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至诚和段至信对视一眼,二人苦笑。
有些问题,必须挑开来说明白了,否则脓包不刺破始终是个隐患。
思及此,段至诚也不迟疑,放下茶盏就站了起身,低头抱拳:“不瞒殿下说,舅舅此来,是要给你赔罪!”
不说犹自可,一说这个,萧迟反越发介怀,他抿唇啜了口茶,貌似若无其事:“你们并没什么对不住本王的啊?”
段至诚苦笑,挑得明明白白:“先前殿下初入朝,正是举步维艰,段家未曾襄助,却在冷眼旁观。”
“全无母家之情,舅甥庇辅之义!”
这话说得太过直接,直击要害,萧迟呼吸一重,倏地看过来。
段家这是什么意思?
他真是来求和汇合的吗?
一句话撕破假象,表面的平和也就没法继续再维持下去了,萧迟下颌绷得极紧,扔下茶盏,蓦地站起转身。
“殿下请留步!”
“砰”一声膝盖落在猩猩绒地毡上的闷响,非常沉非常实,段至诚竟直接跪下了。
双膝着地,跪了个实实在在,“殿下请听我一言,若听过后,殿下仍执意要走,我再无二话。”
非常恳切的声音。
萧迟背影停住,他立了片刻,蓦转过身来,段至诚身后段志信也跟着跪下了,兄弟二人殷切看他。
他喉头动了动,好,他倒要看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来?
“不敢欺瞒殿下,先前核算河工银子一事,段氏确实冷眼旁观了。”
萧迟坐回太师椅上,垂眸静静听着。
段至诚苦笑一声:“这是真的,段家不会找理由,也不会砌词狡辩。”
萧迟冷哼一声。
“只是我还有一句话要和殿下说。殿下要怪,就怪我,这全是我的决定。”
“弟弟劝说多次,家中老太太大怒,都七十的人拿拐杖追打了我两次。见我心意不改,悲从中来痛哭失声,如今还卧病在榻。”
段至诚直接解下上衣,肩背和手臂上淤痕斑驳晕开淡淡一大片,多日都未曾褪尽,可见当时打得多狠。
迎上萧迟怒目,段至诚苦笑,“殿下若要怪,就怪我一个,这全是我的主意。”
他深呼吸一口气,“可即便再来一次,我亦会同样决定!”
一句话掷地有声。
萧迟大怒,霍地站起目光凌厉。
“殿下,殿下,您莫怪哥哥!”
段至信急了:“哥哥是段氏家主,身后是段氏一族几百口人,他不是不念着殿下,只是他不能啊!”
他痛哭失声:“二十年前,段氏险些满门倾覆,父亲因此病逝,哥哥接过担子后多年来战战兢兢,从不敢走错一步,就怕一个不慎祸及了满门!”
段至诚深吸一口气,铿声:“殿下久居深宫,段家多年不得见,殿下在外名声并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非常恶劣。
作为段氏一族的家主,在做出影响全族人命运的决定前,他无法不慎之又慎。
“若殿下可堪扶持,段氏率族来投;若殿下不堪造就,段氏就划清界限,死心蛰伏。”
“昭明太子薨后段家侥幸犹存,全赖父亲斡旋之功,至诚不及父亲多矣,绝不敢轻易再蹚一次。”
“殿下不知,段家这么些年也是不易,……”
说到情动时,段至诚也是泪盈于睫。
由于贵妃与皇帝的结合,萧迟多年来受尽流言蜚语之苦,其实段家也是,甚至更甚。萧迟毕竟养于深宫,身份高贵,而段家却是在宫外京里,避无可避。
这么多年来,段家非常非常低调,男人们非必要的应酬不去,女人们更是深居简出。
整整二十年。
种种艰难说出,段至诚掩面泪落。
萧迟生得其实很像段家人,一样的眉目深邃。段至诚和贵妃是一胎而生,兄妹五官更为相似,低头一晃眼轮廓一模一样,可段至诚明显老态一些,他看起来更像贵妃的叔父。
眼前极相似的一张脸老泪纵横,萧迟喉结动了动,他深呼吸仰起头。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哭诉过后,段至诚情绪平复下来,观望他不后悔,率族来投也不后悔。
一旦太子登基,段家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
段家虽不曾接触萧迟,但也知他性情骄烈不容瑕疵,段至诚抬头道:“是我的错,我愿让出家主之位,让二弟接替,日后辅助殿下!”
