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海只得简单再说一遍:“三个老外,在中国见多识广,我们想给他们一个很深印象,所以我想出在安仁里安排家宴的主意。做菜有傅姐,你帮我想点噱头,你这人古怪脑筋比较多。”
荷沅这次却是老老实实地道:“安仁里这个房子已经够噱头,其他菜什么的,我也想不出来,你看的比我多,要不你说,我给你写出来,明天叫傅姐凭单子去采购。”
祖海看着双眼圆溜溜乱转的荷沅急道:“你什么稀奇古怪的薄荷花茶,杏仁豆腐,珍珠丸子,都可以搬出来啊,老外能真懂什么好吃的?你只要噱头做足就行,他们连上海城隍庙的小笼包子都当作是好货色呢。今天吃饭只念叨北京烤鸭广州烧鹅,据说这些东西有文化。”
荷沅听了有点领悟,喃喃地道:“他们想吃文化,吃文化,那我就假模假样地给他们弄一些中看不中吃的,你等着,我翻翻已经到了五本的烹饪杂志。这下看来我还得给你们混充烧茶丫鬟了嘛,走不成了。其实杭州名菜只只都有故事,不如照搬照抄。但是噱头不够啊,而且傅姐做得出来吗?”
祖海忙又提醒一句:“老外不会用筷子,不喜欢大家一起捞一锅汤,还有,必须有水果。”
荷沅咬着笔头足足想了两个小时,才与祖海一起确定下菜单。夜深人静,又拿出汉英字典将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翻译出来,能背的背出来,背不出的写出来,总之一个宗旨:搞怪。
第二天祖海出去上班,荷沅与傅姐两个人忙得鸡飞狗跳,满面油光。四点半时候祖海来一个电话说他们已经从厂里出发,荷沅连忙跳上楼洗漱一把,换件干净衣服迎候。
祖海虽然在进出口公司业务员面前信誓旦旦,但心中终是没底。带着三个老外,两个进出口业务经理,和杨巡安等几个来到安仁里,打开门一阵栀子花甜香迎面而来,祖海心想,这么好的地方,光是一幢房子,已经够有噱头。果然,不止是老外,一向眼高于顶的进出口公司经理都站在院子里赞不绝口。见老外指着墙头唯一一朵娇黄仙人掌花,祖海忙指点说香的是栀子花。
荷沅闻声笑嘻嘻迎出来,请大家进去喝茶。祖海看着荷沅叽叽呱呱地用英语与老外说得热闹,心中有点得意,伸手请大家进客厅。但是杨巡安还是自觉落在最后面进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一切,面带微笑,一声不出。
进到里面,见老房子难得的亮堂,天花板上的木框磨砂玻璃灯一盏一只灯泡,一盏一盏地似是没有排列,星星点点地悬在木梁上,被那么大的客厅一衬,竟是如一串明珠镶嵌在天花,灯光下,桦木瘿圆桌越发显得古朴典雅。客厅家具虽然少,但少而精,一点不觉得空旷。杨巡安呆呆看了很久。
荷沅见老外围着桦木瘿桌子细看,便装作轻描淡写地解释:“这是千年才得的桦树的树瘤,一棵树的养分都集中到树瘤上去了,所以板面特别结实细腻。花纹也是一点不会重生,我这张是虎皮纹的,还有猫眼纹,山水纹等,看谁喜欢什么了。不过下面的是黄杨木,一般黄杨木难长,长到十五公分的直径已经是非常希罕。中国人有用黄杨木刻章的习惯,所以这张桌子很是结实,用着省心。”这是她昨晚突击背出来的,说完便若无其事地进去厨房端茶,听得出身后老外倒吸一口冷气。
祖海见桌上放着一只蟹青大盘,里面清水荡漾,飘着三朵栀子花。见老外看那瓷盘,他微笑道:“这只盘子,只怕比我父母的年龄都大。”
业务经理连忙翻译过去,又是换来一阵赞叹。叹声未息,荷沅已经托着酸枝木盘子袅袅婷婷出来,在桦木瘿桌上放下七只粉青梅花小碗,翡翠似的小碗里,只有一块白若羊脂的东西沉在清澄的汤水里,非常雅致好看。荷沅笑眯眯地用英语解释:“我们这儿规矩,贵客上门,先得奉上一碗甜水。这是江南有名的杏仁豆腐。”
老外心说,从来只见中国人上门先奉茶的,还是第一次看到进门先吃甜品。撮起小小的调羹一尝,味道出人意表的香甜嫩滑,连进出口公司的经理都差点犯混,这是什么规矩啊,怎么还是第一次听说贵客上门得吃甜水,又不是新姑爷上门吃桂圆蛋。一小碗杏仁豆腐吃得大家鸦雀无声。
撤下七只空碗,才是清茶上桌。用的是祖海出差从辽宁带来的小小缠丝白玛瑙杯。当中的一只白玛瑙执壶造型古朴,壶顶碾出一只小环,倒水的时候叮叮作响。而壶身半透,隐隐可见里面绿水荡漾。荷沅一边笑吟吟地解释:“这茶用的是院子里新鲜采摘的茶叶,和今年春天刚开的佛手花干。”
祖海心说,昨晚听荷沅说着似乎没什么花头,现在实打实做出来了,发觉噱头还真是蛮大,起码是好看。抬眼看荷沅穿着一件简单的粉绿真丝圆领衫,下面一条淡灰长裤,清爽得也像手中的这杯茶。祖海都忘记自己今天是个主人,情不自禁地愣愣看了荷沅好久。荷沅正忙着撤走蟹青大盘,没有留意,只杨巡安将一切收入眼底。
上来的菜乏善可陈,傅姐也做不出什么太好的东西来,但荷沅千方百计将事情复杂化。比如粉红色的虾球外面非要滚上碎糯米粒来蒸,出来如粒粒珍珠嵌在粉球上,虾球里面的猪油脂润得珍珠米粒晶莹剔透,看着都不舍得吃。又将它们放在炸得酥脆的墨绿菜松上,底下是描金白瓷盘,看上去非常娇艳。又比如香酥鸡块虽然被傅姐炸得骨肉分离,可是被一块块地码放在一套粉青攒盘上,当中放一朵雪白栀子花,看上去竟非常齐整。吃完蒸蟹斗的时候,荷沅别出心裁端上一大盆紫苏汤,让大家浸手除腥。又给大家讲了蟹肉性寒,需用紫苏驱寒消食的中医原理,恨得大家都后悔先将手浸在里面,否则应该先喝一口。至于殷红的杨梅酒配雪白的缠丝玛瑙杯,那是最容易想像得出的小事。最后上来七碗荷沅从柴碧玉家调剂来的虾肉馄饨的时候,大家看着飘荡于高汤中薄如蝉翼的馄饨皮子上面一点娇嫩粉红,却已经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了。
