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给权仲白长揖到地,正经道,“非但施救有恩,还多承权兄为我打点了一处养病的住所,使我得了许将军的照拂。没有他的恩惠,我也很难顺利登船往南洋去。眼□份,不便出面和他们相见,但这份情,我从未有片刻忘记。”
权仲白微笑道,“唉,你实在是太客气啦。”
借着焦勋下拜的当口,他和蕙娘交换了一个眼色,蕙娘是清楚地看出了他态度中的一丝保留,她也是心知肚明:焦勋看似做得处处到位,其实……
叙过了这两份恩情,三人便又坐下说话,权仲白先道,“本来今天,我是该跟着焦氏一道进来的,只是杨家有人约我过去看诊。七八天前就来打招呼了,这病也是拖不得的,昨儿回来晚了,今天我得先跑一趟。你们说到哪一步了?”
蕙娘道,“刚把达家和鲁王的情况说了一下,还说到你呢——让焦勋自己和你说吧。”
她冲权仲白亲昵地一笑,又略带埋怨地道,“唉,赶得这么着急,午饭吃了没有?这里有茶水,就着用些点心?”
权仲白摆了摆手,“一会回去再说吧……”
他面带微笑,期待地望着焦勋,一脸洗耳恭听的样子。焦勋便又原原本本地,将他对蕙娘说的那些话给交代了一遍,权仲白翻起这花名册,又要比蕙娘熟悉一些了,一边看,一边随口就道,“哦,原来陈家礁的海盗,也是鲁王的人。嗯,他们地处险要、兵强马壮,前些年颇有一番声势。这几年海军强势,他们渐渐没了声音,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番故事。”
既然了解,在这种事上,焦勋和他话是要多些的,两人谈得颇为入港,焦勋还给权仲白说了些海盗中的人事,“自从日本那边闭关锁国以来,倭寇少了几成不说,现在海盗的大本营也不在日本,再没有从前老船主那样的人物了。几个大匪从前还打得厉害,现在也被官军给压制得结成一团。陈家世代都是水匪,精通海战。这一代当家本是有一番雄心,想在鲁王手里归顺朝廷,也做个将军的。反正他劫的一般也都是外国商船,对内并无劣迹。在鲁王留下的这许多暗线中,这一位在海上能为最大,但心思却最不牢靠。有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这几年来,也是屡次有意被招安,只可惜无人牵线罢了。如今知道新大陆一带商机无限,对鲁王便又重热心了起来……”
“你是说陈猛吧。”权仲白笑了,“我此番南下,和他也打过几次交道,这个人是有点意思!要不是我还有点拳脚功夫,又能沉得住气,几乎要被他软禁起来。”
焦勋还没怎么说,蕙娘先倒抽了一口凉气,半是做作、半是真心地道,“这么大的事,你回来了怎么连一句话都不提?”
权仲白看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和焦勋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大约是在感慨‘女人!’,口中笑道,“出门在外,生死一线也视如寻常了,反正我还是活下来了,和你多说有什么意思,惹你难受么?”
蕙娘气得在桌面下狠踩了权仲白一脚,权仲白轻呼一声,焦勋倒笑得弯了眼睛,却没多说什么,而是把话题给拉开了。“有陈猛穿针引线,还有达家人的配合,现在这张网算是织起来了。就是达家那里,我还有点放心不下……”
便又重提了让权仲白去东北,打着鸾台会少主的名号,和达家人委曲勾连,令他们更加服从的方案。权仲白沉吟了片刻,也答应得很爽快,“成,等我找到空当能够出京了,一定联系你,咱们便跑上这么一遭儿也好!”
焦勋呵呵地笑,“那我就静候权兄消息了。”
权仲白道,“正是,只是你在我们府内那条线,终究受到规矩束缚,无事不能时常出门,太不机动了,只好做两条线之一。”
说着,便蹙眉不语,蕙娘道,“你的意思,是让桂皮来联系焦勋?可他毕竟是你贴身小厮,目标有点太大了吧?”
权仲白道,“桂皮忠心耿耿,能力又强,倒的确是不错的人选,但他现在管着的事有点太多了。我看,不如由焦梅设法寻个人,跟在我身边也算个小厮,这样他出门也方便,彼此又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们家的人,嘴巴都严,也比较妥当。”
蕙娘点头不语,焦勋也道,“这么说倒是,那以后这两条线可交替使用,要更为隐蔽得多了。”
三人遂又把一些暗语给梳理了一遍,此时天色已经过午,话已说完,权仲白、蕙娘遂起身告辞,一样也是从门洞里直接上车,外头压根什么都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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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乘普通的清油车,当然不能直接从焦勋住处回国公府去,怎么也得在城里绕上几圈,才少些嫌疑。两人坐在车里,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蕙娘才轻声问,“杨善榆又怎么啦?”
“他本来就有病根子,头里有淤血。这几年太累,又开始发作头疼。”权仲白神色也有几分凝重,“这病除非开颅,不然我看是治不好,能撑多久,只看命了。但这么劳累下去无论如何是不行的,这一次发作,我给他行针,看效果,没有从前好了……”
杨善榆年纪不大,竟有这么个顽疾傍身。蕙娘听了也有几分感慨,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唇边忽而现出一点笑意,他问,“开心么?”
蕙娘道,“我开心什么?”
