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多雪,至上元日时仍满城厚厚的雪,化一点又落下一点,虽偶见晴日,却不见回暖,河畔的柳树今年也还未冒出芽苞来,池上的鸳鸯也畏寒不曾到湖上来游水。农人们的耕种却在此时已经悄然开始,虽地还未化冻,但肥得早早堆渥,该泡种的泡种,能提前育苗的育苗。
二月间的一场雨,把春天彻底带到洛阳,柳始绿,花始放,池上始见鸳鸯,田地间开始布满绿意。一岁大似一岁的少年开始有了懵懂的爱恋,对他家老师长孙女怀有不可言说的欢喜,这种欢喜让谢籍心颇有戚戚,很是教了儿子几招如何追张家小女郎,然后替儿子招了老师的一顿好打。
打完还没追着小女郎,人家小女郎说了“我不喜欢比我小的郎君,而且我有心上人了”。伤心不已的谢小郎君还去问“你心上人是什么样的”,小女郎“我的心上人是个大英雄”,谢小郎君哭着回宫来把这话告诉爹妈时,招来爹妈好一通会心微笑。
“这话,山山当年也曾说过。”
“所以?”
“为父就努力变成了大英雄啊!”在这一点上,谢籍可以得意洋洋一辈子,他这一生最想求得的已经求得,因而说到旧时愿当年情,总是特别神采飞扬。
邰山雨:“才不是,别听你爹的,倘不是他一回来,就把我的追求者全赶跑,我才不嫁他。”
但见谢籍挑眉笑眯眯瞅她:“当真不要嫁?”
“都是你太缠人啦。”
“此正谓痴女怕缠郎。”
谢岩懂事后,就不爱看爹妈天天在他跟前恩恩爱爱两相亲,因为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多余,连带熊弟弟也很多余:“爹妈可还记得,我此时正为情所伤?”
邰山雨:“阿岩待如何?”
“我亦胸中有丘壑,我亦愿行万千里。”换句话来说,就是也想要出去玩的意思。
对此,谢籍倒没所谓,他比谢岩还小时,就领着可靠家仆去外边浪到飞起了,谢岩今年虽然才十岁,但恰是可以自己出去看看世界,思索一下自己的人生与未来的时候:“可,宫中禁卫你挑两名同行,多带些银两傍身。”
在邰山雨都还没开口的时候,父子俩就开始就从哪里,路线应该怎么安排开始了讨论,邰山雨轻声说:“是不是还太小了点,要不再过个两三年,他才刚刚满十岁没多久呐。”
谢岩:“我早已长大,妈不要担心我。”
邰山雨拗不过父子俩,再者,小孩子有chéng rén陪同出去旅行,在现代也常见的,邰山雨想想便只提点建议:“最好选个懂点医术的禁卫。”
“这很对。”
谢少年郎这场旅行,还真是说走就走,只不过临到要走,熊弟弟哭着闹着扒着他哥,死活要跟着一起,谢岩:“不行,我长大才出去游历,你也要长大才可以。”
“我不。”才不管什么理由,反正就是不能被哥哥丢下。
十岁出头的儿子说要出远门,邰山雨和谢籍都觉得这可以,没问题,到两岁多的小东西说要出远门,还是没爹妈陪伴的那种,哪怕谢籍嫌弃这小东西,也不能放行。可混世小魔王哪管这些,他满地打滚要和他哥一起,不让他一起,他就一副要把青砖地滚穿的架势。
“要不,叫他去?”谢籍主要是不想听儿子哭闹。
“阿岩出远门我还担心呢,这小东西哪经得起奔波,不准他去,再满地打滚也不准。赶紧自己起来,再闹揍你啦。”邰山雨很愿意尊重孩子的想法,但是有些时候,太尊重了也不行,比如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想法,完全值得一巴掌好嘛。
谢暄哭得闹得更凶,完全不怕揍,一副“你揍你揍,揍完让我和哥一起离家出走”的模样。邰山雨几时打过孩子,谢暄熊成蹿天猴的时候她也至多笑骂几句,然后该怎么怎么,今天就是手扬起来,也没舍得落下,唯有默默无声看谢籍:“九哥,他都闹成这样了,你不揍他吗?”
