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去后山了吧,孤男寡女的,也不知道避嫌。”那老妇絮絮叨叨地。

“今天在城里的时候,我在城里看到阿瞒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悬赏了万两黄金。”

“万两黄金?”那个老妇的声音微微拔高了些。

我几乎可以想像那老妇两眼放光的模样。

“趁你爹没回来,你赶紧进一趟城,我去杀只鹅,备些菜,留下他。”半晌,那老妇的声音放低了些,又道。

我在心里低叹了一声,知道徒劳无力,放弃了挣扎。

“阿瞒从小同我一起长大,这样不太好吧,而且被爹知道了…”那男子犹豫起来。

“你懂什么,阿瞒那小子定是做了错事才被悬赏,我们只是提供线索,有什么错?”那老妇道。

真是嗜钱如命么?

那男子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门微微响动了一下,有人推门出来。

曹操一把将我推向一边,阴沉着脸迎面便大步走上前,刀口出鞘,寒光一闪,还未等那男子回过神来,鲜血便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我尖叫一声,瞪大双目,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口。

“阿…瞒…”那男子面露惊恐,颈边血流不止,他伸手捂住伤口,那血却是怎么也止不住,还是从指缝间汩汩地涌出。

曹操抿唇看着他倒在地上抽搐,挣扎,狭长的双目里一片冰凉。

一只染血的手紧紧揪住了曹操的衣袍下摆,那男子大张着口,口中涌着血沫,“我没有…没有告密…”

最后一个字吐出口,他便歪着头倒向一边,只剩颈边的血还在缓缓地往外流,染红了他的身子。

他的身后,是一片血色蜿蜒…

就在上午,他还笑着同曹操打招呼啊。

“我的儿啊!”门再次被打开,那老妇惊痛的声音骤然响起,划破了夜的宁静。

曹操握紧了刀柄,抬头看向那老妇,眸中寒意不减。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那老妇看向曹操,眼里满是嫌恶和恨意,“我儿对你仁至义尽,你却下手杀了他!她大叫着,气得浑身都在打颤。”

曹操眼也未眨,一刀下去,那老妇的声音戛然而止,立刻横尸当场。

她大睁着混浊的双目,死死盯着曹操,那样的毫无焦距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只一会儿时间,我便亲眼看着他结束了两条性命,心里是止不住的寒意。这个,才是真实的他吧。

“阿瞒,今天我们爷儿俩要好好喝一杯。”正在怔仲间,身后响起了马蹄声,是吕老伯回来了?

我惊恐地看着曹操握刀的手又紧了一下,忙转身大叫,“快逃!”

那吕老伯看着我微微一惊,随即便看到了已倒在血泊里的妻儿。

“你!”一手捂着胸口,吕老伯大惊失色,他断然不会想到他引狼入室,才一天时间便弄得家破人亡吧。

狭长的双目里满是凛冽的寒意,曹操缓缓转身,看向吕仁奢。

“你!”吕老伯气得浑身发抖。

狭长的双目透着寒意,曹操便提刀上前,那刀刃之上,犹带了丝丝血迹。

“你干脆连我也一起…”吕老伯老泪纵横,话还未完,便不敢置信地瞠大了双目,一头栽倒在地。

他口中拎着的酒瓶随着他的身子一同坠落在地,发出“咣”地一声响,碎了。

酒水和着血水,流了一地,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薄唇抿成一条线,曹操站在原地,从头至尾,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回头看我,他白晰的脸上沾了点点血痕。

“为什么要杀他们?我们明明可以悄悄离开的?他们明明没有真的要去告密!”空气中,酒的香味与血的腥味交融在一起,半晌,我终于沉不住气大叫起来。

“吕大哥错在犹豫不决,我谋刺之名在外,大事未成,不能冒险”,他看着我,声音极淡。

“那吕老伯呢?他对你那么好,他又做错什么了?!”我忍无可忍。

“我杀了他妻儿,若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他开口,声音仍是淡淡的,仿佛只是月下谈心,那三具横卧在血泊中的尸体,是错觉?“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薄唇轻启,他开口。

