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东苑。

他一句话出来,裴月明愣了愣,怔忪片刻,她忽侧头看他,“……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

……

这大庆宫,并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宫苑。

就算不知前情,凭借它完全不逊色于皇宫的面积,以及气势恢宏的建筑群,就能确定这一点。

本朝开国以后,太.祖下旨定都京城,接着开始修建皇宫,一东一西,两座宫城,两仪宫和大庆宫。

两仪宫,位于京城中央,就是现在用着的皇宫。

而大庆宫,位于两仪宫东北方,两者以一条一里长的夹道长街相连。

既是一体,又独立。

太.祖居两仪宫,殷皇后居大庆宫。

两者都是政治中心,太.祖和殷后携手共治天下。

说来,太.祖是传奇人物,殷后也是。

殷后出身河西殷氏,她与彼时还是落拓游侠的太.祖不打不相识,称其“真英雄也”,遂不顾家中劝阻,毅然下嫁。

婚后夫妻和美,太.祖也一朝得遇风云便化龙。

太.祖前方克敌,殷后就稳定后方确保后勤;太.祖声东,殷后就击西;太.祖陷入重围,殷后就率兵来援。

大晋江山是太.祖与殷后联手打下来的,殷后功不可没。开国以后,太.祖也没有忌惮猜疑什么的,夫妻始终鹣鲽情深。

很自然的,圈定帝都以后,太.祖便让兴建了两座宫城,既相连又独立,与殷后携手共治天下。

没错,大晋朝开始,是两宫制的,两仪宫和大庆宫都是政治权力的中心。

太.祖也没有其他的妃嫔和孩子,百年之后,他和殷后的长子继承了帝位,就是太宗。

只不过,这样两宫并存,两宫光辉灿烂的时光并没有能一直持续下去。

太宗时期,由于母亲潜移默化,他对皇后保有尊重,大庆宫还是拥有不小的影响力的。

但再往后面,就不行了。

皇帝们并不大愿意这样,就开始不断削减打压大庆宫,一直到了第五代的永光帝,废梁后,封禁大庆宫,再立继后即挪到长秋宫居住。

大庆宫这才彻底退出大晋朝的政治舞台。

再后面,也有内宠很多的皇帝,两仪宫这边有点搁不下了,就给大庆宫改名叫东苑,把后面的宫室拿来使用。

再一直到最近几代,皇帝妃嫔少了,用不上了,于是又重新封了起来。

这些历史,连裴月明一个半路出家的王妃就知道,萧迟就更不用说了。

现在,他对她说,他打算重开大庆宫。

是重开大庆宫。

不是东苑。

裴月明怎么能不愣,有一瞬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怔怔半晌,她看着萧迟,“……你说什么?”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萧迟定定看着她,她侧坐在金水桥的栏杆上,两人相距有一臂远。

风从金水桥上过,他上前一步,俯身下来,就半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粗心大意。

他太疏忽了,只顾眷恋她的柔情,却没有发现她的困迫,还一意只觉得不足,只顾反复纠缠着让她全心全意去爱他。

是他的错。

“我以后不会了。”

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低头,侧脸摩挲着她的手背。

“……”

裴月明一瞬有些泪意,忍了半晌,她轻声说:“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说不想,说不要,那都是假的。

萧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重开大庆宫,谈何容易?

朝臣,祖制,守旧派,顽固党,眼前阻力,身后留名。

“我当然知道。”

这些事情,萧迟并没放在心上,从小到大,只要他下决定去做的事情,没有哪一件不是一意做到底的。

什么朝臣阻力,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至于祖制,什么诸多先辈的努力成果,可两宫制还是太.祖传下的,“他们没有一个可信任,有能耐的皇后,可是我有!”

他们不愿意人分薄权柄,可是他却愿意与她共治天下。

他们说好一起面对,并肩前行的。

他握住她的手,他总不能落下她的,他们是在一起的。

裴月明怔怔看他,哑声:“给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你不怕后悔?”

萧迟皱眉:“我不会后悔。”

他不高兴:“不许你这么说。”

不许她和他生分。

“好,我不说。”

裴月明仰头,吸了一口气,低头低声:“要是后人骂你怎么办?”

儿子不会,那孙子玄孙呢?

几代皇帝努力,好不容易废除了,萧迟却再次重启。

萧迟才不在意。

说到底,两宫制和集权制都各有优缺点,太.祖和殷后,太宗和蒋后,难道没有开创一个盛世吗?

这两者各有优劣,没有说哪个更好的。若要说其中最大的差别,那只是人的心意。

“我身后,管它洪水滔天。”

子孙不满意,再重新削减打压乃至废除呗。

他只要,眼前的这一个人,是他一生挚爱,是他一辈子的珍宝,他要与她同进共退,并肩前行。

萧迟低头,轻轻吻她的手,从手背一路到指尖。

他仰头,“你说好不好?”