谢籍不是揍不下去手,而是心里琢磨一下,觉得这也可以,多派几个人照料便是。这些年天天夹着俩小混蛋,他和小青梅之间少了许多亲密无间的黏乎时间,如今能一道把俩小混蛋全送出去,也是件挺好的事,最好是这趟出去再回来,就已经到了能继承江山社稷的年龄,想想都美得慌。
“山山,我觉着也不是行。”谢籍用此开头,旁征博引说服邰山雨。
邰山雨:…
“要是有个万一呢,把孩子放出去当然就是一句话的事,可若有个万一,九哥会悔,我也会悔的。”邰山雨连谢岩都不放心,何况谢暄。
只是没料想,谁也拗不过熊孩子熊天熊地,谢岩不得不推迟行程,最后还是邰爹出面解决问题,邰爹自觉年事高,想躲几年清新已经于去岁辞官。今年本也定好和邰夫人一道去外边走走看看,眼下不过再捎上个外孙,也省得熊外孙闹得不可开交,至于谢岩,还是独个带禁卫出行。
这下小混蛋不一副死也要和哥哥死一起的样儿了,欢欢快快投奔外祖母外祖父怀抱,他就是看他哥能出去玩他也想出去玩而已,并没别的事。
一下子,爹妈远行,兄嫂远行,连闺中xiao jie妹,不是随夫君在地方上为官,就是同夫君一道在外玩耍,人家才不爱整年整年待在洛阳城里呢。世界那么大,把自己困在小小方寸间也太亏了些,有机会有时间有闲钱谁不想出去走走,领略世间万种千般风情风景风俗。
“九哥,你是故意的吗?”所有相熟的人都出去浪了,就她被留在洛阳,不得不天天和谢籍玩。谢籍当然开心啦,天天乐得没边儿,让她不得不怀疑谢籍是有意为之。
谢籍没好气瞪她:“我亦怕你孤单,也愿你日日出门有人结伴游,怎么可能故意把人全遣开。别人且不提,岳父岳母难道是我促成远行的,舅兄难道是我相请出海的,总是他们自己想出行才去的。”
虽然谢籍不曾有意为之,但这个局面他无疑很愿意看到,至少谢暄那熊孩子就是他有意放出门去的。
第一四三章 三千男女求仙药,不见始皇万万年
邰山雨惯是个关起门来,就能不去打听天下事的人,也是身边的环境让她觉得安心,没必要去打听门外到底发生什么事。倘她想知道什么事,只要一问谢籍,便都分明,那还有什么需要费心去探听的。
这样省心的日子,邰山雨一直觉得会持续到老,毕竟十余年过去,谢籍一如当初,丝毫未曾转变。直到邰爹邰夫人与谢暄远行,谢岩一人带两名禁卫出游的次年,邰山雨才察觉到不对。
紫微宫里忽然多了位仙师,那还是迎头撞上才知道的,当时邰山雨抱着心爱的盆景,同即将与元成安成婚的陈英红边走边笑着说话。那仙师是个面容极为冷淡,仿若披着日光罩着白雪的山峦,见她时倒也行礼问好,并无失礼之处。
抱着盆景走出去老远,邰山雨看陈英红,陈英红亦回望她:“阿陈方才说要往御苑赏花,实则不是为赏花,而是为绕路叫我看这位常仙师?”
