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快要登机了。”
“那滨江见!”何熠风合上手机,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他竟然如此如此的紧张。
身后,推杯换盏,热闹非凡。外面,华灯漫过城市的每一处缝隙。一天就又这么过去了。
从出发那天起,画尘就开始记日记。走的那天,是三月二十号,她感冒了,发着低烧,在机场差点走错登机口。九月十六号,她回来了,又是低烧、咳嗽。六个月,一场感冒都没治好。旅游频道的一位记者,画尘叫他徐老师,她笑着调侃道。画尘也笑笑,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像是有炎症。
空姐走过来,给她送了杯温开水。画尘就着开水,吃了药,暗暗祈祷到达广州时,热度能退下来。
退热药有安眠的作用,过了一会,眼皮就重了,可是头脑很清醒,这一趟,收获丰富。虽然经常旅行,画尘却从没有走过这么久。中东的局势不太稳定,在埃及,他们就遇到了暴动。旅馆全部关门,他们只好借住在一个华侨的家里。从以色列去巴勒斯坦,过境时,所有的包包都被士兵翻了个底朝天,她的相机和日记差点遭殃。在伊拉克的一辆公交车上,一个歹徒拿着电棍跳上车来抢劫,一车人与他厮打,终于制服了他。可是与沿路的风景相比,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正午的阳光下,他们在沙漠里,仰视着巨大的金字塔。徐老师激动地涕泪而下。
我的心中莫名的忧伤,
为何会掠过大海的中央?
它掀起一阵疯狂,
张开羽翼跳跃,飞翔…
沙漠叫疯狂,疯狂?
疯狂,疯狂,疯狂!
画尘也是震撼到失语,同时,也有点小忧伤。从前,她向何熠风描述过,恋爱之后,要去沙漠看看,没有风景就是唯一的风景,还要去东非大裂谷,看地球身心深处的创伤。这一次她都看到了,站在队员们中间,她拍了无数张照片。一边拍,一边默默地叹息。
白天忙着赶路、参观,晚上躺下来之前,画尘才有时间好好地写点东西。上网并不方便,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她答应华杨的,每天都要联系下。离开开罗那天,她给鸣盛的邮箱发了稿件。
艰辛而又充实的旅途中,她很少想起邢程,仿佛对他的暗恋不算是恋,而何熠风才是她唯一爱过的人。七年前是,七年后也是。七年前,她还小,哭过几次,学业又忙,慢慢就淡忘了。这一次却像是被重创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画尘觉得真的不能和何熠风再见面了,不然,自己又会再一次傻傻心动。就像他们明明分开七年,但是一重逢,一些感觉就像冬眠的动物,突然间纷纷苏醒,连个适应的时间都不需要。也许分开才是最合适的。
何熠风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般清冽,闭上眼,仿佛能看到他握着手机的干净的、轮廓清晰的指关节,如果抬头,就可以看到他的下巴,侧脸的线条很立体,隐约有点须后水的淡淡余味。有他在,她就莫名地踏实。但这是一种错觉。画尘在高三时就明白了,人必须要独立,要有生存的能力,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才可以给自己真实的安全感。
在伊朗的一周,天气特别炎热。她穿着黑袍,包着厚厚的头巾,独自去市场买水果。临时向向导学了几句当地话,她半说半打手势,买到了一只蜜瓜,胖胖的老板还送了她一串葡萄。回到旅馆,同伴们说,很高兴看见你活着回来。她笑了,她没有觉得一丝害怕。
“醒啦!”徐老师晃动着五指,画尘看着头晕,又闭上眼睛,“我睡着了?”
“四个小时。”
画尘摸摸头,好像没发烧了,身子也像舒服了些,就是嗓子干得冒烟。喝了两大杯开水,吃了几片水果,才好受了点。拉开舷窗的挡板,外面漆黑一片,只依稀看到巨大的机翼。“还有几个小时到广州?”
“五个小时,看电影吧!”
“什么片子?.画尘换了个坐姿,长时间飞行,脊椎都硬了。
“《爱在日落黄昏时》。”
画尘笑,“法国人的小矫情。”一男一女在旅行途中相遇,在美丽的维也纳度过了一个美丽夜晚,约好早晨见面,然而他们错过了。九年后,他们在巴黎重逢了。整部影片,就是巴黎风光,一男一女慢慢走,慢慢聊。
“哈哈,说实话,我觉得它很催眠。不温不火的对话,不浓不淡的感情。像首慢歌。”
“这是第二部,第三部好像也拍了,叫《爱在午夜时分》,男主和女主在一起了?”
