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晔不能,阮湛之不能,区子秋当然更不能。
她给了他希翼,唉!
“我要先给你抹些麻药,然后把骨骼固定住,会有点痛,一定要好好忍耐,要静卧一两个月,等新骨长成,然后慢慢康健,日后便恢复了。”千姿柔和地对卧榻上的男子说,“你比较幸运,骨只是断了,没有碎,要是碎了,就没有任何办法。”
“多谢大夫,只要能走,吃什么苦都可以的。”男子感谢地说。低首检查的千姿几缕发丝拂过他的脸腮,他的心神为之一乱,“很少有姑娘家学医,大夫,你是不是因为面容的缘故,怕难嫁,才出头露面学医的。”
“是啊,总要养活自已呀!”千姿轻笑地点头,“这个世上,女子都是以男子为天,我被家人抛弃,只好学得一技之长,让自已过好一点。”
“大夫,我尚未婚娶,你…啊!”男子脸胀得通红,意欲毛遂自荐,冷不防千姿一按伤处,他疼得叫出声来。
“保持伤口的洁净,一日擦洗三次,不能让他的腿移动。”千姿神情严肃地说,不理会男子的话,她看上去有那么可怜吗?明天易成讨喜的面吧,免得谁都想施舍她似的。
“谎话越就越溜啦!”不知何时,赫连浚站在门前,看着她满头大汗地帮人接骨,白色绸衣湿沾在身上。
“谎话说多了,就成了真话。”千姿气喘地向门外水池走去。
“无论弹琴还是从医,你都做得非常好。”他递给她布巾,坐在水池边。
阳光不算很艳,风温和并不闷热,他舒适地伸开双臂,“真是神仙呆的地方,我也生出留恋之意了。”
“梦想谁都会有,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责任,你尽情做梦吧!”她直言道。
“呵,是呀,所以话是这般说,过几日还是要走的,这种悠然南山的生活,小王哪里有神享受。”
她屏住呼吸,身子不自觉地紧绷,看着手上的水珠一滴滴地落下。
“小王昨晚想过了,不打扰你的平静,尊重你!”他声音突地暗哑,“你已经那么悲凉,小王不忍心让你再流泪,你想如何就如何吧!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你的身份,但可能会常来山庄拜访。珍惜某种情感,可以是关注,也可以是祝福,也可以是思念。呵,不要笑我文绉绉的,说实话,我真的比不上洛阳那个人。他对你,唉,身为一国之君,他过得太过清贫,他至今未娶,整日埋头国事,听从洛阳回来的使臣说,他正欲把成都王司马颖调到洛阳,似乎有意日后传位于他。”
她的脸色倏地苍白如雪,嘴唇微微发抖着,“他…他…好吗?”
“你是问身体吗?小王也不太清楚,那日送小王出洛阳,他不象从前那般意气风发,人很消沉,象撑着。”
“够了,”千姿猛地打断,心乱得不能好好呼吸,忙转移话题,“子秋呢,他为何不带你出去转转?”
“他说要看诊,让我自已转转,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山庄,要不,我陪你走走?”
“回匈奴吧,二王子!”千姿凝视着他,轻喟了口气,“你在的每一日,我都心惊肉跳,慌乱得什么事都做不成。我真的只是一个无用的人,不能给予别人什么,能活着就是我最大的意志了。请回匈奴吧!”
“你连让我看看都不行吗?”
“我不能欠太多人情,我还不了的。”子秋一个上午都没打照面,身边突然少了人喋喋不休,还真不习惯,他是真的生气了。
赫连浚紧咬下唇,粗犷的面容一颤,把失落的心情咽下,苦笑点头,“呵,好,小王明日辞行!”
“多谢二王子,请原谅我的自私。”他走后,她就要好好考虑何去何从了。
在没有任何人熟识的地方,她才觉得安全。
赫连浚一言九鼎,隔天果真便离开了,那无语千言的眼神让千姿心碎了很久。
他的离开并没有让区子秋的态度有所改变,不但赛华佗,就连苗伯,侍候的丫头们也都看出两人之间的冷漠。千姿一向被动,现在更是整天不发一言,区子秋象突然变得深沉、成熟起来,整天不是看诊,便是呆在药房。
“小千,你有什么打算吗?”夏夜绵长,赛华佗刚授完眼部的医课,对默默收拾医书的千姿说。
千姿愕然地抬起头。区子秋照例已先行离开了。
“先生为什么这样问?”
“子秋的表情写着的就是这样的问题。子秋就是他娘亲走时,都没有这样悲痛过,而现在能这样让他悲痛的,只有你。”
“我终是要走的。”她无助地自语。
“人生聚散,再深的缘,终免不了一场分离。所以才要在能相守时,好好珍惜。”
“免不了的分离。”她神伤地重复着,“那么就不要相聚吧,我宁可孤独到老。相聚后再分离,太痛。”
“唉,情缘最不能勉强,你如果狠得下心,我会尊重。”赛华佗象一刻老了许多,“谁少了谁都会活下去,但是…你真的能了无牵挂吗?”
