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陆续安排下去了,剩下的就只有珍珑棋子与踏仙君。

姜曦的眼睛扫过众人,但除了一些修士慨然请愿之外,更多的却在此刻都仿佛突然罹患了颈椎病,一个个头脑低垂,还有些干脆伸手摸着脖子,好像脖子很痛似的。

“宫主?”

明月楼点头:“踏雪宫理应出力。”

姜曦又问上清阁的阁主,那位道长也颔首道:“责无旁贷。”

不过除此之外,其他门派不是怕事,就是确实不适合战斗,那些当家的或多或少都有些犹豫。甚至还有人咕哝道:“那个踏仙君既然可以撕破时空生死门,单凭这么些掌门的力量肯定不够。”

“是啊,这不是敢死斥候么……”

有人则叹口气:“要是儒风门还在就好了,七十二的城池的修士,那么多城主,唉……可惜了。”

“咦?”忽然一个江东堂修士提高嗓门,“那个叶忘昔呢?她不是很能打吗?实力恐怕堪比十个南宫柳,绝对是掌门级的战力。她人呢?”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姜曦的脸都黑了。他阴云密布道:“我们出发之前安顿了一批避难百姓在孤月夜。当时说要留一个修士镇守、以防棋子大军压境——无人自动请缨。最后是她留下来了。”

那修士“啊”了一声,面露尴尬。

姜曦阴郁道:“诸君都是真豪杰。怎么处处需要一个小丫头?”

“……”

又等一会儿,人群中还是没几个愿意身先士卒的。江东堂的那位年轻漂亮的新掌门甚至还支吾道:“我看要还是要好好想想,毕竟这不是闹着玩的。再稍等片刻吧?”

一听“等”这个字,薛蒙顿时气得嘴唇发青,他竭力压抑着自己,问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多等一会儿又能多稳当?”

“可是也不能贸然上山送死啊。”

“成败在此一举,薛少主慎重。”

玄镜大师也劝道:“薛公子,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天翻地覆,生死门现世,谁都不知道前方会有怎样的变数。眼下整个修真界的翘楚眼下都云集于此了。要是真的一竿子全都落水里,又有谁能负责?”

“是啊,要是害死了掌门仙君们,我们该怎么办啊……”

薛蒙一直在忍,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他蓦地抬头,目光血红:“你们掌门还没死,就已经在想该怎么办了,那死生之巅呢?!”

“……”

提到死生之巅,大家不由地想到掌门夫妇因被冤枉而双双殒命,不少人都眼神闪躲起来,更有人倍感内疚,低头不语。

“死生之巅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薛蒙嗓音微哑,“我没有了堂哥,没有了师兄,没有娘亲,没有了爹,现在连师尊都……”

薛蒙睫毛微颤,喉结攒动,似乎在极尽全力地吞咽自己的痛苦。可是那痛苦太深了,他最终还是承受不了,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诸君怕死,因仍有寄托。我没有,所以我不怕死。”

梅 雪在旁蹙眉低声阻止道:“薛蒙!”

但他怎么会听呢。

这世上谁都不再能拦住他。

薛蒙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少主!”死生之巅的弟子纷纷上前劝,但薛蒙去意已决,杀心已表。他转过身,把所有人都丢在后面,一直隐忍的怒意与委屈,都成了腮边泪水,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滚滚淌落。

姜曦立在暴雨中,望着他的背影:“你……”

听到他的声音,薛蒙走的更快了,他的龙城已经碎了,他甚至没有一柄像样的剑。但他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向巍峨蹉跎的死生之巅。

“薛蒙!”

