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间密林蜿蜒而上,是料峭万仞的险峰。险峰之巅,有处悬崖。悬崖之北可望万里山川,峰峦绵伏,长风接天;悬崖之南则是汤汤东流的渭水,浩荡开阔,碧波成金。默弓少时喜猎奇涉险,无意发现这里,便常上来坐望远方。只是自三年前去邯郸后,便再未踏足此地。

长久不来,崖边处处可见野草疯长,壁岩上那株斜生的云杉愈发葳蕤雄伟,松萝遍垂其上,随风飞荡。

重黎一步不落跟着她到了峰顶,两人下马坐在悬崖边,山下林风温暖和煦,山上烈风透体生寒。重黎解下斗篷,披在默弓身上。他见她目望北方隐藏在山峦中的那条大道,轻声道:“那是栎阳通往子午岭的直道。”

默弓问:“师父去过子午岭吗?”

“我八岁的时候便去过。”重黎望着脚下山河,神情微有惘然,“我自幼不受族人待见,只有我二叔愿意带着我。他……是个浪迹天涯的剑客,我幼时跟着他去过四海八荒、六合九州。每每往西北走时,子午岭便是必经之路。”

“师父八岁的时候,那时我才刚出世呢。”默弓神往地看着那个方向,“我从未踏足北方,父亲也不许我北去。可是我知道,那里山河壮阔绝伦,远非我坐在这里就可以想像的。”

重黎笑道:“所以你脑中想象的天下,便是你画的那张地图的样子?”

“地图?”默弓想了想,明白过来,有些尴尬道,“我信手涂鸦的东西,师父在哪里看到的?”

重黎道:“为师想看,便会看到。”

默弓嗤然:“说得你好像是神仙。”

重黎微微而笑,他背着手站在高岩上,宽袍博带被山顶长风牵引着剧烈飞扬,神仪清绝,飘渺出尘,确实有随时羽化成仙之势。

默弓看着这样的他,一瞬有些释然——原来他和自己也能有这样和睦的时候,于清风朗日下,言笑随意,百无顾忌。

她透了口气,双腿伸展出去,危危险险地垂在悬崖之侧,身体则仰躺在山石上,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岚空无垠,白云飘逝,忽然说:“师父,其实我琴棋书画样样不通,那地图画成那样,并不是因为我不知山川如何分布,五国城镇如何接壤,而是我不通绘制的缘故。父亲从小只教我经商之法、谋略之道,却从不让我去学那些附庸风雅的事。他是怕我玩物丧志,却不知我长大后成了天底下最俗的人,每天点钱算账,勾心斗角,除此之外,无所事事。在棠棣阁时,我经营着满邯郸最风雅的馆舍,平日总是巴巴地看着名士才俊琴棋书画信手捏来的潇洒倜傥,徒有羡慕的份。”说到这里她幽怨地叹气,转头看了看重黎,却又嫣然一笑:“师父,我听你吹过笛子,见过你画的各式图录,蹇老和荀叔也都说你棋艺高超,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你既是这样能干,今后能不能教教我?”

重黎道:“我记得有人说过,只要我帮,不需我教。”

“师父总不会和学生计较的。”默弓不以为意地笑,又道,“我能不能问师父一件事?”

“你可以问,我可以不答。”

“师父难道不是授业解惑的么?”

“我愿意授业,却不一定肯有问必答。”

他句句都逆反她的心愿而来,可是说话时嘴角含笑,眉眼温柔,昭然是玩笑之心。默弓也并不介怀,淡然一笑,又望向九霄青云,缓缓道:“师父,我能知道你究竟为何栖身枫氏么?”

重黎终于不再针锋相对,他沉默了良久,直到默弓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时,耳边却传来他清冷低沉的话语:“我要找二叔。”

默弓愣了一下:“你二叔不见了么?”

“他失踪快有十年了。”

“那你来枫氏——”

“天下之大,没有比枫氏分布五国数千商旅知道得更多、望得更远的地方。”

原来如此,默弓笑了笑:“那师父有消息了吗?”