“好,好!”

裴月明哑声,用力点头。

他很高兴,随即又瞄了她一眼,“那现在,你试一试好不好?”

有点撒娇意味,也有点打蛇上棍的撒赖,这家伙素来是个不吃亏的,但更多的,却是恳求。

深切的渴望,小心的恳求。

没头没尾的,裴月明却一听就懂了。

她一愣。

萧迟执起她的手,柔声:“阿芜,等以后重开了大庆宫,你试一试好不好?”

试一试,全情投入,全心全意和他相爱好不好。

萧迟站起身,捧着她的脸,“现在可不可以了?”

裴月明怔怔对视,他温柔而坚定的眼神。

所谓观念,不是不能改变的,她觉得无法改变,是条件不到吧?

是啊,如果是现代,裴月明还是那个二代千金,面对这样的真挚情意,说不定她早就愿意了。

因为失败的成本不同。

现代的顾月明她有失败的底气。

可这里,他高她低,她的一切都基于他,难听点就是仰人鼻息吧,失败的话,她无处容身啊!

萧迟实在太过聪敏了,就算裴月明本人也没刻意去扒过这些,毕竟有点伤自尊。

连她自己都不去想,偏他察觉到了。

一瞬裴月明觉得有点难堪,她移开视线。

但被萧迟温柔而坚定地制止了,他捧着她的脸,不断地低头轻吻她。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喃喃。

他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却要索取她要豁出去一切才能给出来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

他捧着她的脸,低低道:“那大庆宫重开以后,你试一试好不好?”

她没有安全感,他给她;并肩同行,他会安排好;立身的根本,他都给她夯实了。

“是我不好,我没有早些想明白。”

“是我无理取闹。”

“我不对。”

“对不起。”

“等大庆宫重开以后,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裴月明泪流满面,看着眼前人熟悉而温柔的面庞,她一抹眼泪扑进他怀里。

“好!”

作者有话要说:啊,要好好的!

133、第133章

建和二十五年九月三十, 萧迟登基称帝。

这一日两人起了个大早, 重华宫内外灯火通明, 一应素色尽数暂收或遮盖, 人高的大红灯笼从檐下一路蔓延往外,烛火辉煌, 彩灯锦绣。

萧迟凌晨就起身了, 沐浴梳洗, 一层层的冕服上身, 今日是最隆重的十二章衮冕大礼服,连蔽膝罗带足足十八层,裴月明光看着就觉得重。

幸好是秋冬,不然大夏天这么一身也够难熬的。

厚重是很厚重的,但也很俊。

萧迟本身就眉目深邃生得英俊, 肩宽身长轻易撑开了气势,深黑色的十二章纹玄衣,赤红浓烈的罗带纁裳,十二旒平天冕冠, 旒珠微微晃动, 仪表赫赫,威势逼人。

看得裴月明眼睛亮晶晶的。

他本人吧,伸手挑了挑面前的旒珠, 是有些嫌弃累赘的,不过这等极具意义的时刻,他也就给忽略过去了。

萧迟唯一的遗憾就是, 登基大典没法和封后大典一起进行。

这个倒没法的,他初初即位,且也根本就没时间去掰扯这个。

萧迟心里其实是很想和她在一起的。这个承前启后的人生重要时刻,没了她的在场分享,总少了味道。

裴月明伸出两个食指,撑着他的唇角往上翘了翘,“今天大吉日子,高兴一点啊!”

她知道他的心事,其实她也很想亲眼见证的,眨眨眼睛:“……要不,我装个小太监?”

宦官在这等场合,就是个必须的布景板,她找个不需要动弹的位置,不就可以一起看了?

有点委屈她,但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萧迟眼前一亮:“那好!”

他立即招王鉴吩咐下去。

天色已经亮了,告祭天地宗社的官员已经领旨出发了。萧迟还得去告祭先帝祖宗,说不了两句,他就得匆匆登辇赶过去了。

王鉴效率非常高,很快找来一身小号宦官服饰,裴月明抖开瞅了瞅,给换上,然后再了解一下需要注意的地方。其实也没什么,精神抖擞站好就行。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两人到了奉天殿,王鉴在帐缦后招了招手,玉阶中间位置的一太监悄悄下来,裴月明笑笑吩咐赏了,她悄悄绕上去了。

没什么人发现这个插曲,因为大家都正端正伏拜。

裴月明站的这个位置很高,距离玉阶最顶端就一级,高高俯瞰而下,底下清一色崭新官服纱冠,绯红墨绿深褐,从奉天殿殿门外一路延伸至大广场,文东武西,端端正正跪在御道两侧。

