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你母亲的手。”她这样说。“姚如月一向得宠,那年她又有了身孕,你娘怕她生个儿子出来撼动自己地位阻碍你的前程,便设计栽赃陷害,而后毒杀了她。”海棠树下,玻璃美人摔得粉碎。那样娇美温柔的女子,本就不适合夹缠在这种绞杀之中。她死得冤,却未尝不是解脱。可死亡并未到此为止。“为了斩草除根,他们又把那女孩儿从树上拖了下来……”

相比被毒杀的母亲,沐云裳死的非常干脆。从树上跌落下来,一头撞在石头上,很快就断了气。

挣扎不过转瞬,可执念却不肯就此消散。

“她亲眼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又无缘无故的丢了性命。心里怨恨难消,不肯离去,久久徘徊树下。”

倘若她没有看这场热闹,没有那个机缘巧合的一眼对望,也许云裳很快便会离去,此后再无更多的纠缠。

可偏偏就是那样巧。那时她刚修出朦胧的灵体,贪婪欲念作祟,忍不住幻化出来——人血精魂对一个还不成形的花妖来说,无异于是上天赐予的特殊恩物。虽然对姚如月母女满怀戚戚与同情,但她却没有力量去插手人类的事情,只能看着那母女二人横死在自己脚下,血流满地。

“起初我只是贪图她一点血。”横竖人都死了,那滚滚的鲜血糟蹋了也白糟蹋。她本着最最务实的精神,不想浪费,将遍地鲜血尽数吸纳进自己体内——却不料还未吸完,便对上那双明亮而怨毒的眼。

沐云裳徘徊树下的魂魄,就这样跟海棠花妖,狭路相逢。

十一岁的女孩心窍剔透玲珑。只字片语都未多问,已然看穿了她的贪念和弱点。而后……“她对着我笑,问我说,要不要跟她做一笔交易。”又或者是她先伸出手去的吧?那日的细节,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日光灼灼,血色迷漫。她和她站在那血海之上,灵光一动的闪念,彼此皆是莽撞而大胆。记不清到底是谁先提的那笔交易,只记得她们俩几乎不假思索便是一拍即合。

“她把她的身体送给我。”白海棠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得到了人形,不用再受几百年的风霜历练,修为打磨。而她要付出的代价……只是替沐云裳走完后面的路。那女孩儿望着她,笑得无比狡黠,“海棠姐姐,你会替我报仇的,对吧?”

是默契,又是交易。

清醒又糊涂的应下了她的话,锁定一段永远不能背弃的誓言。

然后。“她”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一脸担忧的他。他抱着她羸弱的身躯,安抚的拍着她的背,“别怕,大哥在这里。”

“我不是你妹妹。”她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容如释重负,却又凄惶难过。“从一开始就不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你眼里,这是错。可你知道么?喜欢上你的那个我,虽然披着沐云裳的皮囊,却根本就是另外的一个人啊!

所以从第一次感受到你掌心温暖的一刻,就没有想要回避过。一年,又一年,风中赏花,温酒对月,执手相牵,并马踏过皑皑的雪原。沐风行。是你给我尘世中最温软的一段美好,让一颗木头的心感知到雀跃与欢喜。是你对我是会一生不弃,永待我好,虽知凡人的生命最经不起时光的试炼,但我最细腻的年轮里,却注定刻满对你的眷恋……

迎上他的目光,她第一次,将自己的心事彻底的袒露无遗。是的,她不曾对他说出全部的实话,沐云裳答应将身体送她,成全她却也骗了她。那道执念反锁了她——海棠花妖的心从此被禁锢在沐云裳的身体。咒怨如影随形,她的执念不破,她便永无解脱。她唯一的选择只是把沐云裳剩下的路给走完,而那条路……那条逆天改命的路……不是为了圆满,而是为了报复!

是那女孩儿的恨成就了她。可她的恨,也逐步将她推向毁灭。沐家的恩怨本来与她无关,私心里,她并不想看见他因自己的抉择而痛苦。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那道执念推着她走,每到一个转折,都会有个声音蹦出来提点。这些年,真正的沐云裳一直都阴魂不散,苦苦纠缠。她挣扎着,却始终都无法开脱……

直到,方才。

脱口而出真相的一瞬,忽然感到由衷的解脱。这一刻她仿佛冲出了樊笼,虽然摆脱不了她的身体,也仍旧可能会魂飞魄散,但沐云裳的执念却再也无法掌控于她。这一刻的她,只是她自己,单纯的,仅仅只是她自己而已。

“我是个妖。也许,你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她笑着看他,温柔的对他说,“但你再也不能因为我是你的妹妹而拒绝我——”

“风行。”她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叫他哥哥,“告诉我,你心里也有我。”

“——我只要你一句话。”

“——你知道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

沐风行看着她,面上凝重得已经没有了表情。只是看着她,静静的,一直看着。热切的,温柔的,毫不掩饰的目光。横陈在她脸上的一切表情,分分明明写得清醒。他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可是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点了这个头,以后的路该要怎么走?