几经犹豫,一声沙哑的喊终于自姜曦喉间艰难破土。

姜曦走上去,手还未碰到薛蒙的肩膀,就见得青年猛地转身,一双雀鸟般圆滚的眼睛里闪着焰光疾电,他怒喝道:“滚边去!别碰我!”说完用力甩开姜曦的钳制,不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转身离开。

阶上苔生,山间竹曳。

薛蒙在暴雨中喘息疾奔,眼前是梦一般湿润的世界。

这一处,王夫人曾月下荷锄,看一朵牡丹绽放。那一处,薛正雍曾威风堂堂,一役归来,立马横枪。薛蒙走过白石门,看到师昧在低头沉吟,跑过英雄柱,瞧见墨燃在望着月亮,他在风雨里瞧见熙熙攘攘的弟子们下课归来,桥上廊间笑语如昨。

他逃命般地加快步子往前奔着,犹如猛虎投林。然后他的余光瞥见一颗老桃树,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在树下三跪九叩,笑吟吟地抬起头,对面前白衣招展的楚晚宁说:

“弟子薛蒙,拜过师尊。”

蓦地闭上眼睛。

死生之巅承载的往事太多了,件件焚他五内。这里曾经有多灿烂的火,如今就有多凄然的灰。

薛蒙一路行去,风雨婆娑,故人蹉跎。

“别跟着我……别让我再看到这些了……”

他喃喃着,穿梭在那些阴魂不散的影子里,从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弃甲而逃。当他立在山巅时,他已浑身湿透,浸满雨水。就像一只羽翼都已凋敝的凰儿,瑟瑟微颤。

冷。

骨头都冻成了冰。

他眯着浓深睫毛,望着远处宫殿森然,烛光晦暗。这就是前世的死生之巅,上次来行刺时,都未曾仔细瞧……

忽然,他瞥见离得较近的通天塔前,立着三座坟。

这是他从未在自家门派见过的东西。他忍不住走去端详,那三座坟,一座凿着“油爆皇后”,一座被推平了,石碑倒在一边。

最后一座很老很旧。

那座坟前模糊有个虚影,孑然而立。

那人衣袍血迹斑驳,宽袖及地,正立在冢前,抬手摩挲着墓碑上的字迹。

薛蒙猛地一惊,脑颅仿佛被羽箭穿刺,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涌上头,他厉喝:“墨燃!”拔龙城劈斩过去,但腰间是空的。

然后他才想起,龙城,已经碎了。碎在了与踏仙帝君的上一次交锋中。

那个侧背对着他的男人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慢慢地在墓碑前俯下身来,仿佛一场极度疲惫的旅途终于走到了终点,薛蒙看到他把额头抵上冰冷的石面,轻轻蹭着。

薛蒙掌心里轰地燃起一从火,橙光四溅。

他不管不顾地朝踏仙君的背脊劈过去,袭过去——

“砰!”

一声巨响,火光并没有伤及任何人,只有那块年久生苔的碑碎了。

薛蒙一惊,左右环顾,可是什么踏仙帝君,什么黑色身影,没有人——哪里都没有。

他的周围雨如倾盆,万木萧瑟东伏西倒,好像天上地下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形影相吊。但树影婆娑风声唧唧,又好像千军万马都潜伏在暗林里、劲草中,卷甲衔枚枕戈待旦。

“踏仙君——!踏仙君!!”

他喝吼道,声音顷刻就被雷鸣碾成碎末齑粉。

看错了吗?

怎么可能会错,明明是那么清晰的背影,明明刚才就站在这里,明明那个人还伸手摸了石碑,石碑上……

蓦地顿住。

薛蒙俯身,抬手将那被自己砸的破碎支离的碑身慢慢拾凑,拾了一半,霎时如坠冰窟!

那碑上赫然写着:

先师楚晚宁之墓

谁的墓?什么墓?!!!

薛蒙猛地弹起身,踉跄退后,闪电白光照着他惨然的脸,薛蒙摇头喃喃道:“不……不……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他吞着唾沫,极力让自己冷静。他蹲在原处喘息一会儿,才勉强缓过神来,眯缝着眼睛再去细看那块墓碑。

碑身已经很斑驳了,最起码有十多年了,不是新的。碑上有深浅不一的凿刻痕迹,似乎是原本刻了些什么,后来又有人把原本的那些字迹磨掉,重新刻了这七个字。

先师。

楚晚宁之墓。

这是上辈子师尊的坟?

薛蒙嘴唇发青,浑身发抖,胸中翻滚的不知是悲伤、愤怒、恐惧、还是别的什么……他把脸埋进掌心里,将湿漉漉的雨水抹掉,心绪乱作丝麻。

所以,在那一场他所不知的未来里,到底有着怎样的情仇爱恨?

