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替她敲了敲门,推开。
米勒小姐走进了办公室。
这是一间占地约有五十平方的宽大的办公室。三面墙旁,是成排的装了各种书籍和文件夹的高大的红木书架,中间一张同样红木的办公桌,对面围了一排沙发。整体简单而凝练,正符合米勒小姐对于冯的个人风格的想象。
冯已经坐在沙发上,在等着她了。
和三天前他穿着帆船比赛服的样子不同,今天的受访者,身上套着剪裁合体的显然是出自名匠之手的灰色三件式西装,雪白的衬衫,系了条黑灰间纹的领带,肩宽腰窄,双腿修长,脚上一双皮鞋,一尘不染,连鞋跟之上,也看不到半点灰土。整个人从头到脚,雍容优雅,风度出众,令米勒小姐为之眼前一亮。
比起那天在港口的冷淡态度,今天他的神色虽然依旧严肃,但显得客气了不少。秘书送上咖啡,他开口,请米勒小姐入座,自己也坐到了斜对面的一张沙发上。
他坐下后,随意地将左腿交在了右腿之上。
米勒小姐看到了他露在左边裤管之下的一小截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的小腿。
她立刻就想起了关于他此前参加过二战、立下过赫赫功勋的消息。
因为关注,在米勒小姐的意识里,这个三天前才看到了真人的冯,就如同自己认识了很久的一个人。
她没有想到,会看到如此的一幕。
眼前浮现出三天之前,他带着他的儿子参加完帆船比赛上岸的一幕。
米勒小姐压下心中涌出的惊讶和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一种复杂而奇怪的感觉,收回视线,拿出纸和笔,脸上露出笑容,起了个头,随即开始采访。
自然了,谈论的,都是一些和他的金融和商业活动有关的话题。
和米勒小姐以前采访过的不少喜欢用长篇大论来表述自己的人不一样,对面的这位受访者,有着敏锐的思维,机辩的口才,习惯以简短又往往精要的话来表达思想。
这就是对谈没多久后,他留给米勒小姐的印象。
采访进行得十分愉快。
遇到这样的受访者,米勒小姐的情绪立刻被调到最佳的状态,妙语如珠。在引导着对方说出自己需要的东西之外,也尽情地向对方展示了自己的头脑和口才。
米勒小姐感觉的到,冯虽然从头到尾,神情始终不苟言笑,但对于自己今天的访问,他应该也是满意的。
在问完准备的最后一个关于他与老菲利克斯合作的问题之后,商业部分就告结束。
半个小时的采访时间,也快到了。
但米勒小姐还不想走。
她很想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她已经被彻底地勾出了好奇之心,想要更多地了解对面这个来自中国的神秘而低调的男子。
因为是人物专访,照常规,倘若对方愿意配合,她也是可以问一些商业之外的内容的。
她的视线落到了近旁的办公桌上。
桌角之上,放了几张照片。其中一个擦得一尘不染的相框里的照片,是个目光深邃,头发雪白的老年中国男子,脸部轮廓,看起来和冯有些相像。
“冯先生,能容我冒昧地猜一下,这位老人,他是您的父亲?”
冯注视着相框,点头:“是。我的父亲。我非常尊敬的一个人。”
“我听说,你们中国人,都是习惯父母和孩子一起居住的。他和你们在一起吗?”
冯看了她一眼。
“我父亲去年去世了。”
米勒小姐一愣,急忙道歉:“抱歉,我不知道。不该问这个的。”
冯说:“无妨,人总有这么一天。父亲走得很安详,当时我和太太,还有孩子们,都在他的身边。他很高兴,说他这一辈子,过得很是精彩,也没有什么遗憾。”
因为冯的关系,米勒小姐也了解过冯的父亲早年的一些事迹,知道他对当时的中国而言,也是个风云人物,点头说:“他应该也会为有您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骄傲。”
她转了个轻松的话题。
“冯先生,您当然知道,您连续两年,被评为华尔街年度人物之一。但您大概还不知道吧,除了商业人物,就在上个月,您的脸,还和许多好莱坞男影星一道,被妇女时代杂志评为年度世界最有魅力的男人脸孔之一。对此,不知道您有何感想?”
她盯着他。
冯一顿,随即笑了起来。
这是米勒小姐进入这间办公室后,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露出笑容。
就仿佛冰雪消融,阳光透出云层。
毫不夸张地说,米勒小姐感到自己心脏的部位,跟着也微微跳了一下。
“谢谢。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愿我的太太能看到,并且对此也表示赞同。”
他微笑着,幽默地应了一句。
米勒小姐一愣,忍不住又看了眼办公桌上摆着的另张全家福的照片。
一个穿着美丽的中国旗袍的年轻女人,和穿着军装的冯并肩坐着。
他们的膝上,各自抱了一个看起来周岁大小的孩子,脸上带着微笑。幸福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妻子,还是这么温柔的口吻。
米勒小姐仿佛嗅到了一缕什么气息,立刻追问:“冯先生,介意谈谈您的妻子吗?我知道她是一位数学家。我也看到过当年你们在上海结婚时的照片,当时的婚礼,非常轰动。您的妻子真的非常美丽。在今天过来之前,我特意也了解过一些中国的风俗习惯。我听说在你们中国很多地方,父母出于稳定感情,或者别的什么目的,会替孩子早早定下婚约。很多夫妻在结婚前,几乎没见到过对方的面。我很好奇,你和您的妻子是如何认识并确定感情的?”
