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对话,“战争,跟宗教或者其它任何一种在此层面上开发并组织人类活力的努力一样,它必须弃绝先前拘泥于其物自身的幼稚成见——这通常会通过一种具有‘目标’的盲从追捧来表现——并且在自己全部作品的艺术纬度里得到充分纵放。而我本人最新的策划——”“那么贵教的目标是什么呢,爱德华蒙席?”泰伦娜·绿翼一翡问道,悄悄把话题的绣球从雷诺兹那里偷了过来,既没有抬高她的音量,也没有把视线从牧师身上移开。“帮助人类了解上帝,并为之服务,”他说着,响亮地咂巴着嘴,把汤喝完了。这位年老的矮小牧师沿餐桌看过去,望着阿尔见都顾问的投影。“顾问先生,我听流言说,技术内核正在追求类似的目标,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听说你们在试图建造自己的上帝,这是真的吗?”阿尔贝都的笑容调整得恰到好处,充分显示了他的友善,又没有表现出任何屈尊俯就的意思。“几个世纪以来,内核成员一直致力于创造远远超出我们贫乏智力的人工智能,至少是创造一个理论模型,这早已不是秘密。”他做了个反对的手势。“但这几乎不能算作是在创造上帝,蒙席。我们更多地是在从事对该种可能性研究的工作,贵教的圣忒亚与杜雷神父身先士卒的探索过程,不是也正是为了这个?”“但是你相信,将自身的演化和谐地编配出如此高级的意识,是可行的,对不对?”指挥官问道。李,这名海军英雄此前一直在细细地侧耳倾听。“就像我们曾经用硅和微芯片设计出你们拙劣的祖先一样,你们想要设计一个终极智能?”阿尔贝都笑了。“恐怕,此事既非如此简单,也非如此宏伟。当你们称呼‘你们’的时候,指挥官,请记住,我不过是众多智能中的一个人格罢了,但是,我们之间的多样性并不逊于这颗星球上的人类…实际上,甚至也不逊于整个环网内的所有人类。内核并不是什么独块石碑,其中也有很多不同阵营,不管哪个方面:有哲学、信仰、假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称之为宗教——一如具有多样性的公社必然具有的东西。”他双手互握,像是这席话中隐含了一个笑话,令他欢愉。“虽然我倾向于将寻求终极智能看作是业余爱好,而非宗教。你可以将其比作制作瓶中船①,指挥官,或者是争论针尖上能站立多少位天使②,蒙席。”大家甚为礼貌地笑了,只有雷诺兹无意地皱着眉,毫无疑问,他正在搜索枯肠,怎样才能重新夺回谈话的控制权。“那么,有个流言,说内核在寻求终极智能的过程中,已经建好了旧地的完美复制品,您又作何解释呢?”我问道,连自己都为这个问题感到惊异。阿尔贝都的笑容没有一丝衰减,友善的目光也没有任何动摇,但是刹那间,我感到有什么东西通过这个投影传达了过来。那是什么?震惊?愤怒?可笑?我不知道。在那永恒的一秒里,他完全可以通过我的内核脐带和我进行私人交流,或是沿着我们在迷宫数据网——那个人类以为只是弄巧成拙的东西里——沿着我们为自身保留的无形走廊,传递出不计其数的数据。或者他也可以杀了我,利用内核任意神灵的职权,控制我这样的意识周围的环境——这就跟研究院院长要求属下的技工将一只讨厌的实验室老鼠永远麻痹掉一样,简单至极。餐桌上下,其余的讨论都停止了。就连梅伊娜·悦石和她身边那群超级要人也朝我们的方向望过来。阿尔贝都顾问的笑容却更加灿烂。“真是令人欣欣然的古怪流言!告诉我,赛文先生,一个人…特别是像内核这样的有机体,你自己的评论也将之称作‘一伙无实体的大脑,脱离了电路的失控程序,将大部分时间用于从它们并不存在的肚脐中拉出智能毛绒’…他们怎么可能建造出‘旧地的完美复制品’?”我看着投影,视线穿越了它,第一次意识到阿尔贝都的菜品和食物也都是投影;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也在用餐。“还有,”他继续说道,显然被深深地逗乐了,“难道这个流言的散布者就没有想过一个‘旧地的完美复制品’实际上就有可能是旧地本身?要这么大费周章探索高级人工智能矩阵理论上的可能性,这有
①一门古老的艺术,通过玻璃瓶的瓶口在瓶中组装船只模型,需要极大的耐心。②中世纪(大约13世纪时),神学家曾经争论过这样一个话题。
什么好处呢?”我没有回答,与此同时,一阵令人不安的静默在餐桌的整个中央部分沉淀下来。爱德华蒙席清了清嗓子。“这似乎是说,”他开口道,“任何一个…啊…能够任意创造某一星球精确复制品——特别是一个近四个世纪以来已被摧毁的星球——的社会,没有必要去追寻上帝;它自己就将成为上帝。”“完全正确!”阿尔贝都顾问笑道,“这流言很疯狂,但是听起来真痛快…真是痛快极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笑声填补了先前寂静留下的空洞。斯宾塞·雷诺兹开始谈起自己的下一项计划——试图要让二十颗星球上自杀的人同时从桥上跳下,并让全局密切关注——泰伦娜·绿翼一翡又以一个简单的动作偷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揽住爱德华蒙席,邀请他参加她无限极海漂浮庄园的裸泳派对。但我看见,阿尔贝都顾问正盯着我。我转过头,看见李·亨特和首席执行官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然后我旋过椅子,看着侍者们送上银盘装盛的主菜。菜肴可口无比。我没有去参加泰伦娜的裸泳派对。我最后看见斯宾塞的时候,他正诚挚地同苏黛·谢尔聊天,他也没有去。我不知道爱德华蒙席有没有屈服于泰伦娜的诱惑。宴会还没有完全结束,救济基金会主席们正在一一作简短发言,许多地位更高的议员烦躁不安起来。此时,李·亨特轻声告诉我,首席执行官一行准备离开,且要求我随行。现在约摸是环网标准时间二十三时整,我料想他们应该是要返回政府大楼,但是当我踏上单向传送门的入口时(除了执行官的保镖为我们殿后之外,我是这群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正俯瞰着一条砌有石墙的走廊,狭长的窗外正上演着火星日出,将走廊衬托得活像浮雕。从技术上说,火星并不属于环网;这颗人类最为古老的地球外殖民地被蓄意隔绝,难以企及。