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越来越明白,自己的身体已然快撑不下去,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两天两夜,静静的坐着,想这一生,想这一生的牵挂!他想得最多的,便是太子刘据。
在中央朝廷混迹了半辈子,各种错综复杂如老树盘根的因果关系牵连扯带他早已明了于胸。如今,卫皇后年老色衰,武帝对她旧情或有,爱则未必,母以子贵,子以母贵,本就是难以说得清的糊涂因果。他敢肯定,如果有一天,太子不再是太子了,那么皇后也必定不再是皇后,那么他们卫家,谁也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步!这么想着,他不由惊出满身冷汗。
再一想,太子与武帝性格迥异,父子之间已经闹得很不痛快,虽然不至于到决裂的地步,但是只要有了裂缝,就会有人乘虚而入。他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原本看开了生死的人,如今反而有点害怕死亡了。如果他在,他相信凭着他在军中的威望与人脉,尚不敢有人对太子怎样,而一旦他不在了,那些潜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势力,就很难说!
所以,在他死之前,他还是想为太子尽最后的努力:他要探一探武帝的口风,要清楚武帝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者说,他要想法子坚定他的想法!
第一百六十二章 狩猎
更新时间2011-3-24 8:28:22 字数:3205
今秋狩猎,或许是卫青最后一次参加了。武帝原本特意派人吩咐他好好在家休养,可卫青执意要去,并且笑称若是不去,只怕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武帝听了,心中不禁凄然悱恻,回想往昔种种,多么威武英气的大将军,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不知不觉竟也老了,憔悴了,两鬓成霜了,眼神,也柔和了!他是如此,只怕自己,也老了吧!他伤感的几欲滴下泪来。
令武帝颇感意外的是,此次狩猎,往年便服相陪的太子竟也换上了戎装,骑着健壮高大、双目精光四射的大黑马,背着箭囊,挽着弓箭,挂着佩剑,颇显得雄纠纠气昂昂。
武帝见惯了太子儒雅贵气的装束,乍一见此,不禁眼前一亮,心头欢喜,向太子温言笑道:“据儿穿着戎装,倒是英气逼人啊!待会让朕好好瞧瞧你的箭法!”
太子难得与自己父皇不起争执,闻言心中一阵温暖,忙拱手恭声笑答:“父皇文才武略,儿臣哪里能比,只好尽力就是了!”
正说着,只听得震天的号角声、鼓声响彻天际,山谷中亦回荡着“呜呜呜”、“咚咚咚”的巨响,鼓捣着人的耳膜,令人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藏匿在山谷密林中的大小野兽们受到惊吓,纷纷发出各种心惊胆战的叫声,四处逃窜不已。
武帝哈哈大笑,策马扬鞭向前方大笑道:“都去吧,都去展现你们非凡的身手和胆识吧!让朕看看大汉朝勇士的风采!获猎最多者,重重有赏!”
跟随的猎手们都是精心挑选身强体壮的御林军和一些年轻的世家子弟、待诏郎官,闻听武帝的话,齐声欢呼,无不心情振奋,向前策马狂奔。因为他们心底都很清楚,武帝好武,崇尚武士,只要能够在围场上脱颖而出,便会在武帝的眼中脱颖而出。
在武帝的眼中脱颖而出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军中不少勇武的将军,最初便是武帝在围场上提拔的,就连卫青、霍去病,当初也是在围场上大展身手,甩了众人不止几条街,让武帝格外青睐,亦让众人不得不服。
武帝微笑着向卫青道:“怎么,大将军不去乐乐?那些年轻人未必是你的对手呢!”
卫青笑道:“微臣老了,多年未动,不能和从前相比了,还是让年轻人去吧!微臣还是随着陛下与太子吧!”
武帝忽然想到什么,笑道:“这么些年你辅助太子,向来太子的骑射都是你教的吧?朕相信你这个师傅自然是没的说的,今天就来检验检验你这个徒弟技艺如何!”
卫青忙道:“陛下玩笑了,微臣不敢!”
武帝忙道:“你也太谦虚了,你不但是据儿的师傅,还是他的亲舅舅,哪有什么不敢的?”