“这不就是你要的吗,”权仲白说,“让我陪你过来见焦勋,也好令他知难而退。”
他一句话,正切中蕙娘根本意图,犀利程度,令她几有否认冲动,只是几经挣扎,到底还是没把话给说死,不过还带了几分嘴硬,“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权仲白微微一笑,低声道,“其实,他是挺喜欢你的。对你的策略,怕也是心知肚明。”
蕙娘哪里不明白焦勋的意思?权仲白喊他焦勋,他一直自称李韧秋,多少也就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虽说权仲白这一来,立刻就切断了他和蕙娘直接联系的管道,又把和焦勋打交道的活给揽到了自己身上,但她毕竟也是了解焦勋的,焦勋的态度,未必会因为她的态度改变。
她疲惫地摇了摇头,看到权仲白,气又不打一处来,白了他一眼,道,“你倒是稳坐钓鱼台,任凭风吹雨打……再这样下去,也许我真就和他一道走了呢?”
权仲白摇了摇头,眉头反皱起来,他道,“你这样说,把焦勋置于何地?他待你一腔真情,你待他,也该尊重诚恳。一而再再而三拿他来说事,有点过了。”
说实话,蕙娘亦不是什么一心争雄好胜的人,在政治场合、生意场合里,意气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她也没想过要把谁给压服了、踩实了……也唯有在权仲白跟前,这种恨得牙痒痒的情绪才能一再出现,权仲白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她听着就气得半死,一时热血上涌,真恨不能把他一刀捅死,还落得个干净。什么话冲口而出,事先根本连脑子都不过了,“权仲白,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了?人家对你心里有怨恨呢!孙国公什么身份的人,带了妻子给你磕头,救命大恩哪有一个作揖就了事的?他心里恨着鸾台会,对你是什么想法可难说了。就不说这个,他还惦记着撬你的墙角……你倒好,假惺惺的还关心起他来了,好,你高洁,你有志气,你看不起我……”
说到这里,蕙娘的情绪也有点平复了,她亦自觉有些幼稚,便住了口,只是见权仲白唇边若隐若现,又有了一点笑意,禁不住又道,“我恨你!”
权仲白倒被她逗笑了,他往后一靠,眼睛半眯起来,长吟道,“哦——你恨我,不是挺好的么,我也有点恨你嘛,我们正好扯平了。”
蕙娘手里要有刀,现在权仲白身上肯定已多了几个明晃晃的窟窿。她恨不能掐住权仲白的脖子大吼几声——这股劲,把这个平时轻言浅笑气度雍容的二少夫人,气得银牙紧咬双眉紧蹙,要不是实在不愿示弱,恐怕眼泪都要被权仲白给气出来了。
她虽一句话没说,可种种情态,自然让权仲白看得直乐,他鉴赏了一会蕙娘的表现,又闭上眼轻轻失笑,摇着头道,“咦,难怪你这么喜欢摆布别人,原来拿捏、操纵一个人,感觉竟这样好。”
蕙娘越发气苦,她亦明知自己这次输给权仲白,让他看清了自己心意,摸准了自己的脉门,现在是处处都落在下风,多说只能多错。可这股情绪发酵起来,就是她涵养功夫再好也难若无其事,偏偏,现在两人又在一辆车里,她的种种恼色全都落在权仲白眼中,倒是锦上添花,势必让他更为得意了。
这多种复杂的挫败混在一起,让她也有点进退失据了,蕙娘握着他的肩膀,怒道,“出去,去坐车沿子,不许和我坐在一块!我看了你就讨厌!”
四轮马车,在城里行驶,平时勉强还能算是四平八稳,可一旦路况不好,颠簸也是常有的事。这时候人坐车里要过分活跃,很容易一起摔跌出去。蕙娘才一发力,车轮恐怕刚好别了一块石子,权仲白的笑声还在半空中呢,两人轻呼声起,已经是跌作了一堆,如非权仲白见机得快,拿手一挡,只怕清蕙的头就要撞上车门了。她也是受了一惊,本能地就拿手环住了权仲白的肩膀。
这辆车用料不错,车里的声音不大传得出去,这么个小插曲,外头人是一无所觉——或者说,装作一无所觉——桂皮继续熟练地赶车前行,很快就把车赶上了青石路。可蕙娘的手,却久久都没有松开,权仲白也没挣,只是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快要到家了!”
蕙娘含怒带怨地又白了他一眼,也许是此刻情绪正在激动之中,也许是……她早已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女儿家的心思,也许就是她自己都猜不明白?她还是埋怨的口吻,“难道,只有我娘家死了人,你才肯抱我一下么?”
这埋怨,和头前的埋怨,措辞几乎一样尖锐,可语气却又截然不同了。怒怨与幽怨之间,差的也就是一个字,可听者的受用程度,却是截然不同。
权仲白眼底,又闪过了一丝笑意,他又垂下头来,轻声说。“你还在孝里。”
这是解释、还是提醒、还是托词,又或者是承诺?蕙娘瞪大眼,盯着权仲白的脸,还没看出个所以然,自己的心意也还没定呢。外头马蹄声便渐渐地慢了下来,车身一震,便停了。桂皮咳嗽了一声,在车门外大声道,“少爷,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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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进门时,脸色特别地不好看,别说丫头们了,就连歪哥看了,脖子都要缩一缩,倒是乖哥,因母亲一向疼他,他又乖巧不闯祸,也没受过什么责罚,还不知道畏惧,见了母亲回来,便快乐地跑到她身前,充当信差,道,“今日舅舅差人来找您呢。”
蕙娘弯腰把儿子抱了起来,不免微微动容,“哦?”
乔哥现在闭门守孝,他身上带了两重重孝,在民俗中是现在也算是不祥之人。没事肯定不会打发人到权家来的——不大吉利。
蕙娘便玩笑一样地问儿子,“舅舅打发人来,什么事呢?”
乖哥说不大清,只知道是挺着急的,他嘟嘟噜噜,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把歪哥听着急了。本来装模作样在练字的,现在字也不练了,丢下笔叫道,“我知道——子乔舅舅打发管家来说,说是有兄弟从外地来投亲了!”