重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垂眸怅然地看着她:“我若找到了二叔,或许今日就不是你师父了。”

这话模棱两可,语意千重,默弓听不明白,也不想再深究,闭上眼睛,自此不再说话。

两人安静地坐在山顶,一人听风,一人观云,各得世外脱俗的惬意。不知过了多久,山脚下依稀传来车马辚辚声,其间夹杂一缕渺然的箫声。辚辚声愈近,箫声的婉转便听得愈真切。默弓在悠扬的乐声下慢慢睁开眼眸,看到峰顶上不知何时飞来几只白雕,正围着二人不住盘旋。

她面色微冷,起身看向悬崖南侧。

渭水之畔有车队正缓缓前行,其间高擎的锦绣旗帜绯红如火。

默弓叹道:“想不到夏威的登基大典,梁国使臣居然是四国中第一个到栎阳观礼的。”

且说这月中旬,先王棺柩停放半年,终于迁送入陵。夏威继位已久,禀承孝道居丧至今,仍未办登基大典。直到先王入陵后,经诸公子大臣奉劝,由奉常卿选了六月初九吉日,夏威这才晓谕天下诸侯,举行告祭太庙、衮冕加身之礼。

先王此前在位二十一年,困于国中新旧贵族纷争不断,除与西南巴蜀时有摩擦外,从不和中原各国结怨。是以夏威登基大典一事诸王听闻后,念在旧交,皆遣使臣前来观礼。默弓原以为南梁在夏威继位之事上多少存有成见,之前兵动便已明志,却不想这次观礼倒是梁国最先遣来了使臣。

五国利益博弈,朝令夕改,果然是天下最不可测的东西。

“这箫声吹的乐曲很是动人,我似乎在哪听到过——”默弓看一眼重黎腰间的玉笛,“师父,你觉得呢?”

重黎眉眼清清淡淡,无谓一笑:“这是南梁垂髫小儿也会的曲子,我之前是曾吹过。”他话语顿了顿,在扶风遍送山野的箫声下倾听片刻,又叹道:“箫声确实好听,只是却非吹奏之人技艺了得,而是她手执南梁景氏的暖玉箫,就算是再平庸不过的曲子,也能化成天籁之音。”

“景氏?”默弓皱眉,“那吹箫之人……”

重黎望着山脚车队中那辆软纱飞逸的紫绛罽軿车,轻轻一笑:“若我猜的不错,吹箫之人应是南梁通侯景奇之女,景姝。”

作者有话要说:

☆、与国谋商

梁国使臣率先抵达栎阳,夏威闻讯大喜,命夏宣亲迎于南翊门外。

此趟出使夏国的是梁僖王的胞弟公子越,与夏宣份属表亲。虽说两人从未逢面,但公子越却是古道热肠、与人自熟的性子,一下车便拉着夏宣亲热道:“劳表兄久候。”

“公子一路辛苦。”夏宣不留痕迹将手自他紧握的掌中抽出,问候道,“姨母可好?”

公子越道:“母后身体安康,只是挂念你和表妹表弟在夏国孤苦无依。”

他吁叹不已,说得颇为伤感,手伸出又要去握夏宣。因身旁还站着公孙牧等人,夏宣对他甚没遮拦的话语十分无奈,垂袖负手身后,轻笑道:“公子回去后还请姨母宽心,我王兄亲善仁厚,与我兄弟自幼情深,我等并不至于孤苦无依。”

公子越闻言微微讶然,片刻才恍悟过来,看着他身旁的大臣道:“这位是——”

“国中少上造公孙将军。”

公子越目中一亮,忙上前寒暄:“久闻将军威名,越心中仰慕已久。三年前公孙将军以万余孤军败巴蜀五万兵众,震动天下,实乃真英雄。”

