼一声,身子颤了颤,猛地抬眸看她。
她皱着眉问他:“怎么了?”
陆清嘉没说话。
他想到昏迷中那股温热的灵力,那股相似亲近的灵力。
它的确让他感觉好了一些,虽然效果有限,但也不是完全无用。
原来是她。
她为他疗伤了,这是真的,昏昏沉沉的时候看到的影子,感觉到的触碰,听到的声音,都不是做噩梦,都不是幻觉,是真的。
陆清嘉抿唇不语,转开头不再看她。
姬玉也不多话,静静地将灵力全都给了他,直到她觉得眼前发黑,只得停手。
“只能如此了。”她脸色苍白道,“我全部的灵力都给你了。”
陆清嘉依然不说话,他单手撑着桌面,等她下一句话。
等待的时候又是期许又是唾弃。
她下一句话是:“去床上休息吧,你现在这样哪儿都不能去,万一遇见令仪君的人怎么办?虽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仇怨,但看你对他的态度,肯定不简单。”
陆清嘉没跟姬玉说过他的过去,所以在他看来,姬玉只知道他不喜令仪君,十分防备。
猜测他们有仇怨这很正常,但她要是再多说一点,他那样多疑,恐怕会立刻戒备起来。
不涉及他宿仇的时候,她说什么做什么他容忍度大概会高一些,若涉及了宿仇……
她也不知道。
但从他见了晏停云就有忘了她那件事看,恐怕结果不会太好。
“放开我。”
陆清嘉声线低沉沙哑地说了一句,姬玉立刻松开搭在他身上的手。
他站起来,转身朝屏风后走。
姬玉看着他,心想,他个子可真高。
那颀长瘦削的身姿,褪去了复杂的衣裳之后肌理起伏的线条,过去了很久,仍旧记忆犹新。
她忽然想起诗经里的一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转开目光,感觉他应该差不多躺下了,姬玉才开口问:“疗伤的话,你都需要什么?”
陆清嘉还没躺下,他坐在床边,侧目看着床尾的衣裳,忽然说:“你为何在此?”
姬玉没有立刻回答,陆清嘉似乎忍无可忍道:“你跟踪我?还是你在我身上留了什么查探踪迹的法器?”
他长发凌乱,抓紧了手下的被褥一字一顿道:“我已离开了合欢宗,你不留在宗门里与你的好师尊谈情说爱,还要追过来,还要这般假惺惺,是还有什么想从我身上索取的吧?”
他站起来,咬牙道:“凤凰翎羽?想要?给你。”
他一抬手,一支翎羽扣在他手中,他甩出来,姬玉在桌边,看见那翎羽掉在地上。
“还想要什么?说,现在就给你,拿了就滚,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姬玉看着那支翎羽,白色的羽毛上染了几分淡淡的红。
她缓缓蹲下捡起来,捏在手里轻轻拂去尘埃,站起来道:“真的都给我?这么大方?”
陆清嘉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还这样从容,脚步后撤又跌坐回了床边。
姬玉握着手里的翎羽慢慢道:“你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是不是对你还有什么要索取的。”她复杂地笑笑,“可你是不是太生气了,忘了一点——这是我的宅子。”
陆清嘉身子一僵,更说不出话来了。
“过不久就是一甲子一届的登云决,这次登云决要在蜀山举行,上次我修为还低未曾参加,这次定然要去的。我提前离宗,打算在外历练些许时日再去蜀山。”她声音低柔,缓缓陈述,“我想起这里便来看看,也没想过会在这里看到你。”
是啊,这是她的地方,他怎么就忘了呢。
这次她说的该是真的了吧,不,她怎么可能会说真的,这肯定是假话,他不能再上当。
陆清嘉起身想走,他绕过屏风疾步向前,姬玉看他的面色,似十分屈辱。
“站住。”姬玉拦住他,他飞快挣开她的手,她换做抓着他的手腕,他又使劲挣开,她没办法,只能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血腥味扑面而来。
“你流血了。”她冷静地说,“你衣服都被血湿透了,你是真的感觉不到疼吗?”