兄弟?焦家人什么都不缺,还真就缺兄弟姐妹,三亲六戚。蕙娘的笑容淡了下去,见绿松进屋,便看了她一眼,绿松轻轻点头,叹息道,“是有这么一回事,说是从老家寻来的老亲戚。”
蕙娘不由冷笑了两声,才道,“好么,尸骨未寒,这就有人忍不住,要出招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我真想提醒焦妹子,就是你娘家死一个人抱一下,那也还有一下欠着呢……
开玩笑开玩笑XD
这一次是小权的优势回合,妹子难得输得毫无悬念!
259不轨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焦家本来势力也足可以解决了,只是现在老爷子毕竟去了,还在孝里就闹腾出动静来,外人看了难免觉得有点不像。蕙娘晚上就和权仲白提起来,“如今的顺天府知府,我记得和我们家也是沾亲带故的?”
权仲白道,“好像是吧,说来和四婶也是亲戚,逢年过节偶然也来府上走动走动的。怎么,你倒有事求到他头上了?他是谁的门生,若是你们焦党门人,随口打个招呼也就是了,若是杨党的人,四婶的那点关系也不顶用。”
“谁的门生都不是,那年主考是王阁老。”蕙娘也笑了,“什么好像是,你自己心里门清,我说一句话,招了你十句话,你就在这装吧。”
因歪哥实在难带,只是上下学的一路都能闹腾出多少事来,蕙娘索性就给乖哥也开了蒙,让他带着弟弟每天上学放学,有乖哥这么个小耳报神、小跟屁虫在,歪哥也老实了不少,这几天下了学都回来功课玩耍,到了晚上,便赖在父母身边。对父母之间的对话,也不像弟弟那样,因为完全听不懂,索性就当作耳旁风。听了权仲白这一说,他便露出思索神色,蕙娘看见了,便不令权仲白再说话,而是问歪哥,“想什么呢?”
说起来,权仲白和蕙娘这对父母,也算是颇为开明,蕙娘对儿子,素来是赏罚分明,而大胆言语,素来是不算错处的。权仲白更不要说了,对歪哥简直就是二十四孝父母,平时无事再不搓摩。所以歪哥说话办事从不畏首畏尾,听母亲这一问,便道,“我想,这个老亲戚,是来寻麻烦的吗?”
蕙娘和权仲白对视了一眼,权仲白道,“哦,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歪哥道,“这倒简单,娘一听这事脸就沉下来了,几个姐姐听了,脸色也不好看。”
他说的几个姐姐,就是蕙娘的使唤丫头们。蕙娘道,“是有些麻烦,你说,他是来寻什么麻烦的?”
歪哥皱起眉头,又想了想,就把事情给梳理顺畅了,“外祖父家亲戚少,名气又大。要认亲,什么时候不能来呢,外祖父家在京城都那么些年了……老大的牌匾在门口竖着呢,难道还找不到地方?也许就是看外祖父家现在长辈都没了,上门来闹事的吧。”
这么简单的道理,经过些事情的人都想得出来,只是难得歪哥小小年纪,也看得分明,蕙娘不免微微一笑,权仲白说,“你倒是挺能的嘛。”
似乎是奚落,但口气里的喜爱,却也错认不得。歪哥摸着脑袋嘻嘻一笑,更大胆了,“我猜,娘是打算把这个人——刺配三千里!所以才去找关系。这……这叫杀鸡给猴看——不,是惩一儆百!免得那些无赖,瞧准了子乔舅舅好欺负,就三天两头地上门闹事,惹得三姨姥姥也不能安宁。”
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这么懂事了……权仲白微微有些惊异,看了蕙娘一眼,蕙娘道,“刺配三千里有什么用,这个人去了,还有那个人来。找知府,是给他打个招呼,让他别被蒙在鼓里。你说的杀鸡给猴看,道理是对的,可那个人,还远远算不上是鸡呢,顶多就是一只小老鼠罢了。”
歪哥不免一惊,他有些兴奋,也有些耸动地问,“呀,难道娘你要——要——要杀了他不成?”
权仲白面色微微一变,看了蕙娘一眼,蕙娘本要说什么,见权仲白脸色,便道,“你问你爹吧,看他觉得怎么做好。”
歪哥现在很懂看碟下菜,见父亲脸色不大好看,便摇头道,“我……我不问了,这事和我又没什么关系。”
蕙娘微微一笑,也不说话,权仲白说,“好啦,到点了,你们该去睡啦。”
这子女教育问题,两夫妻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回避的。更足以杀死一切风花雪月的气氛,尤其权仲白那个性子,肯定无法接受歪哥这么小就涉足成人世界的阴暗面,蕙娘本做好准备,和权仲白争论一番。没想到权仲白却并没说什么,反而把此话搁下不提,她倒有点吃惊,便撩他说。“明天我预备把歪哥带回娘家去,也让他见见世面。”
权仲白眉眼有些阴霾,但却还是点头道,“去吧,别把乖哥带去就行了,孩子还太小,不懂得这些事,只能吓怕了他。”
蕙娘越发惊异,禁不住就问,“嗳,你倒不怕我带坏歪哥了?丑话说在前头,我虽没打算要了那人的命,但对他的手段也不会多轻巧。”
“人生路,总是要自己走的!”权仲白说,“我爹安排了我一辈子,我不想安排歪哥一辈子。将来他要做什么样的人,都由他自己选。要想在权力圈里钻营,保住自己的身家,那么成熟得早一点,懂得多一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真要和那一等纨绔子弟一样,只晓得家里有权有钱,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故事文章,对他的将来,倒是没什么益处。”
他难得说一句顺耳话,蕙娘禁不住嫣然一笑,也放软了声调。“你会这样想就好了,最怕你觉得我要害他。”
权仲白便望着她道,“你倒不会害他,但将来他要做什么样的人,你能由着他?万一歪哥对这样勾心斗角的事没有什么兴趣,只想着同我一样浪荡江湖,甚至和杨善榆一样倒腾那些杂学,你能容下他的志向吗?”
