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君俨朝他一笑,又徐徐扫过其余人,“各位,我先告辞了。”
其余人自然要送,结果被苏君俨委婉谢绝了,他和高樊一前一后出了门。
等到苏君俨走远了,张健群气愤地重重踢了一脚桌腿,“妈的,苏君俨这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全,倒耍起老子来了。老子吃的盐比他吃的米还多,竟敢玩老子!”
一直没说话的建委的何处长这时开了口,“我说张董,这年头当官的谁不是打太极的高手,您刚开席就该把批景山那块地皮的事放到台面上来…”
张健群何尝不后悔,妈的,今天真是亏大发了,事情没办成不提,那瓶零一年的帕图斯可是他高价从收藏家那里买来的,也全进了狗肚子里去了!
等苏君俨坐进了市里配给他的那辆黑色的奥迪A8的后座,高樊才坐上了驾驶的位置。高樊为人稳重,能力强,更难得的是忠心。他是苏君俨一手从市科技局的科室里提拔上来的,跟苏君俨已经有好几年了,见证着苏君俨一路走来。论年岁他还痴长苏君俨几岁,但是对于这个蔺川市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他却是打心眼里尊重和敬佩,不仅仅是知遇之恩,苏君俨的气度、能力、手腕,无一不让他折服。
高樊发动了汽车,“书记,今晚你这一招可真狠,杀人不见血。张胖子连话都没说,就被您堵死了。您有没有看见他脸上的横肉都抖起来了,估计憋出内伤来了…”
苏君俨靠在真皮座背上,闭上了眼睛,“其实我本来准备好好敲打他的,不过后来还是那个叫虞璟的提醒了我,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叫善战。”
“您是说那个女生借话逃过喝白酒的事吧,那女生确实挺聪明,不过苏书记,跟了您这么些年,我是第一次看见您打算和女人闹酒。”一向谨慎的高樊也忍不住八卦起来。
苏君俨勾唇一笑,那笑容有几分凉薄,“张胖子出了名的抠门儿,今天那支帕图斯已经让他大出血了,不再让他出点血他能长记性吗?”
忍泪吟
李清佑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打虞璟的手机了,不是无人接听就是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大四的他在银行实习,不在学校,没法儿去教室堵她,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虞璟始终不肯接他的电话,李清佑心神不宁,做账目的时候已经连续算错两个数据了,幸好负责指导他们实习生的宋主任一向对他青眼有加,见他脸色不对,关心地问他,“小李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不舒服就请假回去休息一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李清佑自然求之不得,请了假,就直接骑车回了学校。
今天是周五,虞璟应该在上室内设计原理,李清佑直接去了理科楼准备堵人。
下课时,虞璟抱着一堆书出来了,李清佑看见她,快步迎上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阿璟,我有话和你说。”
虞璟眉毛蹙起来了,“李清佑,放手,你捏疼我了。”
李清佑这才松了手,“阿璟,这些天你为什么不肯接我电话?”
“我很忙,没时间。”虞璟一脸的冷淡之色。
“你就忙到连个电话都没时间接?”李清佑刻意压制的怒气喷薄而出。
有过往的学生看向剑拔弩张的二人,脸上尽是猎奇窥伺的神色。李清佑有些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脊背朝外,避开了别人的视线。
虞璟将他这些细微的动作悉数收进眼底,她抬头盯住李清佑,冷漠地说道,“我不想接你的电话,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李清佑一脸的不敢置信,虞璟将怀里的书本紧了紧,抬脚就要离开。
李清佑猛地上前,拽住她的胳膊,“虞璟,你到底什么意思!从你去我家吃过饭后,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自认没有任何地方得罪了你,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直说,用不着成天摆脸子!”
虞璟重重地冷哼一声,“李清佑,你听好了,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所以,你没资格来抱怨我!”
“你给过我什么机会,你把话说明白!”李清佑额角青色血管都爆出来了,使得他素来开朗的面容有些狰狞。
也好,索性今天挑明了说清楚。
“那天在你家吃饭,我是故意那么说话的——”虞璟还没说完,李清佑已经心神大乱,“你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你根本就不想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虞璟低喝道,“正是因为想和你永远在一起,”说到“永远”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我才答应去你家吃饭。我们相处的一年多来,我从没说起过我家里的事情,你也不问。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尊重。但是两个人在一起从来不会只是我们之间的私事,因为你不只是单纯地娶一个女人,而是娶的她和她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我不过试探了一下你母亲,她听到我说‘死了’立刻如临大敌,你说她会接受我做你们李家的儿媳妇吗?”