夏宣勉力维持的笑容因这话终于僵硬,公孙牧的脸色也十分不好看,冷淡地揖了揖手,毫无应对。

“公子!”一旁侍从低声对公子越道,“这是公孙牧将军,乃夏国大庶长公孙寅之弟。三年前败蜀兵的是他兄长。”

“这……”公子越脸上发红,一时尴尬无措。

那侍从上前在公孙牧身前长揖,恭敬道:“我常听父亲说起牧将军戍守夏国北疆的功勋。牧将军先前统掌夏国北方边境十六座城池,二十年来边塞从未有失,胡虏更无计踏入夏国境内一步,将军实乃天下不可多得的守城良将。”

公孙牧闻言脸色和缓了些,但看她侍从装扮,人微言轻,心中余怒仍是未消,斜眼道:“阁下是——”

那侍从微微一笑,明眸玉屑,长眉飞黛,颜色鲜妍婉丽实乃人间殊有。

“在下景姝。”

公孙牧怔了怔,这才醒悟眼前站着的是个扮作男装的妙龄少女。想到方才景姝的评价皆从南梁名将景奇口中而出,公孙牧心中甚慰,忙道:“恕我方才眼拙,不知是通侯之女。通侯也来了么?”

“国中事务繁忙,父亲不曾亲来,特让景姝跟随公子越前往夏国,见识诸位将军的凛凛风范。”

几句话把公孙牧怒火中烧的心抚慰得平平贴贴,公孙牧大笑道:“俗话说将门虎子,如今看来将门也出虎女啊。”

景姝举手拱揖:“承牧将军缪赞。”

夏宣看着她如绮霞娇美的笑颜,心道:这女子容貌未免太艳丽了些,不似虎女,倒似狐女。

景姝像能听闻他的腹诽,回眸望他一眼。

夏宣对她微微颔首,景姝回以一笑,眉眼如清波远山,其色澄澄,明如秋霁。夏宣不知为何,心跳忽就这样疏漏了半拍。

去往国宾馆的路上,公子越毫不顾忌方才的失态,浑然无事地与夏宣热情攀谈。夏宣在他词不达意的长篇废话下确定这真真是个草包,还是个偏好男色的草包。公子越一路灼烈如火的眼神让夏宣胸闷气浊,十分恼恨,好不容易将他们送到国宾馆,便将后事统统丢给公孙牧,他自回宫中禀报。

夏威欣喜的是能与梁国如此快速修好,对这个位分尊贵、并无实权的公子越也不甚在意,只是看在他是夏宣表亲的面上礼仪接待比寻常使臣丰厚了些。他嘱咐着今后对南梁使团的安排时,夏宣冷着脸站在那里,却是无动于衷。

夏威收住话语,殿中忽然寂静下来,夏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垂揖道:“王上恕罪。”

“接了一趟南梁使臣回来就神游四方——”夏威皱了皱眉,欲责备,却又忍住。他叹了口气:“寡人已在和你说赵、晋两国使臣的事。赵、晋因巨鹿之战交恶,此番同时前来栎阳,你在安排上要多加注意。”

夏宣应道:“是。”

夏威拿起一卷折书翻开,看了片刻,状似随意道:“这次筹备寡人大典及宫宴上一切物事,仍是思齐阁在打理?”

听到思齐阁三字,夏宣这才从冲昏脑子的怒气中彻底清醒过来,回道:“礼仪诸事是四弟在管,按以往惯例,一切自宫外进奉的物事是由枫氏承揽。”

他口中的四弟便是公子成。夏威闻言懒懒应了声,轻笑道:“四弟的好逸恶劳、贪财成性你我皆深知。寡人这次将登基大典一事全权托付给你,你却只择了迎使的差事,却把管钱的事分给他,亏你也放心。”