他不得而知,就像他不知道这块石碑上曾经刻过些什么,又因为什么原因,被谁改掉了题字。

都不知道了。

薛蒙原地缓了一会儿,但当他睁开眼时,他看到那个黑金色的虚影又浮现了。这次离得更近,衣袍上金线绣着的峥嵘山河龙腾虎啸都那么清晰可见。

那个人像是某种介于魂魄与活人之间的身影,既不完全是活的,也不完全是魂魄。那人遥望着通天塔,薛蒙恍惚听到了他在轻声低语:“师尊,你……理理我。”

声音飘渺,犹如幻梦。

“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他说,语气里却透着一丝茫然和怔忡,“我回家……”

“师尊……”

轰地一声,雷霆仿佛锤碎了大地,山河腹地都在隐隐震颤,五脏发麻。

“可我没有家啊……”

黑金身影忽地回首,在这骇浪惊涛般的急雨中,薛蒙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墨燃的脸。

墨燃仿佛瞧不见他一样,只是自顾自地喃喃:“没有家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焦急而绝望地:“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雷鸣电闪中,那黑色的虚影腾空而起,薛蒙冷不防被这股阴冷暴烈的黑风所袭,那影子穿过他,带着刺骨的寒意,竟比雨水还凉的多。他被瞬间迷得睁不开眼来,跌在地上。

“我不能死……我要见他!”

薛蒙清清楚楚听到了墨燃的低喝,黑影犹如旋风飞向着死生之巅的后山。等他回过神时,已经什么鬼影潼潼都瞧不见了,而后山处则迸溅一道裂天红光!

……

发生了什么?刚刚那影子是什么?

鬼魂?

他面色尸白,僵坐原处——直到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

此时薛蒙整个人都已绷到极致,这一碰他就猛地跃了起来,如疯如狂又极其无助地:“谁?!谁!!”

梅 雪按住他,忙道:“别怕,是我。”

在他身后的树林里,走出一位相貌极丑的踏雪宫人,但有一双薛蒙熟悉的浅碧眼瞳。是梅 雪那位戴着人皮面具、冷冷冰冰的大哥。

大哥梅寒雪从林中步出,手中握着两把剑,一把是他自己的神武朔风,一把则是……

“雪凰。”

梅寒雪走到不住战栗的薛蒙面前,把姜曦的佩剑交给了他。

“姜掌门让我代交于你的。他说你用的到,不必为了某些原因拒绝。”

当弟弟的还有些好奇:“能否过问一句,你和姜曦到底是什么关系?”

“走了。”话头被大哥毫不容情地打断,“一起去巫山殿先看看楚宗师的情况如何。”

梅寒雪落下这句话,瞥了薛蒙一眼,以朔风剑柄敲了敲对方的肩膀,一言不发地扎进了大雨深处。

而他的双胞胎兄弟则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薛蒙的头,也跟着哥哥向风雨飘摇的巫山殿掠去。

第302章 【死生之巅】魂断巫山殿

巫山殿也就是曾经的丹心殿。踏仙君继位后将格局做了调整,分了前殿,中庭,后殿三域。

梅家两位兄弟没有直接进去,他们站在门口,等薛蒙跟来了,大哥便告诉他:“这宫殿不太对,里头有迷魂瘴。”

“什么是迷魂瘴?”

梅 雪解释道:“是一种类似于奇门遁甲的香雾瘴气。踏雪宫的梅林里面就有,终年不散。”

薛蒙青着脸问:“能起什么作用?”

“会让来犯者找不到路。”梅 雪道,“这种瘴气对于自己人没有什么效果,但对于闯入者就会扭曲场景乱象丛生,让人寻不着真正的出入口。你知道那些老百姓说的鬼打墙吧,大概就是这种东西。”

薛蒙:“……”

梅寒雪冰冷冷道:“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后殿恐怕正有人在交战。”

梅 雪就问:“怎么办?绕得过去吗?”

梅寒雪瞥了他一眼:“你在踏雪宫住了二十多年,你问我?”

