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眼窗外,“这里不好搭车,还是让司机送你回去。放心,我不会…”
“让我下车,立刻。”我盯着他的脸,坚定地道。
他勾在唇角的笑容凝了下,沐浴在暗色中的半张脸显得有些苦涩。
“小刘,停车。”
“可张董,这个地方不让停车,要被…”
“停车。”男人再次低喝道。
嚓——
刹车踩动时摩挲地面的声音响起。
车刚停下,我立刻拉开车门,跳下车,关门时看到那张欲言又止的脸。
“今天的事我会忘记,不过,以后还请张董自重。”
回去的时候我走得很急,心里乱糟糟的,什么都不想想,就这样拼命地走,大步流星。我告诉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什么事情我没经历过,我还怕这点事不成。
等平静些时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东西,怪不得很多失恋或者心情不好的人都爱这样,果然吃着东西能让心里的压抑和沮丧感降到最低,我一口接着一口地塞。
晚上程姗那丫头又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姐们儿,最近过得可好?”她笑嘻嘻地问。
“好,好得很,能吃,能睡,能干活。”
“天啊,你这还叫好啊,你这分明是一头猪在过的日子嘛。”
“猪挺好的,一天啥都不用想,想吃就吃,吃完就睡,多好,我看比人好多了。”
“那也离快要被宰不远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快要被宰了吗?面前突然浮现出张董那张脸,他看着我,然后压了过来…
“喂,想啥呢,咋不说话了?”
“没什么,就是在想今天天气挺好…”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咋了?发生什么事了?”她忙小心翼翼地问。
程姗太了解我了,似乎我一个眼神、一种口气就能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今天被职场性骚扰了。”知道瞒不过去,我直接说道。
“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性骚扰?你倒是说清楚啊。”
“我们老总,我一直都很敬重的一个人,今天坐他车时突然说注意我很久了,然后还要过来吻我,压在了我的身上。那一刹那,我真觉得恶心,我现在看到他那张脸就有一种呕吐的感觉。我觉得太虚伪了,真是太虚伪了。”我不停地说,似要把心里那股子恶心感随着话语通通倒出来。
“那就别干了,反正你手中不是有五百万吗…”
“不行,这公司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能从中学到很多,好不容易混到这样,我不想轻易放弃。”
“你就是太要强。”她恨恨地说。
“要强不好吗?”
“算了,我说不过你。你这人一向是心中有了主意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总之别让自己吃亏了。”说完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挂了。
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一种她隐瞒着我什么的感觉,不过也只是一个念头,转过身就抛在了脑后。
第二天我仍旧去上班,一切和往常一样。
不过我总是避开张董,他也很久没有再找我。
到了年底尾牙会时,他穿了一件铁灰色的西装,配着一条红色的条纹领带,头发也特意弄了个造型,比以往看起来要年轻得多。
他刚进会场,就有一堆人围了过去。
想也知道一个公司的老总在尾牙会这样的场合出席时的派头,他对每一个人都是微微点头,却不笑。他一向很少笑,不像秦子阳嘴角习惯性地勾着一抹笑,不了解的人以为那是友好,其实熟悉了才知道,那不过是一种掩饰,骨子里仍是高傲疏离得很。
我见他似乎往我这方向走,慌乱间只得向洗手间走去。静了静,在里面硬是憋了半个多小时才出来,刚到门口就看到他站在那儿。
“真巧,张董。”我强挤出一丝笑来。
“不巧,我是特意在这等你的。”
我防备地往后退去,“张董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是想请你吃顿饭。”
“不用了。”我摆手。
“苏念锦,我没别的意思。是老黄手里新进了一批货,给你带了一份,打算一起吃个饭,顺便给你介绍几个大客户,你不是一直在愁客源的事吗?”
我低头挣扎了半天,但也知机会难得,最终还是利益一方占了上风。
“什么时候?”
“这周末晚上六点,海鲜大酒店。”
“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冲我点了下头,率先走了出去。这时正好有同事从卫生间里出来,怪异而暧昧的眼神巡睃了一圈,没说什么,但估计明天又会有一堆流言蜚语漫天飞舞。
果然第二天刚来,就听到四处都是我和老总在卫生间窃窃私语、脉脉含情相对的传言。我真的很佩服这帮人,我觉得他们很有当狗仔队的潜质。
就这样平静而又不平静地到了周六,我穿了一件很正统的衣服过去,把自己全身上下包得严实,不过也不失艳丽。
到了那,大家仍是先喝酒,活跃活跃气氛。
吃到酒酣耳热间,黄总才开始提材料的事,说是德国货,难得的好质地,不过要先拿八十万元钱作为押金。
我看了看张董,见他皱着眉,逡巡着道:“老黄,有我在这做担保你还不信?这么做也太见外了吧,之前你可没说这事。”
“唉,张董,你我还信不过吗,咱俩什么关系啊。只是这生意场上也有生意场上的规矩,这你该清楚。再说这批货是真好,我到时再给小苏牵线,多提供点客源,还怕这钱赚不回来吗?”说完他看着我,“怎么样,小苏同志,有没有这个决心狠狠赚它一笔?”