一顿饭下来,大家也说不出哪只菜特别好吃,但一致公认这是一场别致的视觉享受,其中有些规矩匪夷所思,真正体现中国江南家宴精华,老外吃得尤其感慨,以为深层次地接触到了中国古老人家饮食文化之精髓。
等祖海开车送客人回宾馆,再回到安仁里,见傅姐已经回去,客厅也已整理干净,只有荷沅一个人捧着一只搪瓷大碗,一边看报,一边吃馄饨,发如飞蓬,非常粗糙。祖海并不觉得,坐到荷沅身边,兴奋地道:“荷沅,你辛苦一天了。那个半拉子中国通老外一路只说很好,非常好。看来他印象非常深刻。”
荷沅将报纸移开,笑道:“三脚猫厨师骗半拉子中国通,刚刚好。我们太精通的话,他们可能还未必能够接受。但愿能帮到你。”
祖海深深地看着荷沅,道:“不管怎样,工厂和接待,我都尽力了,我塑造的一个明理诚恳的总经理形象他们也应该记住,不过我怀疑他们想起我的时候,眼前会先冒出这张桌子。”祖海边说边笑眯眯地轻抚这张桦木瘿桌子。
荷沅不知怎的,觉得祖海今天的笑容很怪,他笑眯眯抚摸着桌子的手似乎透着暧昧,忙借着吃完馄饨送碗下厨房,避开祖海。进了厨房才扬声道:“我断断续续听老外与业务员在谈,好像是他们对你的产品印象挺好,说你那儿别的不说,质量管理部门阵容强大。其他我不是很听得懂,可能是进出口行业的黑话。”
祖海跟进厨房,到了离荷沅一尺左右地方才站住,笑道:“哈,我那质检部门是拿来对付股东们的小厂的,当然有力得很,否则股东们个个土匪一样,谁听他们的。老外说好就行。”
祖海站得那么近,荷沅浑身不自在,不由自主便说了句:“青峦来信,说暑假回来。” 祖海一头兴奋顿时付诸东流,愣了会儿,才道:“他不留学了吗?”
荷沅趁机脱身离开,一边尽心尽力地解释:“可能是回来办一些留学手续。”
祖海在厨房里面站了会儿,才熄灯出来,却已经转了话题,“荷沅,我们公司买了车,你喜欢的话,以后摩托车给你用。或者,你另外买一辆现在小姑娘都在用的木兰车?你现在四间房子收房租,收入不少。”
荷沅拍手笑道:“我早就瞄上你的摩托车,本来想暑假时候跟你说的……”
祖海笑道:“还等什么暑假,你把身份证给我,我帮你去过户,再给你办一下培训考试手续,提早办好,正好你暑假参加培训,晒死你。”祖海心里想的是青峦既然暑假来,他总得找点项目给荷沅做,远远地调虎离山,免得他们两个久别重逢,日日夜夜缠在一起。
荷沅不知是计,开心地道:“好啊好啊,不过,祖海,你得折价卖给我,还有,你得先教我怎么发动之类,免得我到时两眼一摸黑。”
祖海看着荷沅笑道:“废话,我这辆摩托车都已经骑了很多年,怎么跟你算价钱?你快别跟我提这个,否则我也与你细细算房租,我每来安仁里住一次,计一笔帐。”
荷沅不以为然地笑道:“我这儿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傅姐的工资还是你出的呢。说起来,这个月开始,傅姐的工资我来付吧。还有电话费,你现在也不在安仁里用电话。”
祖海听着觉得很生分,换作旁人,他早开口骂过去,但是对着荷沅,他没脾气,只得忍声吞气坐到白藤沙发上,招呼荷沅坐在他对面,这才道:“傅姐的事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安仁里只住你自己,你不会用傅姐,卫生什么的你自己会做,是不是?但是现在我经常来住,又把衣服拿来洗,那就不一样了。我自己洗衣服洗不干净,我又怎么可能叫你洗?还有我住了以后房间也不可能让你清理,你是女孩子。所以说到底,傅姐是专门给我用的,荷沅你再跟我罗里八嗦地计较,你就是赶我的意思了。”
祖海的话说得有点重,因为他心中有计划,他将安仁里视作阵地,他必须千方百计在安仁里保有他的位置,必须时不时出现在荷沅身边,向荷沅提示他的存在,向别人昭示他的所有权。所以一见荷沅有生分的苗头,他必须大力扑灭,再以情感人,巩固他在安仁里的桩脚。
荷沅被祖海说得没话说,可不是,祖海说的句句在理,她这时候要是再坚持由她出钱,那还真是客观上造成拒绝祖海上门的局面,她那不是很没良心地过河拆桥?可是她明明占着大便宜,现在被祖海这么一说,她连一人出一半钱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怕打击到祖海敏感的小心灵,以后他还真绝迹安仁里。荷沅有点郁闷地看着祖海,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好吧”。心说,祖海非要这么做的话,她以后就买点别的东西给祖海做补偿。
祖海见好就收,不再坚持这个话题,笑道:“荷沅,以后那些进出口公司的人都不会再狗眼看人低,你今天可把他们唬住了。原来你平时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还是很有用的。”
荷沅回想了一下,觉得刚才吃饭那一幕有点闹剧的意味,笑道:“我还以为你嘴里常说的外贸公司业务员有多派,也不过马马虎虎,还是你的副总看上去高大英俊。”
祖海听着不以为然地道:“哈巴狗当然都是很好看的,但是没用。”
荷沅坦然指出:“祖海,你说你的杨副总是哈巴狗,这很伤人。我看他今天吃饭一句话都没说,可见平时是受你欺压的,你会不会对他不公平?”