“……咳。”当弟弟的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对薛蒙道,“没办法,只能进去摸索着找到瘴气源头,进行驱散。”看了眼薛蒙脸色,又宽慰道,“不过你别担心,这个我最擅长,我经常借着踏雪宫后山的梅林迷障,躲那些上门找麻烦的女修。给我一炷香时间,应当能破。”

一提这个,他大哥的脸就黑了,声音简直掉冰渣。

“你还真有脸说。”

薛蒙此刻一点听他们闲话的心情都没有,他上前两步,“吱呀”一声推开了巫山殿前殿的大门。

犹如厉鬼张开腥臭的嘴,雕漆朱门缓缓洞开,里头灯烛明灭,空寂无声。薛蒙一步踏入,确实能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花香。

他回过头,梅家兄弟已经不见了。想来瘴气未散之前,三个人看到的场景都会不太一样,且谁也瞧不见谁。

这个时候,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自大殿高立的宝座上传了出来。

“薛蒙……”

阴风阵阵,墨色纱帐飘拂。薛蒙一惊,喝道:“墨燃?!”

那个声音叹道:“是你吧?你来了么?”

薛蒙喉头攒动,绷紧了背脊,提剑朝灯火昏暗的大殿深处步去——

剑尖挑开重重帘幕,然后他看见了。

高坐之上,一个面容英俊、脸色苍白的男子正双目紧闭。那个男子斜坐在熔金华椅上,戴着九旒珠冕。眉宇漆黑,冷峻起棱,鼻骨虽高,弧度却很细腻。一双色泽浅淡的嘴唇抿着,看不出太多神情。

是踏仙君。

踏仙君的脸色非常差,尸白里透着些微青,像是服了剧毒后毒发的模样。他面前摆着些果盘,盘中葡萄幽紫,苹果薄绯,姹紫嫣红的江山都装在银盘里,但帝座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掀。他不看。

幻觉?真实?

分的并不是那么真切。薛蒙脑内嗡嗡,回神时他听到自己在说:“墨燃,你……”

踏仙君瞧上去似乎并未从浅寐中醒来,依然阖着眼,不过却应了一声:“……什么?”

或许是面前的男人太虚弱了,又或许方才暴雨里,薛蒙已发泄了自己无尽的怒火。此时对着高座上的幻象,竟是疲惫胜过愤怒。

他也不知道墨燃会不会回答,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他只是麻木地喃喃着,问那些积压在胸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是重生归来的吗?你……你与师尊……你们真的……”

踏仙君当然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而后慢慢舒开睫帘子。

灯火阑珊里,他看了薛蒙一眼:“算起来,自昆仑踏雪宫一别,你和师尊,也已经两年没有相见了。”

薛蒙愣了一下:“什么?”

踏仙君微笑着,自顾自道:“薛蒙,你想他了吗?”

薛蒙猛地一怔,问:“什么昆仑踏雪宫,什么两年没见,什么乱七八糟的?!”

眼前这迷离幻象,其实正是上辈子墨燃服毒自尽时,和当年的薛蒙进行的最后一番对话,也是踏仙君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席话。

迷障随意而生,竟巧合生成了前世两人生离死别前的情形。

可此时的薛蒙并不知道。他茫然而愤懑,焦急而恐惧,他瞪着座上的男人,喝问着:“你在胡说些什么?”

踏仙君的眼睛看着他,又好像没看着他。

好像是透过这个真实存在的薛蒙,看向了另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他和那个影子自顾自说着话:“还给你?蠢话。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和师尊如此深仇大恨,我怎会容许他活在这世上。”

薛蒙住口了。

对……这是幻觉,哪怕自己不吭声,踏仙君也会不停地说下去。他在和一个自己看不到的人对话。

他在讲什么?

耳中嗡嗡,踏仙君说出来的句子,薛蒙因为听不懂,所以也没有记得太多。但帝座上的男人眼神是那样疯狂而冰冷,偏执而矛盾,这让薛蒙遍体生寒——这不是他哥哥。他认不出来。

踏仙君还在兀自狰狞:“你是想提醒我,他曾经把我打的体无完肤,在众人面前让我跪下认罪。还是想提醒我他曾经为了你,为了不相干的人,挡在我面前,几次三番阻我好事,坏我大业?”

