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仲白没想到去世的几个皇女,居然有牛贤妃所出的大公主,他不禁微微一怔,也有些可怜牛贤妃,低声道,“娘娘请节哀,这病一发,一家全葬送进去也是常见的事。外城多少人家合族都没了,您能保住性命,终归是一件好事。”

牛贤妃踱到五皇子身边,在他身边坐了,爱怜地拿手绢轻轻地为他拭去额上的汗水,口中曼声道,“乖孩儿,就快解脱了,就快从这苦海中脱出去了。”

权仲白见此,也只能摇头不语了。他扭身退出屋子,站在院中道,“现在静宜园内有多少人,五皇子的院子封闭起来没有?他现在这样倒也许还不会过人的,但若发起高烧开始咳痰那就难说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现在的香山内部也是各自为政,皇上学了许多大户人家,把自己禁闭起来,院中处处放置硫磺等灭鼠物事,吃用之物全从内出,有什么事,只能隔着墙大喊来传递消息。和他一起被禁闭在屋内的,除了服侍的太监宫人以外,只有封子绣一人。

至于牛贤妃,本来也是另外自己一处的,只是听到了五皇子的消息,坚持要过来看顾。余下的权德妃、杨宁妃,因一个孩子还很幼小,另一个孩子实在需要照顾,倒是都和儿子被关在一起。现在还是一切安好,没听到什么别的消息。

按说以权仲白和皇上的消息,这时应该是要进院子里请安顺便扶个平安脉的,甚至于如果事发时他在城内,多数也会被带入院子里一同坐监。但现在他是从疫区回来,自然没有面圣的缘分了。权仲白连院子的门都近不了,只能使人去问皇帝脉象,传话道,“硫磺味道刺鼻,皇上你肺经不好,只怕不能久闻这个气味,还是换一种办法灭鼠吧。”

接连说了几声,院内都是寂然无声。权仲白虽说看透李晟,但至此也有几分心冷,长叹一声欲回转时,院内已有人大声喊道,“权神医来了吗?权神医一家可还安好?”

传话人回说安好以后,那人又道,“如此幸甚!皇上在里头一切也好,只是担忧友朋亲眷,听说权神医无事,皇上很高兴!”

就算只是一句客气话,但权仲白和皇帝相交多年,彼此总有一份淡淡的情分,听说此语,想到将来,心中不禁又有些不是滋味,叹一口气,亦无别话相问,只说,“香山现在也不算是疫区,得闲多在院子里走走,多晒晒太阳!”

言罢,便自回去看五皇子。各宫妃嫔,听说他来了,倒也陆续都遣了喊话太监,远远地在墙外给权仲白喊话。

五皇子的病情恶化得比较快,到了晚上已经开始大量咳痰。即使权仲白此时也都不敢近身了,只能退出屋外,唯有牛贤妃丝毫都不嫌弃,依然守护在侧。她似乎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唯独为五皇子惨状触动,屋内隐隐偶然能听见她的嚎哭,都道是,“吾儿好苦,吾儿好苦。”

到得下半夜,五皇子的咳嗽声再难听闻,权仲白不免暗暗皱眉,因从咳嗽到去世,怎么都还能有几天时间的。正在猜疑时,牛贤妃已在屋内喊道,“吾儿解脱了,吾儿解脱了!”

她话中欢悦,居然出自真心。五皇子的养娘却再承受不住,往前扑跌而去,坐在台阶上大哭了起来。

这种染疫而死的人,不论身份如何尊贵,处理程序其实也都是差不多的。此事权仲白就不欲参与了,但是他才和一个患者接触过,此时也不能回家,只好宿在静宜园里,好在静宜园里空房子不少,安置下他一个人,再给点食水衣物还是不成问题的。

自从开国以来,大秦有发热疫也都是在边远地区,权仲白自己未曾经过,而且此病药石罔效,医生多数也死了。流传出来的资料真是不多,他以自己亲身经历,倒是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此时有暇便整理了落笔写下,再打打拳小憩一番,倒也算是难得的休息。——其实按他的看法,皇帝还不如直接去承德,因香山毕竟是野地,野鼠很多这个是没法避免的,而且地方大,防鼠工作也做不好。现在从香山去承德,又要在路上奔波,和很多人员接触,得病的风险,倒是又高了起来。

五皇子染病虽是大事,但却绝不是什么稀奇事,既然有一人得病,余下人继续中招也是难免的事,到了第三天上,又有许多太监宫人发病了,皇帝果然决定转移去承德躲避,权仲白因本人十分健康,又经过多次洗换,也被破例携带上了。余下妃嫔皇子,因事发突然,承德那边条件也不大好,均都顾不得。皇上传了口语给权德妃、杨宁妃,嘱令其二人共管静宜园,必要时可便宜行事,这便带着权仲白一道上了路。

虽然说带上他了,但距离见到皇帝那还有好迢远的距离,权仲白的车都是在车队的最后,他也不发话,只是冷眼旁观,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此时京城鼠疫,方兴未艾,各地自然也被波及,但最好的一点,便是现在基本是没有人要出门的了,一路上也比较空旷,走得也还算是比较顺利。不好的便是遇到驿站也不敢投宿了:因有草料,驿站里的老鼠一直都是很多的。

这么比较艰苦地走了七八日,一行人总算是磕磕绊绊地到了承德,权仲白终于收到口谕,可以进去面上了,事前还来人给他梳洗了一番,换了簇新的衣裳,拿白酒浑身涂过了,这才放他进去。

权仲白也觉得,这热疫种子都过了七八日,应该是不会再附着身上了,遂同意进去探视。进屋以后,亦是大吃一惊,失声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去年到今年,操劳太久。”封锦也憔悴多了,他淡淡地道,“朝事繁忙,今年又折腾了这一个多月,先是北戎犯边,接着又是热疫。”

他叹了口气,“热疫倒是没染上,但封闭在屋子里,心里事又多,肺痨就又加重了。——轻声些,刚才还说要见你的,现在支持不住,已是睡过去了。”

权仲白这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冒险把自己带上,他望着安稳合眼而眠的李晟,把声音给放轻了,“是不是又开始咳血了?”