太子也笑道:“父皇所言极是,儿臣的心中一直很感激舅舅的!”
武帝便向他笑道:“既是这样,你快快让朕瞧瞧,你学到了舅舅多少的本事?你便是学到十分之一,朕就心满意足了!”
太子怔了怔,随即将缰绳一拉,略带着几分倔强笑道:“既是这样,请恕儿臣无礼了!”说着策马飞奔向前面密林中去。
武帝非但并无不悦,反而十分欢喜,忙向卫青道:“卫青,咱们快快跟上去,太子血气方刚,哪知道这围场中危机四伏呢!”
卫青连忙答应着,与武帝及大批随从侍卫连忙拍马跟了上去,心中暗道:看来陛下还是极关心疼爱太子的,父子之情血脉相连,这是什么都不能改变的啊!
太子神情专注,目光灵动而锐利,衣甲鲜明,英气逼人,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扬鞭,策马狂奔,骑术竟然十分娴熟,与平日所见之温文儒雅、恭谦礼下判若两人。
这正是武帝心目中太子的形象,不由得武帝不喜欢,当即点头赞道:“这才是朕的好儿子!卫青,太子能有今日的表现,你费了不少功夫吧?”
卫青策马微微上前,拱手笑道:“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太子天资过人,一学即会,微臣不敢居功!”
武帝心花怒放,得意放声大笑,左右见状,纷纷附和卫青,将武帝与太子着实吹捧了一番。众人正说得热闹,只听到一声欢呼,原来刘据早已挽弓放箭,密密的灌木荆棘丛后,一声嘶鸣,一头成年雄壮的麋鹿应声倒下,侍卫们见了,不自禁欢呼助威。武帝等正转头去看,两名侍卫早已跳下马,将那头鹿拖了过来。武帝见一箭毙命,正中咽喉,入肉两三寸,呵呵笑着向太子颔首:“好箭法!据儿,原来你的箭法这么厉害,朕以前倒是没留意啊!”
刘据依旧谦逊的笑着,道:“父皇,这算不得什么!舅舅亲自指点,儿臣学到的只怕是皮毛呢!”
卫青忙笑道:“太子太谦虚了!陛下可是行家,一瞧就明白的!”
“你们甥舅二人也别太谦虚才是呢!依朕看,教的不错,学的也不错!都重重有赏!”武帝心情极好。
太子与卫青连忙谢恩,武帝点点头,微笑道:“咱们再往前吧,前面才真正是检验好猎手的地方呢!”
众人一声答应,随着武帝与太子策马前行,日已中天,开始微微西移。而此时,武帝的金箭尚未出囊。这在往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要知武帝极喜狩猎,一进了围猎场便兴致勃勃,手不离箭,箭无虚发,今日,他的兴趣似乎全在儿子身上,将毕生之嗜好,反而暂时的遗忘了!