禅灵教的朝圣者若是想要去拜访希腊盆地的上神之岩,需得先传送至家园星系主站,然后去伽尼梅德①或者木卫二乘坐航天飞机,最后才能抵达火星。虽然仅需绕几小时的弯路,但对于一个每样东西都真真切切地触手可及的社会来说,这样就似乎带有牺牲和冒险的意味。除了历史学家和白兰地仙人掌农业专家之外,极少有其他领域的专业人士被吸引到火星上。过去的一个世纪中,禅灵教逐渐衰败,因此,就算是去那里的朝圣之途也不再拥挤。没人再在乎火星。除了军部之外。虽然军部的后勤管理局设在鲸心,其基地遍及环网和保护体,但火星依然是这个军事组织的真正总部,而奥林帕斯指挥学校正是它的心脏。一小撮军事要人正等候着向那小撮政治要人致意。我朝一扇窗户走去,瞪大眼睛欣赏着外面的星丛,它们就像互相碰撞的星系,正盘绕纷飞。整幢综合楼从奥林帕斯山的上缘雕刻而出,走廊属于其中一部分,站在我们立足之处这海拔十英里的地方,感觉像是可以一下将半个星球尽收眼底。从这里望出去,星球就像一座远古的盾状火山,而那些玩着缩距把戏的高速公路,沿着悬崖壁建起的旧城,还有塔尔锡斯高原的贫民窟和森林,都成了红色地表上弯弯曲曲的线条,看起来似乎自从人类第一次踏足这颗星球,宣布它是一个叫做日本的国家的领地,然后拍了张照片以来,就再也没有过任何变化。我观赏着一颗小恒星的升起,心里想着:那便是太阳。云层偷偷从无限绵长的山腰另一端的黑暗中溜出。我正欣赏着阳光在云层之上异彩斑斓的景象,这时,李·亨特忽然走近身来。“首席执行官在会议结束之后要见你。”他递给我两本素描本,那是一名助理之前从政府大楼带过来的。“在此次会议上,你的所闻所见都是绝密级内容,你应该能意识到吧?”我没有把这句话当作是个问题。宽阔的青铜门在石墙间洞开,指示灯闪亮,显示出铺陈着地毯的
①木星最大的卫星。
斜坡和楼道,通向一片宽广的黑色区域中间的战略决议中心会议桌,那地方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礼堂完全没人了黑暗,唯有一座单独的小岛还沐浴在光亮之下。助理匆忙带路,拉出椅子,混入阴影。我不太情愿地转身背对着日出,跟随人群,走进深渊。莫泊阁将军和另外三名军部领导人亲自上阵作简报。图解显示的位置同在政府大楼简报时用的粗陋的随调板和全息图像之间足有好几光年的距离;我们身处广阔的空间,如果需要的话,这里容纳全部八千名军校生和职员也没问题,但是现在,我们头顶大部分的黑暗已经被任意球球场大小的欧米迦质量全息图像和图表填满。那景象竟有几分吓人。简报的内容也令人堪忧。“这次海伯利安星系的战斗,我们即将撤退,”莫泊阁总结道,“最乐观的估计是,打成平手,将驱逐者游群牵制在防御带之外,让他们与远距传输器奇点球保持大约十五天文单位距离。但是如果这样,我们会经常受到骚扰,军力受他们的小型飞船袭击消耗。而最坏的估计是,我们将不得不撤退,转人防御状态,同时疏散舰队及霸主居民,听任海伯利安落入驱逐者之手。”“我们之前承诺的致命一击出了什么问题?”科尔谢夫议员问道,他坐在靠近这张菱形桌子顶点的地方。“对游群决定性的进攻呢?”莫泊阁清了清嗓子,但是纳西塔元帅随之站起身来,将军瞥了他一眼。军部太空司令的黑色制服让他紧绷的脸庞像一张幻像漂浮在黑暗中。一想到这个影像,我就感觉到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我回头看了眼梅伊娜·悦石,她脸上正被漂浮在我们头上各色各样的战争图表照亮,那些东西就像著名的达摩克利斯之剑①的全息光谱形式,于是我又开始作画。我已经收好纸质素描本,现在正用我的光铁笔在
①达摩克利斯是希腊神话中叙拉古暴君戴奥尼修斯的宠臣,他常说帝王多福,以取悦帝王。一次,戴奥尼修斯让他坐在帝王的宝座上,头顶上挂着一把仅用一根马鬃系着的利剑,以此告诉他,虽然身在宝座,利剑却随时可能掉下来,帝王并不多福,而是时刻存在着忧患。
柔韧的随调薄板上作画。“首先,我们关于游群的情报必然有限,”纳西塔开口道。头顶的图形改变了,“侦察探针和远距离侦察机不可能告诉我们驱逐者迁移舰队每一个作战部队的特质。先前我们得出的结果,显然严重低估了这个游群实际的战斗力。我们意图刺穿游群防御,只运用了远距离攻击战斗机和火炬舰船,但并没有达到我们预期的效果。“其二,要让海伯利安星系这么庞大的防御范围保持稳定,已经给我们的两支正在执行任务的特遣部队提出了过分的要求,此时此刻,要将足够数量的舰船送去战场上进攻,实在是强人所难。”科尔谢夫打断了他的话。“元帅,你是说你们的舰船数量太少,不足以执行这次任务,来粉碎并击退驱逐者这次对海伯利安星系的攻击。我说得对吗?”纳西塔瞪着议员,我由此想起了以前所看过的油画上,那些瞬时即将拔剑出鞘、杀人于无形的武士。“完全正确,科尔谢夫议员。”“然而近在一标准星期之前,我们战事内阁的简报中,你向我们充分保证,两支特遣部队足以保护海伯利安不受侵略,也不会让它毁灭,并且还能给驱逐者游群来上致命一击。现在是怎么回事,元帅?”纳西塔完全站直身子——他比莫泊阁高,但依然比环网平均身高要矮——然后将视线转向悦石。“执行官大人,我已经解释过,出现了变故,我们得修正作战计划。我能重新开始简报吗?”梅伊娜·悦石双肘支在桌子上,右手托腮,两支手指抵着脸颊,另两支蜷在颚下,拇指依着下颌,看样子是注意力有点不集中了。“元帅,”她和蔼地说,“虽然我相信你不应该回避科尔谢夫议员的问题,但我认为,你在这次及前几次的简报中为我们勾勒的情势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转身看着科尔谢夫。“加布里尔,我们的估算有误。就算军部投入全部兵力,我们最好的情况也是陷入僵局。驱逐者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卑鄙、强盛,人数也更为众多。”她又将倦怠的目光转向纳西塔。“元帅,你们还需要多少舰船?”纳西塔吸了口气,显然在简报开始后这么快就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让他感到很泄气。他朝莫泊阁和其他的联合领袖瞥了一眼,然后双手下垂紧握,像是葬礼主持的姿势。“两百艘战舰,”他说,“至少两百艘。这是最小数额。”议室上下一阵骚动。我从画作上抬起头来。除了悦石,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不然就是动来动去。