陈英红无声点头,有些不知所措,或想安慰,或想说什么,但到底没开口。
邰山雨知道,元成安必定跟陈英红说过在宫中该如何生存,什么话能听可以说,什么事能做可以干涉,什么不能。眼前这件事,陈英红捅到她面前来,必然是有捅出来的理由:“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也不必说,今日阿陈没有要去御苑赏花,是我想着园中几株牡丹花开得正好,想同你一道去瞧。”
“殿下…”陈英红话到嘴边,却被邰山雨用眼神制止,陈英红不知为什么有些心酸,她还未成婚,便已感受到了什么叫至亲至疏夫妻。
事实上,邰山雨没想那么多事,元成安是谢籍最得用的人之一,元成安武艺gāo qiáng,又忠诚可靠,邰山雨也不愿他们之间生什么隔阂:“无事,阿陈这便要嫁了,我也没什么好送的,送你一套家母亲手所制的脂粉罢。虽则你不平时不爱涂抹,但新嫁娘,怎么都要涂一涂的,回头待你出嫁之日,我再使宫人来与你涂脸,必叫元统领一掀盖头便叫你漂亮得失神。”
“那呆子本就傻,殿下若使人把我涂得同天仙下凡一般,只怕他会以为我家换了新娘子。”陈英红也晓得自己其实不该开口,可对着邰皇后,却总觉得应该倾尽肺腑之言不该藏私。
送走陈英红后,邰山雨在徽猷殿里静静地坐了坐,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她不怀疑谢籍的情深,但她忽然间发现,她身周三尺之外的事,只要谢籍想,都能瞒她瞒得密不透风。
更紧要的是,谢籍居然有事瞒她了。
谢籍奏章未批完,便听人来报说邰山雨已撞见了常素,当即把奏章一推便往徽猷殿来。他进殿阁时,殿阁内春阳柔软,青烟婀娜,邰山雨坐在窗边支着下巴出神,整个人飘忽得很:“山山。”
无数道春光之外,邰山雨抬起头来看他,片刻后目光才慢慢聚拢定定落在他身上:“九哥。”
谢籍想要上前揽她入怀,却发现此时的邰山雨坐着的姿态是一个完全拒绝被抱的姿态:“山山,那女道是衡真之徒,随她师兄入宫而已。”
衡真道人是邰山雨从前便认识的,见面不多,但也算熟悉,是位养生大家,不过这位大家的徒弟那就人多成分复杂啦。这位是个有教无类,开门授讲,谁都会教上一教的,但若说徒弟,那真没有。
“衡真并未真正收过弟子,哪里来的衡真道人高徒,又哪里来的高徒师兄?”邰山雨其实可以暗里打听明白,但是她没有这么去做,她只是目光毫无遮挡地看谢籍,“九哥,你到底在做什么?”
对着这样的邰山雨,谢籍不觉有些狼狈,他坐到邰山雨身畔柔声道:“只是叫吕玄进宫问道罢了。”
“那为何放着衡真道人不问,去问未得真传的学生?”衡真道人年轻时很爱游山玩水,到如今年纪渐长,便更爱左近走走,鲜少出远门。远的不说,上个月邰山雨就逛庙会时,还打道观门前过碰见了衡真道人呢。
今日的事,自然有比直通通问出来更高明许多的做法,但是邰山雨不想用,如果真到了有需要她用那些高明做法的那天,只能说明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们之间已无情感可言。
好比谢籍,他也有更高明的回答之法,只是面对她时,他也口拙心拙,这样才更说明有问题呐。
“九哥,你可是在命人炼丹?”不需要着人打听,只需要把这些日子她疏忽掉的那些画面往脑海里一过,邰山雨就能猜到。她很反对丹药长生之说,在嫁给谢籍后,谈到始皇往海外求取长生不老药时,这种态度就表现得非常鲜明。如果不是炼丹,不需要瞒她,如果不是炼丹,就不必避着她。
当看到谢籍点头时,邰山雨还是有些失望,古来求丹求道求仙的帝王到最后都会如何?会疯会癫会狂,会变得面目全非,哪怕谢籍一条也不应,光就将她瞒得密不透风这一条,就够让邰山雨心中失望难过的。
“九哥,三千男女求仙药,不见始皇万万年。”邰山雨说话间叹了口气,侧脸深深看进谢籍双眼中,“九哥,我们说好什么事也彼此坦荡的,为什么此事你偏要瞒我?”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知道邰山雨会阻止,而邰山雨一旦阻止,他就会歇手不干。这件事,他不想被阻止,不想就此停住,自然一点风也不能透给邰山雨。