“前一个月还是痰里有血丝,”封锦叹道,“这个月,已经开始咳鲜血了。”

肺痨发展到咳血,基本已经是数日子了。李晟人又干瘦成这样,只怕……权仲白上前几步,轻轻扣住脉门,过了一会方道,“确实不是热疫,但脉象也已经很弱了。”

他吐了口气,道,“我先还说,你们这也太小心了,如今才知道原委。这么严防死守是对的,李晟肺经不好,本来就非常容易染病,现在瘦成这样,若稍微放开一点,只怕是早得病了。”

“欧阳大夫也是这样说的。”封锦看来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坐在皇帝边上,神色宁静地道,“他的日子,怕已经要数着来了。”

时至今日,似乎已无必要遮瞒什么了,封锦低下头来,柔情无限地注视了李晟一会,方才站起身来,示意权仲白出去说话。

到得院子里,他开门见山地道,“李晟看来是不大行了,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得看天命。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走也要走得有个样子。起码内阁众臣不能不在身边,勋戚武将也不能没个代表人物,不然,五皇子已去,三皇子又疯,六皇子年纪小——如无遗诏,只怕主少国疑,又是动乱前兆!”

这几句话,他说得声色俱厉,权仲白亦不能不点头同意,他也多少猜出封锦要说什么了,果然封锦续道,“但现在热疫未平,还在爆发阶段,诸大臣长途跋涉过来承德,也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事……”

“现在我来了,自然也是要尽量为他续命了。”权仲白道,“热疫一般最多也就流行三个月,自然会有一个平稳期。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再拖一两个月……我试试看吧。”

封锦点头叹道,“其实原本连六皇子都该带来的,奈何这里情况未知,只盼香山那边能够挺住罢。若是都死绝了,还不知要便宜谁!”

他这样说,权仲白竟无话可以回答,两人面面相觑,封锦瘦削的面上,肌肉跳动几下,终于露出一个苦笑,他低声道,“世事难料,谁知道杀了罗春,竟引来如此后果!”

其实权仲白对这病鼠的来源还是很存着疑问的,只是现在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他正欲开口时,里头有人出来传话道,“皇上醒了。”

两人遂又进屋去看皇上——此时,他连坐起身都需要封锦的搀扶了。原本平庸的相貌,更是枯瘦得都有点不堪了。

“子殷……”他念叨着,语气甚至很平淡,灰白的面上,唯独只有这一双眼睛是亮的,是有活气的——“朕是不是就要死了?”

权仲白终于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看今天几更!

午饭前,给大家下下饭!

375斩草

承平十七年七月,虽说才至秋初,但东北却已经冷了下来。白山黑水间讨生活不易,一年内大雪封山三四个月都是常有的事,七月中,秋收已经结束,大家也做好了猫冬的准备,整个田地的氛围都悠闲了下来,各地的佃农,已经开始琢磨着要不要进山打点野味,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给自家的库房里添点荤腥了。朝鲜乃至东北沿海各地的港口,也是挤满了各地商船甚至是渔船,赶在港口上冻前做最后一波生意——虽说禁海令已经下达了一年时间,但这么长的边境线,走私交易根本是防不胜防,各地长官收了好处,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们去了,只是可惜了银库收不得商税而已。

龙楼谷虽然和白山镇联系紧密,但这么多人住在谷内,多半又都不事生产,肉菜之物也不能完全依靠白山镇供给,多少要向外补充粮食。眼看到了七月,谷中也是接连出动了几波人,走老路去买粮。因多年前的事,现在谷里成年男丁不多,权伯红虽说身为国公府之子,但在谷里居住多年一向本分,渐渐地,随着国公府那边发展的脚步,他在谷里的地位也有提高,此次出门买粮,他便是做了个副手,一道去南浦港和商贩接洽。

一旦出门,众人说的就都是朝鲜话了,和一般的朝鲜民众外表上看没有丝毫差别,权伯红这些年朝鲜话说得虽然也不错,但却始终比不得龙楼谷土生土长的居民。便由得宗房带队的权瑞玺去和商贩交涉,他自己在码头上四处游荡,一个也是散散闷,还有一个,也是了解一下东北一地的动向,虽说香雾部耳目灵通,但很多时候,码头上的消息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这几个月,南边内陆流行鼠疫的消息,已经渐渐传到了朝鲜,甚至于朝鲜境内也开始爆发小规模的瘟疫,南浦港的渔民,说起来都是连连摇头,有人道,“听商船上的大人们说,连日本都不行了。就是不让船只靠岸,也有人不信邪,在浅滩和他们做生意,回来身上就带了病。”

这些消息,往往都是神乎其神、夸大无比,但大秦正在流行疫病,而且这疫病有向北蔓延的态势已是不争的事实,权伯红不禁皱起眉头,站在码头上出神。一时无意间,便阻了人的路,被一名粗壮大汉撞了一下,那人瞪了他一眼,喝道,“兀那小子,什么眼神!”

