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意过国际米兰曾经的队徽和一款汽车车标的人,可能对一条戴着夸张大王冠的蛇形龙有印象——当年米兰领主Visconti家族的家徽,记载了家族祖先屠龙的英雄事迹。
传说五世纪的米兰郊外出现一只食人的蛇形恶龙,Visconti家的一位英雄先祖Uberto为了解救被龙掳去的孩童,与之搏斗,终于斩杀了Biscione。这段传说被认为是数百年后成为米兰领主的Matteo Visconti命宫廷画师与文人杜撰设计,以塑造一个体面的英雄先祖,将家族地位神化,这一点上中外古今概不免俗。徽记上Biscione后来又加上了王冠,表示Visconti家族曾受到册封。这个徽记在米兰周围很多地方可以见到,现今也被意大利人时不时借来作为设计元素。
当我走进Pavia这座由Galeazzo II Visconti兴建于1360年的城堡Visconti castle,外面灿烂阳光,被厚重高墙隔绝,光线骤然阴暗,凉得像从地底溢出的空气扑面而来。高高穹顶把视觉拉拽得深远,昏暗中,四面墙壁连顶,斑驳褪色的壁上满绘这徽记,密密森森地笼罩下来——恶龙Biscione的身躯呈森青色,口中正被吞噬的人,是周身浴血的惨红,上半身完整,犹在挥臂挣扎,下半身只剩枯骨。即使单看一个图形,也觉得戾气迫人,试想满眼满天的效果,即知当年走入这城堡的人,怎能不屏息敛声。
建筑有形,时空无形,填充在有形无形之间,每个人内在的生命宇宙与外部世界,乃至多个时空,都不是孤立割断的,没有谁是真正的孤岛,总有一种冥冥中的连接与共振。我坚信这一点。中国古人谓之,人宅相扶,感通天地。一座建筑,一个空间,一个“场”,都储存着自己的记忆。每个人进入其中,相当于进入了它向人“广播”的调频,能否接收到,能接收多少,取决于是否打开了自己的“天线”,调好了自己的频次。
Visconti家族城堡后来被市政当局买下,设立为公共博物馆。博物馆藏品有Lombard时期珠宝、中世纪雕塑、罗马时期与哥特时期的艺术品等,而另一个重要部分,是主要收藏17~19世纪画作的画廊,其中有不少Pavia本地画家作品。
三四月间博物馆有一场意大利十八九世纪大师级画展,一个小型展,画作不多,人像风景宗教题材为主。大多数画作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整个画展调子鲜活,走走停停看看一圈下来,像去了一趟十八九世纪时的米兰、苏伦托、威尼斯,逛了一遍大城小巷,同城中居民一起去集市,上澡堂,与小女孩一起趴在海边岩石上看海。我在那幅《岩石上的女孩》(Filippo Palizzi, La fanciulla sulla roccia a Sorrento, 1871)前面,驻足很久,看那阳光、蔚蓝、风、土地,仿佛无穷尽的年少时光,未及到来的青春,不自知的自由,一切理所当然。
一张博物馆门票六欧。
六欧元在这样一个小城里,可以干什么呢?