进了深谷密林,阳光显得暗淡了,山风簌簌,凉气逼人。背阴的一面大山古木参天,石壁上爬满森碧藤萝,尽显苍翠森森凉意。头顶时而盘旋着大鸟黑鹰,更显得人迹罕稀而神秘。这里,反而没有了谷外飞禽走兽惊慌失措的奔跑声和嘶鸣声,只有一片静谧,只有风过沙沙响动的山林草叶。可是大家心中都明白,这里,才是真正野兽藏匿踪迹的地方,这里,才真正充满着危险。因而都全神贯注,注视着每一个角落,生怕突然冒出什么东西来,惊了圣驾,扰了太子。
不料,当那只巨大的黑熊举着巨大的前掌,咆哮着出现在太子左侧时,众人还是吃了一惊。
那是一只受惊的黑熊,喷着粗气,出人意料的从一人多高的灌木丛中扑腾而出,来势汹汹,不顾一切。它张牙舞爪,愤怒而迅速的扑向太子,太子只感到脑后生风,下意识回转头,只见一只似乎遮天蔽日的黑掌压顶直下。他“啊”的一声惊呼,千钧一发之际,身子向后一仰,从马背上翻了下去,落地的时刻,只听座骑一声嘶鸣,后颈一阵湿热,伸手一抹,那是毙命于熊掌之下的马血。
黑熊见一击不中,狂吼着立即又向他扑腾了过去,此时,太子来不及挽弓,顺手“铮”的一下,宝剑出鞘,见来不及躲避,索性心一横,迎着黑熊。此时,武帝与众侍卫方才反应过来,武帝惊得脸都白了,一面喝道:“快放箭,救太子!”一面拔出金箭,搭上弓弦,“嗖”的一下正中黑熊胸前白毛。与此同时,众侍卫万箭齐发,如蝗似雨射向黑熊,黑熊狂吼一声,砰然倒地。正当众人松了口气的时候,不料那受了伤的黑熊忽的一下爬了起来,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它挥掌狂舞,拼着最后的力气向太子猛扑过去。众人大惊,来不及放箭,一个个呆若木鸡,时间仿佛冰冻住了。唯有武帝父子连心,来不及多想,跟着一箭又射了过去,受了重伤的黑熊惨叫一声,向着太子扑到下去,太子身子略侧,长剑迎着它的胸膛直刺过去,黑熊一动不动,胸口血喷如泉,僵立了几秒,砰然倒地,气绝身亡。
武帝连忙飞身下马,奔上前来扶着太子,颤声道:“据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太子脸色惨白,强自镇静,舌头却仍在发颤,他勉强笑了笑,几乎一字一字道:“多谢父皇那救命的一箭,儿臣没事!”
众侍卫近臣跪成一片,俯首齐声道:“恭祝陛下洪福齐天,太子逢凶化吉,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扶起太子,上下打量着,见他恢复了常色,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长长的舒了口气。忽又转头向众人怒喝道:“你们都是做什么的!方才一个个像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若是太子出了什么意外,朕绝饶不了你们!”众人心中巨跳,回想起来,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跪着一声不敢吭。
卫青忙道:“陛下恕罪!臣等差点酿成大祸,所幸太子无恙,愿受陛下责罚。只是,微臣却以为,此乃天意啊!”
武帝忙命人扶起卫青,温言道:“卫青,你起来,你抱恙在身,这不能怪你!可恶的是这些人!不过,你说是天意?朕倒是要听听!”
卫青躬身道:“这头黑熊凶恶无比,但是在陛下与太子联手之下,依然不能作恶,这正是沙场上难得的‘父子连心,其利断金’啊!或许,这是上天在考验陛下与太子的默契吧,微臣等亲眼所见,陛下与太子如此心意相通,实乃国之大幸!”
武帝望了望太子,不觉点了点头,微笑道:“那当然,太子可是朕最亲近的儿子啊!”说毕挥了挥手,向众人道:“都起来吧,看在这份父子的心意相通上,朕暂且饶恕了你们!”
卫青的心里有底了,他终于可以安心的去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伤逝
更新时间2011-3-25 8:54:59 字数:2457
狩猎回去之后,卫青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躺在床上近一个月,才勉强能起身。谁知只不过多走了几步路,没几日又倒下了。这一次,比头次更厉害,双颊日渐憔悴消瘦,鬓发斑白,双目也失去了平日沉稳、睿智、冷静、自信的光泽,黯然无神,似风中残烛,飘飘摇摇,与风在做无力的斗争。
自武帝、子夫往下,满朝文武皆人心惶惶,牵挂着他的病情。平阳公主更是愁笼双眉,了无颜色,整日陪伴在病榻之前。
可是,再细心的照顾,再多的安慰,再出色的太医,再好的药,都无法阻挡侵入身体的病魔,无法阻挡他江河日下的身体。
这根西汉帝国的顶梁大柱,已经摇摇欲坠、时日无多了!
武帝听了太医的回报,默不作声,背着手站在窗前半响。终于叹了口气,缓缓道:“传朕口谕,朕同皇后、太子即刻摆驾大将军府!一切从简,不可劳动大将军!”