他说的乃是汉话,权伯红只做一脸茫然,和他对视了一眼,只觉那人有些眼熟,待要定睛看时,那人却早上小船,摆渡到自家大船上去了。权伯红拧起眉头,踱回族人身边,便有人问道,“怎么,刚才那大汉,是秦人么?”

整个朝鲜的走私生意,基本都被权家垄断,商船来来去去,底细多数都是权族熟知的。权伯红道,“是秦人,态度还很凶恶,不大像是来做生意的。”

码头上有帮闲的听了,便乍着胆子道,“十多天前就到了,说是要去日本,但那边流行瘟疫,根本没法停靠,才转回来的。现在咱们朝鲜几个港口,也就是南浦港附近没有瘟疫的消息了。咱们也都觉得不像是做生意的——更像是兵呢!听说,是要到海对面去的。”

权瑞玺和权伯红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搁下话头上前道,“来了多少人啊?不会是没安好心的海盗吧。”

“那倒是不会的。”那人连连摆手道,“十多天来都在船上住,不肯上岸,说是怕染了瘟疫。船上还有洋人,据说,据说是什么引路的,也就是来了这么一船几十个人。”

众人这才安下心来,自去买粮不说,当晚权瑞玺还抱怨道,“自从出了个新大陆,这几年来,港口是越来越不清静了!”

权伯红呵呵一笑,没有搭腔,出门欲去洗漱时,在怀里一摸,居然摸出一封信来。

他捏着这封信怔了半日,才想到白日里那大汉的随意一撞,原本宁静已久的心忽地砰砰跳了起来,觑得左右无人,便捏开信细细看了。看完后随手揉成一团,扔在水里就让其化成了一团糊。

次日众人照常安排运粮的事,自然也有商号作为掩护,一切都是驾轻就熟,买了粮又换路运回龙楼谷,来来回回换了不少交通工具,走了也有三四天这才平安到家。权伯红如常交卸了差事,举步回家时,林氏正盘腿坐在炕上和几个妇女看纸牌,见男人回来,大家也都散了,林氏出来道,“这一路走得还顺吧?”

权伯红只简单嗯了一声,林氏就已经是微微一怔——夫妻多年,默契非凡,一点眉高眼低肯定是看不出来的。她先也不说话,打发权伯红吃了饭,晚上安歇前才低声问,“怎么?”

权伯红压低了声音道,“二弟妹已经派人过来了!”

一句话便把林氏说得色变,“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还要一两年?”

“京师局势有变了。”权伯红低沉地说,“好在现在谷里还没收到信,依然算是有机会的。”

林氏不免犯了难,“这一大家子的……信上怎么说?”

“就是因为京师局势有变,仓促间人手和火器都没准备好。”权伯红叹了口气,“该做的铺垫也没有做好,所以只能派个二百人的小队来,说是定于三日后过来……我们还有一两日准备的。”

这几年来,谷内对林氏等人的防备也是渐渐松弛了。有了闲暇,也能去到朝鲜这一面散散闷,买买东西。林氏和权伯红出门都不成问题,唯独就是孩子们是极大的累赘。权伯红原指望林氏能有主意,没想到她也是张口结舌,两人目光相对,权伯红才要说话时,林氏一咬牙,断然道,“就算我们出不去了,也要把孩子们给送出去!”

这话说出来,权伯红倒是放心了些,他点头道,“原本还想通知大伯一家的,现在看来也没这个余地了……后日似乎是安水镇的集日,我等不妨寻找机会,分头行事……”

林氏也开动脑筋,和丈夫一道苦苦思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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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后,安水镇开了集日,谷中有些资深女眷,可以随意外出的,也是有意出去买些针头线脑的,顺便也散散闷:虽说谷里什么都有,但货色毕竟不如自己挑的可心。林氏抱了两个小些的孩子,随口说了几句也就跟着一道去了。权伯红则在家中歇息,到了午后,方才招呼长女,道,“咱们出去溜达溜达。”

遂带了孩子,一身青袍,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出了屋子,空着手往外头走,路上遇到了权世赟都只是随口招呼,权世赟还笑道,“这么冷的天,出来散步也该加件大氅。”

权伯红这才回去加了衣,和女儿一道溜达到了山下,守着谷口的兵士道,“哟,带着女儿上哪去呢?”

权伯红略带无奈地道,“这妮子闹着要去镇上,她母亲又没带她去,和我哭了半天了,只好亲自带出去走走,现在过去,到天黑搭车回来也还算来得及。”

谷内的马匹都是被严格控制的,错过了大车,可不就只能走着去了?那族兵看着大囡囡一笑,作势要拧她的脸,大囡囡忙躲到父亲身边。她秉性聪慧,本来也闲不住,听到父亲这样说话自然不会去拆穿了,反而上下跳着道,“去玩喽!去玩喽!”

如此顺风顺水地出了谷口,两人顺着这条大路走了半个来时辰,路边树后忽然就跳出两个人来,大囡囡才要叫,权伯红已沉声道,“不可无礼,这是自己人!”

果然,当日在港口见到的大胡子笑呵呵地望着权伯红,单膝跪地施了一礼,道,“大少怕是不记得我了,小人乃是桂帅身边家将,昔年在京内,曾见过您一面的。”

权伯红愕然片刻,才想起来笑道,“啊,是了,那时你陪着你主子来我们家拜访二弟——一转眼,也是这么多年了!”

此处不宜久留,在二人的襄助下,一行人急行军般直接拐道去了南浦方向,大囡心系林氏和弟妹,不断问,“爹,娘呢?弟弟们呢?”