我的内心翻腾不已,最后干脆站了起来,将倒满了酒的杯子递给他。
“黄总,押金我可以给,不过最多五十万,再多我没有。”
黄总见我态度坚决,又看了看张董,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那好吧,看你是老张的朋友,五十万就五十万吧。”
“这杯我敬您,以后还要劳您关照了。”
“好说好说。”
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的。
第二天我就把钱给了黄总,他点了点,“那批货我下周就给你送去。”
“那就麻烦黄总了。”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我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突然觉得这上海的空气也不错,不是那般干躁,天也格外的高阔,就连走在路上的感觉都好像飘起来一样,眼前到处是阳光,似乎过不多久我就可以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至少通往成功的那条路清晰了很多。回去时我忍不住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我的父母都是事业单位的退休职工,没多大权力,但福利不错,也不用我操什么心,而经过以前那档子事,我妈的那颗野心也被磨平了。两个人虽然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尴尬期,现在也算是趋于平静。平日里我都不太习惯跟家里说些不好的事,有什么都自己扛了,不过发生些好的事情时总是想第一个告诉他们。毕竟都年纪大了,只要我好他们就好,我开心的事,他们听了就比我更开心。老了,日子越发平静了,也没什么盼头,所有的盼头就都在我一个人身上了。
“妈,我今天谈成了一笔大生意,过不久就能赚不少钱。”
“那生意牢靠吗?啥生意啊?你可别被人骗了。”
“不会的,是我老总的朋友介绍的,相信你姑娘,没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
“你俩身体最近还好吧?”
“没什么,都挺好的。你爸自从那次发病到现在说话还不大利索,总是剪一些报纸上贴的那些小广告,买一大堆的药,那药你也不是不知道,副作用大得很。”
“那你怎么不和他说说啊。”
“说了,没用,你越是说他越是以为你怕给他花钱。没用,他那人你还不知道?”
“行了,我知道了,哪天我找机会和他说说吧。”
“你最近怎么样?在上海一个人还行?都说那地方排外,没受什么委屈吧?”
“没呢,我在这可好了。这地方比T市还繁华,人也都热情,这里晚上的夜景特别棒,到外滩走一遭就感觉一天的烦恼都没了。”
“那就好。行了我得去做饭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有啥事都往家里打电话,我看到号就给你拨回去,长途挺贵的。”
“妈,不用啊,你女儿别的不行就是能赚钱,这点钱没事。好了,你做饭吧,我也去忙了,拜。”
挂了电话后我去银行给我妈银行卡里打了五万元钱。本想多打些,怕她问,反正老两口也不缺啥就先打这些吧,等这笔生意挣了后再多给他们些,那时也有了理由。
可惜我把一切想得太好了。黄总的家具公司早就不若表面看上去的那样风光,再加上他去澳门豪赌那一把据说损失了上千万,这次回来就是想卷走一大笔钱逃到国外的,我的那五十万不幸也成了其中的一笔。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看报表,正在欢喜地构思着接下来该怎样干,预算着那些利益,所以听到消息后我足足愣了好几分钟,只听到桌子上的表在我耳边哒哒哒地响着,然后不管不顾地直奔张董的办公室而去。
我没敲门,砰地就推了开来,里面企划部的经理正在报告事情。
张董见我进来了,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那我先出去了,张董。”那人临走时回过头来看了看我。
“这是怎么回事?啊,黄总的事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口气很不好,这句话简直是吼出来的。那是五十万啊,我一辈子简朴惯了,虽然这钱来得容易,但我从来没舍得多花一分,我始终想着要靠这些钱打拼出点什么,然后留下属于我自己的钱,而非秦子阳当初砸给我的。
我会成功的,我一直这样坚信着。即使我到了这,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看着人家的脸色,听着那些如同外文一样的话,受着别人的指指点点,自己缩在那不大的小屋中紧紧地搂着被子,被一条陌生而又孤单的绳子死死地绑住,却依然觉得前景会是光明的。但此刻,我觉得自己是多么愚蠢。
张董面色为难地看着我。
他说:“小苏,你先冷静一下。”
“冷静个屁,五十万就这样没了你让我冷静什么冷静!”