铿锵有力,落地有声,话罢他竟霍地站起,径直往身侧三步外的中柱一头撞去。
“砰!”
一声闷闷实响。
“舅舅!!”
萧迟大惊失色,几步抢上前去,和大惊连爬带滚的段志信将人接住。
“舅舅,舅舅!”
段至诚紧紧握住萧迟的手,勉力挤出一抹笑:“只求你原谅舅舅,……”
他深喘一口气,侧头看弟弟:“二弟……我都安排好了,你不许声张,将我置入轿中,等回到家中就称酒醉不慎……你日后好好辅助殿下,不许……”
“别说了!”
浓稠鲜血顺着段至诚额角而下,萧迟用帕子大力按住,回头怒喝:“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唤府医来?!”
第32章
谁也没想到,段至诚会用这么决绝的方式请求萧迟的原谅。
外书房瞬间乱成一团。
王鉴赶紧打发人去叫府医, 又让小太监赶紧抬滑竿来。
萧迟和段志信合力, 将段至诚抬到滑竿上。
段至诚嘱咐完弟弟, 勉力侧过头:“……是舅舅对不起你, 你,你能不能原谅舅舅……”
两行泪落下。
“别说话, 你会没事的!”
萧迟一手按住染红的巾帕,一边跟着滑竿快步走着。
也不敢抬远, 就安置在外书房里间,满面鲜血触目惊心,也不敢抬了,连人带担架放上去。
段至诚眼睑慢慢往下垂, 要闭不闭。
萧迟捏紧他的手,喉结上下滚动,他道:“你好起来,你没事了我就原谅你!”
“你听见了没?!”
段至诚眼睑动了动,努力睁大眼看他, 露出一丝笑:“……好,好!”
他晕了过去。
所有人大惊失色:“舅舅,舅舅!”
……
兵荒马乱。
小太监拉着府医没命飞奔, 来了也不敢多喘, 赶紧打开药箱把金针取了出来。
金针刺穴,包扎止血,开方煎药, 一连串忙碌了小半夜,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段至诚伤不轻,但好在没触及要害,府医嘱咐只要好好养伤,能不留后患。
萧迟将段至诚留下养伤。
裴月明换过去时,去探望了一次。
“……那日惊险,可吓坏了咱家。”
王鉴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府医说了,能不挪动最好,殿下就把段伯爷留在府里养伤,二爷每天下值都来探看,不过这会时辰未到,你过去看不见他。”
“哦。”
裴月明点点头表示明白,理了理衣领,出嘉乐堂往外书房行去。
离得远远,便见外书房门人出人入,背着药箱的医僮和府医,或捧茶盘或捧药碗的小太监进出,见裴月明至,纷纷伏身见礼。
“起罢。”
裴月明问府医:“伯爷伤势如何?”
府医忙一揖,禀:“段伯爷伤势愈见好,长则旬余短则十日,必能痊愈。”
“很好,赏。”
裴月明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赏了府医,而后撩袍进门。
段至诚仍在萧迟外书房的里间,没有挪动过。小太监打起门帘,她微微低头进去,一抬眼,见段至诚正撑着坐起身。
她快走几步上前,将他按住:“舅舅起来作甚?”