因小巫山生幺儿时难产去世,这几年林氏是真正在带孩子,一家人彼此感情甚笃。大囡也是真正挂念嫡母,权伯红道,“你娘和弟弟自有人去接的。”

那大胡子也笑着说,“别害怕,车过的时候,俺们已经看到了你娘身上挂的玉佩,亦是派人缀上去了。”

大囡方才不再说话,权伯红摆弄了一下腰间玉佩,也不由微微一笑——自从年前蕙娘再来过一次以后,此次外出,他都佩戴着这枚青玉佩饰。

一路无惊无险地到了南浦,在船上等候了半日,果然林氏和两个儿子都到了,几个小的还不明所以,不断地问林氏,“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林氏一把抱住儿女们,泪珠滚滚而下,哽咽道,“咱们就要回家了!”

权伯红在一边看着,也是感慨不已,此时大胡子请他出去议事,因和他商议道,“事出极为突然,唯恐人多了走漏消息,此次老爷也就派了身边五百亲兵来办这事,余下人都在船上,今晚就可到了。事不宜迟,我看还是速战速决地好,只不知道五百亲兵,可否打下谷内呢?”

权伯红这时亦清醒过来张了张口也是欲语无言,难下这个狠心,正在犹豫时,林氏从舱内走出,断然道,“谷内虽然现在壮年汉子少了,但青年、中年的男丁也有数百近千,再加上妇孺,数千人还是还是有的。再说还有地利之便,若是强攻,只怕胜算不大。我记得当时二弟妹和我拟了另一策的。”

那大胡子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道,“我们大帅也是有意走封谷下毒的路线,为此也特地带了足额火药。只是如此一来,没个向导只怕是浪费时间……”

权伯红和林氏对视了一眼,林氏不容置疑地吩咐权伯红,“你我分头行事吧!”

权伯红也只好把未出口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去。

要知道从山谷里凿密道,这基本是不可能的任务,所有的出入口都只能依山势来建,这都住了有快十年了,对谷内地理,权伯红早就摸得滚瓜烂熟,唯一不熟悉的也就是从白山镇过去的那条路了。他和林氏乘夜直接上了岸,分头领人,两百多个大汉各自都备了火药、火铳等物,在夜里穿城而出,南浦港根本无人敢于出面留难,趁夜一路疾行到了谷中,只见谷口处灯光隐隐,还有人声传来,便知道是自家人当夜未归,引起了谷中众人的警觉。孰料一行人却是夷然不惧,那大胡子打量了一下谷口,嘿嘿笑道,“的确是易守难攻!”

他一挥手,两边人便分做两路,借着月光在山脉中穿行,很快就到了一条小路的出口上,当下便攀援而上,眼看快到谷口,已经隐约可见那铁栅栏时,那大胡子笑道,“这里真是风水宝地了,若要铁了心守,真不知能守多久。”

说着,便取来火药,三下五除二地一路码了下来,一行人退到极远处,方才引爆了火药,只听得一声大震,此处路口已被完全炸塌,连着下面的路面也都被炸毁了,即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碎石刨开,也将面临无路可下的绝境。

从山谷出来,路口也是有限的,两处小路其实都十分险要,这里炸了一条,那里不片刻也炸了一条,众人回到谷口时,谷口却又没声音了,想必是听到炸响,又都过去查看。之前留在此地的那些亲兵,一个个俱都施展江湖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已在谷口布置了许多炸药。

龙楼谷之所以成为权族的大本营,自然是有其原因在的,入谷那一段小道弯曲绵延,两边都是高耸参天的峭壁,可谓是险峻非凡、恰如龙躯,如能将其中一段炸塌,里头人要出来可要费上一些功夫了。权伯红望着这些人布置炸药,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几乎都不忍继续往下看去。倒是林氏,眼中隐隐有兴奋之色。

那大胡子见谷口布置得差不多了,一挥手,几个军士鬼魅般闪进谷口,只听得几声轻微的惨呼,谷口便没了声音,过得不一会,几人退出道,“里面也已经安放完毕了。”

大胡子看了权伯红、林氏两人一眼,嘿嘿一笑,道声小心,便上前点燃了引线,一行人都墩身抱头,过不得多久,只听得连续几声轰天大响,谷口已全然倒塌,两块山壁被炸塌了底,遂滑下来并作一处,原有的通道,此时已化为乌有。

“老四的炸药是越来越老练了!”那大胡子连姓名都没和两人通,此时也不过说声老四而已,老四呵呵一笑,还有些腼腆,摸头道,“不知山背阴处如何了。”

话犹未已,只听得极远处一声轻轻的响动,活像是有人在咳嗽一般的。大胡子数人却都是喜形于色,喝道,“好!那边也成了!”

一行人再不犹豫,遂立刻部署撤走。大胡子问权伯红道,“水源里可下了毒?”

权伯红未曾开口,倒是林氏说道,“这几日我已吩咐孩子们,假作嬉戏,在各处井口都投了神仙难救的原石下去。自己亦是找机会倾倒了一些粉末。”

四周出路断绝,水源被投了毒,又缺乏青壮年,虽说谷内有火器,但这山壁倒塌,可不是火炮能轰得开的,没有相当技巧,只能越炸越碎,这技巧怎么锻炼?只有跟着军队攻城掠地才能练出如此老手来!这就是军人和江湖游勇最大的不同,权家所谓族兵,面对这等亲兵,真是丝毫胜算都不可能有。

大胡子满意地一点头,又道,“我们会出一艘船,将您们送往广州和二少的大公子、二公子会合。余下人等还要在附近扫荡些漏网之鱼,我就不送大少、大少奶奶了!”