每天早晨喝一杯espresso,可以喝一个星期;坐在阳伞下,和认识不认识的人打打招呼,随便聊聊,小城里的社交很简单,来来去去总是那么些面孔,见第二次就可以挤挤眼睛说你好,见上三次就可以搂着肩膀叫亲爱的朋友。
去城里最好的甜品店可以买一份冰激凌,挑两三样玲珑小点心,按意大利人的习惯哪怕两块饼干也包装在船型小纸盒里,系上丝带,拉成花,漂漂亮亮拎回家去吃;去餐厅喝一杯较好年份的本地红酒,一个人待着看窗外天色变黑,听河水流淌。
或者买一张博物馆门票,在Visconti家族的城堡里找个舒服的窗台坐下打盹儿,背晒窗后阳光,头上满穹顶蛇形家徽,几百年前的器物、雕塑无声而絮絮地诉说着它们的记忆。听或非听,看或非看,当纷繁念头与欲望在沉淀的时空里收敛,灵魂就苏醒了。一个醒着的灵魂是自己也不认得的自己。与另一个自己说说话,聊聊天,总有惊喜。
当然,还可以用六欧元买一张绒毯,每天往草地上一铺,晒太阳睡觉。
阳光、春风、草地清香、鸟啼叶落…最最美妙的一切,并不要钱,只要拿出时间去交换。
第六章 想和你做好朋友
五六岁时,生在内陆城市的我,还没有见过大海,以为海水和画上一样,是蓝色水彩笔那样的颜色。妈妈出差去青岛,给我带回来一瓶海水,装在小玻璃瓶里,我才知道海水也是透明的。
千里迢迢,妈妈得有多小心,多仔细,才能把这一小瓶海水放在我手心里。
可是在我接过瓶子的那一瞬,就不小心把它摔在地上,海水全洒了。
那一刻妈妈很是失落和惋惜。
她也许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
我也一直没有对她说过,不必为这瓶海水感到惋惜,因为她已经带给我这辈子第一件浪漫的礼物,带给我最初的,对远方的向往,对广阔世界的憧憬。
海之深蓝,如同一个无穷无尽、无拘无束、无所畏惧、自由而深邃的梦想。
一小瓶海水、一张欧洲城堡的明信片、一段《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的童话故事…妈妈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将她天性中的浪漫情怀带给年幼的我。
每一位贤惠的母亲,也都曾经是满怀浪漫梦想的女孩,但后来她们渐渐放下了梦想,专心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她们全部的梦想,变成了家庭和儿女。
如果很多年后,女儿问起,妈妈,你的梦想是什么?
也许很多母亲都会害羞,会不好意思再提起那么遥远的东西。
当我这样问妈妈时,她笑了很久才说,年轻的时候,我的梦想是写一本书。
写书,当作家,是她的梦想。
读书和旅行,去看各种各样的风景,是她的爱好。
但除了早些年工作出差,她很少真正轻松地去旅行。
很小的时候,妈妈给我讲睡前故事,讲着讲着就迷迷糊糊讲成了孙悟空大战警察。
多年之后,那个听到这里立刻摇醒她追问下文的小孩,写了一本本的书,在自己笔下的故事里演绎不同的悲欢喜乐。
而最早给我讲故事的人,让我爱上讲故事的人,却从未实现她的梦想。
妈妈至今也没写过一个属于她的故事。
她做了一辈子和案头文件打交道的工作,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枯燥琐碎乏味忙碌——我打趣她说,全世界最不讨人喜欢的工作,就是办公室主任。
大概十之八九的公司里,办公室主任都是个不讨喜的角色,上承老板脸色,下承员工怨气。而她的人缘,却好到不可思议,这一点我十分佩服她。
这份工作她做得极其出色,尽管在我看来,这实在不是一份令人愉悦的工作。
她很少抱怨工作的繁重压力,唯一抱怨过的就是,办公行文的琐碎干枯,久而久之磨去了她对文字的感觉,让她写不出有感情、有热度的文字了。
失去好文笔,对她来说,是这样大的损失,是一辈子耿耿于怀的不甘。
她是真的爱着写作。
写作这件事,和恋爱一样,确实要情动于心,才能有所抒发。