这些年,谢籍瞒邰山雨的何止这一事两事,只不过忽然有件事捅到了邰山雨面前,且是眼下谢籍最不愿停下的事:“山山别恼,我明日便将人尽数逐出宫去。”
他总是会轻易向她低头的,因他爱她,亦知她深爱,她难过得浑身都绷紧,他亦不好过。
“好。”谢籍答应她的事,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绝无办不到的道理,邰山雨自然是信的。
但一个人瞒事瞒习惯了,又有切切实实想干的事,哪怕办得到,哪怕其他事言出必行,也总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时候。
第一四四章 以女子之身,践圣贤之行
么么哒,又晚了,大家早点睡,不然再贵的保养品都补不回的~~~~~
次日,邰山雨果然在宫中再见不到丹道中人,长舒一口气之余,有些惶惶然。
“我明明有更委婉,更柔和的方法,也有更温软的话,为什么说出口还是这么直通通。”邰山雨剪坏一盆牡荆后,放下剪子,回身问好友。
实则她的好友并不很想接她的话,崔秉蓉同杨询好生去南方饱览柔风软水才回,便遇着这棘手的事,偏邰山雨一时找不着旁人商议。这时候,不好友来顶谁来。
崔秉蓉把牡荆枝叶收拢到小箕里,收完才开口:“自不能是旁的,一则你信他深爱而不疑,再则你亦深爱而口拙,三则你心中万分笃定且仰仗于此。”
大约就是恃爱行凶的另一种版本?
“阿邰,纵观古往今来,不止是帝王将相,便是寻常之人,又哪个不好大道求长生,只不过是帝王将相手握天下quán bǐng,天下财富,更容易往这条路上去走罢。便上经时要同我说有长生不老良方,我亦愿倾尽一切而不悔。”崔秉蓉原来说话素婉转,如今叫杨询带歪到耿直路上,不过她总比杨询擅长找补。
说完觉得这样对好友实在不友好,崔秉蓉又将话锋给拧回来:“阿邰更无错,世间能劝谏天子的臣子不知凡几,能劝谏天子且能劝得天子回心转意的皇后能有几个。往义理上说,阿邰是以女子之身践圣贤之行,应当大加赞扬才是。”
“阿蓉,我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夫妻之间,本就万万千千种相处之道,在我和阿询之间能行得通的,到阿邰和陛下身上便未必能行得通。阿邰,你还是该问自己,且,你不觉得在这中间夹着,我其实并不适宜多嘴多舌么。”怎么说也是前朝太子的妻子,不求别的,求个被避嫌。
邰山雨咂咂嘴,本想留崔秉蓉吃饭再走,不想崔秉蓉急着回家奶孩子,邰山雨便没多留,将崔秉蓉送过御苑再返回时,又想起那天遇到的那常仙师。那日便是在御苑外见到的,驻足时,邰山雨想的是该如何将她和谢籍之间的沟壑弥合。
——哪怕在谢籍那里一切和以往并无不同,但距离这种无形的存在,有时候真的很鲜明,并不远,却很磨人。她不想叫沟壑一日日加深加宽,更不想他们之间越走越相背离,并就此离远。
谢籍:哪有什么距离。
“山山,真没有,委实是你心忧于我,这才如此。”对谢籍来说,在邰山雨和丹道中人极好作选择,并没有什么犹豫。当然,哪怕当时有一点不大被理解的不痛快,这几天看小青梅天天烦恼的样子,也都只剩下了爱惜。
“可是…”邰山雨停下来低头想了想,笑着摇头,“可能确实是我想得太多。”
谢籍一边给小青梅夹菜,一边逗她开怀,好容易一顿饭吃得一如往昔,谢籍亦松口气。不管有多少不痛快,只要叫他看了小青梅开怀笑的样子,也都会化作痛快。
当然,谢籍绝对不会说他求丹道长生已由明转暗,这次他再没叫邰山雨察觉出来。丹道送来的丹药芳香满室,谢籍也不是傻,连着命人用兔子试了一个月药,见兔子果然越来越油光水滑,这才着人服药。
他那么那么轻易自己服药,甭管用的药材多稀贵,他也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去试丹药是否有用。这试药的活儿,有的是人愿主动接过去,毕竟这是没准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药。如此过去小半年,谢籍确定丹药无碍且有助益时,才开始服用,他一服用,旁人自然就不再试药——这药材可不便宜。
