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耳像哄孩子似得摸着谢之妖的脑袋,低声道:“没事呢,我这不是一直陪着少爷,陪着少爷呢。”

谢之妖再次大哭。

屋外的万爻听到了谢之妖嚎啕的哭声,深深的叹了口气。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只要还在人途,便难以逃脱折磨。

谢之妖和绿耳,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此时见到两人生离死别,自是有些唏嘘。

医者仁心,然能做到事,却也太少太少。

“谢府定然是出了什么事。”林辨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万爻身边,看着万爻身后传出谢之妖嚎啕哭声的木屋,低低道,“也不知道小韭现在如何了。”

万爻道:“谢之妖已达八境修为。”

林辨玉露出讶异之色。

万爻是老人,自然是知道谢府那些规矩的,但林辨玉他们这一辈还小,对这些事不甚明白,他解释道:“谢家内斗而已,应当不会对小韭不利。”说罢,便将谢家的规矩说给了林辨玉听,林辨玉听完后面上浮起些怜悯之色,也不知道是在可怜谢家,还是可怜将死的绿耳。

谢府之内,顾玄都还在和林如翡生闷气,整整一日都不见他的身影。

林如翡也不知道该如何哄他,想了想,便披上披风,独自一人上了街,在街上溜到了几圈,找到了一位卖花的老伯。

那老伯卖的都是些芍药之类的艳丽花朵,林如翡便问这附近可有桃花卖。

老伯笑着说这桃林到处都有,何须买桃花,只要出了这墨玉城,往东不到两里地,便能看到一篇桃花林。不过昨夜骤雨,桃花恐怕都被打的七零八落。

林如翡得了消息,便慢慢悠悠的出了城,出城时不忘记在小摊上买上了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一边啃一边朝着桃林去了。

墨玉城外皆是山道,昨晚又下了雨,略微有些泥泞,好在今日天气不错,山风虽大,倒也不会太冷。

走过弯弯曲曲的小道,林如翡很快便看到了老伯口中的桃林。只是这儿的桃林只有小小一片,远没有昆仑山下的宽阔艳丽。桃色也偏淡一些,林如翡左看右看,见没人,便悄悄的靠进一颗,手脚并用,攀爬上去,伸着手想要摘下一束还算完整的桃花。

谁知踩在树上的脚下一滑,连人带花一同从树上滚了下来,林如翡啊了一声,便感到自己被一双手牢牢的接住了。

“你是准备把自己给摔死?”顾玄都咬牙切齿。

林如翡无辜的看着他,把手里的桃花递到了他的面前:“哝。”

顾玄都冷冷道:“不要。”

林如翡眨了眨眼,随后便伸手捂住嘴,用力的咳嗽起来。

顾玄都:“……”

林如翡一边咳一边瞟顾玄都,小心眼的前辈到底还是受不了他这没完没了的咳嗽,怒道:“好了好了,给我便是,别咳了,小心把你的肺给咳出来。”

林如翡立马不咳了,高高兴兴的拍了拍手上的泥,说这桃花没有昆仑山上的好。

顾玄都道:“是么。”

林如翡道:“当然,最好的,还得属我院子里的那一棵了。”

顾玄都闻言,神情倒是缓和不少。

林如翡虽然不明白顾玄都倒是为何生气,但见他将此事放下,便了也宽了心,摸着桃树粗糙的树皮说不知道谢之妖那边如何了。

“他很快就会回来了。”顾玄都散漫道,“绿耳活不了太久。”

林如翡叹气。

一说起绿耳,气氛便不太好,林如翡只好转移了话题,说刚才吃的那根糖葫芦味道倒是不错,顾玄都则责怪他咳的这么厉害,竟是还敢吃糖。

“没事没事。”林如翡摆摆手,“都咳习惯了,死不了的。”说完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两人赏了会儿花,便下山去了。