权伯红即使心中不忍,但当此也说不出什么了,只好点头不语。林氏回望了黑乎乎的那片崇山峻岭,亦是露出了一个极为复杂的表情。

末了,她终是深吸了一口气,畅快地对权伯红道,“伯红,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午睡醒了没有,看更新了!

376除根

承平十七年七月,京城的天气虽然也显著地凉了下来,但秋老虎还是肆虐未去,正午时节,依然是有几分炎热。这对于京城的疫情来说,也不能算是太坏的消息,事实上,热疫在热天传播得反而比较缓慢,到了冬日阴冷潮湿时,则就更加猖狂了。现在京城众人,多少有些能热几天就热几天的盼望在。

随着北戎仓皇逃窜的脚步,山西一带也开始流行鼠疫,几个省份都是受到了牵连,从前从陕西入关的关口,向来是出关容易入关难,但现在却是倒了过来。虽然没有明说,可从五月起,打从东边来的客商,几乎就都无法出关了。西北等于是决绝地把粮草和鼠疫一起堵在了关口,以保存官军的实力。

这样做,当然有几分忤逆,先斩后奏、阻隔交通,在有些时候都是叛乱的前奏了。但现在整个北方都在闹瘟疫,皇帝自己都去了承德避难,内阁还顾得上北边?能把局势收拾过来就不错了,现在北边连消息传递都异常缓慢,很多疫区根本都没有人敢经过,送信人全要绕路行走。南北信息还能靠快船,北方内部的通信,已经宣告全数瘫痪。

在这样的局势中,所有人都只能安分地在家避难,没事是绝不会出门乱跑的。虽说北戎已经走了,但京营兵士也好,守将也好,几乎没有敢进城的,全都在城外扎营居住,继续消耗粮草,自己营房里的灭鼠工作那也绝不敢怠慢了。——这追击北戎而去的崔家军就是最好的教训,就因为赶路没顾上灭鼠,虽说是刻意落了一段路,但到底还是感染了鼠疫,一路走一路就在减员,现在连东北都回不去了,直接在山西就地驻扎休整,可谓是倒霉到了家。好在北戎这一逃,整个北方草原都被波及,那些游牧人现在也是自顾不暇,根本都没空来找大秦的麻烦。

因京城实在不是事,没法再继续住人了,各王公贵族都是自寻生路,大部分人都避到了天津——天津城还算是见机得早,京城还没事时已经是全城发疯一样地灭鼠,嗣后等北京开始流行瘟疫了,越发是吹毛求疵,最后都有点坚壁清野的意思了,在城外划了一条沟,里头扔的全是各色各样的耗子药,这样来阻挡外地野鼠搬迁入境。是以说虽然距离北京不远,但疫情十分轻微,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这其中桂总督和桂太太自然是居功甚伟,也因此,现在连内阁、六部,都是搬迁到天津来办公了,京城里留下的,多半也就是些又穷又没办法的人——也就是大部分平民百姓,在那里和疫病斗争。再说,起码现在的天津,还能维持和南方、东北的有效联系。

权仲白陪着皇帝在承德养病,蕙娘和他也能时常通个信息什么的,这日起来,她收到来信以后,便袖了直接去找桂含沁:权家到了天津以后,干脆就直接住进了总督府,反正不比许家还要面上避嫌,杨七娘干脆是拖家带口地下广州去了。

桂含沁正在外院议事,蕙娘遂入堂屋等候,杨善桐从里屋出来道,“吃过早饭没有?”

蕙娘笑道,“吃过了,你看这封信。”

说着,便把手中的信推了过去,杨善桐也不和她见外,拿起来就看,信也不长,她一会儿便看完了,不由皱眉道,“病程进展得很快啊。”

蕙娘颔首道,“看来不几日,应该是要召大臣去承德了。”

现在皇帝已经是病得无法视事了,整个北方也就是靠内阁在勉强维持,因承德不比天津传信方便,这才没有赶到君前侍奉,当然若是皇帝有大行之兆,那自然是都要过去拜见。蕙娘和杨善桐交换了一个眼色,杨善桐叹道,“我也觉得是病得不行了,牛妃都那个样子了,那边也是连一句话都没有……”

当日皇帝离京时,曾嘱各宫便宜行事,管理静宜园事务。但后来因香山一带也开始染病了,牛妃又有些神志不清的样子——下人因惧怕,竟是许久才给五皇子收尸,小殓时才发觉,五皇子竟然是被牛妃扼死的。由是才发觉牛妃是真的疯了。宁妃也是无法,只好将牛妃锁在静宜园里,自己打发了德妃、丽妃等人,前去避暑山庄投靠皇帝,少不得亦是要向皇帝禀报此事的了,但皇帝竟是连一句话都没有过,现在牛妃还在静宜园内,也不知生死了。——香山一带野物多,野鼠杀不尽,传染的可能也大为增加,连冲粹园现在都是早已经荒废了的。

蕙娘道,“卫麒山不是还在京师附近驻扎吗,应该能照看些许的。只是不知道现在三皇子可还安好。”

三皇子是真疯假疯,几人心底清楚得很,善桐笑道,“真疯也好,假疯也罢。宁妃反正现在都住在天津,在天津城内,还怕她做什么?”