“这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老黄是我半辈子的朋友了,我也没想到他会干出这种事来。”
“别跟我说这些事儿,没用!张董,我是因为他是你朋友才这么放心地交出那五十万押金的,如今他卷着款跑了,你让我怎么办?”胸口那把火越烧越旺,燃得我说话都在颤抖,嗓子被灼烤着,无法吐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于是每个音都在颤抖。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他站起来走向我,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压了压。
我抬头看他,看到他的眼睛异常幽深,胸口的愤懑顿时舒缓了很多。
“张董,我一直信你,也把你当成知己、朋友,希望你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哐当。
门被我拉开,又用力地摔上。
走出来后,我感觉天旋地转,整个身子虚脱般地靠在墙上,久久无法动弹,脑海中飘过许许多多的事情:纸醉金迷的上海,繁华的马路,走在街上时那孤独的寂寞感,没有朋友的咖啡厅,一个人坐在屋里抱着被子时的焦躁,酒桌上给人敬酒时的谦卑…如今,什么都没了,一股深深的无力向我袭来。
过了三天,张董给我打电话让我上去。
那时已经下班,公司里大半的人都已经走了,到了顶楼时更是静得可怕。
灯忽明忽暗的,然后是自己的脚步声,嗒,嗒,嗒,不禁让人联想到恐怖片中的一些场景。但定定心,再仔细看看,其实那灯一点也没闪,通明,只是自己心里面有鬼,便觉得平常的东西看起来都可怖得很。
那只鬼就是我对张董的忌讳,毕竟不久前在那辆大奔上,他才刚对我动手动脚,即使后来克制住了,却依旧让我心有余悸。
但想着那五十万,我就觉得充满了力量。
当当,敲了两下门,没等我用手去推,门就被从里面拉开了。
“坐吧。”张董用手指了指沙发的方向。
“不用了,我只想尽快解决那些钱的事儿。”
他走到桌旁,拿起上面的一根烟,是中华,软包的,然后抽出一根火柴,笼着火点燃,深深地吸了几口,又吐出一大圈烟雾,好半天就只是看着我,却不说话。
这样的情景让我觉得很诡异,那种莫名的恐惧和担心又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涌了上来。
“张董,那笔钱对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我很急,麻烦您能不能给个准信儿,到底现在是怎么个情况?”我急急地问道。
“我知道。”
最后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把烟蒂按灭在大大的镂空的景泰蓝烟灰缸中。
他抬起头,眼睛忽然锐利地盯着我,像是两把剑,上面的锋芒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只觉得有钝钝的焦灼感四散开来。
“那笔钱要不回来了。”他干脆地说。
嗡的一下,大脑炸开来。这句话就像是对一个等待判决的人宣布死刑一样,所有的期许、等待、焦灼,最终都化成泡影。前方的天空一下子就暗沉了下来,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不,不只是天空,我的周遭,就连那些没有具体形态的空气也变成了灰色。
我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儿,像是没了灵魂的木偶。可惜木偶还有牵线的人,我却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一无所有的躯壳在死死地硬撑着。
他也不说话,一双眼沉如大海,静静地望着我。
他走过来,双手缓缓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头抵着我的额头。
“苏念锦,我真喜欢你,很久没有这样心动的感觉了。上次对你说的那些话不是因为醉了,我…我只是借着酒疯说些心里话。那话我压了很久,压得我这样的人都常常彻夜难眠。不知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时我总觉得这秽浊的空气变得清新起来,人好似也跟着年轻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岁时的心境,就好像…就好像是一个沉在海底被困住很久的人突然看见一艘潜水艇,那潜水艇非常坚挺,充满了干劲,最主要的是,它能把我带出那片海底,见到海面上的阳光。
“呵呵,别怪我,年岁大了,满脑子装的都是些生意经,竟然搬出这样一个破比喻来。不是潜水艇,是…唉,口拙得很,总之我希望你能够明白。”
他抬起头,眼睛直逼向我,“跟了我吧,我会对你好的,那五十万我也会给你,甚至更多…”
我的耳边仍是嗡嗡声,脑海中所播放的仍旧只是那五十万没了,要不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大脑才开始正常运作,然后我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咬了一口,忙推开张董的手,惊恐地往后退了数步。
“我不会答应的。我,苏念锦,不会去做任何人的见不得光的女人,五十万不行,就是五百万也不行。”
说到五百万时,我的心里突然难过起来,那种难过几乎要把我整个人淹没,巨大的洪水没过了我的脖子,勒住我的咽喉,让我无法喘息。
我的双手在颤抖,颤抖到没有办法去控制,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让我对这句话产生了深深的战栗与抵触。
“你别激动,小苏,我不会委屈你的,我会给你名分。”
“名分?”我嗤笑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张董似乎已经有老婆了,女儿是美国加州大学物理系的高才生,儿子在清华美院学艺术。”
他顿时没了话语,眉头紧锁,手撑着桌子,叹了口气,“给我时间,我会处理的。”
“处理?怎样处理?给你现任的老婆一纸离婚协议书?那是你两个孩子的妈。不是都说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培养两个就更难,而作为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也不见得容易,偏偏张董你也算是成功的男人,那她也就注定了更不容易。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要怎样处理?”气突然就不打一处来,所有的怨愤像是连环炮一样射了出来,射到最后他没了话,默默地又点了一根烟。我也觉得没劲,特别的没劲,才住了口。
“真的,张董,如果说我进这个门前对你还有一丝希冀和尊重,那么此刻,也烟消云散了,你让我鄙视。”
说完我径直走向门口,拉开门后又顿住,回过头,看着他,“那五十万我会报警,如果实在追不回来,我认了。”
砰的一声发出巨响。
接着我直接打车去了警察局,报了案,但我知道,这种情况多数是追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