子夫携了泪眼愁容的平阳公主坐在外厅,太子愁眉不展侍立一旁。三人均有满肚子的痛苦忧愁,反而不知从何说起,明明要强忍着泪,眼眶却不自禁的都红了,低声互相安慰开解着,听起来那么苍白无力、那么虚假不堪一击。
病榻前,武帝叹了口气,向卫青道:“卫青,你对朕、对大汉的功劳,朕永远都不会忘记!去病走了,没想到你也要——唉!”武帝别过了脸,眨眨眼,满脸悲戚之色。“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只要你说出来,朕一定会办到!”武帝强忍悲哀,温言问道。
卫青胸口一起一伏,呼吸的十分沉重、吃力。他支撑着抬起头,在枕上微微一点,强笑道:“微臣谢陛下隆恩!青出身低贱,为人奴仆,承蒙陛下不弃,委以大任,如今位极人臣,微臣心中只有感激!这一世,总算没有白过!只是,唉,微臣多年出征,三子无人调教,且原本资质平平,并非国之人才,陛下切不可委以重任。若是将来,卫家有人犯了国法,但凭陛下处置!只求陛下对卫家其他人网开一面,微臣在九泉之下亦感念陛下的恩德!”
武帝鼻子一酸,叹道:“这算什么呢!你放心,朕答应你,无论如何,朕不会让卫家无后的!何况,你也太过小心了,你那三个儿子,虽然没有你这样的本事,但也未必会输给别人啊!”
卫青急得额头青筋凸显,喉咙里窸窣作响,他喘着粗气急道:“陛下!请陛下三思……微臣那几个不屑子承蒙陛下恩典封侯,已是天大的恩赐,绝不可再委以要职……”
武帝见他发急得强撑要起身,满颊绯红,情绪激动难安,忙道:“卫卿不必着急,朕依你便是!唉!”
卫青这才放了心,舒展了皱拧的眉头,无力的重新躺了下去,露出坦然的微笑,以手叩头低声道:“微臣谢陛下成全!”
武帝瞧着他枯瘦如柴发抖的手,忍不住心酸,眼前如枯朽般的病人,竟真是当年那个威武刚健、睿智稳重的大司马大将军吗?
匈奴人够野蛮凶残、够人强马壮了吧?在他的手底却从来未曾讨过好处。他的威名,不但传遍汉地每一处角落,更是远播天山南北、西域祁连。
他战胜了匈奴人,可是,却逃不掉时间的侵蚀、岁月的悲催。
武帝心中充满着悲戚、伤感,如在梦中。“卫卿,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武帝忍着悲痛。
卫青的望了望武帝,嘴动了动,欲言又止,若有所思。他垂下眼皮,用微弱的声音道:“太子……太子年幼,微臣到底辜负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期望,不能再侍奉太子了……”
武帝明白他话中所指,叹道:“你放心吧!等会你告诉皇后,虽然有时候朕觉得太子太过仁弱,但作为守成之君,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他一直都是朕的好儿子!”
卫青心头一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低声道:“皇后……皇后也来了吗?”
武帝点点头,叹道:“皇后的娘家就剩下你一个亲弟弟了,她来见你一面也是应该的!朕这就叫她进来!”
子夫来至弟弟榻前,只唤得一声“青弟”,喉头哽咽,泪如雨下。她狠狠咬着嘴唇,忍住了哭泣,挥泪怔怔道:“青弟,你……你怎么——”
卫青用力睁开眼,面色蜡黄若薄纸,低声道:“姐姐……姐姐,我,我好久好久没这么叫你了!一辈子,原来过得这么快!就好像一晃眼之间,你我都这么老了!”
恍惚之间,他仿佛还是那个怯怯的、在平阳公主府前求见的少年郎,那奔出来又惊又喜抱着他痛哭的妙龄女子,当时也是这么怔怔的道:“青弟,你……你怎么——”
子夫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她颤抖着紧紧握住卫青的手,哽咽道:“青弟,你……你也要扔下我走了吗!你不要走,不要走,我很害怕……”
卫青的眼角滴出了泪水,他颤声道:“姐姐,陛下说……太子,太子作为守成之君,是最好的人选,叫姐姐——不必忧心!”