“阿璟,这一点你不能埋怨我妈,哪个做父母的都会这样的,何况你家里的情况也太出人意料了,不要说她,连我也吃了一惊。”李清佑急切地辩解着。
“我没有丝毫怪罪于你母亲的意思,她没有当场撵我出去已经算是修养不错了。但是你——”虞璟的语气陡然凌厉起来,“你耳根子太软,根本经不住考验。一定是你母亲提醒你‘关心’一下我这么些年来是如何谋生的吧,她这么想我不怪她,可是你竟然也怀疑我。你我相识一场,你对我连这么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我们还怎么继续走下去?”
李清佑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虞璟就这样冷冷地站在他面前,那种被磨砂膏浸透的寒气似乎一直在隐隐渗出,让他心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他有预感,如果什么都不说,他马上就要失去她了。
“如果你好好说清楚,我妈她一定能接受你的。阿璟,你要相信我!”
“好好说清楚?”虞璟嗤笑道,“李清佑,难道你们一家想对我三堂会审吗?让我交待清楚几岁尿床?几岁换牙?几岁月经初潮?最好还有几岁初夜?”
李清佑听见“初夜”二字,眼皮霍然一跳,脸色红了又白,一时间转了几转。
虞璟心中最后一点希望完全破灭了。看着对面的李清佑,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恶意来。
于是她踮起脚尖,故意凑近了李清佑的耳际,娇笑道,“如果我告诉你你妈和你都没猜错,这些年我确实是靠吃青春饭养活自己的,你会怎么办?”
李清佑脚底一个踉跄,硬生生退后了一步。他年轻的脸如今死灰一片。
“李清佑,我们完了。”虞璟冷冰冰撂下一句话,转身绝然离去。
李清佑的手僵硬地伸在半空,似乎是一个挽留的姿势,但他的脚,却如同钉死了一样,终究没有迈出去。
虞璟走地很快,怀里的书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她不得不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一不留神,最下面那本《建筑设计草图与手法:立意·省审·表现》居然直直地掉落在地上,她连忙蹲下 身体去捡,手指刚触及墨蓝色的封皮,却有一阵风吹开了封面,光洁的铜版纸上是李清佑端正的字迹,“送给我最亲爱的阿璟。”这本定价八十九的书她原先一直没舍得买,还是李清佑见她的视线一直在上面流连,偷偷买下来送给了她。
眼角有了湿意,一颗巨大的泪珠狠狠砸在了李清佑的字迹上,碳素墨水立刻晕染了开来…
虞璟用力抽抽鼻子,粗暴地抓起地上的书,准备起身。还没站直,就撞进了一双略带促狭的眼眸里。
“虞璟,你在地上看蚂蚁怎么看得眼睛都红了?”顾玚澄抱着手,盯住她泛红的眼眶。说也奇怪,每次看见她,顾玚澄就忍不住想逗她。
真是冤孽,每次她倒霉的时候,顾玚澄铁定就会出现。
“顾老师,您不知道秋季是红眼病的高发期吗?我这是红眼病!您离我远点,仔细传染给您!”虞璟还不忘指指自己的眼睛。
顾玚澄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听说红眼病治疗不及时还可能引起神经麻痹,导致四肢瘫痪,你要当心啊!”
妈的!顾玚澄,诅咒你舌头上烂个疮,看你以后还毒舌不毒舌!
“顾老师您的关心还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啊!”虞璟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么一句。
顾玚澄摸摸鼻子,将笑意憋回去,“不客气。”
“那学生我先回去治眼睛了,免得到时候严重了还得麻烦您掏钱买花圈。”虞璟不软不硬地丢下这话,拔脚就走,再不走的话,她可不敢保证她不会张嘴骂人。
虞璟炸毛的样子还真是有趣啊!顾玚澄摸着鼻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恶质地想着。
如梦令
“父亲。”苏君俨目无表情地站在一个清癯的老者面前。
“似之。”似之是苏君俨的表字,苏家是簪缨世家,还保留着这种旧式做派。苏鸣诚在水晶烟缸里磕磕烟灰,看着儿子,“景山那块地皮的事你处理得不错,张健群眼眶子浅,不时能共事的人。”
苏君俨眉毛一皱,“你又打电话给高樊了?”