夜色将至,墨玉城内的灯火也亮了起来,青石的街道上,有高声吆喝的小贩,有讨价还价的居民,还有四处张望一看便知刚到此城的游客。世间百态,倒是十分热闹。

谢府争夺家主之位一事已是尘埃落定,便也没了前几日那让人窒息的气氛。

林如翡回去时看到谢府门前停了好几架马车,上前一问,才知道是几位离府半月的管事刚回来,他们显然也是知道谢家这规矩的,所以专门挑了这个时间出去避难,现在谢之妖夺得家主之位,他们便也归来,开始准备接受新家主的事宜。

这倒是十分有效率了,只是不知为何,林如翡心里头总归有些不太舒服。

倒是浮花的一句话,让他明白了到底为何不舒服,浮花说:“这谢府真是怪的很,好像死了那么多的人,都无足轻重似得。”

玉蕊道:“是啊,死掉就死掉了,随随便便便拖去埋了,连个坟茔都没有……对了,浮花姐,那个谢戟的脑袋……”

浮花面无表情的看了玉蕊一眼,看的玉蕊脖子一缩,才回答:“谢之妖接了过去。”

玉蕊道:“埋了?”

浮花说:“一把火烧了。”

玉蕊:“……”她都没敢问谢万鳞那堆骨灰咋样了。

两人神情悻悻,都不想再多提此事。

林如翡坐在院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仆人,和仿佛复苏一般热闹起来的谢家,心中倒是感慨颇多。本应该庆祝胜利的那个人,此时却在昆仑山上,想来大约……正悲痛欲绝吧。

这天晚上,林如翡收到了林辨玉传来的家书。家书里说,他见到了谢之妖,还有垂死的绿耳,谢之妖在得知绿耳药石无医后,几乎完全崩溃了,也不知道绿耳若是真的走了,他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又询问林如翡此时可好,是否有受到什么影响。

林如翡回了信,说谢家待自己彬彬有礼,并不曾逾越之举,也未将谢万鳞的事告之林辨玉。

毕竟林辨玉要是真的知道了,说不好一气之下就冲去把谢之妖给剁了。自己这位哥哥护短的性子,林如翡可是清楚的很。

回了信,林如翡便早又喝了一剂治咳嗽的药,打算早些休息。顾玄都看着桌上瓷瓶里插着的桃花,不知在想什么。

“顾前辈,我先睡了,你呢。”林如翡用杯子盖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淡色的眼睛,闷声发问。

顾玄都面无表情道:“出去捉鬼。”

林如翡道:“捉鬼?”

顾玄都点头。

林如翡瞬间变得神采奕奕,嗖的一声坐了起来“去哪儿捉呀,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顾玄都道:“你觉得呢?”

林如翡道:“我是信的,却没见过。”他想了想,试探性的道,“别人都看不见玄都前辈,那前辈你……”

顾玄都面无表情的回望。

林如翡讪讪:“玩笑,玩笑而已,前辈不要当真。”

顾玄都道:“你倒是比在山上活泼了不少。”

林如翡无奈道:“山上哥哥们看的紧,去雪地里看多小花儿都要被说两句,为了不让我着凉,还把雪地里好不容易冒出来的小花儿都给我撕了……”

顾玄都听闻此话,不自然的干咳了一声,移开目光镇定道:“你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带你一起去捉鬼。”

林如翡:“当真?”

顾玄都:“当真。”

林如翡便又缩进了被窝,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就露了双眼睛在外头,乖巧的模样,让顾玄都不自觉的勾了勾嘴角。

被窝里暖烘烘的,林如翡很快便生出了睡意,眼睛缓缓闭上,呼吸也匀称下来。顾玄都见他睡了,才一挥长袖,身型渐淡,消失在了屋内。

林如翡这一觉睡的不错,第二日醒来时,咳嗽已经好了不少,睁开眼便看见顾玄都坐在屋内,正在吃着浮花送进来的早茶。

林如翡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慢吞吞的开始换衣裳。

顾玄都在旁边看着,见他受伤的右手不太灵便,便起身拿过了放在床上的衣服,十分自然的替林如翡穿了起来。

林如翡睡的迷迷糊糊,感到腰上一紧时才意识到顾玄都在做什么,他条件反射的想要转身,顾玄都却道了句别动,帮他把腰上的腰带仔仔细细的理好才松手。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怎么?”顾玄都坐回了桌边,道,“这个表情?”