夏宣垂首不语,夏威慢条斯理地看罢那卷折书,又道:“听说新任的枫氏族主口齿异常伶俐,行事也别具一格。四弟这些日子在她那碰了不少钉子,到寡人身边明里暗里地哭诉,实在烦不胜烦。你和枫氏新主交情向来不错,有机会见到她时为四弟说个情。有些事情四弟或做得不妥当,但他仗着先王宠溺已经惯了那样行事,若寡人刚登基便叫他过得不快活,旁人会说寡人这个做兄长的薄情寡义。”

听到这里,夏宣神思凛然一惊,慢慢抬起头。夏威身着裾纹金丝玄袍,端坐于明殿高处。夕阳斜照入殿,照得他周身金辉闪耀,却偏偏照不清他的容颜。夏宣于阶下只看到他扶在龙辇上的手敲击着那龙脖颈——缓慢,精准,直指金龙逆鳞。

夏宣低声道:“王上,我和枫氏新主……”

“你和她是生死之交,”夏威语中含笑,“我看着你们一起长大,岂能不知?”

夏宣于此再无言语,低头敛眸,看着愈发恭顺。

夏威沉吟片刻,觉得话已至此,多说也是乏味,便挥了挥袖道:“下去吧。”

六月初三,默弓应公子成和奉常卿之邀入宫商讨典宴诸事。乐鞅如今为思齐阁阁主,本该由他陪同默弓入宫,只是默弓出门前见他一贯温和的眉眼隐约有冰流涌动,心知他于某事上忌惮深刻,于是道:“先生身体不便,还是留下照看思齐阁,由师父陪我入宫就行。”

乐鞅愧疚地叹息一声:“主上……”

“无事。”默弓微笑拍了拍他的肩,止住他的话。

重黎临时领命随默弓入宫,两人相对坐在马车里,默弓见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书卷,连一眼也懒得看自己,笑道:“乐鞅是因为担心在宫中遇到晋国使臣公子康,他们血海深仇,不得不避。师父这样不情不愿的,却又是担心碰到谁?”

“我何时教过你妄测别人心事?”重黎语气如冰,“你哪知眼睛看到我不情不愿?”

默弓道:“师父今日安静得怪异。”

“我往常难道是只八哥,和丰隆那样聒噪?”

丰隆何其无辜,莫名就被他骂进去了。默弓笑了笑,斟了一盏茶汤递给他:“这次请师父陪我入宫是因为我从不曾担过筹备新君大典的重任,奉常卿和公子成奸猾老道,我初出茅庐,经验不足,如无师父在旁指点,心中难免忐忑。”她想想,又柔声补充,“下次任何事我都会提前告知师父,征求师父的意见,师父别生气。”

重黎即便是块硬石,也被她口口声声的“师父”叫得心生柔软。只不过他是块冰石,虽融化了,寒气一时仍未消。他接过茶汤饮了一口,心中仍有些烦躁,又听到车外忽有马蹄声踏踏大作,随手撩起车帘看了一眼。

不远处沙尘扬起,锦衣飞卷,来者数十人,j□j皆是神骏宝马,迅疾往这边奔驰而来。

重黎看着当头那位华袍公子,略略一怔。

“赵国公子桓?”默弓也看清了那人俊美冷毅的面庞,讶然,“身为使臣这样大肆奔驰在他国国都,冲撞街市,罔顾道上百姓,未免太张扬了些。”

那队人马眨眼已从车旁经过,重黎落下车帘,想了想,忽微微一笑。

“大约是见到了什么仇敌,”他轻描淡写道,“赵桓并不是乐鞅,他对仇敌从来不避,只有追杀殆尽的份。”

默弓道:“赵桓行事向来神秘,我在邯郸三年,也只见过他一次。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师父倒了解得清楚。”

“赵桓虽常年形迹成谜,但要了解他也并不难。”重黎这一刻倒似有了教引的心情,耐心解释,“天下皆知赵王好征伐,喜战功。凡赵王重用厚待之人,无不是骁勇尚武之辈。赵桓是赵王最钟爱的儿子,他的性情是怎样的骄狂无忌,也就可想而知了。”

默弓不以为然:“天下人皆说赵国长公子庆深受赵王宠爱,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赵桓是赵王最钟爱的儿子。”

重黎含笑问她:“以赵王残暴严苛的脾性,若非最宠,岂能容忍赵桓常年形影无踪、浪迹天涯?”