冯再次一笑:“你说对了。我和太太虽然很迟才相互见面,但在很小,”
他伸出手,比了下个头,语气着重。
“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定下婚约了。我们一见面,我就被她打动了,一见钟情,认定此生非她不娶。我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我太太也很快被我的真情打动,后来我们就结了婚,直到现在。”
“我允许你把我说的这段话,写进专访里。”
他注视着对面这个又吃惊,又欣羡无比的女记者。
“米勒小姐,坦白说吧,我之所以接受你的采访,也是和我的太太有关。过些天,就是我向她求婚成功十周年的纪念日。我想借着这样一个机会,向她再次表白我对她的爱。谢谢她这么多年对我的陪伴。希望到时,她能有个小小的惊喜。”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米勒小姐又惊又喜,急忙记录下来,追问日子,说:“这是我们的荣幸。您放心……”
忽然,她想了起来,停笔,迷惑地抬起眼。
“等等,冯先生,根据我的资料,您和您的妻子,结婚好像不止十周年了……”
冯微微一笑:“这是我和太太之间的一个秘密,无可奉告。”
米勒小姐耸了耸肩,记了下来。
冯看了眼腕上的手表。
米勒小姐知道时间已经超了,虽然还是恋恋不舍,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强行拖延了。
她收拾好笔和笔记本,对他接受采访表示感谢,起身离开。
冯送她到了办公室门口。
米勒小姐要出门前,停住了自己的脚步,低头,看了眼他已被裤管遮住的左腿,迟疑了下,抬起眼睛,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说:“冯先生,如果我猜得没错,您的腿,应该是在战争中失去的。您不但是成功的投资家,也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十分敬佩您。祝福您和您的太太,愿你们永远幸福。”
冯微微一笑:“谢谢你的祝福,小姐,相信您也会有的。今天的访问很愉快。我希望能尽快看到样刊。”
第96章 番外(二)
参加完会议回来,孟兰亭顺道先经过学校,去取一周前留在办公室的一些东西,出来,经过商学院教学楼附近时,迎面走来几个上过她数学课的女生,见了她,跑了过来,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
已经差不多一周没见安安和乐乐的面了,孟兰亭对他们很是想念,急着回去,打完了招呼,见她们还不走,就那么站在自己的跟前看着自己,笑嘻嘻的有点反常,以为她们有事,就问了一句。
“冯太太,你看过这期的《商业时刊》吗?”
一个名叫珍妮的女生问她。
孟兰亭摇头,略感茫然。
女生们对望了一眼,捂住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珍妮从包里掏出一本杂志,翻到其中某页,递了过来。
“冯太太您看。这期刚出的特刊,专访人物是不是您的丈夫冯先生?他提到你们过去的恋爱史啦!”
孟兰亭一眼就看到内页里用来配文的冯恪之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他,目光深邃,形象庄严。
“您看,这里这里……”
女生们迫不及待地指点着她。
孟兰亭接过杂志,视线落到专访的最后部分,盯着那几行“一见钟情”,“坠入爱河”,不禁诧异了。
她从没有告诉过同事或者学生自己的丈夫是谁,做什么的。但冯恪之经常来学校接她,次数多了,难免落入人眼,现在被人认出,也是在所难免。
他此前也没在她面前提过半句他曾接受了商业时刊采访的消息。
这倒没什么。
令她诧异的是,他是怎么做的到在记者面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冯太太,真没想到,你们竟有这么罗曼蒂克的爱情史!”
女生们感叹着。
孟兰亭回过神来,抬起眼,对上女孩子们冒着星星的双眼,微笑,合了杂志,还给她们,和她们道了声别,继续前行。
别说她们了。就连孟兰亭自己,也记不起来,他们会有这么一段“罗曼蒂克”的爱情史。
看起来还挺美好的。
这是周末的下午。
四点半,冯恪之打电话让司机不必来,自己从第五大道开车出去,亲自去接了在附近上学的一对双胞胎儿女。
哥哥冯秉安,女儿冯秉乐,安安乐乐,兄妹两人,并排坐在后座。
妹妹留着齐刘海的童花头,头上戴了只粉红色的蝴蝶结发箍,穿了条漂亮裙子,双脚套着雪白的棉袜,还有一双柔软的小羊皮鞋。她的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彩色绘本,白白嫩嫩的手指,戳着绘本,嘴里叽叽咕咕地和小声给哥哥念着故事。
“……哥哥,白雪公主好可怜,你说是不是啊……”
见他没有反应,妹妹委屈地嘟起小嘴,冲着冯恪之告状:“爸爸,我给哥哥讲故事!哥哥他都不听!”