金柱红顶的奉天殿辉煌巍峨,汉白玉广场阔大宏伟,一眼望去,几望不见尽头,仪仗钟鼓齐备御前禁军林立,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伏跪,非常整齐,一眼望不见尽头。

这等场景,一眼就教人豪情万千。

裴月明心里也不禁更期待起来了。

萧迟来了。

吉时至,钟鼓奏鸣,萧迟在奉天门祷告以后,御辇自御道而入,一直抵达奉天殿的陛阶下。

他缓步拾级而上,百官随后有序而入。

萧迟一路至上玉阶最顶端,他第一眼就发现裴月明了,裴月明冲他眨眨眼睛,他唇角不禁翘了翘。

萧迟转过身后升座,文武百官齐齐跪拜,山呼道贺。

声势震天!

齐声的山呼呐喊在偌大的奉天殿内回荡,冲了出去,回音隆隆,钟鼓齐鸣。

自高处俯瞰而下,心潮涌荡,豪情万丈。

萧迟不禁就想起初出深宫第一次上朝的时候,天将明未明,他站在宣政殿陛阶最底下往上仰望大殿殿门开启,庄严肃穆的场景让当时的他陡然而生一种渺小的战栗感。

时至今日,他由上往下俯瞰,已将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情绪激昂,他忍不住回头看了裴月明一眼。

烛火通明,映着她那张白皙明亮的笑颜,亮得仿会发光似的。

心坎鼓涨,一种滚烫满溢的感觉。

他情绪在这一刻终于达到顶峰!

……

虽有点不那么让人满意,但也算和她一起分享了登顶一刻。

群臣贺表之后,诏书自奉天门颁出,昭告天下。

静鞭响,萧迟还宫。

登基大典完满结束。

萧迟这一身总算能卸下来,初冬时分,他里衣一摸都湿透了,裴月明赶紧吩咐兑热水来,给他擦身。

她还穿着一身小太监的服饰,簇新的宝蓝制式襕袍,掌宽的罗带往腰间一束,盈盈一握纤细,衬得唇红齿白,格外俊俏。

她在跟前晃来晃去,萧迟一双眼睛就随着她睃来睃去,最后忍不住一把将人揪住了,凑着她耳边低声说两句什么。

裴月明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一转,斜了他一眼,笑道:“到时再说。”

制服那个啥?

也不是不行,搞点情趣也不错的,你记得再说吧。

非常滑溜闪出他怀里,笑嘻嘻回头一眼,裴月明往稍间去了。

出来时,小太监服也换下来了。

让萧迟十分遗憾。

他马上吩咐小文子把这身衣服留下收好了,他当然会记得了!

……

登基之后,萧迟忙碌不减反增,各种接手,各种熟悉,还有之前积攒下来的各种朝务政务,都堆着等待解决。

譬如江南谋逆案,先帝才开始处理就龙驭宾天了,这事儿就耽搁了下来,萧迟登基之后头一件处理的大事就是它。

大小涉案人员的判处,江南各州官员的调遣,矩州靖王改封的后续安排,林林总总,非常繁杂且又重要。

现在的萧迟,能带回来的政务他都尽量带回。吃过晚膳之后,两人就在重华宫书房窗畔的罗汉榻围着炕几坐着,一人一边处理,时不时小声交谈,就和旧时一样。

奏折很多,京外的贺表陆续抵京了,包括地方大营和地方州县的,军政双方都有,这第一次的贺折虽没其他事,但却需要萧迟亲自看过并批复的。

地方的武官和重要州县的地方官,这些都是需要他心中有数的。

裴月明白日比较闲,她索性列了一个表,把军政两边的树状图都画出来,添加各种颜色表明注意等级,一目了然。

这个法子好!

萧迟索性把这些都先挪回来,她看一遍批过之后,折子按轻重程度分类,他回来看表和浏览重要一类就可以了。

萧迟百忙之余,还琢磨着重开大庆宫的步骤,一有空就在那写写画画,裴月明就说他:“这个急不得,得缓一缓再来。”

虽说不至于三年不改父道,没这么严格,但非必要的情况下,还是缓一缓更好,搞这种大事,还是等萧迟熟悉下来再着手不迟。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的心意和决心,她都知道。

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你呀,现在还是得争取多点时间歇一歇。”

再年轻人身体好,也是要注意保养的。

“你不是说,咱们要白头偕老了么?”

听得萧迟心都化了,被她亲得晕陶陶的,自然都听她的了。

这般忙忙碌碌,一直到了腊月,才总算渐渐缓下来了。

他稍稍这么一闲,找麻烦的人就来了。

当然,这是萧迟的看法。

上折子的朝臣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找麻烦。

这是大事,国之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