祖海抬眼很有点惊讶地看着荷沅,没想到荷沅与他说那么正经的话,他想了一想,才道:“我公司与你们学校不同,我们联合公司的股东原本都是土霸王,如今被我强捆在一起,没一个是甘心的。跟他们不能讲理,这与你们学校不一样,我要是没这份霸气,没一点手腕,别说捆不起他们,我分分钟都可能被他们造反掀下位置。你不用可怜老杨,他高兴被我骂。”
“还能有这种人?那不是天生的奴才了吗?”荷沅大惑不解,想来想去,周围同学老师中间从没见这么奴才的人。只有书上见过类似的,但是,那还是正常的人吗?可看着样子,杨副总不是这么低三下四的人啊。
祖海不予解释,他看得出荷沅与青峦都极其单纯,他们两个都不会理解他在外面所作所为,所以他也一般不会跟他们说起,尤其是在荷沅面前说起,免得单纯的荷沅以后怕了他。他只是微笑道:“他们也不会相信还有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你们是不一样的人。荷沅,我今天看见玛瑙杯里面茶水的时候,觉得与你真像,又香又好看。”
荷沅的脸一下烧了起来,扔下一句“胡说八道”,便夺路而逃,噔噔上楼,祖海听见她的脚步延向书房。祖海看着楼梯,将手指关节掰得嗒嗒作响。荷沅身边前狼后虎,偏偏以为已经不相干的青峦又快回来,他可怎么办。看得出,荷沅的心没在他身上。
祖海越想越烦躁,一个人在客厅坐立不安,他很想上去与荷沅说个清楚,可又很明白,若是被拒绝——这简直是一定的,以后再无自由出入安仁里的机会。他思之再三,终于决定不能孤注一掷,只得怏怏熄灯关门离开,怕留在安仁里收不住手脚。
荷沅听见楼下的声响,不敢从亮着灯的书房窗户往外看,悄悄转移到没有开灯的客房。见祖海打开院门出去,到接送柴碧玉的车子常停的地方,那儿放着一辆祖海的车子。荷沅看见祖海打开车门时候停住,回头看向安仁里,看了很久,看得荷沅都以为祖海发现了在客房窗户看着的她。
等祖海的车尾灯在七拐八弯的小弄消失,荷沅心头的第一个反应是,大事不妙。第二个反应是,一定是她从来不注意男女大防,与祖海熟落无拘,害得祖海误会了。第三个反应接踵而至,不能再害祖海了。荷沅决定以后在祖海面前不苟言笑。
祖海本想避开荷沅一阵,等事情冷落一下再回来安仁里,当作若无其事地与原来一样和平共处,没想到青峦说来就来,来了又要赶暑假前抓紧回学校办手续,而学校显然已经没有他的寝室,青峦理所当然地住到了安仁里。祖海当仁不让,也于当天一起住进安仁里,两人合用一间客房。
荷沅从柔道班上饥肠辘辘、筋疲力尽、臭汗淋漓地回到安仁里,打开大门,竟然看到青峦迎出院子,后面跟着祖海。那么多日子不见,荷沅看着变黑的青峦很是陌生,又看看后面笑得很不自然的祖海,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好,呆立在门口。
青峦听见荷沅开门回来的声音,冲出来的速度比祖海快了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祖海让着他。走到外面,几乎想都没想,也没太看清荷沅,便已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欢快地转了一个大圈。这半年的时间,他几乎思念成疾,为了似箭归心,他与未来的导师奥利教授商量,赶早回国,以便在学校暑假前办完所有手续。但是青峦最清楚,那是借口,他最想的还是见到荷沅。原本也想过,祖海在身边,他不能太冲动,但见了荷沅,情不自禁,所有顾虑都扔到脑后,眼里只有荷沅。放荷沅落地,才想好好看清她的脸,怀里的人儿已经“呜”地一声也抱紧了他。
祖海手脚冰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从来都没见过荷沅如此大悲大喜的样子,明明是笑,但是眼睛里都是泪,他从来没份消受。荷沅对他,原来一向态度明确,他是邻家大哥。祖海恍惚了一会儿,便转身进屋。他本来是想离开的,但是大门被紧紧拥抱的两个人堵着。
过很久,才见青峦与荷沅手拉着手进门,两人一样的眼睛闪亮,嘴角含笑。祖海静静看着他们两个,只觉得郎才女貌,非常相配。输在青峦手里,他无话可说,本来就是青峦捷足先登,不是他技不如人。
荷沅走进客厅,看见长窗边的祖海一脸落寞,心中不由一紧,悄悄将手从青峦手中抽出。迟疑了一下,对青峦道:“我刚刚打完拳,满身臭汗,去洗个澡。”
房间很安静,荷沅的话都听得见,青峦说了声“好”,祖海则是云淡风清地道:“荷沅,你换件好看的衣服,青峦刚回来,我们兄弟三个一起去外面撮一顿。”
荷沅才想应声,青峦已经道:“家里吃一点吧,我来做菜。荷沅这几天得忙着期末考,时间一定紧张。荷沅一向是六十分万岁的拥趸,今天占她一晚时间的话,很可能暑假后得补考。”
荷沅听了不由“嘿”地一声,哭笑不得,还真有点被青峦说中,但是她很怀疑她今天即使被押上书桌,还有没有心思看书,至少,她现在脑袋里一片空白。还没等她说出口,青峦已经拍拍她的后脑勺,示意她去洗澡。
等荷沅上楼,客厅里的两个男人沉默相对,过了很久,青峦轻声道:“祖海,对不起。”
祖海嘴里一大堆的骂人话,也有拳脚相向的冲动,但是都克制在心里。对不起?青峦太客气了,荷沅本来就不属于他祖海。他想了会儿,才道:“你有什么打算?以后回来,还是在美国定居?怎么安排荷沅?”