他就是当天子,也是个穷哈哈的天子,与历朝历代帝王全没法比肩。
谢籍是习武之人,又久经沙场,对自己的身体状态有着很敏锐的感知。他也正是凭着这点感知才坚信,丹道是否可使人长生,他一试便知。
在谢籍吃下第一枚丹药时,邰山雨才不过乍觉风平浪静,一切又复从前。她不敏锐,总说自己想太多,然而对于谢籍却永远不设防。谢籍说不会再搞事,她就信,谢籍说再不碰丹道,她也信,她总觉得夫妻之间,倘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了,那真别过。且想想罢,毕竟是晚上要一起进入梦乡的人,倘不能深信不疑,那还睡什么睡,枕着刀子夜夜孤枕独眠才是归宿。
“九哥,快来,我我带了卤藕回来,桥边摊儿上刚卤出来我第一个买着的。”邰山雨爱吃藕,谢籍也爱,说起来,桥边的卤藕还是谢籍领着邰山雨去探访到的美食。
谢籍才服毕丹药,这时正在感受着经脉之中的蒸藤药性充斥骨骼肌肉,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舒爽到不行。邰山雨的到来,把他仅剩下的些许神智唤醒。他迅速收拾好神态表情并姿态,含笑接过卤藕,这时候他并不很能吃出卤藕的绝妙来,不过他是一副吃得美味到飞的表情:“新下的湖藕果就该下了卤锅才是。”
“不不不,吃生的也好吃,可脆可嫩可甜了。不过今天带了卤藕,鲜藕又不经放,我们明儿再吃鲜藕好啦。”对于今年的卤藕,邰山雨格外满意,因为开始分辣和不辣两种口味。在邰山雨这,卤藕不辣那就不配叫卤藕,到她九哥却是辣了吃不得。
谢籍吃了不很有滋味的一份卤藕后,有些沉默,他脑子里虽然只剩下几分神智清醒着,但却忽然感受到一个事实:丹药让他失去了邰山雨的最爱之一——享受美食的愉悦。
“咦,九哥,殿阁里换了香吗,和以往气味有占不太一样,闻倒好闻,就是浓了一点。”邰山雨见炉里有烟,自然不会去无端加揣测。
在邰山雨看香炉时,谢籍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服丹要合以薰香使,原本的薰香并未更换,只不过是加进了几味药材而已。
不过,邰山雨总是看什么说什么,随口说一句香炉,就又转到别的事上去了,倒叫谢籍连编瞎话的工夫都不必费。
第一四五章 怕一生太短,好时光易去
吃过卤藕又吃过鲜藕,再吃过藕夹莲藕汤后的一天,谢籍忽同邰山雨说起生与死这个千古不息的话题。
现代人对生死不好用坦荡这个词,大家都很安于短短几十年,没谁傻乎乎去求个长生不老——当然,人群之中必需有那么一小撮人坚持整个人类终有一日能得长生不老。大部分现代人,对于生多是纯粹的喜悦和祝福,对于死也会害怕也会想要逃避,他们会在自己的一生之中无数次想到未来的某一天,会抵达生命结束的那一刻,真正等到那一刻将来临时,反而多半会变得平静。
邰山雨不曾经历过老,也没有经历过疾病的折磨,所以她一直以来对于死,和大多数人是一样的,会怀恐惧,但也深刻的知道,人类不可能用内体凡胎去对抗岁月,有生便有老病死。
“活着的时候没有遗憾,每天都开心就好啦,这就是我想到总有一天在人世的光阴会结束时唯一想到的。”因为终有一天要结束,所以当然要痛快活,要开心过,这就是邰山雨这个穿越者对死亡的态度。
一直以来,邰山雨也是这么做的,且至今她不觉得人生有什么可遗憾,也大多时间都很开心,所以她总是很满足。
“往好的地方想,人还有来生呀,来生我们可以再相遇一次,你求我,我求你,然后再彼此心许,结伴又是一生。”说着说着,又觉着也不是没有小小遗憾,比如说没能生个嗲嗲的女儿,随着年龄渐长,她已不抱期待。好在她有一个灵魂是个小公举的长子,小时候养起来,同养个小公举没差。
谈及生死,邰山雨才想起来问一件事:“九哥从前对道家之信敬还不如我,为何忽然对丹道有了兴趣?”