“似之,注意你的措辞。”苏鸣诚不悦地扫一眼儿子,“你到底年轻,我是怕你犯错误。高处不胜寒,明里暗里时时刻刻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你。你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我心里有数。我先上楼去看母亲了。”
苏鸣诚知道儿子自幼就和自己不亲,一刻也不愿意与自己多待,他绷紧了面皮,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苏母梅蕴沁是一个保养得当,姿容温婉的女人,穿着一件电蓝云纹缎质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见到儿子,她开心地唤道,“阿俨。”
“妈。你今天这一身真漂亮。”苏君俨放柔了神情,真心恭维母亲。
梅蕴沁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嗔道,“就你会哄我。你妈都老太婆一个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苏君俨上前搀住了梅蕴沁的胳膊,“妈在儿子心中始终是最漂亮的。”
梅蕴沁赏了儿子一个暴栗,“你个臭小子,当了官之后这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妈原来还担心你是个锯嘴葫芦,以后不会哄媳妇,现在看来我是白操这份闲心咯。”
苏君俨一听“媳妇”,生怕梅蕴沁又开始长篇大论“男大当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连忙转移话题,“妈,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梅蕴沁的脸色暗淡了下来,“我去拜会慈心师太,顺便看看你姐。”
苏君俨的姐姐苏君佩早年有一个爱人,无奈男方小门小户,苏鸣诚棒打鸳鸯,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苏君佩无奈之下决定和爱人私奔,不料雨天路滑,出了车祸,爱人会了保护她,丢了性命,苏君佩也成了跛子。受了双重打击的苏君佩终于心如死灰,遁入空门。
“我陪你去吧,我也好久没见姐姐了。”苏君佩比苏君俨年长八岁,父母工作忙,苏君俨小时候可以说是这个唯一的姐姐亲手带大的,长姊幼弟关系极好,苏君佩对于苏君俨来说,可谓亦姐亦母。
苏君俨搀着母亲下了楼,苏鸣诚见二人一副要出去的模样,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梅蕴沁没好气地回他一句,“不用你管。阿俨我们走。”
苏鸣诚忖度妻子是去看女儿,自知理亏,也不吭声,随手拿起红木茶几上的《参考消息》,遮住了脸。
苏君俨没有喊司机,而是自己开着他那辆黑色的沃尔沃XC90 R-design去了白云庵。
白云庵位于蔺川市的边缘地带,开车过去也要近一个小时。
苏君俨泊了车,和梅蕴沁一同进了庵堂。
庵堂并不大,但香火倒还旺盛。有比丘尼与苏母熟识,恭谨地请她入了厢房。
慈心师太和苏母年岁相当,苏母自女儿出家后也开始潜心向佛,是故和慈心师太格外投契。
苏君俨自然不信佛家的那一套,便自行出了厢房,在庵堂内四下闲逛。
然而他毕竟是男客,也不大好意思走得太远,便在客厢一带流连。
好在庵堂随处可见红枫一角,绿蕉两叶,衬着山石,倒也宜题宜赋堪描堪画。
他正负手看一块太湖石,心里感叹着太湖石果然近观胜于远望,听见身后有些压抑惊喜的轻呼,“阿俨。”他一回头,不是姐姐苏君佩是谁。
缓缓扫过她清丽的脸庞,看着一身缁衣的姐姐,他心中不由一痛,强颜道,“姐,好久不见。”
苏君佩也是泪凝于睫,“我们阿俨果真长大了,像个大男人了。”又走近了,细细端详他的眉眼。见他双瞳如墨,不由惊疑,“阿俨,你的眼珠子怎么变成黑色的了…”
“琥珀色太浅,看上去过于秀气温柔了,我就带了黑色的隐形眼镜。”苏君俨微笑着解释道。
“你这又是何苦,不知道隐形眼镜伤角膜吗?”苏君佩忍不住责怪他。
“居其位,谋其政。我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市委书记的位置上,本就惹人非议,如果再一副小白脸相岂不是更难以服众。”苏君俨两手一摊,做无奈状。
苏君佩想想也是,自家弟弟相貌本就生得太好,精致过了头,再添上一双柔美的双眸,定容易叫人看轻了去。
“姐,弄点茶水给我喝,听说你们这里的‘轻云’是自己炒的,也赏些给我尝尝鲜啊。”
苏君佩不由笑道,“吆,我们阿俨如今这么大的官,什么好茶喝不到,偏偏眼巴巴地瞧上了我的这点粗茶,真真是贱骨头。”
苏君俨但笑不语。
“跟我来吧。”苏君佩一瘸一拐地领着他向厢房走去。苏君俨想上前搀扶,又怕冲撞了她,只得缩手跟在后面。
途经一扇敞开的冰裂纹屏门,无意间的一瞥,倒叫苏君俨愣住了。
一个女子披散着一头暮鸦般的乌发,穿着宽袍大袖的海青,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正握着一只小兰竹,伏在身前的小几子上不知道在抄写着什么。女子细长的眉眼依稀与那日在九重天遇见的虞璟重合起来,他不由又看了两眼,果真是她。
苏君佩感觉他没有跟上,回头轻唤了一声“阿俨”,苏君俨这才快步追上去。
“姐,刚才那个厢房里写字的女生是谁啊?”本不想问的,终究还是没忍住。
“你说虞璟啊?”苏君佩有些费力地迈过门槛,“她早上打机锋又输给师父了。这会儿在罚抄心经呢。”
苏君俨心里越发狐疑起来,这虞璟好生奇怪,既在紫陌红尘里打滚,又处清静琉璃之地。难道这就是物质精神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吗?