青峦答非所问:“以前在国内时候还不知道,去了外面,都是陌生的环境和人,心里只想着她。”
祖海倒吸一口冷气,无言以对。既然如此,青峦自会打算,要他多嘴干吗。祖海站起身,缓缓地道:“我先走,去见个客户,晚上不一定过来。不做你们的电灯泡了。你要用车的话,打我电话。”
青峦点头,默默送祖海到门口。打开大门的时候,祖海回头看看青峦,看看院子,总觉得这一走,以后这个安仁里再无他立足之地,而且,他也不想插足。
荷沅洗澡下来,穿一件青莲色的短袖,一条白色的及膝细百褶裙,本来想穿白色的凉鞋,可是在家不穿拖鞋穿凉鞋,似乎有点突兀,只得还是穿上一直在穿的海绵拖鞋。下到客厅,见没人在,听厨房里有声音,便循声过去。日光灯照得厨房如白天一般亮堂。青峦去了澳大利亚半年,人晒黑了,看上去身板也结实了,以前像个书生,现在好像有了很多男人味。性格也似乎奔放了许多,今天见面居然会把她抱起来打转。这种事,以前祖海干的时候他还喝止呢。荷沅倚着门框抿嘴笑视着青峦,心中胡思乱想,等青峦去了美国后,她应该想以前白面书生一样的青峦,还是现在一笑起来牙齿与脸黑白分明的青峦?两种形象会不会在梦中打架?
青峦隐约见门边有人,回头,看到荷沅眼神迷离地在门边发愣,湿湿的长发还滴着水,淌到衣服上,洇开一小块水斑,荷沅一向就是心急,做事不喜欢按部就班。青峦关了“嗡嗡”作响的排气扇,微笑地问:“想什么?”
荷沅滞后片刻才恍然道:“没什么,祖海呢?没见他。” 青峦道:“祖海想起还有一个客户要应酬,他现在很忙吧?”
荷沅也没怎么在意,祖海一向是很忙的,“祖海应酬很多,而且很好玩,上次应酬国外客户,特别在安仁里摆了一桌家宴,我们搞怪啊,好玩得紧。”一边就将那天晚上发生的好玩事与青峦说了。但还是没走进厨房,安仁里的厨房虽然比寻常公房里的厨房大的多,可荷沅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与青峦挤在有点小的空间里。
青峦听了也笑,据他出国半年的理解,可能越夸张的中国礼仪越能被老外所接受,但他还是忍不住问:“祖海在安仁里设家宴,他的意思是安仁里是他的家,你在其中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了?”
荷沅不以为然地道:“你小气了吧,帮朋友得两肋插刀,祖海难得开口,怎么能不帮?他即使要征用安仁里一年两年也无所谓,我搬到学校去住就是。”
青峦笑道:“你又心急误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在宴会上将安仁里归到祖海名下,你又在安仁里充女主人,人家会怎么看待你和祖海的关系?又会怎么拿有色眼睛看你的人品?”
荷沅听着觉得很没道理,认真地道:“我不在意。知道我的人当然会理解我的作法理解我的为人,与我不相干的人怎么想我才不会搭理,他们爱想什么随便。比如说祖海有时很晚没法回宿舍,住在安仁里客房,比如说你这几天也住在安仁里,难道我会因为人家一句乱搞男女关系胡乱同居就把你们都拒之门外?鲁迅先生说有的人看见夏天女孩露在外面的胳膊都能想到女孩衣服下面的胴体,我难道得为此夏天也穿长袖做阿拉伯女人?那我们学柔道的时候还与孔教练肌肤相亲了呢,更乱。我不信世上还有那么无聊的人,你不用太担心。”
青峦被荷沅噼里啪啦地一顿下来说得很尴尬,仿佛他是个借着封建糟粕排除异己,欲独霸安仁里的阴险分子。他明白自己口不择言是因为担心,因为知道祖海对荷沅有意,怕两人经常相对,日久生情。他一点不怀疑祖海什么家宴的设计是别有用心,有造成既成事实的想法,他怕荷沅年轻不懂事,最后稀里糊涂投入祖海怀抱。但是有关他嫉妒祖海在安仁里进出的话他又抹不下面子说,只得悻悻地道:“荷沅,我从没怀疑你。今晚祖海会来吗?”