这倒是真的,宁妃非但住到了天津城内,而且还挺活跃,也许是难得出宫放风的关系,这两个月,她倒是串门子串了个够。因北方正乱,也没人多说她什么。

“现在闹成这样,天家体统,算是都丧尽了,虽然天下还算富庶太平,但李家真有了几分败亡的预兆。”善桐见蕙娘笑而不语,遂又感慨道,“从上一代起,就闹得不像话了,从没听说过皇帝放反贼的……亲手把新大陆那边的势力给培植起来,就为了和儿子置气……”

“从前虽然还不像话,但也还能撑住架子。”蕙娘眼神幽深,“现在是越发连架子都撑不住了……”

皇帝家事,糜烂成这样的也的确少见了。善桐叹道,“这就是气数已尽罢,一场瘟疫,真不知省了多少事。但却也不知道是祸还是福了,若非权神医守在皇上身边,只怕此时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蕙娘淡淡道,“杨七娘这人,虽然矫情讨厌,但有句话我还是很赞同的,机会只青睐有准备的人,我们毕竟要比别人准备得多一些。”

说到此处,亦不免叹了口气,“虽然,也只是多了一些。”

三家计划,本来都铺开到两年以后了,冒充葭娘的民间女子也在寻找之中,以便到时搪塞鸾台会可能的查问。结果因为一场瘟疫,被迫硬生生提前了两年,虽然瘟疫带来了优势,但不能不说,这行动还是仓促了点。也因此,这一阵子几个主事者都有些心神不定,善桐亦叹息道,“我最担心其实就是东北了,偏偏这几天那边似乎下了雪,消息送不来……”

东北太平日久,现在和朝廷的联系也不多,也就只有蕙娘等人,才会如此关注那方面的消息。蕙娘和善桐对着叹了几口气,又说起在广州的儿女,因这一次是三家的小辈一起送走,杨善桐倒是罕见地说了句实在话,“说实话,我也是早看出令弟的心思了,不过,大妞妞心思深,又有个许四郎,她会怎么办,我实在也是心里无数。下一代的事,真是看不懂,除了你们家歪哥和三柔以外,似乎没一对是准成的。”

若是事败,那不必说了,三家一道死,若是成事了,三家也势必要紧密抱团,以对抗文官集团。彼此联姻,绝对是长辈们乐见其成的,蕙娘笑道,“三柔是看准歪哥了,歪哥心里如何,我可也不知道。孩子们的事,让孩子们自己去折腾吧。”

正说着,桂含沁匆匆进来,第一句话便道,“东北有信来——事儿成了,办得很好!”

蕙娘和善桐一下都站起身来了,蕙娘道,“白山镇和凤楼谷都办成了?”

“朝鲜那边,我是让亲兵去的。守了七天,只活着爬出来两个人,当即也摔死了,有一个还有一口气的,问了以后,说是喝了水陆续都中毒而亡。”桂含沁瞥了蕙娘一眼,口中续道,“白山镇那里,带着达家的人一起办的,管事的基本也没留什么活口。”

蕙娘依然并不放松,桂含沁望着她忽然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封信丢给她,道,“真的,都抓起来一个个对过花名册上的名字,再处死的。我们家可没有借机私藏你们家的人证。”

“沁哥。”杨善桐倒是嗔了桂含沁一眼,蕙娘却不以为意,细细地看了信,见绿松和权伯红夫妇都有份说话,方才颔首道,“差事办得极好,如此一来,就看广州那面的了。”

鸾台会北部的组织网络,几乎尽入蕙娘掌握之中,除了北面瘟疫肆虐的这些城市以外,西北现在等于是封关了,会战结束以后,勋贵纷纷回京,余下桂家就是关外的土皇帝,要将北面组织连根拔起,真不是什么难事。中原这一块现在在兴瘟疫,也就先不提了,反正现在也不可能进疫区去寻人。

至于东北,桂含沁派亲兵和权家一道斩草除根,事出突然,权家根本来不及反应,做得极为利落,令蕙娘喜出望外。只有广东那面,因为是权世仁一手打下的基业,和北面几乎不是一个系统,蕙娘能提供的情报也不太多,只有靠许家在广东一带的势力了。杨七娘亲自下广州去,就是为了操办这事。她在江南、广东都有根基,正是操办此事的不二人选。至于许凤佳,只需分些亲兵给她指挥便是了,他自己还要主持吕宋一带的事务,倒是无暇□的。

鸾台会四个分部,瑞气部管通信,几乎都是权族子弟,也是绞杀重点,正好是以同和堂为根基,查起来也方便,拿蕙娘给的花名册逐个去查对的。清辉部不知底细,大本营在京城西北一块,在西北的不必说了,在京城的,京城人都死成这样了,清辉部自然也失去联系。蕙娘最后一次得到消息时,就听说里头人都快死绝了。香雾部的探子们都是单线联系,把上线端掉便罢,一样是从同和堂着手。至于祥云部,多数是以民间教派为根基、依托的,对鸾台会的事也不甚了解,通过天下道教正统,龙虎山张天师的道统予以打压,便也罢了。

有蕙娘这个最大的内应,还有什么事做不成?到了八月,各地反馈陆续过来,来自桂家、许家的经办者、蕙娘自己派出去的监督者,都是众口一词:乘敌不备,此次行动,极为成功。虽难免也有漏网之鱼,但主要证据证物证人均已销毁,整个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鸾台会这个野心勃勃、秘而不露的地下组织,势力滔天时几乎可以左右皇朝储位,扶植一方诸侯,然而,建立在阴暗中的势力,注定不能长久,它的倒台,也一样是秘而不宣,几乎完全没有激起一丝水花。

作者有话要说:吃了看晚饭吧~

377弥留

进了八月以后,天气转凉,天津港也要上冻了。除了本来就在天津安家的官员以外,众人也开始筹谋着往京城回迁。不过,正是这时,内阁几大阁老,除了留下吴阁老驻守京城以外,几乎全都骑马上路,和商量好的一般,也不顾赶路辛劳,都是一路快马加鞭地往京城里赶。