生活使她干涸的不是文笔,其实是那一份内心的情怀。她没有意识到,情怀是土壤,不是水分。一杯水搁久了会蒸发消失,土壤存在于此,即使干裂了,一旦雨水浇下,春风吹过,有牛羊来到,会再苏醒,仍是芬芳鲜美的土壤。她将近六十岁的时候,依然内心柔软敏感,会和路遇的流浪小狗说话,问它是不是饿了,给它找食物;会观察鸟儿们打架,心疼打输了受伤的鸟儿,气呼呼地跟我说,原来鸟儿打架那么心狠,比野兽还狠;她知道花园里哪一树花快开了,哪一枝花谢了。那些年每当她和我聊天,絮絮说这些闲事,花儿鸟儿的,我往往心不在焉。那时候我二十岁出头,正在急于证明自己的年纪,整天匆匆忙忙,我很少有心静下来听她讲一支花开的时候。却始终记得有一次,我回家看见窗台上多了一小盆海棠,开得风情绰约。我以为是她找回来的。她却淡淡说,是你爸路过花市,看到这盆海棠好看,他喜欢,就买回来养了。我听得很惊奇,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爸爸这种只会看着电视里战争片热血沸腾的糙汉子,居然也有这份温柔心思了。
妈妈一直说爸爸不浪漫,没情调,但是他在她身边一辈子慢慢过下来,也会为一盆海棠心动驻足了。
何尝不是她的情怀,钻进了他心里去。
情怀还在,写作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鼓励她拿起笔,开始写。
她说她不知道从哪里写起,有什么可写。
于是那一年的年假,我带她去桂林阳朔,只有我们母女俩,把老爸扔在家里。
老爸也不吃醋,笑眯眯支持她出去玩,说下次换我就行了。
我让她带上本子,从路上的游记写起,最简单的写作起点。
她听话认真得像个小学生,真的在车上,在飞机上,就开始想着点点滴滴怎么描写记述。
此后住进酒店,每晚入睡前,她都抱着本子靠着枕头,拿支笔认认真真写她的游记。
写好给我看,让我给她修改,提意见。我改了一两句后,突然觉得这不对,这么一改,就带上了雕饰。
我是熟手,文字从我手中出来,排列组合都是熟手的架势。她的文字,也许不可能比我的精细圆熟,但一定比我的天然质朴,这多么可贵。
于是我坚决不再给她改作文,叫她鼓足自信,按自己的心意随便写。写完我只是看,不断给她表扬鼓励。事实上,她的文字真是温柔可爱。
小时候她教我写作文,也是这样,不肯给我改,要我每个字都发于内心。
在阳朔的日子里,我们像两个大女生,到处拍照,互拍自拍,自恋又搞怪。看看风景,吃吃喝喝,两个馋嘴猫整天都在寻觅美食,吃到了一碗好吃的米粉,玩回来再累也专门跑去再吃一碗。我们也吵架拌嘴,还冷战,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气鼓鼓地在街上并肩走,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和好了。西街上那些或靡靡或文艺的小咖啡馆,小酒吧,她也很习惯,自己拿一本书,整个午后消磨在咖啡香和露台下的流水声里。入夜我们一起在酒吧的迷离灯光下看红男绿女,听歌手弹唱。酒吧老板调了一杯鸡尾酒送给她,赞美她优雅。她端庄地道谢。
白天我们去乡间田垄,划船,徒步,骑单车。
乡间小路两边开满了橙花,香满了一路,单车轻盈掠过,远处炊烟袅袅。
她在前,我在后,我哼唱起《南海姑娘》,她笑眯眯回头说一句:唱跑调了。
就这样,我带她旅行,她什么也不用管,背着手跟着我走就行了。
就像小时候,不管多远的路途,我只管牵着她的手,背上自己漂亮的小背包,戴上小墨镜,蹦蹦跶跶,就随着她走过了那些名山大川。
五岁,七岁,九岁…一年年的暑假、寒假,都会跟着妈妈去旅行。
她带我,乘船沿长江三峡顺流而下,在繁星密布的夏夜天空下,站在船头,她轻盈的蓝色格纹裙子被风吹着,我仍记得,那时江水的滔滔,那时风里的芬芳,那时她光滑皮肤上的清凉。
我们一起想象夜色中掠过的山峰,像什么动物,有什么传说。
多年之后,那个牵着她温暖的手,依偎着她站在船头的小女孩,开始独自旅行,向着未知的远方,向着海洋,越走越远,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