荷沅没多想,只是觉得有点不满,觉得青峦的话听着很不入耳,但没太计较,青峦回来,她高兴都来不及。见问,笑道:“不知道,祖海神出鬼没,不过来之前会来电话说一声。青峦,我去买两瓶啤酒来好不好?好不容易才能吃到你做的菜呢,我们应该庆祝庆祝。”
青峦一脸了然地笑道:“不许,你又想偷懒耍滑。我可不想知道你暑假提早回校补考。”一边说,一边将一盘西红柿炒蛋和一盘尖椒肉片递给荷沅。
荷沅一早知道青峦的脾性,原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嬉皮笑脸地不甘心地又做了一下垂死挣扎,“其实你不在的时候我读书还是挺认真的,三门选修课,老师都说了,我不考也会给我PASS了,我做出来的作业摆在那儿呢,等下给你看我做的警报器,老师都说好呢。专业课也还可以的,复习时间安排得挺宽裕,今天玩一晚上不会有事。”
青峦嘿嘿一声奸笑,道:“这话你常说。” 荷沅只得收蓬,满脸郁闷地道:“没劲,很没劲。”
青峦搬出最后一碗丝瓜鸡蛋汤,见荷沅怏怏的,笑着伸手摸摸她的后脑勺,温柔地道:“小妹妹,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荷沅不服:“我不小了,只有你一直说我小,学校女子柔道队还是我一手创立起来的,校学生会外联部一直想挖我做副部长呢。你不许总是用旧眼光看我,这半年来我早就脱胎换骨了。”说完,想了想,又扬着下巴补充一句:“也不能叫我小妹妹,我现在是梁队长。”见青峦已经将汤放在桌上,她偷偷地想来一招刚学的“扫腰”偷袭,但是技艺不精,手劲不足,青峦只被她抓得东倒西歪了一下,并没有推金山倒玉柱。
青峦倒是吃了一惊,刚才荷沅出手,他差一点翻倒,看来荷沅学的还真有点用。见荷沅没有得手,一脸沮丧,笑着慰问:“很厉害了啊,我差点摔跤。这就是你信里说的柔道?我还以为与拳击差不多。”
荷沅悻悻道:“你出国去后吃胖了,换作女孩子的话,一准摔地上。明年你再来,看看是不是我对手。其实我技巧很对了,就是手劲腰劲还不足。”坐到饭桌边,看着两菜一汤,不由一笑:“青峦,你现在做菜不如我了,火候控制得不好,做菜没动脑筋。你看你的青椒肉丝,这儿的青椒如果切丝的话,吃起来就入味了。你切成大块,中看不中吃。其实烧菜很需动脑筋。”
青峦听了不由笑道:“看着我烧菜时候你也不说帮个手,现在来马后炮了。”
荷沅笑道:“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圣人有所不为,这才是最高境界。我这不算马后炮,对症下药地指点你呢,让你以后收益无穷。比如丝瓜蛋花汤,你没将丝瓜先拿油炒一下,这汤烧出来一股青草气。”从小都是青峦扯着她的耳朵灌输,这下有了在青峦面前逞能的机会,怎能放过,一点也不客气。
青峦一眼识破荷沅以毁谤他的菜来泄私愤,不以为意,笑道:“吃饭,吃饭,少嘀嘀呱呱,别妄图拖着时间不去夜自修,知道你的阴谋。”
荷沅阴谋被拆穿,但无所谓,依然笑嘻嘻地道:“天色还亮,等会儿我带你到湖边走走好不好?湖水虽然挺脏的,可我看了,岸边桥头还是有很多东西是旧物,等下我指给你看。”
青峦只是亲了一下荷沅的脸,微笑道:“听话,等下你吃完就看书去,我在下面整理一下资料,看看报纸。十点钟放你出山,别再折腾了。”
荷沅无奈,孙悟空一样已经跳了那么多年,从来没跳出过青峦十指关。但是已经野了半年了,心中已经会得不甘心,不像以前觉得青峦的话都是理所当然,所以吃完饭,将饭碗一扔就上了楼,有点郁闷。很想与青峦一起拉着手到外面的脏湖边走一会儿,或者在院子里呆一会儿,很想多看会儿青峦,好久没见了,想好好问他,他好不好。写信,又是用英语写信,总是没法说得痛快,很多时候辞不达意,现在终于见面,她很多话要说,可是青峦不给她机会,青峦是不是还当她是小妹妹?他怎么心肠这么硬?