“记得那年在飞天城的时候,尤神医跟我说过。”他缓缓的开口,面上仍旧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你自从打树上摔下失忆了之后,整个人便有些混乱。”

她愣在那里,只听他继续说,“他开了好多药给你,你嫌烦,后来就没再吃下去……当时我觉得不吃也没什么。可如今看来,到底还是落下病根儿了。”

如花的容颜上一片灰色,樱唇禁不住有些哆嗦。他什么意思?当她疯了么?精神错乱所以才这么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这席话。”他抬起眼来,目光从她脸上滑过,命令式的口吻:“你没说,我没听过。”

一个踉跄。有颗圆而硬的东西硌在了脚心。她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地上散落着玉色的圆珠。她想了好久才回过味儿来,先前那一声仿佛脆裂的碎响,是她在万般心痛之下,揪断了腕上的白玛瑙手串。

再抬起头来时,沐风行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碎香园大门外。她独自坐在地上,瑟瑟的笑了起来。只当她没说,只当他没听过。原来,即便告诉他真相,他是选择仍然是将自己远远地推开……

沐风行,我只是想找到一条通往你心里的路。只这样简单的一个祈愿,为何却要求的如此痛苦艰难?阴谋,利用,角力,荆棘。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在乎,可为什么,你却连最简单的一个回应都不肯给我?

“为什么!”

“你知道你的抉择意味着什么吗?”

似发问,又似自问。她喃喃自语了几句,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直到笑得喘不动气,直到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时才停下来。“我赢了沐云裳又能怎样?”她站起来,走到外面,站在当年达成契约的那块青石上,紧紧抱着白海棠的树干,笑里带着泪,“到底还是,逃不过——”

森然抬眼,望向遥不可知的苍天。“既然我已没有未来。那么,你这一程命运,此次由我抉择!”

大雨已经停了。

远远还有几声闷雷传来,却已是极远了,完全盖不过眼前池塘里青蛙们的奏鸣。清凉水汽过后,溽热升腾。

盛夏的夜幕,悄无声息的从肩头上笼罩下来。

一灯如豆。

四壁没有窗口的暗室,屏风前两条对视的身影。一坐,一跪。昏黄的烛火掩映着太多的黑暗,以至于就算近在咫尺都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奴婢所见,就是这些……”跪在地上的宫女嗫喏着,不敢抬头看坐着的人。“娘娘,小的所说字字属实,没有半句虚言。”

“你下去吧。”良久,烛火抖了一抖,坐着的影子站了起来,“不用担惊受怕得像个要死的兔子一样。我既肯放你活着走出这间屋子,以后自然不会有人敢让你为难。”

“奴婢谢娘娘恩典。”

宫女退下去,她转身去看屏风后坐着的另一个人。

帝君。

白宸浩此刻已是面色铁青。怒斥的眼神望向她,“你该知道,我最恨后宫算计!”

“是不是臣妾在算计,陛下心如明镜。”丽妃不卑不亢,朗声应答,“我虽嫉妒,却也不至于沦为愚昧妇人。一切全只为大局……帝君心明如镜,臣妾所作这些,只是为了防范。我怕她是沐家布过来蛊惑陛下的棋子!”

暗中加派了人手密探,却不料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又或者……目光不及的所在,丽妃隐隐笑开,这件事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但对于她,并非是想不到。那宫女原本就是她安插在沐云裳身边负责监视的眼线,琴微殿里的一举一动,点点滴滴,早就探听明晰,不差分毫。

长久以来,白宸浩对待丽妃都是格外不同,她做什么,他从来都不刨根问底,但此时急怒之下,却难免有些咄咄逼人。“你敢说你没有私心?”

“臣妾当然有私心。”冷若冰霜的一句,她傲然抬首,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恐惧。“可是,帝君觉得我的私心又会是为了谁呢?”

白宸浩语塞。他打量着她,紧绷的面色慢慢趋于缓和。“每一次都是这样。回回都被你气的半死,却又总是拿你无可奈何……”

丽妃妩媚的笑起来,“谁叫陛下明白舒眉是一心为了你呢。”见他不再暴怒,终还是将话头牵回云裳身上。“我虽是有点私心,这会儿却是真的放心了。”

帝君眉头深蹙。“怎么?”