在巴塞罗那的港口,在瑞士的雪山,在布拉格的大桥,在威尼斯的舞会,在柏林的歌剧院,在奥地利的城堡,在莱比锡的教堂烛光下,在维罗纳晚祷的钟声里…她翻看我拍的照片,听我讲异国他乡的故事。她总是一边牵挂,一边骄傲;一边唠叨,一边自豪。那些很好的时光,很好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美好,不同时空的不同人生,我看着,妈妈就觉得像她自己也看见了一样;我经历着,就像她也经历了一样。
当我远离故乡,远离父母,在自己的这条路上,独自为梦想前行的时候,似乎也离妈妈的生活越来越远。
我们过着两种生活,两种不同观念下的不同人生。
母女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常常,也是斗争最激烈的两个人。
有多少母亲,总想在女儿身上实现自己的寄托,修复自己人生中的遗憾和不完美。
就会有多少女儿,总要去反抗被复制和修改,要去捍卫自我和独立。
于是这场战争无休无止。
母女之间的战争,贯穿了许多女孩子的青春,直到女孩变成女人,变成妻子和母亲,这种无奈的战争似乎才得到和解。
甚至有些人,终生无法和解。
我和妈妈之间,爱与被爱的对抗,从我十几岁开始酝酿,渐渐随着我的独立,这对抗也越发激烈,终于在我决意远赴欧洲时,到达对抗的巅峰。
我是野马一样桀骜的性子,头也不回,朝自己认定的路上飞奔。
妈妈却想做个好牧人,拼尽全力,在后面想勒住我的缰绳。
她害怕这匹烈马跑得太远太累,迷失回家的方向。
妈妈总是觉得她不知道我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冷暖寒暑,阴晴圆缺,都经历了些什么。
即使你的生活,在所有人眼里都鲜花着锦,即使再多人艳羡,这世上有一个人,还是会觉得这都不够好,总是觉得你在受苦受累——这个人就是母亲。
小的时候,她教我坚强,不抱怨,不诉苦。
后来她常常近乎央求地要求我:“有什么事就跟妈妈说一说吧。”
在那个很冷的冬天,据说是欧洲一百年来最冷的冬天,我独自在欧洲。
那个时候我和妈妈的对抗,正在激烈时。
一天午后,我坐在落地窗后,对着外面白茫茫的雪景,突然很想告诉她,这里下大雪了,很漂亮。用skype打通她的电话,很多年没有煲过电话粥的我们,也或许从来没有过吧,我竟不记得了…那一天,却隔着两个大洲,煲了一个多小时。
那天她温柔平和极了,反常的,没有说一句责备劝诫的话。
这么多年来,或许那是我第一次向她求援,自己并没意识到,以为只想跟她说声,下雪了。
在那个疲惫到临界点的时刻,无意识地,我向她伸出了手,渴望得到她的温暖。
也是在那一天,她明白了,不是只有勒紧缰绳才能保护她的小马驹,而是只需这一句,“没关系,妈妈在这里”——就足以替孩子抵挡哪怕来自全世界的寒意。
持续将近十年的,母女间隐形不可见的战争,在那天结束了。
我们不再对抗。作者:寐语者
当她拼命拉紧缰绳,我拼命挣扎,只想摆脱和远离。
当她放开手,我转身走向她,伸手牵住她,带着她一起自在奔跑。
次年的母亲节,我远在意大利,请朋友帮我订了花,送上门。
她收到花后,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给我。
她说:女儿,你替我实现了梦想,你是我的骄傲。
我回答——
我才不要去替你实现梦想呢。
梦想要凭自己去实现才称得上是梦想。
我不想只是替你看世界,我想带你一起走,让你自己来看这世界的多姿多彩。
我鼓励她拿起笔,书写自己的文字,自己的故事,一步步走近她的愿望。
当我还是一个不知道海水是什么味道的小丫头时,她带回海水给我尝,带回远方和广阔,令我向往,令我有勇气去追寻,去将梦想一个个安置进真实的生活。
现在她六十岁了,在我眼里,她不是一个从此在家颐养天年,整日念叨着“常回家看看”的老太太。在我眼中,她依然是那个站在船头夜风中,裙袂与发梢一起飞扬的美丽女子。
我做了很多年她的女儿,现在我的年龄和她变成我妈妈的时候相近了。
我想我们终于可以做一对能彼此理解,能以心灵开放沟通的好朋友。
第七章 如花美眷
“米线,谁的三鲜米线…”
这一口软软糯糯的苍老话音,我到现在也没能忘记。