与他们同路的,还有良国公、平国公等天家的近亲贵戚,甚至连蕙娘都有份于其中,倒让她多了几分不解。好在同行的几乎都是老头了,她也没什么顾忌,象征性地女扮男装了一番,便也算是全过体面了。

从天津到承德,快马也就是两三天的事,实在不能说远,但这一路的氛围都有几分沉闷。即使是年纪最大的良国公都没抱怨什么,才从京城快马感到天津,就又要从天津去承德,让这位老人眉宇间带上了浓浓的风霜之色,但他一路均是沉默寡言,仅仅是上马、下马时,才能稍稍看出几分疲倦。

蕙娘也是有心和良国公私下谈谈,奈何皇帝圣命下得急,她和良国公这小半年来还是头一回照面,有些事她又不愿在人前露出,因此对良国公态度中那浓浓的疑惑,她也是保持了沉默:若鸾台会还在活跃的话,一路怎么也会略做表示,提示良国公自己的存在。但经过北方这一场瘟疫以后,很多事都是改变得太多了,谁也说不清楚香雾部体系是否受到了极大的破坏,而自己避居天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行动也受到限制,和组织失去联系,也是很自然的事。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种理由,老人家也只能暂时把疑问给藏在心里,此时表现得倒也是恰到好处,正是一个忧心忡忡的老臣子形象,在杨阁老等内阁成员跟前,更是不露丝毫得意,作为未来的外戚,这种态度,还是很招惹好感的。

一路紧赶慢赶,很快就到了承德。所幸皇帝还未大行,而诸多太监宫女也都群居到了承德,由连太监统领着,多少把避暑山庄也是布置出了一个样子来。一行人都还没怎么休息,稍事梳洗,便立刻禀告前去拜见,但回应却有点让人失望:皇帝现在还没醒来,不能接见诸位。

该怎么办?下去休息么?想得美。所有人全都是盛装肃容在外间候着,这时候说的话,那都是遗诏,这时候嘱咐的臣子,那就是托孤重臣……

虽说还没人谈到这方面的事,但六皇子年纪相对最大,权家也是其余所有生子妃嫔中背景最为雄厚的一家,三皇子的发疯,可以说是打乱了皇帝的所有部署。到了现在不立六皇子,皇帝是说不过去的,就是这孩子的皇位也未必都坐得稳……是以避暑山庄的局面,隐隐已有以六皇子为主的感觉。现在他也是在屋内和母亲一起伺候皇帝——虽说不过虚应故事,但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权仲白此时也是十二个时辰不离皇帝,虽说和亲人就是一墙之隔,但足足有好一阵都没能脱开身来。过了近半个时辰,方才擦着手走进屋子。一屋子人顿时都站了起来,杨首辅先道,“子殷,里面——”

权仲白扫了妻子一眼,又和父亲交换了一个眼色,方面沉似水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已经是弥留了。”

一众人等全都色变,杨首辅脚一软,竟是跌坐在地,他喃喃道,“皇上——皇上……怎么——怎么就这么突然!”

说着,已是禁不住双目老泪长流,竟是要就此嚎啕起来……

在场诸人,就数他和皇上君臣相得,这份情谊谁都能够理解,其实,这些阁臣心里又怎能好受?杨阁老还算是最有依仗的了,和权家有个儿女之亲。王阁老还勉强能和权家这强势的儿媳有些香火情分,其余几位阁老,和权家真是没有一点渊源,此时岂能没有些对前程的担忧?

权仲白自然是最冷静的一个,他淡淡道,“还算是可以拖几日,各位不要走远了,什么时候他能醒来见上一面,自然立刻来找你们。现在进去,人多气杂,对病人也不好。”

言罢便又退入里屋,众人面面相觑,均都有几分悲戚,承平近二十年,总算朝政还算是蒸蒸日上,要比前朝好得多了。现在换做六皇子,多大的孩子?主少国疑,一番血雨腥风的争权风暴,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了,就不知道,现在的皇上还有没有这个脑子,能不能明确地做出托孤的叮嘱,如此一来,或者还可以把这即将到来的争斗给稍微平息一些。

在一片沉默之中,时间过得特别地慢,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吱呀一响,权仲白探头进来,轻轻地点了点头,众大臣遂都起身鱼贯而入。果然见到当屋一张大床,床上半靠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病人。权德妃和六皇子侍立在左,封锦、连太监手拿药碗、手巾在右,而权仲白一人独立门前,先道,“说话声音都低柔点……他受不住高声。”

杨阁老早已经满脸是泪,强忍着没放声儿而已,他跨前几步,一下跪倒在皇帝身侧,泣不成声地道,“陛下——”

皇帝的容色却很平静,他勉强动了动嘴,低声道,“众卿不必哀伤,人,固有一死……”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众人均抽泣起来,蕙娘心中亦是感慨良多,也低头擦了擦眼睛。皇帝又道,“以后……小六子就交给诸位了,他年纪还小,诸卿务必严格教管,别让他败坏了祖宗的基业……”

这就算是确认了皇六子的继承人身份了,皇六子素来低调,很多大臣都是头回得见真容,此时偷眼看去,只见一个清秀的孩子,茫然站在母亲身边,一脸的木讷。心中都是有些忧虑,但此时亦不便发作,自然是点头应下。

“小三儿,封到贵州去吧……”皇上断断续续地说。“让他母亲也跟着一起去,去了,就不要回来了。”

这亦是稳妥安排,免得长兄痊愈以后,和幼弟争权。诸人都偷眼看杨阁老,杨阁老却是连声答应,他哀痛而深情地望着皇帝清瘦的脸庞,连连说,“老臣绝不会令皇上为难。”

这积极的表态,在皇帝枯瘦的脸庞上激起了一丝笑的涟漪,他合上眼,声若蚊蚋,“良国公何在?”

