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遵旨。”
夏榛明呼吸急了些。人的精神头顿时下降得厉害。
随侍在侧的温神医上前给他扎上银针,“请皇上快一些。”
夏榛明扯了扯嘴角,“儿孙自有儿孙福,朕已将这江山交付,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众卿退下吧。”
桑夏木然的也要走,“夏儿昊儿留下。”
一众大臣还没有完全退出去,就听得皇长女的声音传来,“请皇上收回成命,微臣定当全力相助二弟。”
几人脚步一顿,互相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了计量。
抛开皇长女的女子身份,不论是才干能力还是背景,她坐帝位当比大殿下坐得更牢固。
可并非所有人都服她的女子之身。
殿内,夏榛明不搭理桑夏,“昊儿,你怎么说?”
“儿臣遵从父皇的决定。”
“没有怨言?”
夏榛明微微一笑,“父皇不知,儿臣双眼失明,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更有一辈子失明的可能…”
“二弟,这不可能,你的眼睛不可能一辈子失明,温伯伯,你说是不是?”桑夏紧紧盯着温神医,就盼着她能说出自己想听的话来。
温神暗暗叹了口气,事情发展至此已不可逆转,若能让江山安然过渡,他说上几句假话又如何。
“要让长公主失望了,大殿下的眼睛并无恢复的迹象。”
“可你之前明明说二弟的眼睛在恢复了!”
“大殿下不想让你担心,让我这么说安你之心。”温神医的话里带出些安抚的意味,“大殿下身体内毒素已清,恢复只是时间问题,可江山不能一日无君,想来这也是大殿下考量过的。”
“确实如此。”夏元昊第一次,估计也是最后一次明正言顺的握住姐姐的手,“姐姐可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我志不在此,这皇位没人能担起的时候我必须担起来,可现在有你,这责任也就落在你身上了,我没有不开心,反倒觉得一身轻松,姐姐要不信,你仔细看看我,可能找出来一点点不甘?”
桑夏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语不成句,“可我是女子,我还是外姓,我不知道要怎么当个皇帝,我本事不够…”
闭了闭眼,桑夏努力平复自己,“皇上,我担不起苍云国的江山,我也…不想担。”
“你担得起,这并不难,你在新衙门时是如何行事以后便如何行事,总有一日,这江山能像新衙门一样在你手里拧成一股绳,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夏榛明嘴角往上扬,像是在笑,“会比我做得好。”
桑夏嘴巴微动,心思翻涌,眼眶已经红了。
“夏儿,没有让你在父亲的庇护下成长,没能陪你长大,以后也不能以父亲的身份将你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不能做你坚实的靠山…对不起。”
眼泪夺眶而出,桑夏捂住嘴掩住呜咽声,心里酸涩得恨不能痛哭一场。
“这江山是负担,昊儿压不住,到最后还是得你受累,遇事不要怕,你是我和宜容的孩子,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你,关键时候还有你娘可以帮你,夏儿,下辈子还做我的女儿吧,爸爸一定加倍疼你,加上这辈子的份一起…”
声音越来越小,夏榛明勉强撑起精神想要多看女儿几眼,眼前却越来越模糊,他没有时间了。
不,不行!
夏榛明猛的睁开眼,“宜容呢?宜容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范冬抹着眼泪上前,“皇后娘娘身边的贴身女官来了,皇上可要见见?”
“冷佳吗?”