子夫却忍不住心中一惊,随即收住黯然的神情,悲凄之情滚滚而来,燃着肺腑,她拭泪叹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这么念着太子!是太子无福,不能得你照顾长久!你……你宽心好好休养吧,不要想太多了,只要你能够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卫青默默的点了点头,子夫的话听在耳中,仿佛……虚无缥缈一般,苍白而无力,是最脆弱的谎言。
当日晚间,卫青在平阳公主陪伴下,终于闭上了眼睛,享年四十七岁。噩耗传来,三军痛哭,朝野上下一片哀悼,子夫、平阳公主及太子更是悲痛欲绝,如同塌下半边天!
武帝下旨,大将军有功安民,以武立功,秉德尊业,谥号烈侯,永享汉室祭祀香火。为了表彰他毕生的功绩,武帝命人在自己的茂陵东边特地为卫青修建了一座如阴山(匈奴境内的一座山)般连绵起伏的宏伟坟墓,以象征他一生的赫赫战功。
“合围单于,北登真颜。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翰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祈连。”
这,是他一生的写照。
卫青就这么走了,带走了他的赫赫战功,结束了他一生的传奇,曾经的辉煌划入了历史的尘埃!他、霍去病,都走了,曾经的“帝国双璧”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而那些他们身边依旧活着的亲人,还在继续着自己的命运!
出殡那天,天空阴云密布,日月无光,仿佛普天同悼这大汉的栋梁离去。武帝站在云台,面向着与天色同样黯然的太液池。怔怔的,心底说不出的伤感!
一个个都走了,下一个,会是谁?他自己吗?武帝的心突然剧痛得抽搐起来,天旋地转,呆望着虚无的天空。静静的,静得吓人!那无穷无尽的九重天上,到底是什么?那里有主宰世间命运的手吗?
“陛下,玉屑清露送来了,请陛下饮用!”小太监躬身高举着檀木托盘,上盛放着精致的九龙玉杯,杯里的东西对他来说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仙水。他如握住救命稻草般举起玉杯,一饮而尽!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限(一)
更新时间2011-3-27 8:40:52 字数:1644
仿佛要刻意逃避、刻意忘记自己年纪一般,武帝越来越不愿意见到皇后子夫,尽管,他依然信任她、依然把她当做皇后对待。他越来越多的时间与李夫人及众新入宫美人们在一块作乐游宴。李夫人喜之不尽,将新入宫一干美人们收伏得妥妥帖帖,整日将武帝引在身旁。
进宫的美人极多,武帝不满足于原有的宫殿,又命人建造了明光宫,内有温室殿、清凉殿一东一西两个主殿及兰池馆、椒风殿、蕙草舍、月影台、华光殿、鸣鸾殿、开襟阁、临池观等等馆阁殿舍,供众美人居住,各殿之间与建章宫、未央宫建有跨越半空的飞阁天桥复道相通,供人来往。
武帝时常与李夫人居住在温室殿与清凉殿。温室殿冬日温暖如春,室内墙壁涂以厚厚的椒泥,上再装饰一层精美繁复的海棠吐艳文绣。殿中以整根整根香木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地上铺着厚软细密的驼毛织金地毯,踏上去绵软舒适,满殿温香扑鼻。清凉殿则为夏居之殿,垂着珍珠水晶帘幔,地上拼贴着精美的浅碧凿花砖,殿中以罕见的整块白玉雕琢为床,悬设着川蜀进贡的珍贵紫瑶帐,殿内各处还巧妙的设计着盛放冰砖冰雕的玉器金器,掩映着殿外的参天古树,盛夏时仍清凉无比,如同含霜。
每当隆冬寒天或是炎炎夏日,武帝便与李夫人在这温室殿或清凉殿,游宴赏乐,与众美人同乐,或是召见方士隐者,谈仙论道,过着天上人间的逍遥日子。只有这时候,武帝才能暂时忘记失去的东西,包括年华岁月。
只是李夫人的精神,似乎越来越不好了。常常是强颜欢笑,强打起精神陪着武帝,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眼底深掩的倦意与疲惫只能欺骗她自己。
这一日,李夫人打扮妥当,正要起身前往临池观陪同武帝赏荷,尚未走到殿外,忽然一阵眩晕,天旋地转,忍不住“哎哟”一声,身子晃了晃,脚下一软,险些倒下。
贴身宫女清荷连忙扶住了她,关切道:“夫人,您怎么了?要不要紧!”
