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南说:“于是我又问她,莫非她也像是林巧稚前辈一样,把毕生嫁给医学吗?”
学医的人没有不知道林巧稚的,她是著名的医学家,是中国妇产科学的开拓者跟奠基人,她亲自接生过五万多的婴儿,被称为“万婴之母”“生命天使”,她自己却毕生未婚,无儿无女。
赵一踞忙问:“然后呢?”
周振南的眼前又出现了年青时候的那一幕:在苏大的紫藤长廊下,周振南拦住了赵清。
面对他的询问,赵清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不懂。”周振南盯着她,他的眼睛可以看穿最难解决的病情,手术刀可以起死回生,却始终无法看穿面前的这个女孩子。
“我不想嫁人。”赵清平静地回答,“但我的理想没有那么崇高。”
“你的理想?”周振南诧异,“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赵清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然后她说:“我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用我的双手,去救回他。”
“他?他是谁?!”周振南毛骨悚然:这么多年了,难道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情敌?排山倒海的震惊让他语无伦次:“他在哪儿?”
赵清的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幽潭:“他,早就被我亲手杀死了。”
赵清说完后迈步往前走去,周振南不懂这话:“赵清!他到底是谁!”
过了这么多年,周振南都不懂赵清当时的回答。
确切地说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向着周振南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右手抬起,在空中波浪般起伏,然后向着天际轻轻一挥!刹那间,就如同有什么在她的手底扬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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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中(3)
“什么?”出声的是季明俨,“你说的是什么手势?”
赵一踞笑笑,周副院长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特意把赵清的那个手势向着他比了一遍,那是个简单而令人印象鲜明的手势,并不难学。
于是当着俞听跟季明俨的面,赵一踞抬起右臂,手掌起伏波动,如同雁翅振舞,又像是水波荡动。
季明俨呆呆看着这个动作,鬼使神差地调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鱼缸。
里头那只黑金兰寿依旧肥嘟嘟的,圆润可爱,憨态可掬。
它大部分时间都静止不动,加上天生隐形的颜色,让人极容易忽略它的存在。
可季明俨发现,在赵一踞说到赵清的“理想”的时候,原本静默的兰寿突然缓缓地往下坠落,一直落在鱼缸底部,生无可恋似的趴在那里。
季明俨收回视线:“怪不得你说你的姑姑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你刚才所说的,让我想起了小龙女。”
赵一踞:“对我来说这种感觉很奇特,明明该是自己的亲人,却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她的一切。”
季明俨说:“这也没什么可怪的,有时候越是亲近的人越是疏远。”
俞听本来不想理睬他,听他口吻老气横秋,才说:“季同学像是很有经验?”
季明俨咳嗽了声,又看向赵一踞:“然后呢?赵姑姑真的像是林巧稚大夫一样,终身没嫁?那这位周副院长呢?他总不会痴情的也终身未娶吧?”
赵一踞苦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周先生的确是终身未娶。”
季明俨的双眼中透出震惊:“原来、还真的有这样痴情的人啊。”
***
隔行如隔山,赵一踞虽然听说过周振南的鼎鼎大名,却并不知他的私生活。
而周振南说那句“现在没关系了”的时候,他也不懂什么意思,直到后来才终于明白这其中的深情。
这个世界的确是有真正的深情跟密爱,只可惜跟大多数人有缘无分。
当时在院长室内,周振南对于往昔的追忆告一段落,赵一踞却几乎无法从这种突如其来的真相里脱身。
直到院长室的门给轻轻敲了两下,在得到周振南一句“进来”后,才有一名中年医生恭谨地走了进来:“周院长,之前约好的客人到了。”
周振南琢磨了会儿:“我还要半个小时。”
男医生的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可是……”
“帮我推迟。”口吻是不容拒绝的。
男医生张了张口,终于低头:“那好,我先去招呼。”
赵一踞在旁边有些忐忑,欠身问:“我是不是太打扰了?”
周振南抬手示意他坐下:“有几句话说过了就不必再说了,对了,你之前不是诧异为什么我知道你吗?”
赵一踞的确十分不解,如自己这般籍籍无名之辈,竟值得姑姑对这位院长大人提及。
周振南淡定地:“你的名字不是赵清给起的吗?”