默弓想了想,感慨道:“听师父这么一说,那赵王对赵桓还真是处处特殊。先前因赵桓常年不在邯郸,且他不干政事,我便从未把他放在眼里过,如今看来,我却是大错特错。”她说完又想起方才的事,似笑非笑地看着重黎:“师父对天下事天下人真真是无所不知,既这样厉害,还担心入宫?”

重黎轻敛衣袖,淡然道:“你就算了解天下人,却也不能掌控天下人。何况有些人的行事惊世骇俗、从无底线,你就算是深知他的恶癖,却也对他防不胜防。”

默弓好奇道:“师父说的是谁?”

重黎不答,只是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忽而笑意深刻:“你男装很是不俗。”

默弓看着自己身上平凡无奇的一袭青袍,在这话下有些莫名。

“那个有恶癖的人么——”重黎施施然一笑,“以后你总归会见识到的。”

入了宫阙,默弓和重黎在侍卫的引领下到了将举宫宴的琼光殿。因这几日各国使臣陆续到达,大典之前数次宴请皆在此殿举行,奉常卿正和司膳丞商量这日晚宴安排,见他们到来,忙请到偏殿。偏殿宫人环侍,公子成与少府卿对坐笑谈,看到默弓和重黎入殿,公子成笑容敛了敛,冷淡道:“枫族主事务缠身,百忙难得一见。怎么,今日终于抽出时间入宫来了?”

默弓对他阴阳怪气的话语置之一笑,上前行礼:“默弓见过公子。前日公子大驾至思齐阁时恰逢在下有事外出,非有意怠慢,还请恕罪。公子先前订下的那批玉石昨日已运到思齐阁,在下来宫中之前已给公子府上送去了。”

公子成面色这才一暖,掩袖咳嗽一声,道:“本公子今日将少府卿也帮你请来了,关于大典、宫宴,以及宫中在此期间一切物事筹备,你们便放开谈吧。”

“多谢公子。”默弓再度深揖,与重黎在下首陪坐。

典宴上所需诸物大致已准备妥当,今日几人按礼仪程序一一推敲,事无巨细,力求无所遗漏。默弓深知这样的买卖是纯粹吃力不讨好,钱财散尽、锱铢难较不说,事办好了并无赏赐,但有秋毫疏漏,却是欺君大罪。可枫氏依附夏室,虽是强买强卖,却也不敢不接。价值万金的物事送入宫中,折算给少府不到千金。至于那些镶嵌君王衣冠上价值连城的珠宝,只能恭称敬献,分毫钱财也不敢谈及。

便是这样的小心翼翼,默弓还要不时提防着公子成懒懒散散话语下无所不在的刁难。凡事她难以决断时,便看重黎。重黎自始至终安静地坐在她身后,不发一言,只是在她踌躇时,按于案上的手指才微微而动。

伸展,既是可行。不动,既是宁可当下得罪公子成,也万万不能应承的事。

几人好不容易商讨完毕,机关算尽,皆是身心疲累。出殿时,日已黄昏,琼光殿筑于高处,行走廊下正可见万道霞光中飞甍凌云、殿阁捭阖的宏丽。默弓躬身送走公子成与少府、奉常二卿,站在高阶上看着煌煌宫阙,若有所思:“无数人争着这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只为这满目雍容、无边锦绣么?”

重黎道:“要说雍容锦绣,枫氏也有。不过你比君王轻松得多,因为无人来争。”

默弓闻言抿唇:“师父是说我命好?”