“因惧怕一生太短。”怕一生太短,来不及好好相伴便匆忙结束,怕一生太短,青春好时光转头便去。后边的话,谢籍不大想吐出口,因为倘有一日邰山雨发现他仍在服丹药,他不希望邰山雨自揽一身过错,就算要有个谁错谁对,他也愿她永远正确,有过有错的是他。
他不会因过错而自责,但邰山雨会。
“好好调养身体,一生不会短到哪里去的,倘能活百岁,我们皆不过才三去其一,还有的可活呢。”想想,假如活到一百,还有将近七十年时光,七十年,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大半个世纪的沧桑经历过后,还有什么不能坦然面对的。
说起来,他们是到了要开始好好注意养生的年龄,虽然日常宫中也尽有太医安排调养身体,早前也有擅长养生的道人开的方子,邰山雨还有现代很多有用的没用的养生小知识。咂咂嘴,决定好好往这方面琢磨一下,有谢籍相伴,她亦愿人生长长久久呀。
两个人,在想到对方时,想的都是要长久作伴,一个是想着要把人生活到人能抵达的极限,一个则是想要突破人能抵达的极限,达到一个常人想也不敢想的数字。
言毕生死,便至仲秋,在外远游的谢岩不时送来地方小吃,并写信回来说沿途风土人情。邰山雨基本把儿子的信当游记看,小东西虽然才十岁出头,却已经文采斐然,游记写得很引人入胜呐。
秋日不经雨,今年的降温来得晚一下,但一下雨便寒气直往衣裳里钻,加衣裳吧热,不加衣裳吧凉。好容易见个晴,又晒得跟夏天似的,叫人都不知道拿这小妖精怎么办才好。
这天出门去寻在洛阳的女郎们聚宴,往紫微宫回时,忽然飘起雨来,并不大,但雨淋湿地后处处一片轻寒。邰山雨拢拢衣裳,叫快一些赶车,她出门时大太阳晒人,她穿得少,这会儿一下雨整个人都有些瑟瑟:“等等,停一下。”
“殿下?”
“我好像看到了…常素。”这位常仙师的根底,不用邰山雨去打听,杨询清楚,杨询告诉了崔秉蓉,崔秉蓉又告诉了她。常素不是洛阳人,所在的道观,也非是洛阳的道观。
“殿下是说常仙师?”