说话间打量两眼,她这还是第一次见。
这段至诚五官生得和段贵妃很像,不是一模一样那种像,他方脸,贵妃鹅蛋脸,他英气,贵妃柔美,但两人眉梢眼角五官轮廓处处都有影子,血缘果然是很奇妙的东西。
段至诚额头缠了一圈白麻绷带,刚换的,还簇新,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头还好,见萧迟露出笑意,也没说什么起身尊卑之类的见外话,只道:“无大碍了,府医说起身坐坐无妨的。”
“那就好。”
裴月明按王鉴暗示的态度说着话,段至诚握着她的手,触感陌生挺不习惯的,但还好,人家握的是萧迟不是她。
裴月明不知道萧迟在时具体怎么相处的,反正她看段至诚神色缓和态度亲近自然,就是久别重逢思念已久的亲人重聚。
二人说了一阵话,段至诚忽想起一事:“舅舅在书房里头,终究是不大方便,如今既好了,不如挪到配殿去?”
裴月明窥了王鉴一眼,王鉴微不可察摇了摇头,她心里有数,笑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新差事还没下来,如今我不过熟悉一下户部情况和旧事罢了,舅舅在,我有不明还能问问。”
“舅舅且放心养伤就是。”
段至诚有些为难,但更多是欣然,听裴月明说到最后,他赞同点头:“舅舅早年也在户部待过,这朝中事务是一理通百理用,你有不明的问舅舅就是,舅舅正好也给你说说。”
“好!”
裴月明应了:“只这些事日后慢慢说不迟,如今舅舅先仔细养伤。”
她动手,王鉴忙上前帮忙,两人扶着段至诚躺下,王鉴笑:“殿下说的是,伤得静养,伯爷快快歇下。”
这次探视便告一段落了。
裴月明心里也有了数。
出内室,在紫檀大书案后坐下,她侧头望了内室的湖蓝缠枝门帘一眼。
萧迟和永城伯府终于成功汇合了。
……
裴月明和萧迟再碰面,是在三日后。
这时段至诚已回伯府去了。
他已能下地走动,除了得注意伤口护理等待脱痂以外,一切生活已经可以如常。萧迟留他,他当然高兴,但作为从一品平章政事他公事缠身也不可能连续休假半月,这几天已是极限了。
萧迟昨日亲自把人送回。
然后翌日,裴月明才登车来宁王府,两人碰头交流一下信息。
最大的信息,当然就是和永城伯府段氏的汇合了。
“如今,我们已经和永城伯府交往如故了。”
午后斜阳,蔷薇花和忍冬藤攀上斑竹搭成的凉架子上,密密交缠盛开大朵大朵的嫣粉瓣花,阳光从藤叶的缝隙中滤下,星星点点,夏末的午后干爽又畅然。
萧迟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快:“昨日我送大舅舅回了伯府,还探望的病卧的老太太。”
裴月明有些忍不住,用手肘拐了拐他:“你……真不生气啦?”
一点都不生气了?
萧迟白了她一眼,把她的手肘推回去,戳什么戳?劲儿还不小,戳人挺疼的,还是不是个姑娘家了?