“可能吧,人到中年,终于发现遇对了人。”
“遇到对的人会是神马感觉?”画尘问。
徐老师是已婚人士,有五年婚龄,还没有孩子。她说其实不是贪求二人世界,而是不敢生。身边的朋友、同事有太多离婚的,一男一女,分了,各自寻觅第二春,如果有了孩子,不管跟谁,都很可怜。
“对的人呀,就是感觉那个人是不会走,你不需要耍任何心机和手段,不要去想怎么留住他的心、他的胃,他就是不会走。”
“那不一定。”只要她在,何熠风就不会先走,那是一份义务,而非爱。
“不同的人,不同的感觉。”
广州的九月还如盛夏一般,头顶上的大太阳火火地炙烤着大地。领队说,这几个月都没好好地吃饭,挑个好餐厅,饱餐一顿,然后各自打道回府。
画尘慵懒地托着下巴,看车水马龙的街道和步履匆忙的人群。目光尽头有一个年轻的流浪艺人坐在一株梧桐树下卖力地吹拉弹唱,面前的盒子里放着几盘CD。他的歌声和吉他的旋律,在都市的喧嚣与汽笛的鸣叫声中被彻底淹没了。有人在他面前蹲下,翻看着CD。丢下一张纸币,拿走一盘CD。他头也不抬,全身心沉浸于旋律之中。
离开餐厅的时候,画尘也去买了一盘CD。可以随心所欲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为环境所左右,不计较利益得失,她欣赏这样的人生。
所有的人在餐厅就分开了,有人奔火车站,有人奔机场,留下联系方式,约了以后再一块去非洲。
办好登机手续,画尘去了趟洗手间,一抬头,镜中的自己有张黑黑的面容,头发干枯,发尾都分叉了。除了一双眼睛还似曾相识,整个人是大变祥。她瘦了十斤,昔日很合身的T恤和牛仔裤显得空空荡荡的,像是借的。
巧了,竟然是翼翔航空的班机。空姐的制服一式的旗袍剪裁,很有江南女子的清雅与秀韵,餐点也很好吃。画尘随手抽出航空杂志,是最新版的,上面写着顾问何熠风,主编简斐然。第二页就是鸣盛书屋的大幅照片,拍摄的角度很宁静,阳光斜射进室内,书架、植物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笑容可掬的选书师捧着一沓书仰着头看天花板,天花板是透明的,映出整个书屋的全景。
飞机上还提供《滨江日报》,画尘要了一份。滨江今天的溢度是二十五度。空气质量:优。
上飞机前。她和华杨通过电话。她问要不要来接机,画尘说我打车。于是,下了廊桥,提了行李,她也没往接机的人群里瞟,专心致志地走着。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还是熟悉的嗓,画尘以为产生了幻觉。一直修长的手抓住行李车的把柄,画尘抬起眼,何熠风斯文内敛地一笑。
“嗨,何老师!”画尘也露出惊喜的笑容。脸黑,显得牙格外白。心是颤抖的,余波还在,不过仅仅是余波而已。
何熠风说的第一句话是:“吃过饭没?”
现在是傍晚五点,滨江的中秋时节,外面还是比较明亮的,画尘不知道他问的是午饭还是晚饭。“在飞机上吃过了。你来接机?”
“是。那就喝杯饮料吧!”何熠风拎起画尘的行李箱。
画尘看着他,他的面孔仿佛有一点点失真。这张脸,这样的距离,又是一层什么意思?久别重逢后的一杯饮料,没必要刻意拒绝。
他喝黑咖啡,她喝木瓜汁。画尘拿出相机,给他看拍的照片,还掏出在埃及买的一堆纪念品让他选,他挑了一只金字塔状的镇纸。
“月初的时候,去北京参加国际书展,遇到出版《飞》的责编,聊了几句。她非常期待舒意的新书,认为会刷新前面的销售纪录。中东给人的感觉很神秘,很多人畏惧战争又向往神秘。我问什么时候可以看到新书,她说舒意26号回,到时问她。”
这是他为这时出现在机场的一个说明?何熠风永远都是诚实的。“写一本书哪有那么容易,年底初稿能出来,就是奇迹。过几天,我想去钱塘江观潮。”
“天气预报说,下周有个强台风有可能在浙江沿海登陆,到时有十级左右的大风和暴雨。每年中秋都有大潮,今年就在家休息吧!”她连手都晒黑了,黝黑的肌肤,看不到冻疮的痕迹,希望今年冬天不会再冻着了。
“啊,台风呀!我在沙漠里遇到过一次风暴。风暴过后,半个人埋在沙子里,耳朵、嘴巴里全是沙子,好像拍了回《新龙门客栈》。”
话语一停,气氛立刻就冷了、僵了。到底没学过表演,也不擅长公关,这样对坐着,对画尘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备受煎熬。她局促不安地玩着包带,佯装观察经过的旅客,对陌生的小孩浅浅微笑,目光就是不愿在何熠风身上停留片刻。何熠风默默地喝着咖啡,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底.
结账时,画尘冒了一句:“我们AA制吧!”
何熠风脸黑得像包公,画尘懦懦地解释:“我已经成年很久了,不能一直敲诈何老师。”
笔直地坐着,规规矩矩地说话,浅浅地笑,喝个饮料都各付各的钱,这样子落在任何人眼里,都不会有误会。一时的气语,画尘竟这么入心。何熠风悔得肠子都青了。“一会儿回市区,你是不是也要给我车费?”他不是气画尘,她是和自己杠上了。
画尘低下头,她的笑容已退潮。
辉腾到达静苑门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何熠风专注地开车,画尘贪婪地看着夜色。走的时候,草还没绿,花还没开。现在,树叶开始泛黄了。
“我错过了滨江的春和夏。”画尘解开安全带,从副驾驶座下来。“错过季节,明年还能弥补。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生。”
画尘捂住嘴,坏了,怎么一不留神把心里的话也给说了。这听在何熠风的耳中,会不会有歧义?
何熠风倒是没有多想,从后备箱里拿下行李,推推眼镜,“我就不送你进去了,静苑的保安现在视我为恐怖分子。”
“嗯?”
“三月的时候,我在这门口差点和他们打起来。”何熠风倾倾嘴角。
画尘眼睛瞪得溜圆。
“我找不到你了,有些害怕。这种情绪会让人特别敏感、焦躁,像导火索,沾火就着。再见!”
这句话在画尘脑中盘旋了三天,她还是不太理解。他们曾经七年没有联系,也没见他害怕。而这次走,她并没有和他断绝联系,找她也非常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