“沐妃虽有二心,却不是颗破军之棋,于大势无碍。”

是的,云裳并不是沐家布局的棋子,这让他舒开心底那最后一丝怀疑。可她……方才宫人禀报的话在耳际回响着。那样惊世骇俗的逾越,藏在她心里的那个人……他缓缓靠着椅背,只觉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碾过。

我对你,千般恩宠万般好。可到头来,你心里牵挂的却始终是另一个人。

自嘲的笑容逸出嘴角。原本颓然垂落的左手忽然抓住丽妃近在咫尺的柔荑。“姐姐说的没错,我身边可以信的女人,除了她,便只有你了。”

“难道说这还不够么?”丽妃俯身把他的脸捧住,贴在自己胸前。“至少陛下知道,眼前这颗心,永远只为你在跳着。”

苦涩一笑,他用力搂紧了她的腰。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盘旋,绝望,又不甘。不,不够。纵然眼前的人有千般万般的好,他最最想要攀折的,却始终都是另外那一朵花……

八月里,一纸诏书落下,元公主锦澜,许嫁沐风行。

一石激起千层浪,前朝的波澜自不必说。后宫花团锦簇的热闹里,倒是真没几个人留意到沐贵妃已遭了帝君的冷遇。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进宫之前,临芳殿仍是帝君最爱流连的所在,丽妃娘娘依旧如皇后尊宠,傲然六宫之上。

云裳变得很少话,每日只将自己关在房里,连敏珠都很少留在身边。她不再练琴,转而迷上了抄经习字,每日都要在书房里苦心研习上好几个时辰。——那一遭关键转折之事,虽然谁都没有说破,但敏珠还是很快就查清了症结所在:宫女采绿是丽妃娘娘一早钉在琴微殿里的耳目。

到底不甘心,寻个机会将此细细报给云裳听,孰料她却是恍若未闻一般,埋首继续抄经。直到她问得急了,才随口应一声:“罢了,随她去吧。”

后宫算计,永无止息。就算去了采绿,也总会有别人。

这宫里人心险恶也不是头一天了。女人间机关算计的事,她自来就不爱用心,此刻更加不放在眼里……停了笔,眯眼打量了一会儿绢纸上泥金秀丽的字迹,嘴角流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

公主的婚期定在十月。

不出所料,出于那层避嫌的考量,沐风行已然上书辞去大部分的官职。大婚一毕,他身上剩下的便只有个驸马的虚衔。沐家那边四平八稳,一片欣欣喜色,虽然到了这个地步,谁都看得出沐相辞官才是明智之举,可沐梓荣到底还是舍不得轻易放手。根基未动,富贵荣极。他仿佛是在赌,赌帝君对元公主那一点顾忌,赌这一场联姻,能使情势不至于走到两败俱伤的结局。

云裳知道,虽然眼下沐风行还有些急流勇退的余地,但对她来说,情势却已是拉满的弓弦。

只差一点……很少的一点点!

她继续埋首抄经。字字虔心。这是给元公主大婚备下的礼。她诚心的祈祷,盼他们能平安和美,携手终老!

抄着抄着,忽然想起那年跟他在月老庙。参天古树垂下万条红绦,红线牵的字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祝祷。归结下来,拢共不过是这么八个再普通不过的字。

当时她便感慨:多简单的一个愿望。却有那么多的人求不到。

抄到极累的时候,她从抽屉的夹层里抽出那本薄薄的册子来。思忖上好一会儿,才在上面又添几笔。烛泪点点滴滴,一直烧到天明。她摩挲这手中薄薄的册页,辗转反复,独自坐在窗下,一直挨到太阳升起。

眼圈一日日乌青下去。容颜憔悴,衣带渐宽。敏珠只当她是因为失宠而心生怨郁,却不知她心里藏着多大的一个秘密。两个月的光阴便这样随着一卷卷经书被抄了过去,再次从册页上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满山红叶深锁宫门,秋光如琥珀般晶莹剔透。

良辰美景,她换上最隆重的贵妃吉服,镇定自若的前去观礼。

远远看看他们怎样眉目传情,执手相牵;如何结发合卺,共诉誓言。人群背后,笑吟吟道一声恭喜。话音落下的时候,心里暗笑自己。原来,彻底把自己锁进假面之后,这一切做起来竟是那么的容易。

婚礼的间隙,她留意到白宸浩一直看着她。似有若无的目光绕过来,她却不动声色的回避。采绿跟他说了什么,全部的真相,来龙去脉的过往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此刻于她,已不重要。

她只是默默的等,暗暗的急。强忍着所有的情绪一点点归拢梳理自己。她知道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将手攀上弓弦,猝然放出那支长箭的契机!