林如翡道:“这……这,让前辈替我更衣,不太合适吧?”

顾玄都淡淡道:“你要是觉得不合适。”

林如翡:“嗯?”

顾玄都认真道:“我可以脱了,让你重新帮我穿上,这样是不是就合适了?”

林如翡立马闭嘴,安安静静的洗漱去了。

顾玄都见他这模样,呵笑一声,抓起带着热气的绿豆糕放进了自己嘴里,随后不满的皱了皱眉。

“怎么,这绿豆糕不合前辈口味?”林如翡随口一问。

“太甜了。”顾玄都道,“味道还不如我爱……朋友做的好吃。”

林如翡正欲说话,顾玄都却抬头看向屋外,轻轻的道了声:“你朋友回来了。”

谢之妖回来了,带着在他怀中痛苦挣扎着死去的绿耳,回到了喜气洋洋的谢家。

作者有话要说:顾玄都:生闷气,冷战。

林如翡: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顾玄都:……

林如翡:咳咳咳咳咳咳咳——

顾玄都咬牙切齿:你故意的对不对?

林如翡眨眨眼。

顾玄都:算了……

第25章 恶蛟

林如翡看见了谢之妖,也看到了在他怀中已经生息全无的绿耳。谢之妖腰间雪白的骨剑和他那一袭黑衣格格不入,他一手持剑,一手将绿耳抱在怀中,神情时而冰冷时而温情,状似疯癫。

林如翡远远的叫了他的名字:“之妖。”

谢之妖却恍若未闻,依旧立于院中。谢府之中,无人敢上前,都是远远的对着这位新任家主跪了下来,口中唤道:“家主大人。”

谢之妖没有反应,低下头来,在绿耳柔软的发梢吻了一吻。

林如翡走到了他的面前,轻声道:“之妖。”

谢之妖这才回神,见到林如翡站在自己面前,恍惚道:“小韭怎么还没走呢。”

林如翡道:“我……有些担心你。”

“担心我?”谢之妖道,“为何要担心我?我很好,不能……更好了。”他粲然一笑,神情间竟是带着些少年时才能见到的天真,他道,“你不是还要去其他地方送请帖么?今日天气好,正好渡过那沧澜江峡,再过几日,恐怕就到了梅雨季节,渡江多有不便。”

从墨玉城到其他地方,必须走上一段险峻的水路,水路之中,偶有蛟龙出没,只要船只遇上,必定九死一生。

“把请帖给我吧。”谢之妖对着林如翡微笑,“谢府不是个好地方,你还是早些走了的好。”

林如翡欲言又止,但见谢之妖和他怀中已经没了气息的绿耳,他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沉默着从戒指里,取出了剑会的请帖,递给了谢之妖。谢之妖接过请帖往自己的袖口里随便一塞,随手拉来一个战战兢兢的仆人,面无表情的吩咐他将林公子送走,再在沧澜江江边寻一艘靠谱的船送林公子过江。

那仆人颤声应好。

说完,谢之妖便走了,背影冷漠决绝,林如翡口中那一声之妖,到底是没能叫出口。他神情郁郁的回了房,顾玄都瞅着外面的天气,说今日天气倒是真还不错,想来傍晚的晚霞一定很美。

林如翡抬眸看去,却见天空乌云盖顶,风声猎猎,虽未下雨,但怎么看也是个阴天,他道:“天气不错?”

顾玄都微笑:“很好。”

林如翡哑然,觉得顾玄都或许和那谢之妖倒是有可能聊的来。

被谢之妖这般直白的逐客,林如翡本想再找他谈一谈,谁知他根本不肯见自己,而是派仆人催着自己走。

无法,林如翡只能让侍女收拾了东西,去街上的酒楼住上一晚,想着明日再做打算。

离开谢府时,玉蕊忽的问了句:“咦,那两头石狮子怎么不见了?”