蕙娘呆了一呆,她本能地道,“我儿子,哪会这么那么没出息——”
见权仲白似笑非笑,这才脸上一红,把口径给改了,“那我也由着他,会里的事,在我们手上,不论是什么结果,总是会有一个了结了。以后他爱干嘛我都不管,海阔天空,让他们两个小子去闯吧。”
“那就好。”权仲白说,“人分两种,有一种,自己在长辈那里受的苦,便不要下一代去承受,有时甚至有些矫枉过正、过犹不及,还有一种,自己受了压迫,心里虽有恨意,但还是跳不出这个框框,总是要不自觉把上一代那一套,用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我算是第一种,你若也是第一种,在孩子的教育上,我们也不会有太多分歧。”
蕙娘回想起老太爷待她种种,一时也真有几分感慨。片刻后,才重拾自己的强悍,白了权仲白一眼,道,“你用不着含沙射影,我知道你是在说我,你怕我像祖父摆布我那样去摆布歪哥……”
想到自己为良国公提议动心一事,到底是没瞒过权仲白,她面上一红,也没再强撑着不肯服软,“我知道,有时候我难免也为权势心动,也有把不住的时候,可这不是还有你吗?你能时时刻刻提点着我,不就成了吗?”
“提点你,也要你肯听啊。”权仲白淡淡地道,“话都快说烂了,说到你心里去了吗?”
蕙娘想说,‘你是要和我翻旧帐?’,可想到权仲白对她的那些告诫,这话又说不出口,过了许久,才废然道,“知易行难,想改,不是那样容易的。”
自从两人闹翻,迄今交流不少,但再无交心,这番话,以蕙娘性子来说,算是说得极为柔软了。权仲白神色亦是一动,多少时日以来,他望着蕙娘的眼神,头回有了一些不同,说起话来,也是字斟句酌,“想改,你有这份要改的心吗?”
不认真还好,一认真起来,问得就这么尖锐,蕙娘想了想,道,“就有心,我有这环境吗?”
权仲白耸了耸肩,又瘫了回去,随口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能为这样大,有心,还怕没环境?”
蕙娘斜着眼看了他半晌,看得权仲白有点不自在了,才叹了口气,低声道,“明儿,你别跟着一起去吧。”
权仲白本也没说要去——这种事,也不需要他出面,蕙娘自己就能办妥了,除非他是不放心蕙娘教子。只是蕙娘这一说,他不免要扬扬眉毛,蕙娘也不解释,只是瞅着他看,权仲白道,“不去就不去——你看我干嘛?”
蕙娘笑了笑,摇头道,“没怎么,晚啦,睡吧。”
语气倒居然十分柔软温存,就是从前两情相悦时,都难见她这般柔和。权仲白把她看了几眼,也是云里雾里的,蕙娘也不和他多说,自己轻轻地哼着小曲儿,便进净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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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起来,她还真和塾师打过招呼,把歪哥带到焦家去了——乖哥因不能跟去,妒忌得眼泪汪汪的,歪哥倒是得意起来,搂着蕙娘的脖子,罕见地撒娇献媚,逗得蕙娘眉眼间笑意盈盈,一路未收。
不过,进了焦家,脸上的欢容就要收敛收敛了,不管四太太的去世,焦家人是否早已有了准备,但她作为焦子乔的嫡母,起码在热孝里,甚至是一年半载之中,焦家基本上是别想听到笑声了。焦子乔也是,渐冷的天气,还穿着白孝布做的夹袄,连一点皮毛都没絮,给蕙娘行礼时,脸也绷得紧紧的,就连歪哥都没能换回他的笑容:因年纪相近,这对甥舅一直都是很不错的朋友。前阵子老爷子丧事,歪哥在焦家住了很久,对乔哥的心情,也是颇大的安慰。
若非老太爷去世不久,焦家在钱财上也还算得上蒸蒸日上,架子并没有倒,其实整个后花园都可以处理掉——现在焦家说得上是主子的,也就三个人了,连前院都有大半空置,后花园更别说了,乔哥现在功课又紧,十天半个月才进去坐坐,里头虽然维护得还不错,但少了人气,渐渐地终于还是衰败冷落下来。一行人走在抄手游廊内,只觉屋舍阴沉沉地压过来,像是要把人都压得小了。不论是三姨娘、四姨娘还是乔哥,似乎都被屋宇气势压住,有几分没精打采。
三姨娘向蕙娘交代来龙去脉。“前些天上门的,穿得挺寒酸,一口的山东腔。说是自小在沿海农村长大,只知道自己是孤儿身份,并不晓得身世来历,随了养父母的姓,人都叫董大郎。这几年活不下去,出去做船工时,才听人说起焦家的事。他被冲过去的时候,大约只有一两岁,身上穿了个肚兜,是名贵用料。养父母给留着做了个念想,我们请人辨认过了,是当年河南名绣房的手艺,看着,也的确是有年头了。”
这故事听起来还是挺可信的,毕竟焦阁老、杨阁老之流,对于一般的乡下人来说就是戏文里的人物,很多人一辈子就在几十里地中大专,甚至连自己居住的村子都没出过一步,亦是常事。刚出事的时候,焦家年中能接待一百多名认亲的孤儿,有的压根连年纪都对不上,还有的更离奇,一口苏浙音,还要抱着焦阁老的大腿叫爷爷。在这些认亲者中,这一位的故事还算是比较靠谱的,起码是下过功夫,知道那一次黄河泛滥,是一直冲到了渤海里,一路泛滥汪洋,在河南境内所过处都没留下多少活口,他的山东腔还是比河南腔要可信一些的。
蕙娘静静听着,并不发话,乔哥在一边几次欲言又止,见姐姐望着自己,才道,“姐,长得挺像祖父呢……”
这孩子眼神闪烁,态度也有点游移,看来,倒是把那人的故事信了十分,很相信他就是过来认亲的焦家人了——他现在年纪小,所有家财几乎都是蕙娘做主,根本连家里的帐现在都是蕙娘那边的人在做,若是认了此人,蕙娘做主把家业分他一半,焦子乔亦没有多少话说。
会懂得为自己的钱担心,蕙娘倒有点欣慰,她道,“依你看,直接赶出去怎么样?”