我怔怔地看着身染血迹的他,这便是曹操呢,那个以微末之身,起兵靖难,讨董卓,伐袁术,杀吕布,降张秀,灭袁绍,征刘表,一手取得北部中国的统制权,南下后,又一举剿灭江东的孙权,一统天下,九合诸侯的一代枭雄…

“有时候,有些人,必须死”,看着我,曹操的眼睛有些冷,“妇人之仁只会坏事”,他缓缓上前,逼进我,“吕伯奢不死,独活对他也是痛苦,你不要总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那样…令我作呕…”

我错愕地看着他,脸上沾着的血迹令他看起来有几分狰狞。

“你不是神,不要总是悲天悯人的地以为你可以拯救世人,到最后却什么事都做不了,只会添乱,董卓沦为不忠不义不是因为你么?”

“吕布弑杀义父,改投董卓,不是因为你么?”

“这天下,谁不可怜?你不是神,你谁也帮不了。”

“你想改变一切,到最后却什么都改变不了…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甚至只会更糟。”

“只会说,自以为有多强悍,其实心肠比谁都软,连条蛇都不敢清理,看看你的容貌,听听你的声音,你把自己弄成今天这副模样,你还不觉悟?”

一步一步,他逼进我,声音冷漠似冰。

我一步步倒退,不知道自己此时面上是何表情,却是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没有再逼近我,他折身从墙边拿了农具,开始掘土。

我软软地靠在门边,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尽了一般。

月色下,他在掘一个坑。

泥土逐渐堆高,那个坑也越来越深,连他的身影都逐渐被隐没。

许久,他从坑里跃了出来,抱起吕伯奢一家三口的尸体,小心翼翼放入坑内,神情竟有几分肃穆。

我坐在墙边,怔怔地看着他一个人埋葬着冰冷的尸体,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那一身的明紫在月光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火烧洛阳:道不同笑笑扬长而去 返洛阳子龙落难街头(上)]

低着头,那一袭明紫的身影在认真地洒土,仿佛在祭奠重要的亲人,仿佛此刻他所埋葬的人并非他亲手所杀一般。

填了土,曹操缓缓回到我身边,一手拉着我的胳膊,扶我起来。

在冰凉的地上坐了太久,我的脚有些麻,任由他扶着我,没有挣扎。

他拉着我进了屋,神色依然平静而冰冷。

“吃些东西,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该起程了。”从灶上的大铁窝里盛出仍冒着热气的梗米粥,他放了一碗在我面前。

粥还是热的,可是煮粥的人,却已经丧生在他的刀下了,他还能咽得下去吗?

看着碗里粘稠的粥,我没有动。

屋里的烛火有些昏黄,间或发出“哔剥”的声响,火光应声便微微跳动一下。

“你不该来这儿的。”

恍惚间,我仿佛听到了一声低叹。

有些惊愕地抬头,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一直不知道郭嘉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他又告诉了曹操多少关于我的事。

“郭嘉…对你说了什么?”略略有些迟疑,我终于开口问。

“何处来,何处去。”看着我,昏暗的烛火下,他的眸子深不可测。

我看着他,不语。

“你能看见我们的未来,对你而言,是一种不幸,既然知道是未来,就不要再妄图改变它,那样,只能是徒劳。”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如水一般清冽。

原来郭嘉那小子是扮猪吃老虎啊,对我的来历竟是摸得一清二楚,下回逮着他,可得好好问问。

怔了半晌,我吃吃地笑了起来,“是啊,我也这么想,历史就是历史,无论我怎么折腾,都不会改变…”笑着,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瓶子,“饭前,喝些酒吧”。

那是在从司徒府逃离时,我连同百用解毒丸一起顺手扫入袖中的桂花酿。

“酒?”曹操看着我,微微扬眉。

“问人间谁是英雄,有酾酒临江,横槊曹公”,拔开瓶塞,桂花酿的香味淡淡地弥漫开来,说不出的诱人,我笑道,声音说不出的嘶哑难听,“脂粉佳人,英雄美酒,古来如此”。

倒了一杯,我递到他面前。

“你猜,这酒里会不会有毒?”笑,曹操说得极其认真。

我将酒杯靠近唇边,伸舌轻舔。

他看着我,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酒对男人,如同胭脂对于女人,越英雄的男人越离不开酒,就如同越漂亮的女人越离不开胭脂一般。