林如翡这才注意到,原本守在谢府外面的两头石兽没了,他心中咯噔一下,隐约生起些不妙的预感。

风越发的大了,吹的街道上挂着的灯笼簌簌作响,似乎有大雨将至,怎么看,也不会是个好天气。

谢家的仆人给林如翡在酒楼定下了最好的房间,那房间正好可以看见谢府,林如翡坐在床边,闷闷不乐,对侍女们端上来的食物,没有丝毫胃口。

他看着看着,便睡着了,直到窗外雨声噼啪,才被一场大雨从梦中唤醒,林如翡睡眼稀松的睁了眼,迷蒙中,竟是看见了一片艳丽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晚霞如血,被雨幕隔着竟也如此的清晰,像是一条被撕裂的伤口,鲜艳的刺目。

林如翡瞬间醒了,从床头猛地站起,披在肩头的披风落在了地上也不在乎。

这哪里是什么晚霞,明明是谢府里冲天的火光,明亮的火焰笼罩了整个谢府,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怒吼,还有人立在高高的墙头。

林如翡看到了谢之妖。

谢之妖站在谢府最高的阁楼上,他左手抱着穿着绿色衣裳的小厮,右手提着一壶刚出土的竹叶青,凝视着天边艳色的晚霞。

似乎注意到了林如翡的注视,谢之妖似乎扭了扭头,对着林如翡,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

雨渐渐大了,却压不住用剑气催生的烈火,那火焰像一头猛兽,被框在了整个谢府内,奔腾肆虐,将一切事物都吞噬殆尽。

“真美。”顾玄都倚在窗边,红衣如火,他抚摸着腰侧一柄谷雨、一柄霜降,柔声道,“果真是个好天气。”

他竟是猜到了谢之妖要做的事。

林如翡立在原地,脸颊被夹杂着雨水的冷风不住拍打,可他并不觉得寒冷,却感到腾腾热浪扑面而来。谢府的火光,燃尽一切,从此墨玉城内,再无谢家。

谢府燃了一夜,直到天明,火势也未曾见小。

谢之妖不见了,带着绿耳一起消失了,临走前,放了一把大火,烧掉了他和绿耳自幼长大的地方。

外人看来,是全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的。

谢之妖已有八境修为,已是谢家家主,只有疯了,才会干出这样自断前程的事来。

他疯了吗?林如翡实在说不好,他只记得,那天雨中的晚霞,的确是美的惊人。

火燃了三天,林如翡就看了三天。

直到火势尽无,谢府只留下一地残骸,林如翡才启程离开了墨玉。

雨还在下,马蹄敲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这便是林如翡对谢之妖最后的记忆。直到多年后,林如翡依稀听到了些关于谢之妖的消息。

说江湖上,突然多了个白发的疯子,背着一袭枯骨,将谢家在各处地方设置的堂口全给灭了。不但杀人,还会放上一把大火,坐在墙头,看着火焰将所有一切付之一炬,才大笑离开。

有人见过那疯子的模样,说是个俊俏的少年人,特别是腰间挎着的一柄白色古剑,格外显眼,但无人知其名讳。

林如翡却知道那个疯子的名字。他叫谢之妖,曾经也是个棋艺不错的少年人,只是后来失去了一根最重要的骨头,便疯了。

山高路远,万里迢迢,有些相别,就是一生。

林如翡坐在马车里,喝着浮花煮的新茶。

雨自从三日前开始下,便一直没有停过,今年的梅雨来的格外的早,雨势不大,却连绵不绝,一下就是半月,林如翡在马车里闷着,觉得甚至有种自己快要生蘑菇的错觉。

但老天爷的事儿,他也没什么法子,倒是顾玄都笑眯眯问他想不想看太阳。然而几日前顾玄都夸赞火光漫天的墨玉城天气不错的事让林如翡提前有了防备,警惕的问他想要做什么。

顾玄都却满目无辜,说自己只是想让林如翡晒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