苏君佩正在泡茶,见弟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问道,“怎么,你认识她?”
“谈不上认识,在一次饭局上见过她。”苏君俨淡淡解释道。
苏君佩却是长叹一口气,“她也是个挺惨的女孩子。”
苏君俨心里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怎么讲?”
“我也不大清楚,模模糊糊听师父提过。她母亲是已故的史学大家虞轶祺的独生女,叫虞冰,据说她母亲是个真正的才女,学富五车。可惜红颜薄命,遇上个负心薄幸的男人,抛弃了她们母女。虞冰在虞璟高一那年得了肝癌,不忍拖累女儿,自己吃安眠药走了,留下虞璟一个人。师父和虞轶祺是故友,也认识虞冰,因着故人之托,本想负担她的生活开销,不料她倔强得要死,坚持说自己能养活自己。她性子又极为桀骜,师父怕她一个年轻女孩儿被物欲迷昏了眼,失了本性,这么些年坚持要她每个月来庵堂一次,教她禅修。她极有灵性,可惜脾气古怪了些,见师父恨不得渡了她,干脆每次来都大肆批判佛教一通,今个早上还说师父佞佛来着,结果没辩得过师父,被师父罚抄三遍心经。”
苏君俨不由失笑,似乎可以想象得出来她梗着脖子,那种慧黠如狐的样子。
苏君佩将茶碗轻轻朝他的方向推了推,一努嘴,“呶,喝吧!”
苏君俨轻拂盖盏,将茶叶末子荡涤开去,深深吸一口气,扬眉笑道,“姐,你煮茶的本事是越发进益了。”
苏君佩脸上的表情似悲若喜,“心里头静了,自然做什么都成了。”
苏君俨郑重地放下茶盏,看住姐姐,“姐,你当真准备在这里度过一生吗?”
“嗯。”苏君佩神色宁静。
苏君俨双手捏紧了,“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谁也无法挽回。你就忍心抛下妈吗?她很想你…”
“阿俨”,苏君佩的声音有些邈远,“你没有爱过一个人,你不知道那种痛失吾爱的感觉。那种疼,不是皮肉伤,血流了结痂了也就好了。它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你的心脏上钝钝地拉锯着,椎心泣血,到死难休。”
苏君俨有些恼火,霍然站起来,“既然你放不下,何苦还待在这清净之地,你就不怕佛祖怪罪于你吗?!”