过了一会儿我才弄明白。整个军部太空战舰队的舰船数量还不足六百。当然每一艘都贵得惊人——修造一两艘星际大型军舰已经非常吃力,要支付起更多军舰的开支,能办到的星球经济实在寥寥可数,甚至几艘装载霍金驱动的火炬舰船就可能令一颗殖民星球破产。它们当中每一艘都极为强大:一艘攻击航母可以摧毁一颗行星,一队巡洋舰和回旋驱逐舰可以摧毁一颗恒星。可以想象,已经聚集在海伯利安星系的霸主飞船足以摧毁环网大部分星系(如果通过无线电导引穿过军部大型远距传输矩阵)。纳西塔要求的这种战舰,在一个世纪以前,只用了不足五十艘,就摧毁了格列侬高的舰队,并永远镇压了兵变。但是在纳西塔请求背后真正的问题,是要将霸主舰队的三分之二同时投入海伯利安星系。我能感觉到不安像电流一样流过这些政治家和决策者。来自复兴之矢的李秀议员清了清嗓子。“元帅,我们以前从没有如此集中过舰队火力,是吧?”纳西塔平稳地转过头来,就好像他的脖子是个轴承。那副板着的面孔也没有丝毫缓和。“我们以前从没有为了霸主的前途致力于如此重要的舰队行动,李秀议员。”“是的,我明白这点,”李秀说,“但我想问,这对环网别处的防御会有什么影响。这难道不是令人胆寒的赌博么?”纳西塔咕哝了一声,他身后广阔空间里的图标旋转起来,泛起迷雾,然后结合到一起,一幅从黄道平面上方摄下的银河系图景出现在我们眼前,美得令人心悸;角度突变,我们似乎正在以快得令人眩晕的速度朝一条旋臂冲去,直到蓝色网格的远距传输网近在眼前。霸主,这颗不规则金色核子的尖顶和伪足延伸入保护体的绿色光轮。环网的外形看起来杂乱无章,在银河系壮美的恢宏面前更是相形见绌…这些印象确实是现实的精确反映。突然间,图表改变了,环网和殖民星球变成了天地万物,另外翅有些排成水花状的几百颗星球,让我们明白,这是张透视图。“这些代表当下我们舰队成员的位置,”纳西塔元帅说。在金色和绿色之间及远处,出现了几百颗密集的橙色斑点;最为富集的部分围绕着一颗遥远的保护体星球,我终于后知后觉地认出来,那就是海作利安。“这些是驱逐者游群最近的测绘图。”十多条红线出现了,矢量标记和蓝移尾迹显示了航行的方向。即使从这个比例看来,游群也没有一条矢量切断霸主的领空,但是游群——达一大群——似乎已经绕弯进入了海伯利安星系。我注意到游群箭矢频繁地在军部太空部署处折回,除了基地和诸如茂伊约、布雷西亚、库姆一利雅得之类棘手的星球附近的束群。“元帅,”悦石说着,打断了他尚未开始的关于部署的描述,“我想,你已经考虑到了舰队反应时间应该会给我们边境的其它某些地点带来威胁。”纳西塔板着的脸抽动了一下,也许是想笑。他的声音中带着不容争辩的意味。“是的,执行官大人。如果您注意到除了位于海伯利安的这个游群以外,这里有个最近的…”视野中一片金色云层之上的红色箭矢急剧放大,它拥触了不少星系,我相当确定,其中包括天国之门、神林和无限极海。从这个比例尺看来,驱逐者威胁的确非常遥远。“依据环网内外潜听哨所捕获的霍金驱动尾波,我们拟划了游群迁移情况。另外,我们的长距离探针也在频繁地核实游群的规模和迁移方向。”“有多频繁,元帅?”科尔谢夫议员问。“至少每几年一次,”元帅厉声说道,“你必须清楚,航行时间需要好几个月,即使是在回旋飞船的速度下,以我们的眼光来看,这样的迁移带来的时间债将会多达十二年。”“直接观测之间就隔上了好多年,”议员坚持道,“你怎么能随时获取游群的位置?”“霍金驱动从不撒谎,议员。”纳西塔的声音完全没有起伏。“霍金扭曲尾波无法模拟。我们所寻找的只是上百台…如果游群更大的话,会有上千台…正在运转的奇点驱动器的实时地点。运用超光通信广播传递霍金效应,不会带来时间债。”“对,”科尔谢夫说道,他的声音就和元帅的一样既平淡又无精打采,“但是万一游群以低于回旋飞船的速度航行呢?”纳西塔由衷地笑了。“低于超光速度吗,议员?”“是的。”我看见莫泊阁和其他几名军人正摇着头,或是竭力隐藏着笑容。只有年轻的军部海军指挥官,威廉·阿君塔·李,探过身子,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专心致志。“以亚光速行进时,”纳西塔元帅面无表情,“我们的曾曾孙就得担心要不要警告他们的孙子会有入侵。”科尔谢夫坚持不懈地追问着。他站起身,指着天国之门上那绕开霸主的最近的游群。“要是这个游群打算不依靠霍金驱动接近环网呢?”纳西塔叹了口气,显然,这些毫不相干的问题充斥了会议,把他激怒了。“议员,我向你保证,如果那个游群现在关闭了他们的驱动,并立马掉头朝着环网驶来,那将会等到——”纳西塔眨了眨眼,查阅自己的植人物和交流链接——“两百三十标准年之后,他们才能够抵达我们的边境。这不是决定中的考虑因素,议员。”梅伊娜·悦石朝前倾过身子,所有的视线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我将之前的素描保存在随调板上,又开始一幅新的素描。“元帅,在我看来,这里真正的焦点无非是两个事实:在海伯利安附近史无前例地集中火力;我们正在将所有的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人们被逗笑了,一阵窃窃私语在桌子上下蔓延。悦石一向以擅长使用那些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听起来倒有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格言、典故和陈词滥调著称。这或许也是其中之一。“我们是不是在把所有的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她继续问。纳西塔向前踏了一步,双手撑在桌子上,舒展开长长的手指,用力按压着桌面。那样的力度和这矮个子男人的性格正相配;他能够毫不费劲地左右别人的注意力,令人心悦诚服,这样的人可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不是,执行官大人,我们没有。”他没有转身,便朝头顶和身后的显像屏做了个手势。“最近的游群如果依靠霍金驱动推进,在到达霸主领空前两个月,我们必定会及时发出预警…那对我们来说是三年时间。我们在海伯利安的舰队——假设将它们广为部署,并让它们处于战备状态——不到五个小时就能撤退,并转移到环网内任何地方。”