寂寥的长夜里,她对着月光下的铜镜,对着镜中怨郁看向自己的那个女子,微微的眯起眼来,不动声色的笑。

“你虽不能再掌控我,却也不必灰心丧气。”眼底的冷意,从未如此之清晰。“我不是你的棋……但这一程结局,倒是真的会如你意。”

镜中眼眸亮了一亮,“你当真?”

她点点头。“纵使死别,亦不生离!”从他绝情而去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的花朵。人人当她是棋,就连他,对她都不再疼惜。她找不到理由再去压制自己。

她要亲手放出那只箭,却不是为了她——“恨意令人清醒。”她对着那镜子说,“急切无用。想成大事,需得耐下寂寞,慢慢谋算。”

所有道理都是他教的。那年在城外,他带她看焰火,五彩斑斓的花朵在头顶炸开的时候,那个人握着她的手心,轻声对她说:暗夜绽放在天幕的烟花绚丽,背后却藏着无数能工巧匠的良苦用心,必须要将无数颗的珠药密密匝匝一起锁紧在封闭的匣子里,才能在点燃引线的瞬间炸开最最绚烂的回忆。

一如寂玄山上漫山遍野的海棠。憋了整年的力气,只是为在春风拂过的某一时刻,突然间怒放出美艳招展的花枝。

花如是,火如是,人心,亦如是。

拼尽全力,开到荼蘼,宁要一瞬粉身碎骨的绚烂!

拾贰:如梦令

这年冬天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日子,清思殿里的书案上摊着一件令帝君棘手的奏章。

是沐相亲笔所书。措辞小心翼翼而又恳切异常,说是近来渐觉年迈,仔细回想之下,觉出自己行事之迂腐和不妥来,怕是日后难有余力替君分忧为国担当,因此有辞官归隐,颐享天年之愿。

白宸浩看着那一行行的字,想了很久,还是没有下手去朱批。

撂下笔,拂身起来,踱步出了正殿,眼前已是一片皑皑景象。细密的雪珠儿被风吹着打在脸上,静谧,凉,带着丝猝不及防的慌张。

习惯性的举头望一眼高处——直到看清了明霞殿的飞廊,才猛然想起锦澜早已不在宫中。他另赐了她富丽堂皇的公主府邸,大婚后她便搬了出去。

心里纷繁的情绪很难在短时间厘清。他想找个人说说话,可举目四望,现如今这整座皇宫里只余下寂寥空洞,再难寻觅一个知心知意的人。目光不自觉的瞄一眼琴微殿的方向。可也只是在那片屋檐上短暂的停留了一瞬,很快就调了开去。

“既然想着她,何必又回避?”身后莺声软语,身披白狐披风的女子袅娜俏丽。是丽妃,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的站在了他身后。“何苦这么骗自己?”

“你来的刚好。”他有些心虚的避过她的话头,背身往内殿走去。“朕正想找个人说话。”

“陛下想找的人,不是舒眉罢?”她憋着一丝坏笑,故意趣他。“你分明是想去——”

“行了。”佯怒看他一眼,敲敲案上奏章,“跟你说正事呢。”

姜舒眉凑头过去,就着他的手把那奏章草草看完。“咦,这倒真是奇了,老狐狸吃错什么?一夜间转了性子?”凤目中寒光一闪,到底是露出武家女子那股子狠劲儿来,“休信他的!陛下的意思?”

“朕吃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想要抽身,早不退后。甚至锦澜下嫁,仍不肯轻易撒手。他明白沐梓荣在怕什么,他是怕他放了权柄,自己反而更下杀招。权力是手心里最后一根保命稻草,那老狐狸忖量着自己心思,明知他不会轻易放过,却使出这么一招……

“以退为进?”丽妃蹙眉,“知道陛下不放心他,却也知道你肯定会顾忌着公主的情面。或许是想通了,放权归去,保个平安终老?——又或者是公主说了什么?”

宸浩摇头。沐梓荣没那么傻。若是只为保平安,完全可以不让步这么大,以沐相的聪明,完全可以将所有的退让都隐匿在不动声色之间。

他苦笑了一声,不得不叹沐相这一招实在很高。针锋相对,彼此不让的时候,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明晰自己该如何处理。可当对方猛然做退步姿态想要抽身时,他倒反而有些看不明白了。

“或许有个人能替陛下分忧。”

他看她一眼,“你若想说琴微殿……还是免了。”

丽妃正色起来。“不说哪行?我来,可是要顺道替人传话的。”

“传话?”