赵一踞“啊”了声,他居然连这个都知道了。
周振南微笑:“你知道她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
赵一踞摇头:“不知道。”这个疑惑从小学开始缠绕至今,他不知道,也觉着没有特意去问的必要。
周振南说:“那次赵清跟我提到你,说你是个好孩子,心智还没有完全混沌,我问她为何起这个独特的名字,她说……”
“踞,盘踞也,龙蹯虎踞,”赵清的目光中透出清浅笑意:“二弟一定要我给他起名字,我推辞不过,其实本想给他起名叫赵蹯的,又怕压不住,所以就退而求其次。”
那时候周振南笑:“只觉着很少人用这个字,经你一说,我倒是茅塞顿开了,原来是盼着侄子能够成龙成虎啊。”
“不是。”赵清却断然否认了。
“嗯?”周振南诧异。
“我只是……想记住。”赵清回答,“我怕有一天我会忘了。”
周振南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赵一踞也不懂。
最后,周振南问:“我有件事想问你。”
“您请说。”
“你们的家乡是什么样?”他问了这句自嘲地一笑:“我本来早就想亲自去看看,但是始终抽不出时间。”
赵一踞有些不好意思:“是很偏僻的一个村子,不过前几年修了路,听说也建了不少工厂,大概会好一点。”他也很久没有回去了,当然不知道究竟,只是不便就这样告诉周振南。
周振南并没有在意他的含糊其辞:“这么多年赵清跟我提到过最多的,就是她的家乡,她说那曾经是个很好的地方,可是后来变得面目全非……看样子你跟她一样,都是很久没有回去了。”
赵一踞轻轻地叹了口气。
周振南看了看腕表:“我该走了。赵清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她好像在让你们做一件事,我希望……她的至亲之中,能有个不会让她失望的人。”
这句话猛然间刺痛了赵一踞的心。
周振南站起身来,赵一踞有些惘然地跟着起身。
两人出了办公室,分头而行的时候,周振南回头看向赵一踞:“你刚才说修路,知道是谁出钱修的吗?”
“这个……”赵一踞毫不在意,而且下意识地以为是当地政/府。
周振南却并没有给出答案,深深看了赵一踞一眼,转身离开了。
赵一踞目送周振南离开,正两个护士从旁经过,边走边说:“今天要接待那帮难伺候的德国专家,那些家伙是最恨人迟到的,怎么周院长居然让他们等了半小时?”
“好像是因为周院长在见什么很重要的客人。”
“难得那些古板的德国佬没有发脾气,到底是周院长。”
“德国佬虽然古板又傲慢,但谁让那项手术只有周院长能完成,面对真正有能力的人他们当然也得乖乖低头。”
赵一踞没想到自己居然身份尊贵的胜过了漂洋过海来的德国专家。
从而可见对周振南而言,赵清的地位在他心中的确是超然的存在。
告别了周振南后赵一踞来到赵清病房门口,但这次他并没有进内。
他站在门外,静静地向内打量。
赵清仿佛睡着了,合眸的她眉眼恬静,唇角却微微地轻扬,这让赵一踞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印象里那个在老宅的大樟树底下,那个陪着自己玩耍的娴雅娟秀的女子。
——“我希望她的至亲当中,能有个不会让她失望的人。”
周振南的声音在耳畔回响,这让赵一踞的脚步重若千钧。
最后赵一踞还是没有进入病房。
在要离开的时候他遇到了陈律师,陈律师以为他见过了赵清,忙问:“你也是来放弃的?”
赵一踞摇摇头,又有些意外:“谁放弃了?”
原来是二房的赵玲,赵玲跟哥哥赵森赵淼不同,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公司员工,这几个月来为了找所谓的龙,已经累的心力交瘁,何况四十万对一个普通人而言也算是一笔巨款了。
赵森有公司,有财力,可以支撑他长时间去找寻,赵淼为人精细,工作稳定月薪丰厚,估计也不会轻易放弃目标,赵玲很明白两位哥哥,同时也实在撑不下去,她思来想去,不想再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目标白白地浪费时间,主动要求放弃。
之前陈律师已经履行遗嘱,拨了四十万给赵玲的银行卡上,同时剔除了赵玲的其他财产继承权。
陈律师说完后打量着赵一踞,眼神狐疑:“你真不是来放弃的?”
赵一踞鬼使神差地:“我只是来探望姑姑,只是看她睡了,所以改日再来。”
陈律师看着他形销骨立的憔悴模样,迟疑了会儿:“其实我知道你的公司出现问题了,如果实在支撑不下去……”
成年人的自尊总是这样敏感而脆弱,赵一踞的脸上顿时红了。
陈律师咳嗽:“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提醒你,毕竟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择。”
这时侯赵一踞忽然明白,虽然陈律师看着一丝不苟,但实则他心中恐怕也不是很相信真的能“找到龙”吧,所以才有些怜悯地这样说。
“我还想再试试。”这会儿赵一踞忽然不高兴,像是赌气,又像是真的生气:“既然姑姑这样吩咐,一定有她的缘由。”
陈律师笑了:“那好吧。其实我也希望你们之中会有人替赵清女士达成心愿。”他想了想,半是认真地说:“毕竟我也很想看看真正的龙是什么样的。”
***
赵一踞跟俞听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季明俨还未出现。
直到现在,季明俨才恍然明白:“我的天,原来你姑姑想让你们帮她找到龙?是真的龙?”