“那并不包括环网外的舰队,”李秀议员说,“不能丢下殖民星球,任人宰割。”纳西塔又打了个手势。“我们会召集两百艘战舰.打下海伯利安这决定性的战役,这些战舰早已在环网内部,或是拥有跃迁船的远距传输能力。派往殖民星球的独立舰队没有一艘会受到影响。”悦石点点头。“但万一海伯利安的传输器被损坏,或是被驱逐者占领呢?”从桌子周围人群的骚动、点头和吸气声推断,我猜她击中了要害问题。纳西塔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回小讲台,好像他早已预料到这一问题,并为题外话最终的完结感到很高兴。“绝妙的问题,”他说,“以前的简报中也提到过这一点,但我接下来要更详细地说明这一可能性。”“首先,我们有丰富的远距传输能力,当前在星系内的跃迁船就有不下两艘,并计划等到增援的特遣部队到达时,再增派三艘。这五艘船全军覆没的几率非常小…考虑到我们得到特遣部队增援之后强大的防御能力,这可能性简直不足挂齿。“第二,驱逐者占领一个完整无缺的军用远距传输器,并用之侵略环网的机率为零。每艘船…每一艘船…通过军部传输器的时候都必须验明正身,由防篡改微型异频雷达收发机制读编码,收发机每天更新——”“难道驱逐者不能破坏这些编码…并插入他们自己的?”科尔谢夫议员问。“不可能,”纳西塔在小讲台上大步来回走着,双手背在身后,“编码更新将在每日通过环网内的军部司令部单程超光发射台传送____一,'“容我打扰一下,”我开口道,听到这声音出现在这里,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今天早上我去海伯利安星系作了一趟短行,发现所谓的编码只是空谈。”人们纷纷转头向我看来。纳西塔元帅再次像猫头鹰一般引人注目地转过头,好似他的脖子是毫无摩擦的轴承。“然而,赛文先生,”他说,“你和亨特先生都已被编码——在两处的远距传输线路终端,由红外激光完成,无痛无感。”我点点头,元帅竟然记得我的名字,这令我惊讶了一阵子,但后来我想起,他也带着植入物。“第三,”纳西塔继续道,就当我从没说过话一样,“即使不可能的事发生了,驱逐者兵力横扫防线,把我们打得溃不成军,完整无缺地占领远距传输器,智取了自动防障传输密码系统,并激活一项他们并不熟悉的技术,那项技术我们在四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对外宣称尚未开发成功…即便如此,他们所有的努力也只会是零蛋一个,因为所有的军事交通线都经由末睇的基地通往海伯利安。”“哪儿?”众人异口同声地问。我曾经只从拉米亚关于他客户之死的故事中听说过末睇。她和纳西塔都把这个词读成了“魔笛”。“末睇,”纳西塔元帅重复着,由衷地笑了起来。很奇怪,这笑容看起来有些孩子气。“不要怀疑你们的通信志,女士们先生们。末睇是一个‘黑’星系,无法在任何详目或民用远距传输图表中找到。我们隐藏它就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末睇只有一颗行星可以居住,且只适合采矿和建立基地,它是最终最可靠的阵地。要是驱逐者战舰做出不可能的举动,突破我们在海伯利安的防御和人口,他们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末睇,那里有数量众多的自动化火力,时刻对准进入的任何东西,万无一失。要是不可能的事真的发生了,他们的舰队在传送到末睇星系之后还幸存下来,那些对外的远距传输节点也将会自动自毁,他们的战舰就会搁浅在那,背离环网千年。”“说得好,”李秀议员说,“但我们也是一样。三分之二的我军舰队都会滞留在海伯利安星系。”纳西塔以稍息阅兵的姿势站好。“确实如此,”他说,“当然我和联合领袖都已经多次权衡过这个几率微乎其微的事件会引发的结果,我们得说,从数据上讲,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发现风险属于可接受范围内。就算不可能的事发生了,我们也有两百多艘备用战舰保卫环网。在最糟的情况下,我们也可以在海伯利安星系陷落之前给驱逐者送上致命一击…这一击的威力加上它的影响足以阻止任何未来的侵略,这一点几乎确定无疑。“可这并非我们预期的结果。我们和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的预言家——都预见到,如果尽快传送两百艘战舰——在接下来的八个标准小时之内——就有99%的几率可以完全打败驱逐者游群的侵略,同时我方的军力只会有少量的损失。”梅伊娜·悦石转身面对着阿尔贝都顾问。在微弱的灯光下,投影看起来十全十美。“顾问先生,我不知道有人问过顾问理事会这个问题。99%可能性的数值可靠么?”阿尔贝都笑了。“相当可靠,执行官大人。可能性因素是99.962794%。”他的笑容更加灿烂。“相当保险,可以在短时间内将所有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悦石却没有笑。“元帅,援军抵达之后多久会发动战斗?”“一标准星期,执行官大人。最多这些时间。”悦石的左眉微微扬了扬。“这么短的时间?”“是的,执行官大人。”“莫泊阁将军?军部陆军有何高见?”“我们持同样观点,执行官大人。援军必不可少,而且急需。需得运送大约十万海军陆战队和陆军士兵解决掉游群的残余部队。”“在七天乃至更短的时间内?”“是的,执行官大人。”“辛格元帅?”“绝对必要,执行官大人。”“范希特将军?”悦石一个挨一个地询问了在场的联合领袖和顶级军官的意思,甚至还问了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校长,这人因为被问及于此有些飘飘欲仙。她一个个地听取了他们毫不含糊要增派援军的建议。“李指挥官?”所有的视线都转向这位年轻的海军官员。我注意到这位高级军人姿势僵硬还板着脸,意识到李出现在这里是由于执行官的邀请,而非他上级的仁慈。我记得曾经有人引用悦石的话说,年轻的李指挥官所显示出的进取心和聪明才智,正是军部时常缺乏的品质。我怀疑,这个男人的整个军事生涯就被葬送在这次会议上了。威廉·阿君塔·李指挥官在他舒适的椅子里不安地动来动去。“我万分敬仰的执行官大人,鄙人只是一名下级海军军官,没有资格在具有如此重要战略意义的事件上发表拙见。”