这个暴君像一条瞎目断爪的游龙,在泥淖中精疲力竭地保留着自己最后的凶狠。

他不住地念叨着,如疯如狂,如痴如魔。他看上去很恶毒,实则疲惫地厉害。

他说:“好歹师徒一场。他的尸首,停在南峰的红莲水榭。躺在莲花里,保存的很好,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又说:“他的尸身全靠我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你若是想他,就别和我在这里多费唇舌,趁我没死,赶紧去吧。”

薛蒙步上长阶,雪凰紧握在手里,汗涔涔:“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上辈子,谁死了?

谁的尸首停在红莲水榭?

谁的尸身要靠踏仙帝君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谁?

其实从踏仙君的言语中,从方才在通天塔前看到的坟墓中,薛蒙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他的脑海仿佛被冰渣灌满,他上下唇齿因为战栗而不住磕碰。

谁死了……谁死了!!

他忽地面目扭曲,冲上殿去,他伸手拽墨燃的衣襟,但五指径直从幻象中穿过。

踏仙君的脸浸在咫尺,嘶哑地说:“去吧。去看看他。要是迟了,我死了,灵力一断,他也就成灰了。”

话音落了,这个男人颓然阖眸,毒已发作。

而薛蒙则睁大了眼,浑身颤抖——

这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这红尘究竟还发生过怎样的荒唐?

“你杀了他?”

薛蒙嗓音簌簌,几摧折,“是你杀了他?”

“……”

“你是不是重生以来什么都清楚,你是不是其实什么都知道?”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的,可是薛蒙还是问。

这世上有许多答案,知道了并不会让人愉悦,只会使人煎熬,可明知如此却还要叩问。

残酷的真实与温柔的谎言,究竟哪个是爱,哪个是恨呢?

“你如果知道……为什么要骗我们?哥……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啊……”

眼前是对方近乎痉挛的脸,剧毒发作起来谁都不会好看。鲜血从踏仙君的嘴角淌出,他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殿外蹒跚走去。

“你要去哪里?”

薛蒙朝那团虚影伸出手。

“你要——”

忽然,五指落入一团温热之中。

薛蒙一个激灵,鼻腔间的花香消失了,与之粉碎的是那个黑金色的、步向日暮黄昏的背影。

“墨燃?!”

没有墨燃了。

迷障消失了,薛蒙的眼神和表情很茫然也很破碎,梦境与虚幻,前世与今生,究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时空生死门开裂,让曾经的红尘与他们的世界就此乱作一团,什么是真正发生的事情,哪个墨燃是真实的墨燃,哪个自己又是真实的自己?

他那张消瘦的脸上,破碎的神情显得那么可怜,连目光都是恍惚的。

过了很久,眼神在渐渐聚起。

褐色的瞳仁里,映照出了梅 雪的身影。

“醒一醒。”梅 雪松开他的手,在他额前弹了一下,薛蒙吃痛。

“结束了。”

“……”

薛蒙僵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他几乎是力竭地喃喃:“对不起……”

梅 雪抿了抿嘴唇:“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这种迷障很玄乎,你心事越重,它变出来的东西越吓人。”

薛蒙抬起眼,犹带些湿润的黑眼睛望着他。

他其实很不喜欢和梅 雪说话,但此刻面前的人就像一场虚妄中唯一真实而安定的存在,他不由地沙哑开口:“你呢?你看见了什么?”

梅 雪没有立刻回答,顿了片刻,才展颜一笑:“十余年来祸害过的上千个姑娘。唉,好一场温柔乡肉帛阵啊,当真愁煞在下。”

“……”

正当这时,他们忽然听得后殿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破声。

梅寒雪眼神一冰,挽剑道:“走。”

薛蒙和梅 雪相继跟上,越过暴雨滂沱的中庭,他们来到后殿,先看到一个白金色的曼丽身影游上廊牙屋顶。那身影瞧见了闯入的三人,脚步一凝,眼珠垂下。轰隆隆一声惊雷照亮她的脸。

梅寒雪沉眉冷然道:“木烟离?”