桂花酿果然是好东西,只一杯,便不省人事了。

王允精心设计的桂花酿,好喝,却不能喝,那是醉生梦死吧。

从在桌边,我看着倒在桌上睡着的曹操。

那样一个纵横驰骋于历史的男子,现在可是一点攻击力都没有。伸手,我从他腰间缓缓拔出刀来,刀口划过刀鞘,发出锋利的声音,那明晃晃的刀口在烛火下泛着寒光。

历史上,吕布便是该死在他手里的吧。

抿唇,我咬牙,如果现在他便死了,那以后的一切是不是都便可以不存在了。

高高地扬起手中的兵器,我闭上眼,只要这一刀挥下去,就什么都变了。

许久,咬得我的牙齿都疼了,我的手还是僵在原处,没有挥下半分。

终于,手中的刀颓然坠地。

曹操依然睡着,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我却仿佛看到他在对我冷笑,他在说,“只会说,自以为有多强悍,其实心肠比谁都软,连条蛇都不敢清理,看看你的容貌,听听你的声音,你把自己弄成今天这副模样,你还不觉悟?”

是啊,我终究是难成大事。

可是曹操,这一刻,你该感谢我的妇人之仁,否则,你便身首异处了。

转身,我头也不回去离开了吕家,牵走了吕老伯死前带回来的马。

当然,走时,我没忘搜刮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银两,我需要盘缠,至于曹操,他那般厉害,盘缠那点小事想来该是难不倒他。

“驾!”高喝一声,我策马扬鞭,连夜返回洛阳。

一路披星戴月,我向着洛阳城的方向马不停蹄地赶路。

那一次,他生平第一次对我大吼,他说,“我在凉州痛彻心扉,你却容颜尽毁,受尽苦难…”

他说,“我要坐拥天下,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要有足够大的力量守护我想守护的一切!”

那一回,我哭着哀求,我俯首在他怀中,我哭着哀求他,“如果,你是因笑笑而兴起杀戮,那么现在,我求你再为笑笑放下手中的屠刀…”

那一日,我答应董卓,即使是下地狱,也决不再离开他…

仲颖,我绝不食言而肥。

快到洛阳城的时候,坐下的马突然长嘶一声,狠狠将我甩下马背。幸好我滚落在一旁的草丛中,没有伤筋动骨。那马却已是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赶了一夜的路,它是活活被累死的。

没有坐骑,徒步走到洛阳城门口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正午。

磨破了鞋,一身的风尘仆仆,我进了洛阳城。

洛阳城内人群熙熙攘攘,如往常般热闹。

我却有些纳罕,曹操不是说董卓为了找我快把洛阳翻过来了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以为至少,我会看到城门上贴着我的画像。

一旁有一个长相极其猥琐的中年男人走过,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竟是带着十二万分的嫌恶快步离去。

我挑了挑眉,看几个路边的妇人三五成群地对我指指点点。

低了低头,我苦笑,那一身褪了颜色,年代久远的大红色嫁衣已经很是奇怪,偏偏又赶了一夜的路,如今当真是狼狈不堪。

[火烧洛阳:道不同笑笑扬长而去 返洛阳子龙落难街头(下)]

肚子不失时机地叫了起来,我抬手按住腹部,饿了。

抬头四下打量了一下,适时地看到了一间客栈。

“这里不施舍叫花子,去去去。”还没进门呢,便被一个伙计给推了出来。

我不怒反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叫花子了?”声音破锣一般难听。

那伙计一下子皱眉捂住了耳朵,“去去去,有钱也不招呼你,长成这样出来也不怕吓到人。”说着,他使劲推搡了一下。

我后退一步,没了力气,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德性,就算是出来讨饭,也该长得讨喜一点啊…”那伙计嚷嚷着大声道。