“老臣在。”良国公立刻上前。

“瘟疫肆虐,元气大伤……主少国疑,强敌环伺……尔等忠臣外戚,务必戮力一心,辅助皇六子担当大位……”皇上吃力地咳嗽了两声,顿时就有鲜血顺着嘴角溢出。众阁臣均是泪流满面,权仲白排众上前,拭去血迹后,和皇帝对视了一眼,皇帝微微点了点头,他便反手一针,直入皇帝天灵穴几分。

众人轻声惊呼中,皇帝面上竟有了少许红润,眼神也不如以往涣散,他又道,“女公子上前来……”

蕙娘默然上前,不知如何,心中竟也有些微忐忑:虽说她带着鸾台会,可以说是把皇帝和他的子嗣玩得团团乱转,但此时面对这枯瘦的病人,说是兔死狐悲也好,说是矫揉造作也罢,她毕竟是浮起了一丝愧疚。

“臣妇焦氏在此。”她轻声道。

皇帝点了点头,“吕宋……海禁……这些事该怎么办,你多拿主意。你是女子,不能做官,朕没名分给你,但宜春号几乎等于官办,朝廷的钱袋子,你也要多管起来,多为你侄子出出力……”

这个出人意料的嘱咐,令众人都有几分侧目:身边就有史官在记,眼下的一言一语,都是要上《起居注》的。遗诏也要颁行天下,权德妃到目前为止,在这里面还没名字呢,如果从头到尾都没被提起,她这个太后,在阁臣心里就没那么有权威了。而除了太后以外,遗诏里居然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这在古往今来,也可以说是头一份了。皇帝既然这么说了,以后户部的事情,蕙娘出面说话,就是户部尚书都要让个三分。

蕙娘亦是讶然不已,她和良国公、权仲白对视了几眼,心中也不知是酸楚还是欣慰:这一辈子,她算计是算计得多了,可真正公开承认她的才干的人,不是祖父,不是丈夫,竟是皇帝……

“臣妇一定殚精竭虑,但为皇上分忧。”她轻声道。

皇帝嘿然一笑,声音又转微弱,刚才那一针,似乎效力也就到此为止了。“告诉许杨氏,蒸汽船的事,继续去做……拳头没有人家硬,憋气啊……”

这又提到了一个女子,而且还是杨阁老的女儿……但皇帝现在已经又转向了王阁老,“你们大臣,要抛弃成见,一心辅助幼主……四边事多,要任命良臣,多走出去,多学一点。现在不是以前了——”

他喘息了几声,轻声重复道,“现在不比以前了,海那边有人了……”

到现在了,惦记的还是鲁王……

蕙娘简直一阵无语,原有的感动,也是不翼而飞,但诸大臣却都是痛哭流涕,没口子答应了下来,全都担保要一意维护正统,皇帝喘了口气,艰难道,“地丁合一……继续去搞,农户很苦,商户……又太富了……”

最后的几句话,几乎是呓语了。权仲白翻了翻他的眼皮,摇头道,“皇帝即将大行了。”

他的手扶到了那根银针上,众人都看得出来——这根针一抽,只怕皇帝也就没有多久了。

杨阁老、王阁老等皇上一手扶植起来的人物,均是泪流满面,良国公等人也都干嚎了起来,皇帝费劲地鼓动着眼珠子,扫过了榻前众人,他低声道,“朕这个皇帝,做……做得还不错吧?”

也不知是在问谁,但众人值此,自然都只有一种回答,“圣天子洞明烛照、堪比尧舜!”

唯有权仲白,在这一片近乎哀嚎的回答中,低沉地道,“和先代比,你已经很有诚意了!”

皇帝似乎只唯独听见了这一句话,他露出了一个放松的、乏力的笑容,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费劲地伸出手来,低声道,“握住我的手。”

声音低柔,在一室嘈杂中,几乎难以分辨。

封锦便走上前来,跪在床边,握住了皇帝瘦若干柴的五指,低低唤道,“李晟、李晟。”

李晟单手收紧,微微点了点头。

权仲白垂下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忽而也轻声道,“实在对不住。”

言罢轻轻一拔,将长针启出。

李晟原本平稳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他的眼帘慢慢地垂落了下来,十几息以后,紊乱的呼吸声,终究归于平静,和封锦紧紧相握的手,也渐渐松弛。权仲白低声道,“皇帝已经大行了。”

杨阁老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忽而咕咚一声,仰面晕死了过去,在一室悲怆的号哭声中,蕙娘几乎是漠然地望着这一切,仿佛是个旁观者一般,超脱出来审视着室内众人的言行:悲痛的诸阁臣,宁静的封锦,哀伤的连太监……直到眼神和权德妃一碰,她方才清醒了过来。

李晟已死,六皇子登基是名正言顺,可以说,鸾台会终于是实现了他们的计划——虽说不论是权世赟还是权世仁,都再无法看到这一幕了。但最后的赢家是谁,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都还不能妄下定论。还有些不稳定的因素,需要处理。

作者有话要说:晚饭吃得开心吗!

再猜今晚几更!

PS虽然杀了很多人,但唯独是写小五和皇帝之死的时候,真的一边写一边掉了眼泪。

378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