从前长辈们在的时候还好,现在长辈们去了,乔哥真个事姐如母,在姐姐跟前,比歪哥还放不开,一时唯唯诺诺不敢回答,倒是歪哥冲他挤了挤眼睛,给了他一些勇气,他便嗫嚅道,“这,像是狠了点吧。要不然,给他几个钱,打发出去算了。”
蕙娘还没说话,歪哥便叫道,“小舅,你傻呀!给钱做什么,我看就该打出去!打痛了他,以后就不来捣乱了。”
三姨娘失笑道,“这是哪里话。打出去也不必,佩兰你做个场面功夫,把他撵出去便是了。”
三个人三种意见,都未使蕙娘满意,她不置可否,迈入后堂望了那人一眼,心底也叹了口气:这个人,和老太爷生得是挺像的。
“是谁让你来的?”她在主位坐了,“——看茶。”
要见蕙娘的面,起码装束要得体,只是这董大郎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焦家的富贵环境,对他压力的确有点大,他在不断地左顾右盼,见了蕙娘,更是惊艳非凡,连手都没地儿放了。听了蕙娘问话,反应了许久,才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地道,“俺没钱,活不下去。掌柜先生说,俺年纪对得上,也许是你们家的人,俺就来了。”
老太爷仙风道骨,生得着实是不错的,不然,蕙娘也没这么好看。这位船工大哥,脸也生得秀气,但一开口一股蒜味直冲云霄,令人顿生捂鼻的冲动,歪哥和乔哥都拧巴了小脸,连三姨娘都偏过头去,倒是蕙娘若无其事,又道,“你都活不下去了,还有钱过京城来?”
“俺坐船不使钱。”董大郎高高兴兴地说,“俺做工,替船钱。”
就这么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好歹是把事情给交代全了,他是以工换饭,到天津下船后乞食步行进京,又一路问到了阁老府的。虽说昨日没主子见他,但因有饱饭吃,有铺盖睡,他便觉得自己已算是个少爷,得到焦家人接纳了。——也亏得他还打听到了清蕙的出身名字,知道她有钱,张口便问她要十五两‘巨资’,“回家里就能买一条船了!”
这样的世面,歪哥和乔哥哪里见过,两个小少爷渐渐也没那么紧张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露出了笑意,乔哥迫不及待,张口便冲蕙娘道,“姐,十五两,赏给他打发他走吧。”
蕙娘扫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只冲船工道,“手伸出来。”
那船工颇为疑惑,但到底还是伸出了骨节粗大颜色深泽的一双大手,蕙娘道,“乔哥,站到他身边去。”
乔哥又是新鲜又是害怕,不断地回顾此人,慢慢蹭到他身边了,蕙娘说,“你也把手伸出来。”
乔哥便将他那双白嫩嫩的手,放到了董大郎手边,手掌平摊向上——这两双手,虽然形态迥异,但在右手掌心中都有一颗殷红似血的红痣,略微凸起,两只手放在一起,视觉形成鲜明对比,倒令这枚红痣,更为突出。
蕙娘也伸出手来,缓缓将掌面倾侧——她手心之中,也有这么一枚红痣,这三枚痣,虽然主人不同,但大小形状,竟真个极为相似。
乔哥到底经过事少,城府不深,至此已经脸色丕变,望着董大郎说不出话来。倒是董大郎,还是那副痴傻样子,东看看西看看,仿佛还没反映过来……
蕙娘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好,看来,还真是自己人……”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变了脸色,柳眉倒竖,厉喝道,“我焦清蕙还在呢,真把焦家当作绝户了!?左右,还不给我把他拿下!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自己人心毒成这样!”
随着她一声大喝,屋外顿时涌入许多健仆,不由分说就把董大郎拿下团团锁住,蕙娘亦不容两个小的发话,在主位端坐喝道,“香花来了没有?”
“药水才刚配好。”香花快步走进屋内,恭谨而利索地给蕙娘请了安,又转过身子,从身后仆妇端着的托盘里拿了一碗清澈透明的药水,使一柄小梳子,慢慢地刷在董大郎手上,董大郎呜呜地叫,似乎甚是痛楚,众人也不去管他。
过了一会,香花拿了一柄小银刀,在那红痣边缘只是一撬,便把这枚至为要紧的证据给轻松撬脱了下来,董大郎手上连一点血都没出,她又拿湿布将手掌擦拭过一遍,擦下来极重的颜色,再拿镊子一撕,一层皮就这么被撕了下来——再看董大郎的手时,却是洁白细腻,哪里还有半点劳苦民众的样子?
此事也算是峰回路转,乔哥心情,大起大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倒是歪哥反应快些,大骇道,“哎呀,真是歹毒!若非娘明察秋毫,几乎要为他得逞了!”