荷沅患得患失地坐在书房,哪里看得进书,只是生闷气,可是又不敢下去,下去了青峦会生气,他一向严厉。荷沅觉得没趣得很。可是到了十点钟,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下楼梯,见青峦早已起身等候,忧虑一扫而空,蝴蝶般地投进了青峦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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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柔道队训练的时候,林西韵悄悄问荷沅:“今天生理期?” 荷沅闻言愣了一下,道:“没有啊,还得往后几天,正好是大考时候,真正郁闷。”
林西韵了然地一笑,道:“那看来是找到小男朋友了。你发脚出手之际有了迟疑,没以前凌厉。”
荷沅听了不由脸上热了一下,“真那么明显?是……BF回来学校办一下手续,很快又得去美国。”
林西韵笑道:“什么样的人,能让你性格都变化?我这学期后也去美国留学,或者,我们以后可以相逢在美国了。我看你以后一定会跟去。”
荷沅红着脸道:“他今天在学校办手续,晚上会住在我家里,你要不要看看?不知道你们以后会不会在同一个城市。他比你小四年,如果以后你们在同一个地方,还希望你照应着他。”
林西韵笑道:“我别的不管,只管监视。如果你BF有外遇,我先帮你揍他一顿出气。”
荷沅毫不犹豫地应了声“好”,但随即便无比自信地道:“你肯定没有揍他的机会,我们一起长大,我什么优点缺点他都知道,而且他是个谦谦君子,不会胡作非为。”
林西韵听了笑道:“真美,传说中的青梅竹马哦,我今天一定要看看你的君子。” 荷沅得意洋洋地扬着脸答非所问地来了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林西韵笑视着荷沅,摇摇头,笑道:“一点策略都没有,小男孩对你好,你就欢喜成这样,一点底牌都没掖着。给你个建议,女孩毕竟是女孩,趁这个机会你改改你的男向举止吧,我不信君子会喜欢假小子一样的你。”
荷沅笑嘻嘻地道:“君子什么样的我没见过啊,而且只要他在,我自然而然就会变成淑女的。其实淑女有什么好,我张扬着青春难道不好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真不能把你与柔道高手结合在一起呢,我最受不了的是你出手的时候说话还是柔柔的,我怎么都做不到。君子早不指望我会成淑女了。”
林西韵向往地道:“真好,我也想有这么个知心的人,在他面前,不需要伪装,他全心全意地包容我。荷沅,你真幸福。”
荷沅吐吐舌头,笑道:“据说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典范,我经常对抗君子的法西斯独裁,对他施加于我头上的管束腹诽多多。今天你以一个外人角度帮我看看,你说说他管得是不是太宽。”
林西韵被好奇心驱使,大热天的训练结束后随便冲了个凉,便跟着荷沅回安仁里。两人骑车到了安仁里门口,却见大门开着,荷沅惊讶地往里看去,没人。一下严肃起来,对林西韵道:“不知道谁在,如果只有我BF在的话,他不会开门。我们进去小心了。”
林西韵耸耸肩膀,娇柔地道:“终于可以真刀真枪了。”语气与内容非常地不相衬。
话音才落,客厅的门却开了,走出几个男子。荷沅看了,打前的是祖海手下的杨副总。杨巡安出来便看见站在门口的荷沅,笑容可掬地打招呼:“小梁,兄弟们一定要参观丛总的房子,我拗不过他们,打扰你们了。”
青峦从后面走出来,客气地道:“不喝口水再走?” 荷沅看着其中一个马脸男子不出声,觉得这个男的眼神阴沉,来者不善。
杨巡安看看荷沅,对青峦笑道:“不打扰你们了,谢谢你。我们先走,否则回头丛总回来得发话大骂了。”
荷沅还是不吱声,侧身让出门道来让一行人出门。看着杨巡安恭恭敬敬地让马脸男子先行出门,不由想起祖海对他“哈巴狗”的评价,看来还真有点。等人走远了,荷沅才关上门,一径紧张地问了一句:“青峦,没说出这是我的房子,而不是祖海的房子吧?否则祖海会很没脸的。”
青峦微笑道:“没有,而且他们也只是看看,没多问。不过荷沅,祖海的面子不需要你这么维持吧。”
林西韵旁边看着却是略为失望,面前的男孩子虽然举止谦谦,但离君子似乎还有点距离,离温润如玉就更远了,不过是个好看出色的大男孩。但又一想,荷沅也只是个小女孩呢,两个人在一起倒是正好。不由微笑。
看着林西韵的微笑,荷沅得意地道:“怎么样?” 林西韵言简意赅:“不错,配。”
荷沅这才向青峦道:“青峦,这就是我们女子柔道队的林教头,你一定不是她的对手。林教头暑假后也去美国读书,不过你们虽然都在东部,却不在一个州,否则,嘿嘿。”荷沅冲青峦一个鬼脸,言下之意谁都知道。
青峦客气地道:“林小姐请里面坐。”
林西韵跟着荷沅进门,错眼看见荷沅又冲青峦一个鬼脸,而青峦则是拍拍荷沅的后脑勺,心说这两人相处倒像是大哥对小妹,可能这就是青梅竹马的好处。但是林西韵随即便被安仁里里面所吸引,跟着荷沅楼上楼下地参观,没再多想。一圈看下来,啧啧赞叹之余,终于忍不住问:“只有你们两个住这儿?你们……”
荷沅一听,一张脸又红了,“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的,两家爸妈都相信我们呢。”忽然想到,妈妈好像不很相信祖海,以前看到祖海的弹簧床,即使是放在楼下,妈妈的脸色还是变了。
林西韵却是瞪大眼睛道:“不可思议哦,我更愿意相信是你们父母默许你们在一起。”
林西韵来自台湾,带来的是不一样的思维与见识,又兼她年龄较大,看问题比较全面,所以荷沅平时比较注重她的意见,半年相处下来,两人非常要好,姐妹似的,什么都说。现在荷沅听林西韵这么一说,脸红红地想了会儿,终于轻声道:“不会,我们两家爸妈都是保守人,主要还是因为青峦很懂事,比我懂事多了。你别看学校里好像是挺开放了,其实我们这儿并不开放。我也……我也不会允许自己胡来。”
林西韵惊讶,伸手拍拍荷沅的肩膀,笑道:“对不起,我想歪了。不过我好羡慕你们,那么纯纯的爱情,似乎不含一丝杂质,水到渠成,韵味悠远。放心,我到美国以后,一定帮你关照你BF。起码,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如此纯净的爱情,我活着都觉得有希望了。”
荷沅听了林西韵的话,两只眼睛亮得跟宝石似的,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原本我们一直在一起,也没觉得什么,可是他去了澳洲了,我才发觉其实他早就与我的生活融合在一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举手投足,都会想起他,想到我装出这个鬼脸,他会拉我小辫子,想到我飞身骑上自己车,其实是偷学他的姿势。他虽然管得我很烦,可是我自己不知不觉地也约束着自己,我总觉得他对我是很好的,我是他的中心。以前有次我误会了他,以为他不要管我了,那时候我觉得我的世界都像是变色了一样,活着都无精打采,即使最热闹的时候,也会一颗心忽然抽一下,整个人忽然冷了下来,哭都哭不出来,周围的人声鼎沸与我无关。你知道吗?知道我还是他的中心的时候,我多激动,即使他远在澳洲,天高地远都无所谓,我相信他比相信我自己还坚定。其实,虽然我威胁他要你看着他,可是我一点不会怀疑他,就像不会怀疑爸爸妈妈对我的爱一样。我们,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你说的,我们水到渠成,将来韵味悠远,白发上头的时候,我会依然是他的宝。我很肉麻吧。”
林西韵神色恍惚了会儿,由衷地说了声“真好”,过会儿,又加重语气,还是说了声“真好”。两人相对了然地微笑了好一会儿,林西韵才又道:“我现在才知道,他肯管我,那是因为他深爱我。当哪一天他的心离开了,我于他而言,便是路人甲,可是晚了。我把自己放逐出来这个陌生的环境,冷眼看着学校里打打闹闹的所谓爱情,幸好有你们,你们让我看到希望。总有个Mr.