邰山雨四下眺望一圈,并没有看到那张明光映雪峰的脸蛋,常素光从气质上来说,真的非常非常冷冽出尘,真正像是仙子一般,人群中一望自然能看到,何况这时街面上因忽然下雨没什么人来往:“许是我看错了,赶紧回吧,怪冷的。”
“是。”
回到宫中,邰山雨直接问谢籍,常素打发出宫后去了哪里。谢籍掩饰得非常到位,只道他不知道,叫来元成安问,元成安略有那么一刹那停顿,在邰山雨还没察觉到不对前,他便已经开口:“回殿下,常女道自离宫的,便在洛阳外的栖云观寄身。”
那今天看到的可能就真是,谢籍说不知道说明没关注,元成安上来作答说明这事是他在负责。邰山雨琢磨一下觉得没问题,便将这事放开去,再没多想。
将黄昏时,邰山雨忽有点发热,可能是下午在街头淋了点冷雨又穿少了衣裳导致的,并不很烫,太医来看过针针后开了剂汤药,吃过晚饭没多久便已退去热度:“九哥,我一身汗,先去沐浴啦,你看完奏章也早点沐浴。”
“好,山山且去,我这便来。”
邰山雨一走,谢籍莫明松一口气,因邰山雨烧热,他急匆匆从大业殿过来,身上的药性还没散,很有点气味。邰山雨对气味十分敏锐,炉里的香还能解释得过去,身上散发的不同寻常药气,恐怕只要叫她一闻,她便能闻出不对来。
趁这工夫,谢籍干脆到院子里去叫风吹一吹散散气味,顺便把殿阁门窗都开一点通通风。因怕气味留在徽猷殿里,谢籍直接走了出去,在御苑中踱步,元成安立于一侧,谢籍见他好几次想举步上前,又退回去,便叫住元成安:“成安可是有事?”
元成安:我没有事,是陛下和殿下有事,可是你们的事显然我不好说话呐。
所以,元成安表示他没事。
#元成安:明明是陛下你搞的事,还问我有没有事#
第一四六章 天道使有生,便使有死
邰山雨也曾是个敏锐且细心的人,身边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然而穿越生涯里的那些人那些事把她宠爱得习惯了凡事不过脑,所以便成了现在这副压根不想带脑子活的样子,还活得很愉快。
所以,是的,她被宠坏了。而一个被宠坏的人,总会觉得被宠的日子会天长地久,才不会费劲儿琢磨那么多。
不论谢籍待外人如何,到邰山雨面前时总还是从前的样子,温柔且怀深爱。他没变,他的情也没变,于邰山雨而言便整个世界都没有什么太大变化,毕竟她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和谢籍在一起。但,她的世界没太大变化,不代表别人的世界也如此。
直到谢岩来信问起张煚,说老师寿辰将近,请邰山雨代为准备寿礼,看完信邰山雨才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张煚。准确来说也不止是张煚,如崔秉蓉,如杨询,也都很长一段时间没露过面,加上天气转冷,邰山雨不很爱出门,忽然之间感觉就不对了:“我好像是挺久没听着人给我递消息了,往年这时候阿阮她们都该回京递帖子,邀我去赏菊饮酒,怎么今年没递?”
不仅是他们,还有陈英红,还有元成安,往日里每天都能见元成安跟谢籍旁边晃,偶尔谢籍还会叮嘱宫人给元成安准备饭在配殿吃。近来这些都仿佛没有再发生,邰山雨皱眉坐下,往回推想是什么时间开始发生这样变化的。邰山雨不带脑子活好久了,忽然要用脑子倒也还算清醒,顺着时间往前捋一捋,便把事捋明白。
她倒是没把事和常素关联到一起,她想到的是,谢籍近来有意无意在为她出门游外制造障碍,她不带脑子活久矣,也一直没多想,这时候才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不对,分明就是有大问题:“九哥到底想干嘛?”
邰山雨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这是该直接问谢籍,还是该拐弯抹角。直来直去伤感觉,拐弯抹角伤感情,左右都为难。不过,她没有为难太久,她最终还是拒绝了宫人的陪同,独自前往大业殿,因近午饭,大业殿里基本无外臣在,因谢籍并不爱留饭,他自己喜欢回徽猷殿吃,便也会叫臣子早早回府吃饭去。
一脚跨进大门时,殿阁里那股浓烈的气味叫邰山雨皱眉,谢籍自换薰香后,她就不大爱来大业殿,因为她不喜欢这股气味儿,总觉有些冲脑。进殿时才晓得谢籍不在御案前,反在配殿休息,邰山雨问宫人,宫人道:“陛下有些头疼,道是要暂躺着歇片刻。”
点点头,邰山雨挑开帘子往配殿去,配殿里亦是香气冲脑,谢籍果是躺在榻上,看着像是睡着了,整个人很放松。她正要伸手要将被角掖好时,谢籍猛睁开眼,目光亮得怕人,却好似并无焦距,里边饱含的情绪,她有些看不太懂:“九哥,你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宣太医来?”