“你以为这就是他的计策了?”蕙娘盯着董大郎,冷冷地道,“他费了这半天的功夫,就为了十五两银子?你们两个小的,回去都仔细给我想想,这个人存的是什么心,布的是什么套,想明白了可以免三天的功课——”
见董大郎渐渐平静下来,面上浮现出认命神色,蕙娘又不免一笑,她站起身道,“别以为打一顿、损伤一点手指头、脚指头就算是完事了。你背后那位主子打的是什么主意,我明白得很,你以为你见过世面,是个老江湖了?等审你的人到了,你才知道什么叫做江湖!——把他给我带下去!”
虽说人人都道她厉害,但说实在话,蕙娘平时从来都是安闲和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处置家事,几句话就完事了,哪看得出什么厉害?不论是乔哥还是歪哥,都很少看到她发威动怒。今日这一番发作,把两个孩子都给吓着了。乔哥看看董大郎,又看看蕙娘,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倒是歪哥,最初的震惊褪去以后,眼底便渐渐地浮上了一层浓浓的崇敬和向往……
作者有话要说
蕙娘和老公之间的问题,比较复杂,比较复杂,不是说有激情就能解决的,还是得慢慢地解决和磨合,不过也得看蕙娘有没有这个心思了,的确对她来说,感情不是第一选择。
260再会
虽说把孩子带来,也不无言传身教的意思,给他们成长的机会,但董大郎被拖下去以后,蕙娘见乔哥还是那样惊魂未定的,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同他道,“等过了小祥,你身上换了衣服。姐姐在冲粹园给你布置一个院子,以后一年内,冲粹园也住个半年吧。”
乔哥亦自知自己今日表现,恐怕连歪哥都有所不如,不禁面有惭色,低头不语。蕙娘看在眼中,并未多说什么,倒是歪哥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大人一样地把乔哥牵到一边去,同他轻声细语,也不知说了什么,终于把乔哥给说得笑开了。过来给蕙娘表忠心道,“我一定好好和姐姐学着为人处事的道理。”
蕙娘方才换出柔色来,摸了摸乔哥的脑袋,和颜悦色地道,“按理,你还小呢,别人家的孩子,到了十八都有什么事不懂的。可你却和别人不同些,就是揠苗助长,也只能把你给快速催熟了,不然,根本就禁受不住外头的腥风血雨。从今儿开始,得带眼做人了,今儿姐姐为什么这么做事,你回头多琢磨琢磨,实在不懂,就问三姨娘……”
把乔哥说得又是惭愧,又是感动,握着小拳头,恶狠狠地答应了下来,她方道,“好啦,我去书房瞧瞧你的功课……”
这几个月,每两三天,她也时常打发人过来,问三姨娘、四姨娘的好,也要查问乔哥的功课,尤其是算学,看得特别着紧,有时还要把乔哥的功课拿回去自己翻看。是以乔哥也习惯了姐姐的控制,听到蕙娘这样说,忙站起身来,拉着歪哥把蕙娘带到书房,又拿了些功课上的疑难来请教蕙娘——他在算学上天分不大好,学了这些年,进度也就比歪哥前一点儿。两人你教我、我教你的,倒是很有话说,蕙娘又慰问三姨娘一番,三姨娘道,“我和你四姨娘一切都好的。”
她看了两个小的一眼,把蕙娘拉到一边,低声道,“按理,这话不该我说,不过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了……我看四姨娘的意思,是嫌家里住着寂寞,想要走道了。”
一般来说,姨娘是没有守节一说的,就是守到天荒地老,也守不出什么结果。很多富贵人家,男主人一去,便把姨娘、通房都打发出去配人,免得日后寂寞了勾三搭四,反而败坏门风。四姨娘想要出门嫁人,不是什么稀奇事,她这些年在焦家所得的财物,倒也是够她花销的了。
三姨娘见蕙娘沉吟不语,便道,“她和我又不同,一则,文娘毕竟不是亲生,二则,她自己是有父母兄弟的,并没遭灾,现在还在四太太娘家当差呢……她出去了,也不至于没人依靠。”
蕙娘忙道,“我也不是就不许,牛不喝水强按头做什么?她想要嫁人,我肯定做主给她封个大红包。能照拂的,也不会不照拂,怎么说,这也是个本分人,没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时太太在的时候,她也忍住了,没提这个出去的事。”
她瞥了三姨娘一眼,小心地道,“我是想,孤枕难眠呢,姨娘你今年也就是三十多岁,人生路还有老长一段——”
三姨娘面上顿时飞起一片红霞,她打了蕙娘几下,怒道,“你胡说什么!姨娘这辈子有你就够了,再说,老爷太太待我不薄,我还想着出门再嫁的事,将来到了地下,如何见他们?”
她瞟了蕙娘一眼,又垂下头低声道,“再说,你因为这个庶出身份,在人后被人议论成什么样子了?提起你来,是没一句好话,左一个庶出、右一个庶出,我已经够连累你了,这要是再闹这么一出,以后,你还能抬头做人?”
看来,最后这一句,才是三姨娘的真心话……
若要蕙娘自评她的婚姻,她自然是不大满意的,但即使这样,她也享受过其中的乐趣。结成夫妻以后,虽说两人还不能贴心,但一些日常琐事,能够有商有量,一道养儿育女,也能互相分担。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人一起分担,就是死,他们都只能死在一块。而三姨娘呢?就不说床笫之乐,四老爷身体一直都不好,又要在父亲身边参赞,有一点空闲,都和四太太在一处了。蕙娘记事以来,三姨娘也就是逢年过节,能和四老爷说几句话,其余的漫漫长日中,也不过是偶然在四太太身边,见一见四老爷罢了。
可现在自己已经出了门子,一年能回来几次?生母就是一门心思扑在自己身上,自己的生活和她的生活,又能有多少交叉?三姨娘这一辈子,虽然是衣食无忧,但又得到过多少快乐呢?