前方传来一声厉喝:“木姐姐别理会他们,快逃!”

木烟离闻声,虽有不甘,但还是迅速掠走。当薛蒙他们抵达时,后殿已是一片破败颓唐,到处是残木碎瓦,烈火舔舐着断裂的房梁,丝帛罗幕都在熊熊燃烧,千丝万缕的红舌仰天吐信,黑烟翻滚如潮。

在这墟场中,两个疾掠白影劈杀对斩,罡风溅起,星火爆腾!两人的影子都快如闪电,疾速于空中对撞离分。

只听得铮铮金属锋鸣,金光蓝光相继闪过,轰地一声砖瓦掀起,碎石沙泥中一根粗遒巨木如卧龙苏醒,卷地高拔。另一边则哗地自破败金砖下涌出一道灵力凝成的蓝色浪头,汹涌翻波。

人影嗖嗖,一左一右分别立在了巨木之巅与浪潮顶端。

薛蒙陡然失色:“师尊!”

无论知道怎样的真相,在危难中挂心楚晚宁,都已是薛蒙的本能。

梅寒雪则眯起眼睛,迎着那丝丝缕缕喷溅的水雾,喃喃道:“师明净……”

那两个打的暴风迭起的人正是昔日师徒楚晚宁与师明净。

但蹊跷的是师明净浑身都被一层明显属于踏仙帝君的强大灵流所裹挟,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爬满了黑色咒文,经络更是暴突可怖。

薛蒙冲了上去:“这是怎么回事?!!师昧,师——”

砰的一声响,薛蒙被弹出决战圈外,他勉强爬起来,只见自己面前已落下一道金色海棠屏障。

楚晚宁面色极差,森然道:“别过来。”

梅 雪上前几步,站在薛蒙旁边,他盯师昧那异样强悍的灵力流,皱起了眉头:“……奇怪。用的是他自己水系的招数,但散发的却全是另一个人的力量。”

只是稍一凝顿,楚晚宁和师明净又疾电般铮铮交起了手,此刻他们俩的灵力都已完全释放,那强悍的气场逼得在场其余三人竟是喘不过气来。

北斗仙尊足下柳藤翻飞,手中擎着金剑怀沙,剑光闪过,照亮他比剑锋更厉的双眼,他身轻如燕,猛地持剑朝师昧劈落!

“楚晚宁!!”

师昧的怒喝近乎扭曲。

“我两世不曾杀你——你便这样待我?!”

言毕轰地一声,抬手结印,一道深蓝屏障在师昧面前陡然撑开,生生架住楚晚宁的攻击。

然而仔细一看,却能发现那道屏障不是凭空生出的,而是由一把无鞘陌刀格挡而生——是不归!师昧身上流的全是踏仙君的暴戾灵流,以至于不归都认错了主人,竟听他的召唤,为他效力。

楚晚宁眼底晦暗,他说:“不,你两世都已杀我。”

金剑回抽,昳丽流光,师昧结出的屏障上已隐隐有了裂痕。但见楚晚宁凌空回翻,长腿朝裂痕处狠踹,借力后掠,紧接着将手中怀沙朝他掷去!只听得雷霆之声暴起,天空中正好滚过隆隆黑云,在这动乱九州的风雨雷光中,怀沙猛地贯穿了师昧的结界!

师昧举起不归格挡,可他终究不是墨微雨。

他无法承载怀沙的力量,陌刀脱手而出,铮地一声反 在地上。紧接着,神武金剑直刺师昧胸膛!

“唔……”师昧勉强避开,但避过了心脏要害,却避不过其他地方,只听得刷的声响,血光四溅,怀沙穿透了师昧肩背,鲜血淋漓地回到了楚晚宁掌中。

师昧猛地落回地面,栽倒在残砖碎瓦之中,却还竭力地捂住伤口爬起来。

他目光中闪着极度的愤怒与狰狞:“你为何阻我!你阻我又有什么用?!阻我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阻我你们的日子就能舒坦?阻我这两个尘世就能回到从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