“沐贵妃打发了人去找我,说是想要求见陛下。”锦澜离宫后,丽妃统摄六宫权柄,云裳的贵妃高位自失宠后便是个有名无实的摆设,虽说初时无人留意,也没人知道她是为何失宠,但这半年光阴下来,宫里那些双势利的眼睛都不再往她殿里多看。

“朕不见她。”他回到御座上,一脸冷然。“还有,以后再有这种话,不必来传。”

丽妃叹了一叹,“僵了半年,帝君还是不肯回心转意?”

“难道你还盼着朕回心转意不成?”他瞪她一眼,“朕的丽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贤淑体贴了?”

“陛下要是觉得臣妾只会耽于儿女心事,妇人见识,未免太将舒眉小看。”她挨过来,贴在他身侧坐下,“听我一句劝吧。远了不提,单说眼下这桩事。公主已是沐家媳妇,说什么都难免尴尬,臣妾又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若为大局着想,还得去问沐云裳。”

“说得好像少了她不行一样!”

见他生一脸闷气,丽妃扬起一道妩媚的笑容,“别人不明白,可我总不至于不懂你的心思。你呀,嘴上咬得硬,可心里压根就放不下……说到底,不过是气她心中另有他人罢了。”冷情如他,却也总有如斯多情的一面,那时明明已经暴怒到不能自控,却仍咬着牙只字不提,甚至不舍得将她秘密鸩杀。

“她心中另有他人,朕就更不需要再抱幻想。”不杀已是天恩,冷待终老,任其自生自灭也罢。

“陛下错了。”她摇头道,一忽儿只剩下两人间最亲昵的呢喃,“哎,宸浩,你不懂女人……”

他看她一眼。她却丝毫都没有收声的意思,“你可知我方才从哪里过来?正是琴微殿。沐贵妃这半年一直闭门习字。臣妾刚刚看得分明,一叠一叠的字纸上,无数遍君若无情我便休。”因着这一句,丽妃心里有些戚戚。

“你怎知她不是故意写了,引你去看?”

“字好作假,人心却难欺瞒。”自来只有女子最懂女子心思。此番情殇,于沐妃,怕也是伤筋动骨大伤元气的了,她整个人憔悴得不像样子,瘦得连她看见都忍不住心生怜念。丽妃把手放在那奏章上,“所以我说你不懂女人。爱得越深,恨得越狠,狠到极处了,便什么都豁得出去。”仔细回头一想,竟又有些欣赏起沐云裳来。荏弱隐忍之后,更有傲然筋骨,刚烈过人的一面。诚然,她姜舒眉也不是什么单纯女子,行事没有半点私心计算。这一点,方才在琴微殿里便对她直接挑明:当日故意审给白宸浩听的那段,已是掐头去尾,瞒下了诸多不可告人的节点。

帝君并不知道这沐妃其实是只妖。可是她知道。本以为这样能多几分掐住她的把握,却不料沐云裳只是淡淡的扫她一眼,“我无所谓他知不知道。”

那一眼让丽妃看清了她心里藏着的绝望。那双眼底,藏着无尽的怨,灼灼的恨,不甘命运摆布的挣扎,磨刀霍霍的机心。还有……拼尽全力豁出一切,再也不肯回头的决绝。

一瞬之间,仿若灵犀轻点,心内通彻。她仿佛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多年以前的自己,也看见了两山对望的惺惺相惜。

“陛下以前跟我说过,沐云裳为母报仇,一心盼着沐氏荣极,只是顾忌着她哥哥。——她此刻恨极了沐风行,这情谊已不是牵绊了,更不会反回头去护着沐家。她对我说有大事要求见陛下,只要陛下肯见她一面,哪怕立时要了她的性命她也无怨。我想,一个连自己生死都抛下的人,再没什么可顾忌。还是去见一见吧……也许她真的能帮上什么也说不定啊。”

他仍是沉吟不语。

“若只纠缠于她的过去而放不下面子,不愿见也就算了。”丽妃想了想,到底还是决定用这话震震他,“但要是你心里仍还记挂,见一见,没准是个新开始的契机。”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倒好像很乐意撮合我们一样。”

丽妃扑哧一声笑了,“我们是谁?谁是我们?行了——死要面子活受罪。我跟你照实说了吧,走到这一步,我还真是不防她。别说沐家这位是做不了皇后的了,就是她能做,我也无所谓。你再怎么疼她喜欢她,也不会轻易把我给丢下。既然你不会丢下我,那我些怕什么?”说着,玩味一笑,拉着他的手抚上自己小腹,“再说,你就是丢下我了,能丢下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