Right在等着我的,是不是?希望你们永远幸福下去。”
荷沅点头:“会的,一定会。”可又忍不住道:“其实我还是不很喜欢他管得太宽,我只要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拉我一把就行了。”
林西韵微笑道:“傻话,分寸哪有那么容易拿捏的。除非你的君子是个深谙世事的老男人,可那种人你又不会喜欢了。好好珍惜他。”
荷沅点头道:“是,我知道了。”忽然想到,祖海对她也是很好,可是,她又不喜欢祖海了。缘分真的很要紧呢。“你真的是为了一段感情放逐自己?但是我想我不会,与青峦有矛盾那个时候,我反而是坚决过好自己日子。”
林西韵微笑道:“都说我是感情动物,你可能不一样。下去吧,别学我,我感情太丰富,那不是好事。”
荷沅听着似懂非懂,感觉挺玄。感情丰富不是好事吗?她觉得自己感情够丰富了,为了青峦的一句话,她皱眉苦读英语,这学期班里才三个人考了六级英语,她还觉得考得挺好的,应该可以通过。现在青峦又希望她考托福,她也皱皱眉头答应了。如果不是感情丰富,怎么可能做那么多牺牲?
吃完晚饭,青峦骑车送林西韵回校。林西韵看着荷沅偷偷摸摸想跟出来,又被青峦四两拨千斤地推回去,两人扯皮再三,看着非常可爱温馨。一直在柔道队里如主心骨一般有担当的荷沅笑得像个顽童似的,两个大孩子的天空都是玫瑰色。他们没有太多亲密的肢体纠缠,但是他们眉目之间的传情,一举一动的默契,都可以看出真情在他们之间流转。林西韵真正觉得世界还是美好的,如同她初恋时。这一天,她很愉快,枯竭多日的心灵终于得以浸润,原来世界还有美好的一面。她愿意关注这一对大孩子的情感,那仿佛可以成为她的寄托。
荷沅与青峦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居然能感染到旁人,改变他人的人生观。他们这会儿没心思考虑别的,只有争分夺秒地珍惜相聚的每分每秒。青峦在学校需办的手续很快办完,然后他得去签证。荷沅这个时候得应付大考,没一点闲暇。不过荷沅觉得胜利在望,只要考试结束,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做青峦的跟屁虫了。犹如神助,考试时候的短期记忆非常强劲,她考得超水平发挥。
考完第二天,别的同学都收拾着准备买火车票,打点行李,准备回家,荷沅躲回安仁里,翘着脚唱着小调等着青峦从上海签证回来。虽然知道,即使早上的火车从上海出来,到家也得下午了。中饭都不是很想吃,随便拿开水泡一碗稀饭就着榨菜吃下去,害得傅姐也只有随便吃了一点。吃完饭不想睡午觉,人很兴奋,捧着一本书斜躺在白藤沙发上看。安仁里似能空穴来风,外面骄阳似火,屋内却是清辉玉臂寒。
终于有了敲门声,荷沅如是飞一样地跑出去,门外却是三个神情严肃的警察,警察后面是上上周跟着杨巡安过来参观的那个马脸男子。其中一个年轻的警察严肃地问:“你是梁荷沅?”
荷沅惊疑地点头,心说难道去年装修房子前砍人的事现在给翻出来了?没等她回答,一行人已经鱼贯进门,其中有人将大门关上。一个中年警察温和地对荷沅道:“不用害怕,找你了解一些情况。这儿是你的家吗?”说着介绍了他们三个人的身份。
荷沅看看马脸男子,心说在警察叔叔面前可不是替祖海挣脸的时候,还是老实交代,实话实说的好。“是的,我家。请里面坐。”
众人跟随荷沅进入客厅,坐到白藤沙发上,荷沅招呼傅姐上冰薄荷茶。简单无华的薄胎骨瓷茶杯里一泓青绿,看着已经消暑解渴。那个中年警察笑道:“真会享受,谢谢你。小梁,你坐着说话,别紧张。看样子你是学生?”
荷沅坐下,点头道:“是的,我刚刚考试完。”又指指马脸男子,道:“他来过我这儿,是祖海的副总带来的。”
中年警察微笑道:“丛祖海是你什么人?这房子是丛祖海出钱买的吗?”