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挡住了冬日本来就不够温暖的阳光。

指指点点,笑骂不断,仿佛我竟真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还是见不得光的那种。

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些悲惨。

我坐在地上,看着头顶上一张张扭曲的脸,这便叫落井下石吧,即使根本是陌生人,见到落水狗,通常也是要过来踩两脚的。

撑着地,我自己缓缓起身,低头拍了拍衣角的灰尘。

抬手取下右耳的耳环,我轻轻晃了晃,那玉制的耳环在阳光下通体晶莹,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那是王允给我的陪葬,一只留在吕家付了买马的钱,这一只,刚好派上用场。

“你们谁帮我狠狠凑他一顿,我满意了,这个就归谁。”眯着眼,我笑得有些森然。

贪婪的眼光一下子都聚到了我的手心。

我相信有人会愿意做这趟交易,人穷疯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姑娘说的,可当真?”有一个矮壮的汉子走了出来。

“当然。”我点头。

然后,我便看到了那伙计恐惧的眼神。

拳打脚踢声不绝于耳,那伙计的呼救惨叫声也不绝于耳。

客栈外,围观的人还在围观,只不过围观的对象变了,现在的落水狗不是我。

客栈里,在饮酒的还在饮酒,在聊天的还在聊天,没有一人上前帮忙劝说。

看,这就是乱世的好处,只要有钱,你随时可以修理你想修理的人。毕竟,所谓见义勇为的英雄,真的不多。更何况,那伙计也不是个美人,就算是英雄救美,也没有他的份。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啊…”那伙计大叫起来,“小人家中尚有妻儿啊…”

我没有应声。

“姑娘可满意?”那矮壮的汉子回头看我,“再打可就废了。”

我抬手,将那作为陪葬品的耳环丢入他手中,他抬手接住便转身走了。

人群渐渐散开,仍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我看着那伙计痛苦地地上挣扎,缓缓蹲下身,我欣赏他扭曲的神情,心里有某一处阴暗的角落得到了慰藉。

“抱歉,我刚刚心情很糟。”抬手扶他,见那伙计后怕地瑟缩了一下,我笑着站起身,转身进了客栈。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毒蛇,幸福可以让那条毒蛇不见天日,可以当一个人不幸的时候,这毒蛇便会开始滋生。

“姑娘请”,得了消息的客栈老板匆匆赶来。

我从怀里取了些碎银扔给他一旁的小伙计,“简单上些饭菜。”

那小伙计看了一眼仍趴在地上的同行,匆匆地去了。

我没有看那老板惊惧的神情,在一旁坐下。

此时的我,如此样貌,如此声音,十足十一个母夜叉。

不多久,饭菜便上齐了,都极其的简单,虽然从曹操处搜刮的银两不少,但目前我有了储钱的观念,也许是之前某个嗜钱如命的商人给了我启发…

虽然饭菜并不美味,但对于此刻饥肠漉漉的我而言,用饥不择食来形容,绝对贴切。

正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忽然见到一个有些落魄的醉汉倒在了客栈门口,大概是因为有了我这强悍的前车之鉴,一时竟是无人敢上前驱逐。

我笑了起来,随即微微一愣,那背影怎么那么熟悉?

正在我看着他的当口,那醉汉已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手里撑着一根极其显眼的长枪。

那是逆鳞!

“酒,给我酒!”那醉汉嚷嚷着将逆鳞横放在柜台上,“这个付酒钱!”

抬头间,我看清了那醉汉的容貌,满面胡渣,憔悴不堪。

掌柜的一脸不知所措,“客官,我这里是小本经营…”

“给我一壶酒。”我上前付了酒钱,拿了一壶酒,随即转身看向那醉汉,“要喝酒跟我来。”

那醉汉跟着我到桌边坐下,连他的逆鳞也不要了。

看着他一袭金线白衣早已折腾得辨不出原貌,我倒了一杯酒在他面前放下,酒杯还未沾着桌子,便已被他夺在手中,一饮而尽,随即竟是抢了我手里的酒壶,一阵猛灌。

微微怔了一下,我便看着他将整壶酒都灌完。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破锣般的声音实在不适合吟诗,我心里微微一紧,看他如此模样,莫不是董卓真的和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