李夫人脸色煞白,虚弱无力摆了摆手,轻轻匀了匀气息,一面扶着清荷回身坐到榻上,一面倦声道:“我不碍事,想是方才坐久了,起得猛,所以头有点晕,休息一会就好!”
清荷接过小宫女端上来的宁神清心茶,轻轻递给她,忍不住好言劝道:“夫人还是传个太医来瞧瞧吧,奴婢总觉得这些日子夫人精神有些倦怠神虚,趁着年轻,还是调理调理吧!”
李夫人心中不快,斜着眼瞥了瞥她,皱眉打断道:“谁要你这么罗嗦的?我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不知道吗!只不过天气不好,有些慵懒疲倦罢了,这也算不得什么!走吧,若叫陛下等候,就是我们的不是了!”
“夫人您……您真的没事?”清荷睁大了眼,瞧着浑身无力、近似虚脱般的李夫人,不明白都这样了,何以还要强撑着。
李夫人口内随口说着“不碍事”,起身时却觉头晕耳鸣,气喘神虚,她咬着牙,强自扶座站起,一抬脚,却如踩在棉花堆里似的,软绵绵,轻飘飘,毫不受力,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往后一晃,清荷赶忙上来扶着,不由自主又坐了下去。
“小来子,快传沈太医!”清荷瞧着她恹恹弱质的模样,再也忍不住了。
“不许去,回来!”李夫人喘息着叫道。她微闭着眼,靠在装着玫瑰、芍药、丁香花瓣的玉纱靠枕上,向清荷气道:“你这是做什么,生怕人不知道我病了吗!”
清荷忙跪下垂首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不忍心看着夫人您这么难受。”
李夫人沉默半响,苦笑道:“你起来吧!扶着我去临池观!你记着,不能跟任何人说我身子不适,吩咐宫中各人,谁也不许说出去半个字,否则,我决不轻饶!”说着不觉提高了声音,眉毛一挑,“忽”的一下起身,扶着清荷吩咐道:“咱们走吧!”
清荷简直不敢相信,当着武帝的面,一刻之前还气喘神虚、弱质恹恹的李夫人轻摇团扇、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似的。只有背着武帝小憩时,她才有意无意靠了靠一旁侍奉的清荷,轻轻喘着气,拭了拭额头细密汗珠,低垂着眼睑,满脸倦怠。
“夫人,您劳神了,要不要休息一阵子?”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李夫人一怔,眼波流转,说话的是武帝的新宠亲信,太监苏文。郭同告老还乡之后,他便是武帝身旁的总管太监。此刻,他的眼中含着一丝狡黠与洞悉的光芒,似笑非笑。李夫人极不自在,似不经意般微微一笑,缓缓道:“不必了,苏公公真是心细如尘啊!”
苏文一笑,躬身退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限(二)
更新时间2011-3-27 8:41:26 字数:1477
回到桂宫,李夫人再也支持不住,头重脚轻、身不由己“哎哟”一声,倒到清荷身上。清荷慌忙扶着她斜躺着靠在芙蓉榻上,急道:“夫人,您怎么样了?”
李夫人支开小宫女,向清荷道:“你去找沈太医再开些强心丸来!”
清荷一呆,迟疑着劝道:“可是……可是沈太医说了,强心丸不宜多服,特别是夫人这样娇弱的体质,否则……”她声音一低,带着几分凄楚,不忍再说。
李夫人皱眉道:“叫你去你就去好了,哪有这么多的话!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清荷依旧不动,劝道:“夫人何必如此呢!陛下对夫人宠爱有加,若是陛下知道夫人病了也不肯诊治,还这么硬撑着,岂不要大发雷霆?宫中女子为求君王青睐,往往装病装痛,夫人为何真病了还瞒着人呢!”