悦石没有笑。她点点头,动作细微得难以察觉。“我理解,指挥官。我敢保证,即使在场的是你上司,他也会如此。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希望你愿意迁就迁就我,立即给这个问题发表下评论。”李坐直了身子。在那一瞬间,他的双眼里含着的不只是信念,更有着类似于掉入陷阱的小动物的绝望。“那么好吧,执行官大人,如果非得要我评价,我得讲我自己的直觉——它们只是直觉:我并不懂星际战争的战术——但我反对这次增援。”李吸了口气。“这只是军事评估,执行官大人。对于保卫海伯利安星系会带来的政治上的结果,我一无所知。”悦石探过身子。“那么,仅就军事原则而言,指挥官,你为何反对增援?”即便坐在离他半张桌子远的地方,我也感受到军部首领的目光的威力,就像一束一亿焦耳的激光束,足以点燃古式的惯性密蔽场聚变反应堆中的氘一氚核。李在这样目光的直视下,竟然没有崩溃、爆炸、燃烧、聚变,真让我惊奇。“基于军事理论,”李说着,虽然他双眼绝望,但声音却很坚定,“一个人能够犯下的两种最大的罪行,一是拆分己方的军力,二是…正如你所说,执行官大人…将所有的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而在这个情形中,甚至连篮子都不是我们自己做的。”悦石点点头,坐了回去,食指竖起挨着下唇。“指挥官,”莫泊阁将军说道,我才发现原来说一个词也可以真正地唾沫横飞,“既然我们已经有幸得到了你的…建议…我能否问问你,你有没有参与过太空战斗?”“没有,先生。”“有否接受过空战培训,指挥官?”“除了在奥校修习过规定必修的培训之外,那属于历史课程的一小部分。没有,先生,我没有接受过训练。”“你有否参与过任何战略计划,级别高于…你在茂伊约指挥多少艘海军水面舰,指挥官?”“一艘,先生。”“一艘,”莫泊阁吸了口气,“是艘大船吧,指挥官?”“不,先生。”“关于这艘船的支配权,指挥官,那是你通过努力赢得的,还是在战争的变故中自然降临到了你的头上?”“我们的船长牺牲了,先生。顺理成章地由我接任。那是茂伊约战役最后的海战,并且——”“够了,指挥官。”莫泊阁不再理会这位战争英雄,转而问执行官。“你愿意再次调查我们的意见吗,夫人?”悦石摇摇头。科尔谢夫议员清了清嗓子。“也许我们可以在政府大楼召开一场封闭的内阁会议。”“没必要,”悦石说,“我已作了决定。辛格元帅,只要你和联合领袖认为合适,你有权将足够的舰队调到海伯利安星系。”“是,执行官大人。”“纳西塔元帅,我期望在拥有充足援军的情况下,能在一标准星期之内成功结束敌对状态。”她朝桌子四周看了看。“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一定得控制住海伯利安,坚决阻绝驱逐者的威胁,但我不会将这一重要性再三道来,给各位施加压力。”她站起身,走向斜坡底部,走上了外面的黑暗。“晚安,先生们,女士们。”环网及鲸逖时间大约四时的时候,亨特来敲我的门。自从传送回去之后,我已经同睡魔搏斗了三个小时。刚确信悦石已经忘了和我的约会,正准备打个小盹,这时,敲门声就来了。“去花园,”李·亨特说,“请务必把衬衫扎进裤子里。”我在黑暗的小路上徘徊,靴子摩擦着细沙小径,发出轻柔的声响。提灯和荧光球发出的光芒尤为黯淡,院子上空几乎看不见星星,因为这不夜城的电视光芒太过明亮,但是我依然能看到轨道聚居地流动的光芒如一串萤火虫之环划过天空。悦石正坐在桥边的钢铁座凳上。“赛文先生,”她说着,声音低沉,“多谢你来陪我。抱歉,这么晚还打搅你。内阁会议刚刚散会。”我什么都没说,依旧站着。“我想问问你今天上午拜访海伯利安的情况,”她在黑暗中轻笑,“哦,是昨日上午。有什么感想吗?”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猜这个女人对数据有一种贪得无厌的嗜好,不管它们有用还是没用。“我倒是见到了一个人。”我说。“哦?”“嗯,美利欧·阿朗德淄。他以前…现在是…”“…温特伯女儿的朋友,”悦石为我补充完毕。“就是那个逆龄而行的孩子。关于她的状况,你有什么新消息吗?”“可以说没有,”我说,“今天小睡了一会儿,但做的梦都是些零散的碎片。”“你和阿朗德淄博士见面后有什么新消息吗?”我揉着下巴,手指突然变得冰冷。“他的研究队已经在首都等了好几个月,”我说,“他们可能是了解墓冢情况的唯一希望。而伯劳鸟…”“我们的预言者说朝圣者不能被任何人打扰,除非他们已到力枯气竭。这非常重要。”悦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她似乎正望着一旁的小溪。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又难以平息的愤怒涌过全身。“霍伊特神父已经‘力枯气竭’了,”我说出的话竞比我脑中所想的更为尖锐,“如果允许飞船与朝圣者汇合,他们就可以救活他。阿朗德淄和他的组员也可能拯救那婴儿——瑞秋——尽管只剩下几天了。”“还不到三天,”悦石说,“还有别的什么吗?对于那颗星球或者纳西塔元帅的指挥船,你有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印象?”我双手握拳,复又放开。“你还是不允许阿朗德淄去墓冢?”“现在不行,我不会。”“那么会疏散海伯利安的居民吗?至少是霸主公民?”“眼下还不行。”我欲言又止,凝望着桥下,那里传来潺潺的水声。“没有其他的感想了,赛文先生?”“没了。”“唔,那我祝你晚安,做个好梦。明天将会是紧张忙碌的一天,但我还是想抽出点时间,和你聊聊你的梦。””晚安。”说完,我便急忙转身,飞快地走回政府大楼侧翼。房间很黑,我播放着莫扎特的奏鸣曲,服了三颗三倍效速可眠①。他们将我唤醒的时候,我可能正陷于药物强制的无梦之眠,魂归天堂的约翰尼·济慈的灵魂和他那些更如幽灵般的朝圣者是无法找到我的。这意味着梅伊娜·悦石会失望,但那丝毫也不会让我惊慌。我想起了斯威夫特笔下的水手格列弗,还有他在从贤马国——慧驷国——回来之后,对人类的厌恶,那种对自己种族的厌恶横生蔓长,强烈到他非得在马厩里与马同眠,只有和它们在一起,闻到它们的气味才能心安。②临睡前我最后的想法是,悦石见鬼去吧,战争见鬼去吧,环网见鬼去吧。梦也见鬼去吧。