谢籍没有答她,凝神许久眼中才有了神光,有了焦距:“山山啊。”
见他这样,邰山雨也顾不上别的,对屋外的宫人喊道:“去叫太医。”
这时谢籍才缓过神来,伸手阻止邰山雨道:“不必,只是有些头疼,这会儿已经好了很多。”
邰山雨摸摸谢籍的额头,见他没发热,看着精气神又挺足,便也没坚持,太医日日都会来切脉,这会儿不宣太医,明日太医来切脉时如有问题自然会料理:“好,九哥躺会儿,我给九哥倒杯茶。”
起身时,邰山雨觉得手指有些黏黏乎乎的,蹭一蹭闻一闻,才觉得有些不对,谢籍的汗带着一股子药味儿,和炉里新换的薰香似乎同出一源。邰山雨倒茶时有些出神,这时她脑子里那根要理难理,要接难接的线,仿佛在一瞬间便能理顺了,这时她心里想的是:“我该怎么说。”
上一次直通通说,好容易才弥合,这次她是不是应该讲点策略,还是过去撒个娇,跟谢籍说“有这小妖精没我,有我就别想这小妖精”,玩笑一般说开话去,又或者来个九曲十八弯来达到目的。端着茶走到谢籍身边,将他扶起来,把茶递到他嘴边,看着一滴茶水顺着他的下巴滑进衣衫中,便有些失神,忘了要说什么。
她九哥,真是越来越好看,越来越勾人啦。
等她接了茶杯缓过神,才忽然叹气:“九哥,我一直觉得,相守到白头是一件非常美的事,或强求青春永驻,华发不生都是违逆天道的。天道使有生,便使有死,人力难违,我们能为的是好好相守,好好一世,不要彼此误了一片心一片情。”
这话虽然没揭破,却也是说明白了的,邰山雨还是不想用策略,也不想绕十八个弯。
——人在不带脑子活过后,才会知道这有多痛快,这种痛快,她想继续下去。所以她也有点能理解,为什么谢籍会服丹,必有其中一个原因是他想要他的痛快能继续下去,并且长长久久。
“我却想求个有生无死。”并与卿同。
在瞒着邰山雨时,谢籍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天来得不早也不晚,邰山雨早晚会察觉到不对,他已尽力往后拖延时间,但避免不了这一刻的降临:“山山,我心中从来充满奢求,因为这些奢求我走到了今天。”
一个有邰山雨的今天,至于皇权,那是奢求的路上不得不捡拾起的烫手山芋,自然,如今已不怎么烫手了。
“九哥,倘我劝你,你会听吗,彻彻底底,痛痛快快断个一干二净的那种听?”邰山雨仍怀有希冀。
谢籍看邰山雨半晌,没有点头,没有摇头。片刻后,邰山雨又复叹气,放久后才再次开口说话:“九哥,我很怕,怕有一天那些会毁了你我。”
从开始到现在,总是她说什么,谢籍就答应什么,但现在谢籍却不能点头了,或者说她的魅力远远不及长生不老来得大。她也会想,如果激烈地反对,强硬的拒绝,用决绝的姿态抗拒,会不会有用…不是没用,是到那样的地步,她就再没法同他携手并行在人生这条长长远远的道路上了。
第一四七章 解冠去带,逐出宫墙
邰山雨也察觉到,丹药对谢籍的影响很负面,这种负面是情绪上,以及精神上的。或许丹药真的有使他的身体更强壮,使他的精神更显饱满同,但也同时使他亢奋,使他的情绪更为极端。既然知道劝不住,又不想用的方式方法来抗拒,那么她就只能讲策略,说到策略,那就必需先了解谢籍最近对他人时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