荷沅心里反感了一下,道:“祖海是我邻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兄弟一样。这房子是我做股票买的,装修也是用我自己的钱,但是只要祖海说一声,随时可以征用。我还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这几天在市里办事,他来也住在这儿。他见过。”荷沅指指马脸男子。
荷沅不知道,以前有人说不清钱的来源时候,大多借口钱是捡来的,而现在人又多了个借口,那就是股票。她说出买房是用炒股票赚的钱,三个警察的神色都严肃了起来。还是那个中年警察语气平和地道:“我们正在调查一起经济案子,与这所房子有点关联。小梁,你去把所有有关买房的凭证拿来给我们看一下。”
荷沅愣住,这房子买得也太惹麻烦了,难道是前面两个主人作梗想把房子收回去?没那道理。她狐疑地上楼去取凭证,身后跟上一个年轻警察。年轻警察看着荷沅打开雕着荷花图案的橱门,取出一只小小铁皮饼干盒,又跟着荷沅下楼回座。荷沅清楚,这是监视着她呢。打开饼干盒子,荷沅将房产证交给中年警察,道:“你瞧,这上面写的是我名字,是一手交钱后与原房主一起去房管所办的证件。”
中年警察看了,嘀咕道:“八万,去年夏末买的,那时候……不对啊,老董,你看看这上面的时间。”
这马脸男子正是祖海联合公司的大股东董群力,他接过房产证一看,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很久才说了一句:“房子里装修的家什都是宝贝。”
荷沅奇道:“这又怎么了?是,装修的家什比房子价格还高呢。有什么不对的?” 中年警察严肃地道:“你说你买房用的是炒股票赚的钱,有没有什么凭据?”
荷沅点头道:“有,要不是太俗,我真想拿镜框把这些凭据挂起来呢。”她从饼干盒里翻出一只信封,这只信封非常精美,上面还烫着金,是荷沅从新年贺卡上剥下来。
中年警察看了信封中的凭据,很久才道:“真是不可思议的好运气。小小年纪居然能赚到五十万。”然后把凭证交给做记录的警察,又对荷沅道:“这些我们会再去调查取证。谢谢你配合我们的调查,等会儿你在笔录上签个字。”
荷沅终于摸出一丝头绪,问道:“你们该不会怀疑这房子是祖海给我买的吧?不可能,我买这房子时候他还教育我不要只知道享受,应该拿钱投资,钱生钱利滚利。你们是不是把祖海怎么了?你们说的经济案子就是祖海买这所房子?”
来的四个男人面面相觑,都有点说不出话,还是那个中年警察道:“你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
荷沅急道:“不是没什么大事的问题,问题是祖海为了公司拿到业务,拿我的房子招待老外说是设家宴,结果被人冤枉这儿是他买的房子,你们该不会是怀疑他拿公司的钱买的这个房子吧?那他可是好心没好报了。我能不能见他?这房子既然不是他买的,说明他没有问题,我应该可以见他。”
这个时候,董群力的额头开始有豆大的冷汗滚出,三个警察脸上也是一片尴尬。其中一个做记录的警察将做好的笔录交给荷沅,让荷沅签字,荷沅这时候认真上了,拿起笔录逐字细看。她看的时候,只见马脸董姓男子拉拉中年警察的袖子,两人一起去房子另一个角落说话。
荷沅看着笔录,上面倒是句句都是她自己的话,但是她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事与祖海有关,而且很可能,看样子,祖海已经被抓了进去,她心中很是担心,怕自己一笔签名下去,不知道会不会害了祖海。她想了会儿,才道:“对不起,我还在读书,不懂事。我到隔壁柴外婆家问一下,是不是应该签这个名。”
笔录警察严肃地道:“你只要看看这些话是不是与你说的相符,如果相符你就签字,就这么简单。因为是调查案子,这些事不能让外人参与。”
荷沅心说,又不是偷偷摸摸干坏事,有什么不可以对人说的,性子梗上了,倔着脖子道:“不好,我妈说我年轻不懂事,凡事都要问过隔壁的柴外婆才行。再说她对安仁里比我还清楚,她又不是坏人,她还是市政协常委,对香港联谊会副会长呢,你们可以相信她。我只要请她来把关就行,否则我不放心,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一个说漏嘴害了祖海。你们等着,我出去。”边说,边飞快起身走向客厅门。
荷沅因为现在学了柔道,身手灵活得很,扭身出去,笔录警察都来不及抓住她,还是与董群力讲话的那个中年警察后发先至,一个箭步拦在荷沅面前。此人似笑非笑玩味似地看着荷沅,荷沅也是坚强地壮着胆子直视着那中年警察,却是外强中干。好一会儿,那个中年警察才微笑开口道:“好样的。”但没说好样在哪儿,便已经转头对董群力道:“老董,怎么办?你们这儿等着,我带个人过去把人领出来。”
董群力愣了会儿,才道:“我跟你们一起走吧。”荷沅斜睨过去,发觉这个老董面色苍白。
中年警察却道:“老董,你还是这儿等着,合作双方嘛,偶尔总是有点小摩擦,别太放心上,见面说开了就行。而且你说,这个地方环境优雅安静,正是说话谈事的好地方,想打架都打不起来。你怎么能离开?”
荷沅听得云里雾里的,见老董紧张地拿眼睛看她,她收拾起恐慌,也死死地回瞪过去,务必不能在气势上落了下风。半晌,才听老董道:“行,我等在这儿,唉,这事儿,你说害你大热天的白跑一趟的。”
中年警察使个眼色,让别人看住荷沅,他自己走过去,与董群力耳语了一会儿。荷沅警惕地看着他们两个的举动,总觉得两人谈论的话题与她有关。她从小本分人家出身,又是家中的掌上明珠,从小别说警察上门,连小偷都没见一个,这回买了安仁里真是眼界大开,什么传说中的人都见了,差点连人都杀了。但是荷沅这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能出去这屋子,更不知道救命稻草柴外婆究竟在不在,唯一的想法只是坚持坚持再坚持,千万不能在气势上落了下风,她只有这点可以坚持了。
中年警察与董群力说完,便过来荷沅身边,与来时一样温和地微笑道:“你很坚强,感谢你大力配合我们的工作,帮我们肃清一起错案。现在事情已经了结,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很快办理手续,让丛祖海出来。你一定想第一时间看到丛祖海吧。”
荷沅不容置疑地应道:“是。但是请问很快是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