陆清嘉被她抱着,一动不动,肌肉紧绷。
他低下头,看到血从衣服的各个角落渗出来,他狼狈得哪里还有半分上古神祇的体面。
“不用你管。”
他扯开姬玉的手,姬玉气急道:“够了!”
她几步上前,拽住他的胳膊往回拉:“别逼我对你动粗,你好的时候我不是你的对手,不代表现在也拿你没办法。”
她将他甩到床上,气喘吁吁道:“别再惹我,你以为我想管你?把你的血止了,你爱去哪去哪,有多远滚多远,关我屁事。”
她粗鲁的言语让陆清嘉连带着脸也红了起来,忍不住道:“是,本就不关你的事。”他眼眶绯红,“不想管我就不要勉强自己来管,何必逼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他盯着她,“非要勉强自己,只会更让人怀疑你有所图。”
“那我图你什么呢?”姬玉气笑了,靠近他一些,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你都说了,但凡我要的你都给,让我拿了快滚,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可我没说要什么,也没滚,你说我这是图你什么呢?”
她若有所思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想知道,你要是能为我解答的话,感激不尽。”
“你……”
陆清嘉一怔,旖丽俊艳的丹凤眼凝着她,一瞬不瞬。
“睡你的吧。”她用手合上他的眼睛,“伤成这样还这么能扑腾,真不愧是鸟类。”
第36章
陆清嘉不想睡的,他已经很多年不曾睡过了,早已不记得睡着是什么感觉。
他讨厌黑暗,更讨厌闭上眼睛之后那种黑暗,所以姬玉要他睡,他是不愿的。
但当她的手划过他的双眼,当鼻息间弥漫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姬玉拿开手,方才掌心睫毛颤动的触碰让她手心发痒,她缓缓握拳,看着轻闭双眸的陆清嘉,慢慢道:“我在外面守着,你若有什么需要唤我便是。”
陆清嘉没说话,他躺在那,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忍不住想,她这是愧疚了吧。
她一定是愧疚了,他能感觉到心底细微的酸涩,可又一时分不清这酸涩是她的还是他自己的。
她既已有心悦之人,说明她也不是铁石心肠,那她之前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还利用他,现在会愧疚也是人之常情。
她是愧疚了的。
如果只是因为愧疚才照顾他,才如此“忍让”他,实在没有必要。
睁开眼,陆清嘉想要起身离开,可侧头看着屏风后隐约的人影,他又放弃了。
有句话她说得没错,在他答应给她所有,只要她立刻滚的时候,她没有那么做,这又是为了什么?只是因为愧疚的话,点到为止就好了,在他几次拒绝的时候她早该走的,可也没有。
如果不是为了愧疚,也不是为了什么别的东西,那她还留在这,是不是说明……
那天在合欢宫,姬无弦说他给姬玉服了药,她把过去全都忘了,或许这不是为了保命想出来的,这是真的呢?
她真的都忘了吗?
所以才说写了信笺的姬玉是她却又不是她?