哥哥比妹妹不过大了几分钟而已,两人性子却天差地别。
冯恪之老觉得儿子大约就是孟兰亭小时候的翻版。看孟兰亭那张至今还被自己私藏着的幼年照就知道了。小小年纪,连笑容都老成持重。有时在儿子的面前,冯恪之觉得自己都不得不收敛着些,免得一不小心,万一失去了做父亲的威严。
但女儿就不一样了,又娇又软,像团小棉花似的,最喜欢缠着冯恪之。冯恪之更是打心眼里疼爱,恨不得把月亮星星都摘下来送给她才好。
听着女儿告状,他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瞥了眼儿子,微微咳了一声,柔声哄着女儿:“没关系的,爸爸在听呢。爸爸喜欢听。”
“妹妹,我在听的。”
哥哥仿佛回过神,转脸,也起哄委屈的妹妹。
“刚才哥哥是在想妈妈几点回,所以才没回答你的问题。”
他补充了一句,又贴心地帮妹妹翻过去一页。
妹妹一下也想起了妈妈。
妈妈总是那么忙,比爸爸还要忙。都快一星期没见到她的面了。
“爸爸,妈妈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她立刻问父亲。
“晚上就回。妈妈辛苦了一个星期,吃了晚餐,你们俩早点回房间睡觉,让妈妈也早点休息,好不好?”
他笑眯眯地说。
“好。”
儿子点头。
“嗯嗯。爸爸要陪着妈妈早点休息哦,晚上我也不要爸爸给我讲睡前故事了。”
小女儿的贴心,更是让冯恪之眉开眼笑。
汽车开出校区,经过路边一家书报亭时,冯恪之忽然想起一件事,车都开过去了,又退了些回来,将车停在近旁,落下车窗,探出头问摊主:“有妇女时代杂志吗?”
摊主是个圆滚滚的黑人妇女,立刻拿了过来。
冯恪之飞快翻了几下,视线微微一停,立刻付了钱,收了杂志,继续开车朝前。
“爸爸,你买这本书干什么?”
女儿探头过来,好奇地问。
“回家给你妈妈看。”
冯恪之说。
他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有着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安保的位于百丽港附近的家。
老闫远远看见他的汽车来了,早早开了大门迎接,等车到了门口,不必他问,立刻笑道:“九公子,少奶奶刚才也回家啦,等着你和小公子还有小小姐呢!”
听到母亲已经在家了,女儿欢呼,儿子脸上也露出笑容。
等车一停,妹妹连自己的东西都来不及拿,推开车门下了车,撒开两腿,穿过花园就往屋子的方向跑去。
哥哥帮她收拾好散落在后座的书报、外套还有那本绘本,跟着追了上去。
孟兰亭知道冯恪之每个周末都会亲自去接儿女回家,雷打不动,自己也不用操心。刚到家也才一会儿,换了身衣服,下到厨房,正和冯妈还有去年带着一家跟着他们刚来这里的阿红商量着晚上要做的菜,伴着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女儿银铃般的喊叫声已经传入耳中。
“妈妈!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少奶奶快出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冯妈笑着催她出去。
孟兰亭来到客厅,看见女儿像只快乐的小鸟,朝着自己飞奔而来,脸上露出笑容,蹲了下去,张开双手,将她接入了怀中,亲了口她的脸。
“妈妈前几天老是在想你,你有没有想妈妈?”
“想了。哥哥也想。爸爸也想妈妈。”
女儿甜甜地说,伸出两只胳膊,环着她的脖颈,脸紧紧地贴着她的脸。
孟兰亭又亲了口女儿,这才放下了她,改而搂住站在一旁看的儿子,也想亲他。
他仿佛有点忸怩,脸微微地红了,但还是站着,乖乖地让母亲亲了自己脸一口,这才说:“爸爸在后头。”
冯恪之过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进来,手里拿了本杂志。孟兰亭迎上去,看了眼封面。
他带回来的,是很受时下女性欢迎的妇女时代杂志。内容多为减肥、鼓励女性参加工作,怎样赚钱,吸引异性的小技巧,以及介绍最流行的发型、衣服等等。
她有空,偶尔也会翻一下。
“你也看这个?”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给你看的。”
他笑吟吟地说。
孟兰亭觉得他有点奇怪,不过也好久没看了,笑着道谢,接了过来。
“你这就看好了,正好坐下来休息休息。我带孩子们上楼去。”
冯恪之硬是把孟兰亭按到了沙发上,还极其体贴地把自己刚才带回来的杂志塞到了她的手里,这才左手抱着儿子,右手抱着女儿,带着两人上楼去换衣服了。
孟兰亭低头,随意翻着杂志,翻到其中一页的时候,停了下来,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拿杂志压住脸,一个人仰在沙发上,捧腹了好久。
吃完晚饭,冯恪之说他还有点事,要去书房处置下。孟兰亭和阿红一道帮俩孩子洗了澡,随后在起居室里,儿子静静地看着书,孟兰亭陪着女儿玩下棋。
玩到八点多,离他们周末规定的上床时间还有一会儿,冯恪之大约做好了他的事,找了过来,两手插在裤兜里,斜斜地靠在门框边上,笑看着几人,轻轻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