李夫人长长的叹息一声,苦笑道:“这两年入宫的家人子年轻貌美者数不胜数,陛下身边从来都不缺女人。若是他知道我病倒了,难道他会日日陪着我吗?他不会的!他只会命我好好休息,然后依然与别的美人享乐!我无法保证休息之后,他是否还能这般待我,我输不起!”
清荷叹道:“可是,可是你这样折腾自己,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李夫人悠悠望着前方,叹道:“过一时且一时吧,如今还能怎样?我既无妥帖兄长娘家可依靠,儿子又还小,我不自己捱着拿主意,等谁来帮我?”
清荷知她又想起卫皇后,默默无言,随即取来一个两寸见方的白瓷瓶,低声道:“强心丸在这里,夫人,您小心点!”
李夫人大喜,吩咐取出一颗,用水化开服下,闭目养神,过了一刻,脸色如常,果然觉得好了许多。
正在此时,只听得小太监一声悠长细腻的唱喝:“陛下驾到——”,李夫人忙理理衣衫,整整鬓发,微笑着起身相迎。
武帝径直入内,一手揽着她的纤腰,一手捏了捏她小巧滑腻的下巴,笑道:“怎么回宫也不告诉朕一声?害朕好找!”
李夫人携着武帝坐下,咯咯娇笑道:“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臣妾明明说了,陛下金口玉牙也答应了,可是多饮了哪位美人手里的酒,就将臣妾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武帝笑道:“夫人越来越会开玩笑了,朕忘了谁也不能忘记夫人你啊?没有夫人在,歌舞必定失色无趣,哪有什么意思!刚才苏文说夫人身子有些不舒服,可是真的?”
李夫人心头一跳,娇笑道:“臣妾哪里有什么不舒服,这不是好好的吗!这两日髆儿病了,也许是照顾髆儿累了些,苏公公心细,这也看出来了!”
武帝面露关切之色,忙道:“怎么髆儿病了吗?你也不告诉朕一声!不要紧吧?”
李夫人优雅温婉的笑着,半真半假娇嗔道:“只是吹了风而已,不碍事的。陛下日理万机,这些个小事臣妾不敢叨扰陛下。”
武帝含笑道:“还是你最体贴朕意啊!对了,朕打算过几日出宫,你准备准备吧!”
李夫人心中不安,想了想,推辞笑道:“髆儿还未完全恢复过来,臣妾实在不放心,此次恐怕不能伴驾出巡了。”
武帝沉吟着点点头:“你说的也是!其实朕心底也有些隐隐约约的感觉,你的身子比先前更弱了,还是好好在宫里静养休息吧!”
李夫人感激微笑道:“诺,臣妾谢陛下体谅!臣妾自小便身子纤弱,这些年都是如此,陛下是多虑了!”
武帝怜爱的瞧着她,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道:“你还说呢!当年太医说你身子单弱,不宜生产,你偏偏不听人劝,执意要将孩儿生下来,虽然有惊无险,只怕也是伤了元气了!”
李夫人神色一黯,勉强低声笑道:“臣妾是陛下的妃嫔,若不能替陛下诞下子嗣,岂不要遗憾终生?只要髆儿好好的,臣妾做母亲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武帝见她情绪低落,忙笑道:“你放心,髆儿是咱们的孩子,朕将来不会亏待他,也不会亏待你的!唉,卫青走了快两年了,你的兄长李广利这些年历练的倒是不错,朕还想着哪一日让他为国立功呢!”
李夫人心下大喜,展颜笑道:“若兄长果真能替陛下分忧,实是李家的福气!”
第一百六十六章 苏文
更新时间2011-3-28 8:26:01 字数:2848
苏文原本是河间府的市井无赖,只因贪恋赌博,欠人赌债无力偿还,失手错杀债主,生怕被人报复打杀,便逃到长安。在长安穷困潦倒厮混了半载,恰逢内务司缺人,他牙一咬,主动送上门去请求下蚕室入宫充当杂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