“正是因为放不下,我才更要待在这里。福缘善庆,祸因恶积,万事万物,都逃不出这个循环机理。你姐夫因我而死,这份罪业我是定要偿还的。我也不多留你了。今日我也就不见母亲了,免得徒增伤悲。你走吧,替我好好照顾她。”苏君佩阖上双眼,开始捻动手里的小叶紫檀香串。
苏君俨重重一记冷哼,“不是就你一人看佛经,你要不着给我讲这么一通因果循环世远代谢的道理。你的指教我谨记在心,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说罢,茶也不喝,拂袖而去。
苏君佩依旧闭着双眼,加快了数念珠的速度,嘴里低低地念着偈子,“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阿俨,但愿你一生不要受爱欲折磨,永远逍遥自在。
广寒秋
一场秋雨一场凉。
秋之尾,雨丝如同剔透的丝线,从天空一根根悬垂下来。马路上满是悬铃木掌状的落叶,憔悴的焦黄色脉络因为雨水的浸泡而变得格外清晰。
虞璟穿着黑色的风衣,她没有系腰带,而是随意地敞开着,衣角已经被雨丝打湿,软绵绵地耷拉着,但虞璟对此似乎全无意识,她眉宇间似乎盘踞着一股羞恼之气,又有几分怒意,整个人苍白得如同一张纸,唯有两颊燃烧着不寻常的红霞。杏仁一样的牙齿将下嘴唇咬出了深深的印子。
她刚刚接到学工办杨老师的电话,刚接通,就听见对方拿腔拿调地嗔怪她,说什么小姑娘一个人生活蛮可怜,不要拉不下脸皮申请贫困补助,又说什么以后有困难尽管找她,她和李清佑家是亲戚,也会把虞璟当作自家人来对待的。电话里杨老师满是怜悯和同情的语气让她气得发抖,却又不得不强行按耐。杨老师一直唠唠叨叨地和她讲学校的申请政策,一会让她明天带户口本到社区开贫困证明,一会儿又让她写家庭情况材料。虞璟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哪里还能忍得下去,她也顾不得许多,冷冰冰地谢过了对方的好意,便直接挂了电话。电话那头杨老师自然不快,恨不得点着她的鼻尖骂她句“不识好歹的丫头”才解气。
原来这位负责贫困学生贷款的老师恰好和李清佑家里是亲戚关系。李清佑对虞璟的感情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可是如果要他去挽回虞璟,他又觉得心里始终梗着点什么。他寻思着虞璟也是出于生计才不得不选择吃青春饭这碗营生,便委婉地和学工办杨老师说了虞璟的情况,当然他只说了她父母俱已不在,她面皮薄,不大好意思申请补助。听话听音,杨老师便满口答应说虞璟申请补助的事包在她身上。李清佑自然不是出自坏心,他只盼着虞璟有了补助和贷款,可以重新走上“正道”,只可惜他终究还是太不了解虞璟了。
虞璟挂了杨老师的电话,气不过,立刻又打给了李清佑。
李清佑看着屏幕上的“阿璟来电”,心下激动不已,好容易稳住心神,他才接通了电话。
不料虞璟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李清佑,我用过你一分钱吗?我和你在一起一年三个月零七天,无论出去逛街买东西还是吃饭过生日,只要这一次是你掏的钱下次我必定我会抢着付。你送我一本定价八十九元的《建筑设计草图与手法:立意·省审·表现》,我回送了你一本定价八十九元的滋维·博迪的《投资学》,我过生日你送我的…”
“阿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清佑的声线有些不稳。
“我的意思就是既然我没有花你的钱,你有什么资格替我申请那个狗 屁贫困补助,我再穷,也不需要你来可怜!”虞璟的声音异常尖锐。
李清佑虚弱地解释道,“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希望能减轻你的负担,你就不用去——”有些为难于措辞,李清佑迟疑了一下。
一记冷哼。“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我就不用去什么?去卖身?”虞璟步步紧逼。
李清佑有些恼怒,“虞璟,你有必要这么糟塌自己吗?申请贫困补助又怎么样,很丢脸吗?总比你去挣那些不干净的钱来得好吧?”
“李清佑,你给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我,你长这么大,自己挣过一分钱吗?贫困补助?你让我像挖祖坟一样将自己的家底交待个清清楚楚,然后可怜兮兮地等着学校每个月往银行卡上打个几百块钱,一旦你不小心在学校吃一个三块五毛钱的‘可爱多’被人看见了,就有学生去打报告说你其实一点都不困难。怎么,我父母双亡,我就应该每天苦哈哈地穿破衣烂衫,吃咸菜白饭吗?不是刺激你,我一个月可以赚好几千,上个月我去包房陪了一场酒就是一千块,你妈都未必有我挣得多,你觉得我还需要什么补助吗?再说我就是穷的饭都吃不上,我有花过你一分钱吗?就连上次去你家吃饭我可也是带了礼物去的,没有白吃!”
李清佑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他有些嘶哑地问道,“虞璟,你一直都这么清醒和精明,把你的和我的分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你从没有爱过我,对不对?”
虞璟顿了一下,“这和爱不爱没有关系。无论爱不爱,我都没有伸手问男人要零花钱的习惯。”
李清佑不得不将脊背抵靠着墙壁站定,仿佛不如此他就会随时软倒在地似的。他低低地开口说道,“我看书没你多,但是我记得有一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爱一个人爱到能伸手向他要零花钱的地步,绝对是一种考验。你并不爱我。”
“这话是张爱玲说的。李清佑,你清醒一点,我们已经分手了。还在这里纠缠于爱不爱的问题你不觉得无聊吗?有意义吗?”虞璟不耐烦地踢了一脚马路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