不过他也没真介意,很高兴和裴月明分享了他的心情。
“永城伯府就在城西,不远,距离府里也就半个时辰,骑马更快些。府里井然有序,古朴而大气……”
永城伯府是累世高门,早已沉淀到骨子里去了,朱门黑瓦中大气浑然天成,一砖一瓦威严自在其中,古朴不简,高雅不俗,家人来往井然,进出规矩有度。
百年望族气度不彰自显。
说完了段家的所见所闻,萧迟又说起段家老太君。
“我和母妃的肖像老太太还留着,很多年了,是我周岁宴前父皇命人绘的,当时画了两张。”
一张宫里留着,一张贵妃赐给老太君。
就是出事前没多久画的,这幅画画完没多久,贵妃就出宫长居洛山了。
十七年了,画纸泛黄笔墨陈旧,能看出有常常被人打开观看并摩挲的痕迹,裱轴和一些地方都起毛了,但保存得依然非常好,不难看出拥有者的小心珍视。
萧迟举目远眺,湖面波光粼粼,他神色几分回忆:“当初段家也不是不想,而是因为大舅舅他……”
他说:“算了,大舅舅也有他的难处,他也起了誓。”
段至诚伤后初醒,就对他起了誓,段家日后和宁王府一体同心,祸福与共,绝不会二言离弃。
萧迟决定原谅他了。
他想起了昨日被段老太太搂在怀里痛哭时的情景,其实他很少类似经验,除了旧年太后祖母还在时,就没了。明明是个陌生老妇,他却抑制不住心潮涌动。
“老太太很慈祥,府医说她是心病,已大好了,但她说怕给我过了病气,坚持让我过几日再来。”
“拗不过她,我只好答应啦。”
午后斜阳,裴月明靠坐在藤编的摇椅上,摇椅咯吱轻晃,她在一边安静听他说着。
萧迟摇头叹了口气,一幅拿对方没办法的无奈模样,但他唇角是上翘的,一双眸子亮晶晶。
能看得出来,他很快乐,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
在这个夏末午后的小小藤花架下,仿佛要溢出来似的。
这是萧迟啊,是那个旁人坑他一下他想方设法都要坑回来,眦睚必报的萧迟。
之前她硬着头皮劝他段家或许有苦衷,让他好歹见见听听是,心里其实是很七上八下的。
她明白得很,段家就是观望,就是评估,就是要确定萧迟并非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以后,才肯靠拢过来。
不存在第二种可能。
他心思敏锐,又执着较真得很,她当时真很担心段家这个疙瘩消不下。这会成为一个隐患,长久下去是个□□烦。
没想这么快他就肯原谅了。
可见,他对母家其实是很有感情的。
嘴上不说,又不肯上门认亲,但其实心里头还是很重视,他一直都很期待的吧?
皇帝,贵妃,段家。
这三个。
唉。
裴月明轻轻一叹。
她侧头看过去,萧迟说久了正端起茶盏,刮了刮碗盖子浅啜了口,阳光下他面庞神采奕奕,轻松又惬意。
不过这样也好,现在是一条船,段家作为血缘之亲上来后就下不去了,不管将来是福是祸,荆棘还是坦途,都唯有一条道走到黑。
他们此后会一直对萧迟真心下去的。
这样就可以了。
不是吗?
“想什么呢?”
萧迟搁下茶盏问她。
裴月明笑了笑:“想好事啊!”
他奇:“什么好事儿?”
她就笑:“日后有伯府辅助,咱们就轻松多了,这还不是好事儿吗?”
萧迟斜睨她一眼,这当然是好事没错,只不过对他而言,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
不过算了,她和伯府无甚关系,是没法和他感同身受的。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萧迟伸展胳膊腰腿,靠躺在摇椅上,微微一用力,摇椅咯吱晃动。
这神气样儿真欠揍!
裴月明暗哼一声,算了,她人好,让你得意得意,不戳你心窝子了。
……
萧迟和永城伯府和好如初后,交往频频。
裴月明见了,只略略问些要紧的以防露馅,其他就没理了。
另外,她问了问皇帝的反应。
怕皇帝有什么意见,虽她感觉应不会。
说起这各,萧迟神色有些复杂。
皇帝确实没意见,让儿子入朝就有所预料的。
只是当听见萧迟亲口提起段家时,皇帝罕见有些神色恍惚,那一瞬流露出复杂的眸光和神情,让萧迟心里滋味莫名。
不过皇帝很快就收敛好了,他给萧迟重新安排了差事。
二皇子萧逸协理工部,三皇子萧迟协理户部。
还是户部,没有具体的差事和职务,日常就是协助陈尚书。说谦虚点就位置等同于两位侍郎一样的副手,但实际上没人拿那皇子当真普通副手,陈尚书和萧迟说事也是客客气气的,谁也不敢不把他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