耳边响起这声音,眼前就又看到她,佝偻瘦小的身子,白发烫成小卷,两鬓用铁丝发夹蓬松夹上去。很小巧的一张脸,满是皱纹,皱得看不清五官,嘴巴也瘪了,眼睛眯得细长,因为她总是笑——颤巍巍双手端一碗米线走过来,对着你笑;收了钱,低头在围裙兜兜里找补,对着你笑;佝身慢悠悠扫地,扫到你面前,低声细语说,同学,请让一下,还是对着你笑。
她个子很小,两肩高低不齐,从背后看,一侧肩胛拱起,不知道是因疾病还是伤残。
那时,中午放了学,常去她的小铺子吃米线。尤其阴雨天,热乎乎捧着大汤碗,挑着细滑的米线,哪怕坐在四面透风,顶上偶尔还漏雨的篷子下,也满足极了。米线铺搭在校门口一条小巷子里,教职工宿舍楼下空地,搭了个简易狭小的厨房,外面塑料布篷子一拉,几张桌凳摆上,就是他们一家人的铺子。
儿子是厨师,一个戴眼镜的微胖中年人,好像在炉子前生了根似的,不停重复煮米线、挑米线的动作,大冬天也忙得满脸是汗。媳妇打下手,洗菜洗碗备调料,手脚麻利,人也和气;老婆婆端米线,收钱,收拾桌子,扫地…一家人分工协作,有条有理,每天生意都很好,学生们排队排老长。
大多数女生比较懂事,看到米线煮好,会自己去端,吃完了也自己把碗端回去,不忍心看老婆婆颤巍巍来做。每次老婆婆都连声说谢谢,笑眯眯望着我们走,说同学再见,明天早点来吃啊。
他们家的米线真是好吃。
老婆婆的口音,带云南腔调,问过她,好像是昆明人。
她家老爷子,偶尔也来米线铺坐坐,阳光好的时候,拄个拐杖,坐在门口,望着学生们来来去去。他年纪大了,也许有八十岁了,帮不上铺子里的忙,就坐在那里。偶尔老婆婆太忙,没听到有学生叫她收钱,老爷爷就帮忙喊一嗓子,嗓音洪亮。老婆婆走过来,笑眯眯埋怨他一句,听到了听到了,喊那么大声…
我特别喜欢这个老爷子,因为他和我的爷爷有种说不出的相似,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感觉,只是看见他坐在那里,就觉得满心亲切。他满头银发全部往后梳得整齐,戴金边眼镜,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坐在凳子上,任何时候都是同一个姿势:腰杆笔直,大腿与小腿成直角,两臂平伸身前拄着拐杖,坐得一丝不苟。
他不大说话,总是独自坐在一小片阳光里,眼睛望着远处出神,样子严肃。
每次我们吃完,走的时候,都要和老婆婆说声再见。老爷爷在铺子里的时候,我也到他面前,打声招呼,说一声,爷爷,我们走了。
他微笑点头,说,好好,同学慢走。
就这样在他们铺子里吃了很多次的米线之后,那天,我记得是夏天,下暴雨。
铺子里挤满了等位子的学生,我和同伴去得晚,只好打着伞站在外面等。
雨大风大,我们两人挤在一把伞下,一边哆哆嗦嗦,一边嘻嘻哈哈聊天,年纪小,吹风淋雨不当回事。老婆婆从铺子里瞧见了,着急的,招手叫我们进去躲雨,说要淋感冒的。我们不想挤在一堆大呼小叫的男生当中,宁可在外面等。过了一会儿,老婆婆撑把花伞,颤巍巍地从铺子里小碎步跑来,把我的袖子轻轻牵了,歉意地说,同学,对不起啊,今天人太多,我带你们到家里去吃好不好?
我和同伴都愣了,觉得不好意思,怎么能上别人家里去打扰。
我们推辞。
老婆婆说,我家里干净的,你们放心。
这样一说,我们更不好意思得耳根都红了,哪里还能说什么,只好跟着她上楼。
她家里干净整洁得出奇,我不好意思太刻意打量别人家,不记得陈设了,印象里,只记得屋子里有股好闻的茶香,特别安静。老婆婆说,老爷子在里屋睡午觉,今天下雨,他骨头疼。
我们赶紧放轻脚步。
她领我们到一张四方的小餐桌坐下,说等一会儿媳妇会把米线端上来。
正对餐桌的那面墙上,挂了个老镜框,很多张老照片镶在一起那种,一抬头就看见。
我和同伴几乎同时“啊”地叫了起来。
镜框正中央,最醒目的一张老照片,是一对男女的合照。
男的穿军装,帽徽是青天白日,浓眉飞扬,英俊,气度不凡。
女的穿旗袍,齐肩波浪卷发,鹅蛋脸,一双眉毛真是书中说的娥眉,弯弯袅袅的眉弓下,杏眼星眸,含情脉脉,口鼻也像月份牌上的胭脂美人,标致极了,没有缺点可以挑。
两个人看着都不到三十岁的年纪。
真正的惊艳。
照片上的女子,若要拿一个参照来描述,就拿当年的电影皇后胡蝶吧,在我眼里,若胡蝶的美貌打80分,她就是90分,不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