蕙娘忽然就想到了权仲白从前不肯纳妾时,所说的那番话。当时她听了,是有一点不以为然的——可现在,到底是做过妻子、做过母亲的人了,再来看三姨娘,便觉得做妾的心酸,的确是不足为外人道……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怕人家议论我么?就是您不走道,他们还少说我几句不成?别人口里说什么,您管他们呢?实惠是自己得的就好。我……我现在有汉子了,晓得有人疼的好处,您要是想,别不好意思,我给您安排。在京郊找一户人家,老实厚道、知书达理、知疼知热,您赶着三十岁的尾巴,也许还能给我添个弟弟、妹妹呢——”
三姨娘嗔道,“这八字没一撇的事,你都说得有眉有眼的。什么弟弟、妹妹,我哪会给你添这个麻烦!”
她握住蕙娘的手,倒有几分欣慰,“虽说年岁差得大了一点,但差得大,也有差得大的好处。神医会疼人、会调.教人呢……从前我老担心你什么,你也明白,蕙儿,姨娘觉得你现在渐渐变了,心里很高兴!”
蕙娘没想到三姨娘反而说出这一番话来,但自己想想,也觉似乎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变了不少,倒有点权仲白那样,毫不在乎旁人眼光的意思了。换做从前没出嫁时候,虽说三姨娘一样可以改嫁,但她可从没动过这个念头:这样的事,成何体统?一旦传出去,自己还用再做人吗?
不过,三姨娘说是这样说,本人却并没有立刻松口,只道,“现在先说四姨娘的事吧。要是你这里没二话,这里就让她慢慢地看起来,等出了太太的孝,再来办这事儿,也算是太太没白待她一场了。”
蕙娘自无二话,还说,“你问问她要找个什么样的,我这里也能帮着留意。”
两母女几句话,便把这事定了下来,那边乔哥和歪哥也把功课都做完了,拿来给蕙娘看。蕙娘一一看过,又消磨了一点时间,便带上歪哥回了权家,歪哥自然去找弟弟吹嘘,蕙娘则直接令人请云管事过来说话。
“老爷子、太太这才合眼多久,底下人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惦记上了那点浮财。”她和云管事抱怨,“我要是不显点手段,以后乔哥还有太平日子吗?这回倒是要向小叔借几个人使了。”
云管事平时对内猜忌蕙娘,但在这种事上,却很有同仇敌忾的精神,他也有点生气,“这还了得,我们会里的人,不去欺负别人也罢了,还能被别人欺负?这事,侄媳妇你就只管交给我,这人如何是不必多说了,就是他们一门师兄弟,也别想讨着好去!”
蕙娘眉头一蹙,“小叔,你却想浅了一层。宜春号做银子生意,自然是黑白通吃,没有特别的原因,骗门中人哪会和我们家做对?”
云管事动容道,“你是说,这事背后有人?”
“一开口只要十五两银子,肯定是为后头事做铺垫。”蕙娘道,“给了钱那就落下话柄了,他生得——或说修缮得很像老爷子,来历处处都对得上,一开口就认亲,还只要十五两银子就肯回乡……这十五两要是给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他就不是董大郎了,只怕是连我们焦家人都看出来了,都给了钱的——正儿八经的焦家子孙。到那时候,我和乔哥可就落人话柄啦……”
云管事本也是聪明人,蕙娘这一说他就明白过来了,“也是,若真是你们家子孙,就给十五两银子,传出去你们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这个贪财的名声,怕跑不掉。”
“真是焦家人,老爷子的遗产肯定要分一份的。这不是想讹几两银子,怕是想从焦家身上扯走老大一块肉呢。”蕙娘眼神幽深,“要是背后没人,他们也不敢闹这么大的动静吧。钱虽好,也要有命花才是。”
“要不是王家、权家都在朝中,何止是一块肉?”云管事笑了,“一步跟着一步,能给子乔公子留几千两银子都算是慈悲的了。还是侄媳妇细心,这事背后,肯定有人。”
蕙娘不但肯定有人,而且还肯定这人曾是老太爷的近人,焦家人的胎记,从未刻意宣扬、谈论,一直以来知道的人并不太多,更很少有人知道,老太爷曾用它来鉴别上门来投的依亲者,毕竟焦家族人众多,老太爷多年宦海离家已久不说,就连四老爷四太太都不能保证可以认得族内所有人。倒是这个胎记,外人无由得知,族中人所有者甚多,可以算是鉴别的重要依据了。不过,这话她也未和云管事细说,只道,“骗门规矩,董大郎现在算是认栽了,咱们怎么处置他都不会反抗,可若是一般手段,恐怕就是把他折腾死,他也未必会吐露出幕后的主使者。所以我也是向小叔借几个人使,术业有专攻嘛,有些事,江湖人办得更好。”
云管事笑道,“这也容易,你把人送来——”
见蕙娘神色,他有些诧异,“怎么,该不会是已经把人给送牢里了吧?那要捞出来可有点麻烦,最怕是人还没捞出来,就已经被灭口了。”
“这倒不是——”蕙娘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只是,这毕竟是焦家事……”
云管事这才明白过来:自家事,自家做主。蕙娘也是忌讳着鸾台会把手□焦家家事里搅合呢。乔哥年小力薄,守着万贯家财,自然是小心没过逾的。
也许是承德会近在咫尺,也许是蕙娘一直以来都很够义气,也许是鸾台会本来就对这份浮财没什么想法,云管事并未不快,反而笑道,“也好,那我就借你几个人使——干脆这样吧,董大郎就是说了实话,你要惩一儆百,给后头那位主使一点颜色看,也少不得要动用会里的人行事更方便些。这两件事都算在清辉部里,不如让清辉部京畿这一带的凤主,来助你一臂之力吧。横竖这一阵子,家里生意太平,西北又没事,也没个白养闲人的道理。”