“是。”
“见,见。”
132章 丧钟十二响
这也是多年后冷佳再次见到夏榛明,当年意气风发,高大威武的男人变成如今纸片人的模样让她几不敢认。
他终是遭了报应。
她以为她会觉得痛快,可心里却也没觉得高兴,反倒平添悲凉,他们也曾并肩作战,也曾笑语晏晏,也曾关系无比亲近。
微微一福,冷佳垂下视线,“首领说她不见你,不愿见,也不能见,若见了你,她无法向关二哥和潘三哥两家数百口人交待,死后她没脸见曾经的故旧。”
夏榛明惨然一笑,并不意外不是吗?宜容重义重情,她没有直接杀到他面前为那两人报仇已经是顾全大局。
“首领还说,若你回去了,请看在曾夫妻一场的份上替她尽孝。”
这话别人不懂,夏榛明懂,知晓其中内情的桑夏也听明白了几分,想着可能父亲是回去另一个世界,心里的涩意才总算褪了些。
“宜容,宜容…”夏榛明眼睛微合,气息渐弱,嘴巴还在说着什么却再无声音传出来。
两个时辰后,城楼上钟敲十二响。
这是苍云国立国以来头一次敲响丧钟,整个京城都静下来,无数百姓皆朝着皇宫方向拜下去,垂泪者众。
他们管不着史书上怎么写,只知道是昭明大帝结束了乱世,给了他们二十年安稳的生活,经历过乱世的人才知道,这份安稳有多可贵,更不用说这二十年大帝所颁布的法令极为百姓着想,真正做到了休养生息,让苍云国渐显繁荣。
而今明君逝世,继任者可能稳住这江山?桑首领坐镇京城。可容得下他人为帝?
悲伤的同时,百姓心里无不忧心。
皇宫之中此时也是一片悲恸,真心假意无人追究,妃子皆取下珠钗换下华裳,皇子公主不论年纪大小也都穿上了孝衣。
桑宜容一下一下数完钟声,眼里波澜不兴。
人死如灯灭,恩怨也就了了。也不知他是去了阎王殿还是回到了他们原来的世界。
真回去了。就好了,就算是看在他们共患难一场的份上,夏榛明也当会替她给她的爸妈养老送终。
门被人粗鲁推开。桑夏跑进来一把抱住她的腰,身体微微抖动。
桑宜容轻拍着她的背,也不出言安抚,静静的等她缓过来。
没多会。桑夏抬起满是眼泪的脸,哽咽着道:“娘。他说对不起我,他说对不起,他一定是想听我喊一声父亲的,可我没有满足他。我喊不出来,娘,我没有喊过。我喊不出来。”
冷佳转过身去抹眼泪,桑宜容的神情却依旧如常。眼神落在虚处,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娘,娘…”桑夏用力抱紧娘,“他要我当皇帝,怎么办,我从来没想过要当皇帝,二弟会不会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他争?”
桑宜容闭眼片刻,再睁开时已收敛起其中的所有情绪,扶着女儿坐直身体,脸上满是让人心安的镇定。
“有问题就去解决问题,夏儿,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还有许多事要做,忘了吗?前军在打战,且已失一城,北辛城也即将不保,暗处还有人在窥伺,没有主心骨,朝臣会乱,各宫也是蠢蠢欲动,现在若不能稳住以后就会要流血,诏令已定,你就是新皇,而这些,都是需要你要面对解决的。”
将女儿脸上滑落的泪拭去,看着这张鲜嫩的脸,桑宜容心软得一塌糊涂,“眼泪会让你软弱,无关的人看到你的眼泪不会心疼你,只会觉得你可欺,一个新皇可欺会引来多大动荡,还用娘一一向你道明白吗?夏儿,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已经不同,今天之后,你的眼泪只能藏起来流,你有多坚强,你的国家才能多坚强,国强了,你的臣民才能强,这一切都牵系在你身上,不要害怕,娘会在你身后,只要你需要娘什么时候都在。”
桑夏怔怔的看着娘,眼泪渐渐止住了,她害怕,她怎么能不害怕,掌一国和掌一个衙门怎能相提并论。
要是只执掌一个衙门,她什么都敢干,因为她知道在那个范围内她错了也可补救,可为皇者若错了,付出代价的就将是苍云国!
那么多人看着她,那么多决策需要她来下,她要学会辩忠奸,她要远小人近君子,她要学平衡之术,要学会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
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不能不会不懂。
她如何能不害怕,不惶恐。
可她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
“也并非全是坏事。”桑宜容看女儿平静下来,嘴角紧抿着,显得倔强又坚强,“你的新衙门名声很好,你可以将苍云国当成一个大的衙门,去重塑它,让它为你所掌控,很有挑战不是吗?”
桑夏眼里渐渐有了神采,如果是这么想,她就觉得没那么不可接受,也没那么害怕了!