他夹着医书,叹息着出去了。
千姿熄了烛火,虚弱地掩门出楼。星光明亮,晓月西挂。穿行在花树之间,看着身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她蓦地有哭的冲动。
这一阵,变软弱了,动不动就满脸泪水。年岁渐长,心反到没有从前强壮了。
山庄的夜晚,不时有照料病患的家仆走来走去,见了她都会停下打声招呼,她好象也成了山庄的主人之一。她徐徐地行着,远远地看到书楼中区子秋房间的灯火亮着,他的身影映在窗户上,仍然那么俊美。
悄悄推开院门,涩涩地叹了口气,她站在院中,仰起头,任月光洒在双肩。
何时,楼栏前多了一个人,深深地看着她。
象有根线相牵,她侧过身,彼此相互对望着,没有任何人讲话。
夜风有点凉,她轻拢住双臂以驱走寒意,恍惚中,他已走到她面前。
目光闪烁不定。“你不走了,是不是?”语气急迫却又不敢确定。
“我…”她声音沙哑,脑中一片空白。
“小千,我好开心。”他狂喜的把她拥入怀中,紧紧的,再也不想佯装坚强,“这几日,我都怕你真的一走了之,而我又没理由留你,幸好你没有,你没有。小千,小千,小千!”
颈部传来湿热,是他夺眶的泪。千姿闭上眼,泪水也划过脸腮。
第六十四章,此恨无数 (一)
“咳…”
剧烈的咳声从锦帐内传出来,掀动的床铺,显示床上的人正在痛苦的忍受着的侵袭。
“皇上,你还好吧?”锦帐外,沈公公面露忧色,几次想上前去,却又想起皇上的吩咐,不敢轻举。
自国势稳定,国情稍有起色后,皇上的身体却不如从前了,一熬夜,次日便咳个不停。大前日,皇上说那天是季小姐的生日,一个人御花园中踱步到凌晨才回,隔日,咳得连血都吐出来了,在场侍候的太监和宫女吓得手足无措,递手巾的递手巾,请御医的请御医,当场乱作一团,而他连老泪都吓出来了。
“勿惊,只是着了点凉,没事的。”当时皇上微笑着如此说。
可从前日起,皇上没象以前多休息下就好起来了。半夜,他睡在外侧听见他的咳声,那剧烈沉重的咳声,听了令人心惊。然而,司马晔冷漠得不许任何人近身关心,而他眉宇也锁着一股说不出的黯然。
虽然司马晔并不把心情放在脸上,但是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非常思念季小姐,常在散朝后,他便服出宫,呆在楼外楼季小姐从前居住的寝室,沉默地看着她从前穿过的衣衫,还有断指后便没有碰过的古琴,神色凄然。
说来,季小姐走了都两年啦,孔综他们走遍了全晋朝的角角落落,每每捎回来的信笺都是杳无音信。一捧着那些线笺,皇上就会好几日不怎么用膳。
“皇上是心病。”御医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沈公公,“长年来疲劳过度,加上心思郁结,造成气血滞郁。”
“皇上他…”沈公公朝锦账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究竟病况如何?”
“唉,”御医摇头叹息,“他是自我放弃,再好的汤药也无济的。皇上年岁不算大,还未而立呢,本应体健声朗,可他想任由这样的状况发展,我也没有办法。”
沈公公一听,脑中嗡嗡轰然,皇上他…他这是在自虐啊!怎么会如此?为何会这样?
“沈公公。”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司马晔气喘喘地喊道。
“是。”他连忙应声。
“今日成都王有去听太傅授课吗?”
“老奴早晨去查看过,太傅正在给他讲治国之道呢。老奴问了几句,太傅夸他非常认真,而且人如其名,聪颖得很。”
“那就好!”司马晔欢喜地半躺在床上,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这大晋朝也不会乱的,成都王司马颖可是他在众多王爷中挑选出来的。但一会,又浓眉紧皱,“朕的江山刚刚国泰民安,有些朝臣就蠢蠢欲动,朕听说洛阳有些酒楼竟然有大臣公然叫卖官职,真是无法无天了。”说着,他气得一拍床沿,又引起一阵猛咳。沈公公直听得心颤颤的。
“去,唤匡丞相过来,朕一定要严惩此事,锉锉他们的锐气。”
“皇上,老奴听说匡丞相已让刑部勘察此事了,皇上不要着急。匡丞相今日告假,没有上朝。”
“哦,身体不适吗?”
“不,匡太妃今日回府省亲,他在府中接驾呢!”
“太妃省亲?”
“嗯,老奴没有知会皇上,落痕来禀时,老奴随了她的意。她这一年多一直没出过同心阁,难得有这样的想法,老奴就自作主张了。”
“嗯,挺好的!”司马晔微闭上眼,虽近在咫尺,但他很少遇到匡似画,听说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世事催人老啊!
不知不觉,他也老了。
第一年,他坐在千姿的寝室中,回想起当初相识的点点滴滴,心中还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