她要是真忘了,那之后遇见他……
不能再想下去了。
再想下去又不知会干出什么蠢事来。
陆清嘉翻了个身,背对着屏风重新闭上眼。
他到底还是留了下来。
姬玉看着床榻的方向,看见他翻了个身,她低头睨了睨方才被他眼睫挠痒的手心,心情复杂地握了起来。
后半夜的时候陆清嘉还真的睡着了。
这是件很恐怖的事,陆清嘉已经几万年没睡了,之前意识不清也是因为昏迷。
现在他竟然真的睡着了,这真的不是好事。
梦里,他梦见了一切还没发生时的画面。
温柔的父君,桀骜的母后,美好而梦幻的凤凰族地,处处是他熟悉的气息,是灼烧的炙热感。
忽然之间,黑暗来袭,一切都不一样了,金红色被黑代替,耳边的欢笑和鸣叫声被惨叫和哭嚎代替,梦里的陆清嘉茫然地站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看不到黑暗的边际,不管往哪儿走都是无尽头的黑,他只能停下来站在原地,听着此起彼伏的诅咒和嘶鸣。
凤凰性情高洁,纯善温良,是祥瑞的代名词,是凡界人人供奉的神祇。
凡间的皇后会用凤凰来点缀她的衣袍,以示尊贵,但其实凤凰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荣耀。
他们用龙代表更尊贵的皇帝,这本身就最够让他们不喜了。
但只是微不足道的人族罢了,他们真的没有很放在心上,他们对弱小非常宽容。
看他们虔诚,便给予恩赐,得到福泽和祥瑞的人都干出了一番大事业,有的甚至颠覆政权做了皇帝。再后来修士们也同样有了更好的发展,飞升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
总是给予恩赐,也并不强迫人族信奉的凤凰从未想过,人的贪婪会成为毁灭一切的利器。
魔的蛊惑扩大了他们内心的丑恶,让他们丧心病狂起来。
后面发生的事情如潮水般排山倒海地压向陆清嘉,当梦中出现他独自烧掉了一切的画面时,陆清嘉梦醒了。
他捂着心口满头冷汗地喘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视线不自主地寻找姬玉,在看见她还坐在屏风后时,他稍稍松了口气。
他下了床,按着跳动如雷的心一步步走向她,然后发现她并不比他的状态好多少。
她枕着手臂趴在桌上,眉宇深锁,神情难耐。
陆清嘉脚步一顿,但也只迟疑了这一瞬就到了她身边,弯腰查探她的情况,发现她不是做梦,是灵力耗费过多,又一直没有修习功法,体内真气紊乱,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像。
姬玉缓缓睁开眼,看见陆清嘉半扶着她,她便倚着他慢慢坐起来,没什么力气道:“你怎么起来了?”她看了一眼天色,“还早呢,你可以再睡会。”
陆清嘉没说话,唇瓣紧抿盯着她,看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什么情况,她自己肯定很清楚。
见陆清嘉只是盯着自己但不说话,姬玉低声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她去摸自己的脸,素白纤长的手指轻触柔软的脸颊,她的手指明明是划过她自己的脸,却好像划在他心上,将他从噩梦里彻底拉了回来。
“没什么吧?”
姬玉的声音有些慵懒,她可能都不自知她现在的样子有多撩人,或许是功法导致的,又或许她只是不收敛了,反正不管哪一样,都让陆清嘉放开了她,后退些许。
姬玉看他躲避的模样,轻笑一声道:“怕什么?我还会吃了你不成?”她站起来,掩唇打了个哈欠道,“我可不喜欢吃鸟。”
她看样子要出去,陆清嘉的身体比大脑诚实多了。
他脱口道:“你不能走。”
姬玉转过头,身体有些乏力,便干脆靠在了门上,有些漫不经心道:“为什么?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无非就是……”
陆清嘉“无非”了半晌也说不出这句完整的话。
姬玉看着他,她当然知道自己什么情况,急匆匆离开了合欢宗,都没问到克制的方法,那她也不想克制了,可眼前这只凤凰又说她不能走。
姬玉抬起手,朝他的方向点了一下:“说不出来,我可就走了。”
看她真的转身要走,陆清嘉顾不上自己重伤在身,也顾不上他们还有着天大的矛盾,快步上前按住了她的手。
姬玉背对着他,他离她很近,她整个人几乎陷入他怀中。
她的手被他按着,两人相近的温度,让气氛暧昧升温。
姬玉缓缓仰头去看他的脸,就在要看到的时候,他用另一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就像她要他睡觉时做的那样。
于是陆清嘉也体会到了被人睫毛挠痒痒的感觉。
他心乱如麻,几乎整个将姬玉抱在怀里,一手抓着她的手,一手捂着她的眼睛,在晨曦未至的昏暗光线中,那种细微的躁动让人难以抗拒。
这个房间真是承载了他们太多回忆,那些回忆在此刻全都涌进了两人的脑子里,姬玉渐渐呼吸有些急促,上次是因为想逃跑无意吸入了药物,那这次呢?
是因为功法所至的春心荡漾吗?
她缓缓抬手,想拉开他捂着她眼睛的手,但他直接单手抱住了她,将她两手一起抓住。
“别动。”
低沉的声音那样靠近,姬玉眼睛眨得更快了,陆清嘉被她睫毛挠得不止手心发痒,心也开始痒了,于是他用了点力气按着,这样她就不能眨眼了。
“你要做什么?”