锦绣宫内,何宛如指甲都掐进了手掌中,她却感觉不到疼痛,“消息可真?”
“奴婢万不敢说假话,此事虽然还没有公开,却也不是秘密,只是如今锦绣宫出入不便,方现在才得到消息。”
竟然…竟然传位给了桑夏!
何宛如身体都在颤抖,她想都不曾想过这个可能,桑夏连姓氏都没有改回来,皇上甚至也都不曾要求,却将江山交付给了她。
当着那么多人由皇上亲手拿出来的圣旨,她就算想推翻都找不到理由。
想到自从回宫后便只在锦绣宫外磕了个头的长子,何宛如牙都要咬碎了,“大皇子呢?就这么认了?”
采珠头不敢抬的道:“大殿下…一直不曾言语。”
“废物!连到手的皇位都保不住,废物!”何宛如疯了似的将寝宫砸了个稀烂,连向来宠爱的幼子进来也没发觉。
夏元齐只是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平时雍容的母妃面色狰狞,也不上前劝阻,到屋里的东西都砸得差不多了方才示意采珠上前扶着人坐下,他一如往常般倚到母妃身边撒娇,“母妃何必为了大哥生气,以后齐儿孝顺您。”
133章 曾经的夫妻
何宛如这回却没那么好安抚,“你孝顺?你怎么孝顺?呵,你要真孝顺母妃就去将皇位抢过来,母妃才会高兴。”
“只要母妃帮齐儿,齐儿有何不敢。”夏元齐轻蔑一笑,“可不是每个朝臣都愿意由一个女人执掌江山。”
何宛如心下一动,要是…
“娘也不用多受累,只需将曾花在哥哥身上的心力都用在齐儿身上既可。”夏元齐歪着头一脸天真的看过来,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天真,“娘可愿助齐儿一臂之力?”
何宛如一直都知道幼子有野心,可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没有昊儿条件好,可如今看着,她却觉得之前是自己看差了,齐儿并非光有野心,心智也极佳。
八岁,在皇宫中八岁也不算小了。
何宛如起身,踩着一地的碎片走到窗边,亲自将窗子高高支起,寒风裹着湿意扑面而来,让她的脑子彻底冷静下来。
这皇宫中,可不止齐儿一个皇子,就算她认命,其他人也未必。
桑宜容那人向来自视甚高,绝不会对皇子公主赶尽杀绝,甚至还会优待,可要是落在另外两个皇子手里,结果如何就不好说了。
与其仰人鼻息,自是不如由自己来掌控,让别人来仰自己鼻息。
“齐儿,该准备准备去做孝子了。”
夏元齐笑意在脸上泛开,躬身行礼,“是,母妃。”
夏榛明逝于正德殿,曾和皇后同床共枕的那张床上。
桑宜容的出现在意料之外,毕竟皇上临死前想见她一面她也未来。可又算是意料之中,知情的人都知道,皇上皇后最开始那几年是真的好。
范冬在门口迎了人,看着站在门口抬头看着正德殿三字的皇后忍不住道:“老奴遵皇上遗愿将皇上送至正殿走完最后一程…”
“范冬,我想单独和他呆一会。”
“是。”范冬示意其他人都退下,他却并未走远,只在外面守着。不让任何人冲撞了里面的两人。
偶尔他也会想。要是当年皇上没有无意间遇上何宛如,没有被何宛如勾引了去,是不是如今皇上还好好的。是不是就不会有这十几年的后悔,是不是…
范冬抹了把泪,这世上啊,唯一没有回头路可走。没有后悔药可吃。
桑宜容走得很慢,尤其是进了内殿后。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曾是她亲自布置。哪怕过了十多年她都记得清楚,而眼下,这些东西都还在原地,除去旧了些。一如当年。
人人好奇想进的正德殿,很旧了。
人旧了,物也旧了。物是人非正是如此。
视线落在墙上的巨幅画像上,那是她。可她看着却觉得陌生得很。
或者是因为画中的她依旧年轻,而现在,她已经老了,身体逐渐老朽,一日不如一日。
不过她总还要尽力撑上几年,夏儿才十七,她活着就是夏儿的底气。
再上前几步,床上的人映入眼帘。
桑夏坐到床沿,看着这张和记忆中不太一样的脸。
你说你费了那么多心,两脚一伸还不是什么都带不走,你要真喜欢何宛如,我让她为你陪葬如何?