蕙娘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小叔情谊,我牢记在心了。”
“真能记住,小叔就没白给你忙活。”云管事颇富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见蕙娘点头微笑,倒也满意,因又提醒道,“既然是蓄谋对付你们家,自然是文的武的都预备了后招。既然董大郎已经被你捆起来了,顺天府那头也该去打个招呼,免得别人兴风作浪,要往你们头上泼脏水、栽派些虚罪过。这种事最恼人了,一旦起了谣言,遗患无穷,还是小心些为上。”
蕙娘自然做出感激神色,谢过云管事的指点,“昨儿已经派人去打过招呼了,顺天府倒很好说话,看来,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会趟进这摊浑水里。”
云管事点头一笑,便起身告辞去了,没过多久,便打发了一个外头柜上的管事来见蕙娘,“让他也给您请个安。”
这应该就是清辉部的人物了,只不知道是凤主还是什么身份,蕙娘让他进来,见了人却是一呆——对权世赟的做法,她目瞪口呆之余,也是都有点被他给逗笑了:这位爷,还真是个妙人,一面和她打关系一面毫无顾忌地防范猜忌,脸皮也真不薄。鸾台会这么多人,难得他煞费苦心地找了这个人来帮她——
这位来客,和蕙娘也十分熟悉,正是曾被她和权仲白严刑逼供的乔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哎,赟叔心里太纠结了。
早婚好可怕啊,三姨娘才三十多岁感觉都和七八十岁了一样
261靠拢
虽说蕙娘没有直接刑求过他,但乔十七受的那番折磨,本来就是出于她的授意和指使。虽说没有怎么用过肉刑,但长年累月地不让人好好休息,说来也是很可怕的待遇。后来乔十七被她提走去交给良国公,因权季青逃走、良国公和她摊牌等等诸事,蕙娘也顾不上乔十七了。按说,他也不算是没做错事,不过以鸾台会一贯的作风来看,很可能他也没受什么责罚,就又被保下来回会里当差了。只是她再没想到,乔十七怎么又到了清辉部做事——他本是同仁堂的三掌柜,当时都有份一起到冲粹园来接触蕙娘,身份应当不低,可能也是瑞气部的凤主或者中层干部了。怎么忽然又从瑞气部转到了清辉部去?
要知道,权世赟虽说是北边鸾台会的大管家,但他主要的权力,也就是集中在瑞气部和香雾部了,祥云部、清辉部,一个是自成体系,一个是因为杀伤力很强大,虽说也不是不服调动,但蕙娘听良国公说过一嘴巴,清辉部更听的,还是权生庵的调派。乔十七能从瑞气部转到清辉部,还担任凤主职位,可见这个人不但有本事,只怕关系也很硬。
乔十七当年曾被蕙娘囚禁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蕙娘更时不时提审他,两人说来其实也有几分熟悉,见到蕙娘,他并未流露出多少怨恨,唇边反而含着笑意,还扎扎实实地给她行了礼,蕙娘道。“乔先生——坐吧。”
乔十七便在蕙娘下首寻了个位置坐下了,他笑着说,“少夫人这声先生,我不敢当。”
顿了顿,又主动解释道,“本来是在瑞气部做事,但当时少夫人把我给带走了问话,一去就是几个月,众人都以为我再回不来,这缺便被顶了。后来家里发生那样的变故,少夫人身份上升,我和少夫人有这样的前情,倒不大好在同仁堂继续呆着了。祖父便把我调回清辉部,不想,今日又能和少夫人当面说话。”
这话听来有点微妙,蕙娘奇道,“不知乔管事祖父是?”
乔十七笑道,“老人家对您评价也很高——我祖父上讳生下讳庵,少夫人也是认得他老人家的。”
没想到这个乔十七,居然也是朝中有人,还算得上是清辉部的半个太子爷了。蕙娘哭笑不得,忙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还真不认得一家人,乔管事别怪我做事孟浪,当时实在是一点都不知情,多有得罪了。”
乔十七看来对往事是毫不介怀,他摆了摆手,“走漏形迹为人识破,本身就是我做事不周到的表现了,走咱们这条路的,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呢?会里做事就这个规矩,少夫人当时就是把我给做了,祖父都不会多说一句话的。”
他还开了个玩笑,“不过,这也是因为少夫人没上肉刑,不然,我要是缺胳膊少腿了,心里少不得也要恨你几分。现在却自然是两回事了。”
蕙娘见乔十七态度十分真挚,寻思了片刻,也就笑道,“何必还这样客气?都是自家亲戚,还没问过大哥真名、排行呢。你看着比仲白要大几岁——”
两人便序了年齿,乔十七在族中排行也是十七,他要比权仲白大了几岁,蕙娘遂以兄呼之,又慎重起身给他亲手倒茶,道,“现在仲白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让他赔不是,是有些难。说不得我这里假意给十七哥赔罪了,您大人大量,别和我们计较。”
说着,便作势要福身行礼,乔十七慌忙虚扶,却没扶住,他便站起身道,“这使不得!弟妹你身份贵重,自己也要树立起威严来,怎好对我一个干事行礼呢?”
蕙娘到底正经行了一礼,方起身笑道,“什么身份贵重,说起来大家都是凤主,也没有谁轻谁重的。十七哥你这么说,是在打我的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