一片静谧中,姬玉有些气息不稳地问。
“你又想做什么?”
陆清嘉低低地反问。
两人都没回答对方的问题,也不知是哪阵风吹来,又或是哪声虫鸣扰了心思,总之忽然之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松了抱着她的力道,她转了个身,他再次将她抱住,修长如玉的手扣着她纤细的腰,另一手再次捂上她的眼睛,然后当她想要说话的时候,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姬玉心跳慢了半拍,两人呼吸交织,暧昧到了顶点,可他没有亲她,只是捂着她的眼睛,着魔般轻蹭她的脸颊。
就像上次在影月仙宗苍梧禁地之上,他们最后一次炼化精时做的那样。
姬玉缓缓屏住呼吸,她明明可以挣扎,可以反抗,可动荡的心神,快要走火入魔的功法迫得她步步向前。
陆清嘉缓步后退,直到靠在桌边,退无可退。
姬玉拉开他的手,重新可以视物后,她紧盯着他,看他面色苍白,眉宇间隐约有些脆弱之色,缓慢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带着他慢慢走向床榻。
陆清嘉从未给觉得从屏风到床榻的距离有这样遥远。
他甚至觉得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
他觉得自己像被人摄了魂,否则怎会在充满隔阂的情况下被她拉到了床榻边呢。
他倒在床上的时候依然在想为何他会这样。
为何身体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除了顺从她顺从她,还是顺从她。
姬玉趴在他身侧,柔软的手指一点点抚过他的脸庞,看着他失神中夹杂着落寞,她低声问:“不愿意吗?”
陆清嘉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她,昳丽秀致的丹凤眼里清晰倒映着她的身影。
姬玉的手又抚过他的眉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说:“这张床上真是充满了我们的故事。”
陆清嘉阖了阖眼,视线偏移,不再看她了。
姬玉撑起手臂,似乎想走,陆清嘉一慌,本能地拉住了她的衣裳。
他恰好拉到了衣裙的系带,她的衣裳很快散乱开来。
姬玉低头看看自己,又去看陆清嘉,他好像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么急吗?”她居高临下地问他,“所以你是愿意的?”
他还是不说话,微抿着唇,像不会说话了一样。
姬玉慢慢道:“可如果我说,我不会对你负责呢?”
她摸着他的脸,语气复杂地问:“你还愿意吗?”
陆清嘉这次终于开口了。
他嘴角轻哂,嘲弄地笑了笑道:“说得好像你想过要对我负责一样。”
姬玉顿了顿,他说得还真没错,好像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你也不需要我负责,不是吗?”
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盯着他的眼睛,他本想立刻回答,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冷冷盯着她半晌,忽然将她拉向自己,她撞在他精瘦坚硬的胸膛上,低呼一声。
“要做便做,废话太多。”
他翻了个身调换两人的位置,姬玉看他脸色苍白,身上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忍不住说了句:“你行吗?”
她说这个真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担心他的身体。
可眼下这种情形,真的不能问男人行不行。
他会身体力行地告诉你——他很行。
凡界天大亮的时候,姬玉还在睡着。
她周身弥漫着金红色的光,白皙的手臂露在被子外,被人用丝被盖住了。
她一动不动,睡得很沉,陆清嘉单手撑头躺在一侧,看她如此安心睡觉,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现在一点防备都没有,如果他现在杀了她,将她的灰烬时刻带在身边,她就再也不能离开他,再也不能去找别的人了。
更不能喜欢别人。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丢到一边去了。
他怎么能杀了她呢,灰烬哪有她活着存在有趣,陆清嘉学着她昨夜轻抚他一般,手指缓缓划过她的脸颊,在指尖落在她唇边的时候,他动作停下了。
他收回手坐起身,自一片狼藉中找到她给他准备的那套衣裳,穿上后离开了这里。
他站在院子里,此刻正是凡界的春日,虽万物发芽,但风还有些冷。
陆清嘉抬手感受了一下日光,有淡淡冷意,更多的却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