灭关潘两家满门,明知道现在国家需要休养生息却硬是挑起战争,容忍朝中宵小,不惜将苍云国弄得风雨飘摇,不就是为了逼我现身吗?
明明是你对不起我,为什么却要让别人付出代价?
夏榛明,当了这几年的皇帝,你就忘了你的底子为何了吗?真要回了原来那个世界,你还能动辄杀人不成。
人死后很可怖,皮肉凹陷,面部僵硬,脸色是死灰的白,任你生前如何威风,死后也是这个模样。
桑夏却看了很久。
天色渐暗,无人敢进来掌灯,直到视线开始模糊,桑宜容才回过神来。
最后再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桑宜容起身往外走。
夏榛明,一路好走,下辈子,不要再遇上了。
桑夏身着孝衣等在殿外,看到她忙上前来扶。
一出现在人前,桑宜容就是平常那副冷淡模样,仿佛谁也不在眼中。
眼神扫过跪在不远处的一群人,这还是她头一次见着夏榛明的妃子,大概是还没能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她往那个方向走去,离她们还剩几步时才停下脚步。
要想俏,一身孝,这话果然半点不假,素色的妆扮越加衬得她们国色天香,个个都是美人,夏榛明眼光不错。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有人起了头,其他人忙也跟着一一见礼。
桑宜容完全不理会,只看向何宛如,“多年前,承蒙你招待了,不过很遗憾,虽然去掉我半条命,孩子我还是生下来了。”
何宛如脸色更白,语气却是恰到好处的疑惑,“姐姐此话何意,妹妹怎么听不懂。”
拦住怒意横生的冷佳,桑宜容唇角微勾,却没再多说一句,转身离开,一声称呼就想要激怒她?这可不够。
桑夏此时才知道自己在娘肚里时就有人打过她的主意,看向何宛如的眼神都是冷的,何宛如垂下视线,仿若未觉。
“娘,当年就是因为她娘才会离开的吗?她还向您下手了?”
“不是她也会是别人,天底下本就少有男人愿意守着一个人过日子,夏儿,这些恩怨和你无关,你的心思不要放到这上面。”
桑夏咬唇,“我怕娘承受的我以后也要承受。”
“要承受也会是别人承受,傻夏儿,你和我怎会一样,这后宫到你手里就等同于虚设,除非你也想像所有君王一样三宫六院。”
“怎么可能!”
“既然不可能,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不放心平之?”
桑夏不说话,等同于默认。
桑宜容拍拍她的手,“我反倒放心,安家的传承自有独到之处,平之是个中翘楚,秉性不会差,我看他待你确实是真心实意,只要你好好经营,你们当能守着对方好好过一辈子,至于安家你也无需担忧,他们若有争雄之心,这天下轮不到其他人来坐,就将他们当成一个普通的世家大族来对待便是,不过有平之在,这方面也无需你去费太多心。”
134章 灵堂打脸
因为正德殿的规矩,夏榛明的遗体移去了乾清宫。
礼部很有效率的搭好了灵堂,皇子公主和宫妃们终于不用远远跪着,有了个守灵的地方。
夏元昊也来了,桑夏并未让他久跪,跪拜过后就扶着他坐到了椅子上,还体贴的让人加了厚实的垫子。
“你要守灵姐姐不拦你,只是你身体未愈,一定不能逞强,记住了?”
夏元昊勉强笑了笑,“姐姐你去忙,不用管我。”
如今宫中无主,圣旨虽然还没有明着宣布,可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不管大事小事都会奏报到桑夏这里来,将她忙了个团团转,不过在这里多说几句,灵堂外就有好几人在等着她了。
“元青,守好二弟,谁要是乱嚼舌根就喊一声,外面的侍卫我都交待过,舌头烂了就拔掉,免得污了人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