“我看你是命最差的。”重黎轻声叹道,“这枫氏族主的位子炙热如火,看着堂皇风光,实则坐如针毡。只怕请人来当也没人愿意。”

默弓心有所感,低声一笑:“既是命,无关乎好坏,都是天注定的。”

“也许——”重黎看着她清瘦的面容,目色复杂,“是人注定的。”

默弓微微怔了片刻,说道:“人定胜天,从不信命——曾也有人和我说过这话。师父和他想的倒极像。”

那人是谁重黎不问也知。她并未体会出他话中的深意,他也无意解释,笑了笑,慢步走下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

☆、龙凤玉佩

六月初五这天已有了初夏的闷热,阳光奄奄一息地躲在云雾里,照得整个栎阳城灰蒙蒙地了无生气。傍晚时邪风突起,鸦雀乱飞,西边天际响了几声清雷,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落下,将刚刚入城的齐国使团淋成落汤鸡。此趟出使夏国的齐国豫侯少灵正坐于车中看密探,独自悠然于风雨袭身之外。他抬头望着森森白练劈过远方云霾,笑道:“老天爷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地欢迎我,想是我这次来夏国是有什么好事?”

策马行于车旁的夏宣没好气道:“你面前堆着无数密报,难道没人说有什么横财骤福将要降到豫侯头上?”

少灵温和纠正:“他们是密探,不是先知。”

夏宣横眼瞥他:“你十万缁衣密探遍布天下无孔不入,难道就为了探已去之事?养着这么多闲人,东齐果然是富庶惊人。”

“你心里有什么闲气别朝我发。”少灵斯文一笑,看了看手执的那卷密函,“话说回来,有件怪事还要请教彻侯先知。前几日有人看到赵桓在栎阳满城追杀一人,如此肆无忌惮,夏国竟无人出面阻止?”

夏宣冷冷淡淡道:“他赵桓想做的事,谁敢阻止?谁又能阻止?”

少灵微笑道:“听说他追杀的是一名肩负重弩的剑客。”

“是么。”

“以赵桓武功之高,居然不能奈那剑客何。”

夏宣仍是无动于衷道:“是么。”

少灵将密函揉碎,任风拂掌心将碎屑吹散雨中,缓缓道:“夏威大典不同公子庆的婚宴,怕是出不得纰漏。据我所知,华厥已分一半京畿兵权,公孙昆仲悉数回朝,夏国西方与北方半壁城池军队调动频繁。有人设下万无一失的牢笼,正等你入内。”

夏宣冷笑道:“你以为由我值守戒备的大典与宫宴,能容得了刺客闹事?”

“你防着外面,别不防着里面。”少灵轻叹道,“如有人狠心自噬那是防不胜防。你彻侯先知是无所不能,但被人嫁祸遭遇横灾——也不是第一遭了。”

夏宣沉默,被雨洗刷的面容由此彻底清冷。

玄武大道上此刻行人稀少,少灵挑帘观望道旁四望如一的甍宇,见前方有高楼清雅,飞檐坠玉,雍容富贵之态实非寻常馆舍。他扬眸看了看匾额上龙飞凤舞的“思齐阁”三字,心中了然。

夏宣经过阁前,也忍不住抬了抬头。思齐阁临街的雅室帷帐飞卷,隐约可见那人凭栏静立的秀丽身影。他的视线与她相触,一瞬竟有些怔忡。少灵将他片刻的失魂落魄看在眼中,好心道:“彻侯,要不还是进车坐坐?有人看你淋雨,想必正心疼呢。”

“胡说什么!”夏宣的心绪仍在那一日夏威话里话外绵针暗藏的遗患中,闻言说不出的气闷烦躁,“金城风光太过明媚,豫侯又在温香软玉中沉溺久了,想必早忘记了风雨迅疾的酣畅。这雨来了我就要躲么?你岂不知我淋得舒坦?”

他咄咄道来,将怒火尽数发泄。少灵也并不生恼,指指隆隆雷响的天际,摇头直叹:“宣啊宣,连老天都在笑话你口是心非呢。”

夏宣瞪他一眼,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