①一种镇静药。②斯威夫特是英国小说家。这里所引的故事出自《格列弗游记》第四卷,它描述了格列佛在贤马国的所见所闻。在那里,格列弗遭到智慧而理性的慧驷的放逐,满心怅惘地回到那块生他养他如今却叫他厌恶的故土,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地与一帮“野胡”在一起度过自己的余生。布劳恩·拉米亚断断续续地睡到了清晨,她的梦里满是从别处传来的影像和声音——模模糊糊听到同梅伊娜·悦石晦涩难懂的交谈,所在的房间似乎漂浮在太空中,许多男男女女在走廊间穿梭,墙壁还低声絮语,就像调谐不佳的超光接收仪——在这热梦一般的混乱图景之下,有着一种令人疯狂的感觉,乔尼——她的乔尼——离她多么近,多么地近。拉米亚在睡梦中大喊出声,但她的声音迷失在了狮身人面像逐渐冷却的石头和流沙的回声之间。拉米亚突然惊醒,清醒得就像一台晶体管仪器接通了电源一样。索尔·温特伯本该是在站岗,但现在他却睡在这伙人聊以蔽身的房间的那扇矮门旁。他幼小的女儿,瑞秋,睡在他身边地板上的一堆毛毯中间,小屁股翘得老高,小脸挤着毛毯,唇边挂着个唾液吹出的小泡泡。拉米亚环顾四周。光线朦胧,只有一个低瓦数荧光球发出昏暗的灯光,还有从四米之外一路被走廊反射出微弱的天光,从中她只能看清一个朝圣者同伴——石质地板上有个深色的包裹,马丁·塞利纳斯正躺在里头打鼾。拉米亚感到一阵恐惧涌来,就好像有人趁她睡觉的时候把她抛弃了。塞利纳斯、索尔、婴孩…她想起来,不在的只有领事。这个由七个成人和一个婴孩组成的朝圣小队的人数已经不断地接连减少:海特·马斯蒂恩,在横越草之海时于风力运输船上失踪;雷纳·霍伊特于前一夜被害;当晚晚些时候,卡萨德也失踪了…领事…领事到哪儿去了?布劳恩·拉米亚再次往四周看了看,黑暗的房间里只有背包、铺盖卷、熟睡的诗人、学者和孩子,此外什么都没有,这让她略感欣慰,然后她爬起身,在乱七八糟的毛毯之间找到了父亲的自动手枪,从背包里摸出神经击昏器,然后溜过温特伯和婴孩的身边,走进外面的走廊。早晨已经来临,外面天光大亮,拉米亚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才能顺利走下狮身人面像的石阶,走上那条被重重踩实的通往山谷的小径。风暴已经过去。海伯利安的天空呈现出水晶般的湛青之色,弥布着一抹抹湛绿的云迹,海伯利安的太阳,一颗白点般的明亮光源刚从东面的悬崖壁上升起。岩石的阴影和光阴冢张开的轮廓混杂一处,蔓延过山谷地面。翡翠茔正冒着火光。拉米亚看见风暴过后新形成的流沙和沙丘,纯白和朱红的沙粒缠结着在石头边缘扭出条条曲线和痕纹。他们前一夜宿营的踪迹早已不知去向。领事正坐在山下十米外的一块岩石上。他正凝视着山谷,一缕缕烟从他的烟斗溢出,缭绕上升。拉米亚把手枪滑进口袋,走下小山,向他走去。“找不到卡萨德上校的踪影。”她走近的时候,领事说道。他没有回头。拉米亚俯瞰着山谷,望着下方矗立的水晶独碑。它曾经明亮光辉的表面现在满是疮孔和凹痕,顶部似乎被削掉了二三十米,残剩的底部依然还在冒烟。狮身人面像和独碑之间大约相距半公里的地方,一路都是焦痕和坑洞。“看来在离开前,他还大战了一场。”她说。领事咕哝了一声。烟斗冒出的烟让拉米亚感觉有些饥饿。“我一直搜寻到伯劳圣殿,就在山谷下方两千米远,”领事说,“火拼的地点似乎发生在独碑。那地方依然不像有基态能级人口的样子,不过高处很远的地方出现了许多坑洞,所以能看见深层雷达经常显示的内部蜂巢状结构。”“可还是没有卡萨德的消息?”“没有。”“没有血?焦骨什么的?也没留便条,说他把换洗衣服送到就回来之类的?”“没有。”布劳恩·拉米亚叹了口气,坐上另一块圆石,和领事并排坐在一起。阳光温暖地照耀着她的皮肤。她眯起眼,朝山谷人口看去。“唉,真见鬼,”她说,“接下来咱们该做什么?”领事拿开烟斗,对它皱了皱眉,然后摇头。“今天早上我又试着用通信志转发讯息,可那艘船依然被扣押着。”他抖落烟灰,“我也试过紧急波段,但显然无法接通。要么是飞船没有正常转发,要么是那些人接到命令,不能作出回应。”“你当真会走?”领事耸耸肩。他已经将自己当年的外交华服换成了一身粗羊毛套头冷外套,加马裤呢长裤,配了双高筒靴。“如果把飞船带过来,我们——你——就有了离开的机会。我希望其他人也考虑考虑,是否离开这儿。毕竟,马斯蒂恩失踪了,霍伊特和卡萨德不见了…我也没有把握,接下来该做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我们可以试着做早餐。”拉米亚转身,看见索尔沿小径走来,瑞秋躺在学者胸前的婴儿托架里,阳光照在这年长男子渐秃的头皮上,熠熠发光。“是个不错的主意,”她说,“我们剩下的补给还够么?”“早餐还是足够的,”温特伯说,“另外,卡萨德的额外补给品口袋里还有些冷食物包,还可以吃上几顿。最后咱们就吃骨垢猅,或者自相残杀。”领事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将烟斗放回上衣口袋。“我建议,咱们在走到那种境地之前先回时间要塞。我们从‘贝纳勒斯号’上带来的冷冻压缩食物已经全部消耗完了,但要塞还有储藏室。”“我会很乐意——”拉米亚开口道,但她的话被狮身人面像内部传来的一声惊叫打断了。她第一个冲到狮身人面像,将自动手枪握在手里,然后走进了人口。走廊很昏暗,他们睡觉的那间屋子更黑,过了一会儿她才确定那里没有人。布劳恩·拉米亚蹲下身,将手枪朝走廊黑暗的曲线挥去,塞利纳斯的声音再次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大喊着“嘿!大家快来!”领事走进入口,布劳恩回过头。“在原地等着!”拉米亚厉声喊道,飞快地走向走廊,贴着墙,伸出手枪,子弹上膛,拉下安全栓。下一间小屋盛殓着霍伊特的尸体,她在开着的门口停下,伏下身,往四周转了一圈,然后走了进去,一路用武器开道。蹲在尸体旁的马丁·塞利纳斯抬起头来。他们用来遮盖牧师身体的纤维塑料单皱巴巴地耷拉着,塞利纳斯伸手掀起一端,盯着拉米亚,毫无兴趣地朝枪看了一眼,又回头凝视着尸体。“你相信吗?”他轻轻地说。拉米亚放下武器,走近了些。领事在他们身后朝里窥视。布劳恩听到索尔·温特伯在走廊里;因为孩子在啼哭。“我的天哪。”布劳恩·拉米亚说着,蹲在雷纳·霍伊特神父的尸体旁。年轻牧师被痛苦扭曲的面容已经被重塑成一个将近七十岁的男子的脸庞:高挑的眉毛,带有贵族气息的长鼻梁,薄嘴唇在嘴角右些隐笑似的上翘,尖锐的颧骨,灰白头发的际缘之下长着尖削的耳朵,羊皮纸一般苍白薄稀的眼睑下,是一双大眼睛。领事在他们身边蹲下。“我见过他的全息像,这是保罗·杜雷神父。”“瞧,”马丁·塞利纳斯说。他把被单继续往下拉,顿了顿,然后翻过尸体,让他侧身躺着。两个小小的十字形在男子的胸膛上搏动着,发出粉红的光,就和之前霍伊特一样,‘但他的背上光滑如初。索尔站在门边,嘘止了瑞秋的哭声,温柔地摇荡着她,低声哼着摇篮曲。等到孩子安静下来,他说道:“我还以为毕库拉要经过三天才能…复生。”马丁·塞利纳斯叹息道:“毕库拉已经被十字形线虫反复还魂了两个多标准世纪。可能因为是第一次,所以容易些。”“他还…”拉米亚开口道。“活着对吧?”塞利纳斯拉过她的手。“摸摸看。”男子的胸膛微微起伏着。皮肤摸起来很温暖,也能感受到皮下十字形散发的热量。布劳恩·拉米亚猛地抽回手。这个六个小时前还是雷纳·霍伊特的死尸,现在睁开了双眼。“杜雷神父?”索尔一面说,一面往前跨了一步。男子转过头。他眨眨眼,似乎微弱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然后发出一声无法理解的声音。“水,”领事说着,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摸出他随身携带的小塑料瓶。马丁·塞利纳斯托着男子的头,领事将水喂进他嘴里。索尔走近,单膝跪下,将手搭在男子的前臂上。就连瑞秋的深色眼珠也显出好奇的眼光。索尔说,“如果你说不出话,就眨两下眼睛表示‘对’,眨一下表示‘错’。你是杜雷吗?”男子转头面向学者。“是的,”他轻轻地说,声音低沉,语调优雅,“我是保罗·杜雷神父。”充当早饭的是最后剩下的一点咖啡,用展开式加热装置煎的肉末,一小铲混合在二次水合牛奶里的谷粒,还有他们吃剩的最后一块面包,撕成了五小块。拉米亚觉得这些还算可口。他们坐在狮身人面像外张的翅膀下阴影的边缘,用一块低矮的平顶石作桌子。太阳逐渐爬高,快到上午了,天空依然万里无云。四周静寂无声,只有叉子或汤匙偶尔发出的叮当声,还有他们小声的交谈。“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索尔问。牧师穿着领事多出的一套飞船服,那是件灰色的跃迁航服,左胸上印有霸主印章。但制服小了点。杜雷双手捧着咖啡杯,像是要将它举起,作为祭祀之用。他仰头望着天空,深邃的双眼泉涌着同样深邃的智慧和悲伤。“我死之前的事?”杜雷问,那高贵的双唇勾勒出一个笑容。“是的,我记得。我记得流放,记得毕库拉…”他又低下头,“甚至特斯拉树。”“霍伊特跟我们讲过那树的故事,”布劳恩·拉米亚说。牧师曾经将自己钉上火焰林中一棵活跃期的特斯拉树,忍受多年的痛苦、死亡、复生、再次死去,却没有向躲在十字形下那些形态简单的共生体屈服。杜雷摇摇头。“在最后的几秒钟里…我还以为…我已经战胜了它。”“你胜利了,”领事说,“霍伊特神父和其他人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把那东西从身体里驱逐了出去。于是毕库拉便把你的十字形植在了雷纳·霍伊特身上。”杜雷点点头,“没有那孩子的踪影?”马丁·塞利纳斯指着男子的胸膛道,“显然这该死的东西不可能违抗质量守恒定律。霍伊特长久以来遭受着莫大的痛苦——他不会回到那东西想让他去的地方——他的体重不足以完成…你们究竟把它称作什么?双重复生?”“没关系,”杜雷说。他脸上挂着悲伤的笑容。“十字形里的DNA线虫拥有无限的耐心。如果需要的话,它会不厌其烦地无数次重组同一个宿主。两拨线虫早晚都会找到家的。”“钉上特拉斯树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吗?”索尔平静地问。杜雷喝完了剩下的咖啡。“死亡?地狱或天堂?”他真挚地笑着。“不记得了,先生们,还有这位女士,我倒宁愿自己记得。我记得痛苦…永恒的痛苦…然后是解脱。然后是黑暗。然后就在这里醒来。你们说这期间过了多少年来着?”“将近十二年,”领事说,“但对于霍伊特神父来说,时间只过去了六年。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星际间传送中度过的。”杜雷神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来回踱着步。他身材高大瘦削,但给人充满力量的感觉,布劳恩·拉米亚发现自己被这位人物深深感染了,自从远古时代以来,这种拥有奇异而难以名状的超凡魅力的人格只会出现在风毛麟角的人物身上,授予他们力量,同时也带给他们诅咒。她不得不提醒自己,首先,他是个牧师,他所在的教会要求教士奉行独身主义,第二,一个小时前他还是具死尸。拉米亚望着这位年长的人来回踱步,他的举动如猫般优雅随和,她意识到,尽管这两点都无可辩驳,但它们都不能阻碍这位牧师发散出的个人魅力。她不知道这位男子是否已意识到这点。杜雷坐在一块圆石上,向前伸直双腿,然后揉着大腿,像是要努力止住抽筋。“你们已经告诉了我一部分情况,关于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他说,“能再多告诉我一些吗?”朝圣者们面面相觑。杜雷点点头。“你们觉得我是个怪物吗?是伯劳的奸细什么的?如果你们这么认为,我也不会怪你们。”“我们没那么想,”布劳恩-拉米亚说,“伯劳办事不需要假手奸细。同时,我们也从霍伊特神父的故事和你的日记中了解了你。”她瞥了眼其他人。“我们只是觉得…很难…再讲述一遍我们来海伯利安的原因。不可能把那些故事一一重复一遍。”“我在通信志里留了记录,”领事说,“尽管非常简要,但可以帮助你搞清楚我们的过去…以及近十年来的霸主。比如,为什么环网在与驱逐者交战之类。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接入这些记录。不需一个小时,你就能看完。”“十分感激。”杜雷神父说着,便跟随领事回到狮身人面像内部。布劳恩·拉米亚、索尔和塞利纳斯走向山谷入口。站在低矮悬崖间的山鞍上,他们能望见距离笼头山脉西南面不到十公里处,沙丘和戈壁正向山脉的山峦蔓延。他们右方仅两三公里之外,一条已被沙漠悄然壅袭的宽阔桥梁沿途,有一些破损的荧光球、磨圆的尖塔,还有诗人之城那倾圮的风雨商业街廊,这一切都清晰可见。“我准备回要塞,补充给养。”拉米亚说。“我不喜欢大家分头行动,”索尔说,“我们可以一起回去。”马丁·塞利纳斯抱起双臂。“应该留个人在这里,做好卡萨德回来的打算。”“我觉得,”索尔说,“我们应该在离开前,去山谷的其他地方找找看。领事今天早上只去了独碑附近,后面还有很远的地方。”“我同意,”拉米亚说,“我们得赶紧去,不然就太晚了。我想去要塞带点补给,并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回来。”杜雷和领事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下到了狮身人面像的门口,牧师一只手拿着领事那个空余的通信志。拉米亚向他们解释了搜寻卡萨德的计划,两人同意并打算加入行动。他们又一次走过狮身人面像的大厅,从手电筒和激光笔中发出的光束照亮了四周,怪石嶙峋,表面水珠渗出。然后他们又走出墓冢,进入正午的日光下,步行了三百米,走进翡翠茔。在迈进伯劳前一夜出现过的房间时,拉米亚发觉自己有些不寒而栗。霍伊特的血在森绿的陶瓷地面上留下棕红色铁锈般的污迹,但没有通往地下迷宫的透明入口,也找不到伯劳的影子。方尖石塔没有隔间,只在中央有一个升降井台,其间一条螺旋形坡面在乌檀的墙面间盘旋而上,它过于陡峭,攀爬起来会非常费劲。在这,就连最轻微的话语都会产生回声,于是所有人都尽量闭嘴不言。没有窗户,看不到远处,到了斜坡顶部,石质地面之上五十米的地方,头顶出现了弯曲的屋顶,他们的火炬光芒照亮的只有黑暗。两个世纪以来观光业的发展给他们留下了固定的绳索和铁链,于是他们得以下降,不必害怕中途会滑落,坠地死亡,给生命划上句号。他们在门口稍事停歇.马丁·塞利纳斯最后呼唤了一次卡萨德的名字,回音伴随着他们走回阳光之地。他们花了一个多小时勘查水晶独碑附近的破坏情况。一堆堆沙子熔凝成的玻璃,大约排列了五到十米宽,棱镜般散射着正午的阳光,表面反射着热量。独碑破损的表面现在空洞密布,满目疮痍,一条条融化的水晶拔丝依然摇摆飘荡,像是一件艺术品刚经受了鲁莽的恶意破坏,每个人都能看出,卡萨德一定是豁出了性命背水一战。没有门或者路通往里面蜂窝般的迷宫。仪器显示,内部跟它往常一样空旷无依。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爬上陡峭的小径,来到北部悬崖的底端,那里散落着三座穴冢,两两之间距离不到一百米。“早期的考古学家以为这三座墓冢的历史最为悠久,因为它们的做工最粗糙,”他们走进第一座穴冢的时候,索尔说道。他将手电筒的光亮扫射过岩石,石头上雕刻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深奥纹路。这些穴冢的深度没有一座超过三四十米,每一座的尽头都是一面石墙,所有探针或雷达成像仪都没有发现隐匿的支路。快走出第三座穴冢的时候,这伙人在难得的些许阴凉地坐下,分享了卡萨德的上乘野战压缩食物中的水和蛋白质饼。眼下风声渐起,叹息着,絮语着,穿越他们头顶高高的岩石凹孔。“我们找不到他的,”马丁·塞利纳斯说,“狗日的伯劳鸟把他带走了。”索尔从所剩无多的几个奶包中拿出一个喂婴孩。尽管索尔在室外行走的时候使出浑身解数为她遮挡日光,但小孩的头顶还是被晒得通红。“如果超越我们之外还存在另一层面的时间相位,”他说,“那么他可能就在我们去过的某座穴冢里。这是阿朗德淄的理论,他认为这些墓冢是四维建筑,它们复杂精妙的围界能够穿越时空。”“棒极了,”拉米亚道,“这么说来,即使费德曼·卡萨德现在就在这儿,我们也看不见他。”“唔,”领事说着站起身来,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咱们至少走完过场吧。还剩下最后一座墓冢了。”伯劳圣殿位于一公里外的山谷深处,比其他的建筑都要低矮,掩映在悬崖壁间的急转弯之后。建筑规模并不大,甚至比翡翠茔还小,但由于它的建筑手法精妙复杂——镶边、尖塔、扶壁和支承柱,统统呈弧弓形蜿蜒曲绕,形成一幅井井有序的混沌景象——所以视觉效果比它本身要恢宏得多。伯劳圣殿内部的房间回音缭绕,一块不规则的地板,由上千条蜿蜒盘绕、交错丛生的碎片组成,令拉米亚想起某些生物的肋骨和椎骨化石。头顶十五米之上,穹顶那几十条铬黄“刀刃”交叉往来,穿越壁墙,相互交织,看起来就像整幢建筑物之上的钢尖荆棘。穹顶的材质本身就略微透明,给弧形的空间投上一层鲜艳的乳白色光辉。拉米亚、塞利纳斯、领事、温特伯、杜雷,全体人员都开始呼唤卡萨德,他们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共鸣,但毫无用处。“没有卡萨德的影子,也找不到海特·马斯蒂恩,”他们停止呼喊之后,领事说,“也许事态会这么发展下去…我们一个个接连消失,最后只剩下一个人。”“然后就会像伯劳教会的传说所预言的那样,最后剩下的人的愿望会得到满足,对不对?”布劳恩·拉米亚问。她坐在伯劳圣殿摇摇晃晃的炉膛边,短短的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保罗·杜雷朝天空仰起脸。“我真不敢相信霍伊特神父的愿望竟会是让自己死去,以换取我的重生。”马丁·塞利纳斯斜眼瞧着牧师。“那你的愿望又是什么,教士?”杜雷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会请愿…祈祷…希望上帝断然并永远为人类撤解这双生的孽障——战争与伯劳。”人们静默了一阵,未时的风不失时机地嵌入它遥远的叹息与哀吟。“同时,”布劳恩·拉米亚说,“我们得去拿点食物,不然就得学会怎么靠喝西北风过活。”杜雷点点头。“你们怎么只带了这么点食物?”马丁·塞利纳斯朗笑着,大声吟呼:
他不在乎酒,混合啤酒,也不在乎鱼、禽鸟或肉,酱汁于他如同谷糠一样贱值;他蔑视举碗痛饮的猪倌,不在下巴系淫猥的缎带,也不在轻慢的椅子幽会狡猾的情人,但这朝圣者的心灵在水涧背后吁吁喘气,他取食林间朝露暮气虽然他惯常是享餍桂竹珍稀①。
杜雷笑了,显然依旧困惑不解。
①摘自济慈的《查尔斯·布朗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