赵一踞点头:“是。”
季明俨的双眼亮的过分:“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赵一踞笑而不答,低头喝了口樱桃酒。
季明俨还要再问,面前已经多了一杯柠檬汁。
他吃惊地看着那混沌如旧的柠檬茶:“你什么时候做的?”
“你走神的时候。”俞听回答。
季明俨悻悻地端起柠檬茶尝了口,发出真实的感叹:“天啊,还是一样的难喝。你就不能提升一下自己的专业技能吗?”
“不能,我是个守旧的人。”俞听白了他一眼,又看向赵一踞:“本来以为是有关遗产的家庭伦理戏码,没想到这样跌宕起伏,我现在开始期待那个结局了,你真的没有放弃吗?”
“我没有放弃,”赵一踞正在回味樱桃酒里的沁甜,闻言一笑:“幸好没有放弃。”
在离开人民医院后次日,赵一踞回到了他阔别多年的故乡,一个叫做樟河的偏僻小渔村。
也是在哪里,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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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龙石(1)
从苏市到樟河的交通并不算很方便,如果不是自己驾车的话,需要先乘火车,然后在镇上再转公交,加上等车专车的时间,总要一天的时间。
赵一踞自己开车,早上出发。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妻子跟女儿也陪着他一起。
这些日子妻子好像发现了他的反常,在听说他要回老家的时候执意要跟着,赵一踞犹豫了会儿终于答应了。
对于这一趟回乡之旅,三个人里最高兴的就是他的小女儿了,五岁的小女孩对于陌生的乡下满心憧憬,感觉那一定是比游乐园更好玩的地方。
“为什么爸爸不早点带我回去?”
“因为爸爸工作忙。”
“那里好玩吗?”
“去了就知道了。”
“那我可以去海里玩吗?海里有小鱼吗?”
开车的赵一踞听着女儿天真的问话,心思却有些恍惚,车窗外的国道往前无止尽似的蔓延着,远处的天边上堆叠着大团的云,他快忘了那个小村庄的样子了,不,也许不是忘了,而是不愿意去想,因为那对他而言,本来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僻远的小地方。
要不是为了那条“龙”……
许是心有所念,眼前的白云涌动,隐隐地竟仿佛是盘踞天际的龙形。
赵一踞猛然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好像有一股阻力无形地横在赵一踞的心中,他的车速特别慢。
妻子发现外间的车一辆辆地呼啸着超了过去,担忧地看向驾驶座上的丈夫,欲言又止。
抵达樟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虽然赵森赵淼都在苏市有房子,但赵二伯夫妻两却还住在樟河,赵森三五不时也会回来。
赵一踞事先打了电话通知自己要带家人回来,所以对于他们的到来,二伯一家并不觉着意外。
赵家的老宅属于祖传的,虽然破败,但很阔朗,据说赵家祖上曾经做过什么显赫的京官,才有能力将祖宅修的足以容纳三五十人居住。
因为房子很大,所以就算赵家人丁兴旺,也并没有要格外分家的必要,每一房自己住一个院子,各顾各户,井井有条。
加上最近因为年轻一辈们多数都出去闯荡了,这大房子反而显得冷清起来。
前两年二伯曾经起意要卖,赵一踞对此本没有什么意见,可不知为什么后来二伯就不提此事了。
但是村子里的房子不比市区的,在市区买一平的钱,在村子里有可能就能买一座院子,所以赵一踞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阔别多年,重又回来才发现,村子似乎没怎么变样,依旧是那些看着萧瑟古旧的老房子,若说改变最大的,就是这条路了,在赵一踞记忆里小时候这是条泥泞的山路,他没少在这条路上摔跤,但现在,却扩成了足以容纳两辆车的水泥路。
他的脑中忽地掠过周副院长的那句话:知道是谁出钱修的路?
赵一踞将车停在院墙旁边。
下车的时候,他发现白墙边上青苔跟阴雨留下的水渍痕迹,重重叠叠,院墙顶上本有瓦片,因为年久失修,七零八落。
台阶已经给踩的光滑变形,门边上还剩下一个残破的鱼龙石鼓,本是一对的,这么多年也没人在意,不知何时就少了一个。
赵一踞看着那有些模糊的石雕纹,又看看那两扇斑驳的门,居然无法往前迈动一步。
正在这时侯,大门突然给推开了,有两个人出现在门口,一个正是赵二伯,另一个却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看着有几分眼熟。
双方打了个照面,二伯一惊之下先笑说:“我才跟村长说了你们今天会回来,这不说到就到了?”
村长把赵一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也笑说:“都说一踞出息成大老板了,我还心想也见不到面呢,没想到还是见着了。”
他感叹着:“你们族里还是出人才啊,赵森是大老板,赵淼是教书先生,还有你们大姐……”
村长及时打住,假笑地看向赵一踞:“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啊?”
赵一踞突然发现男人的眼中带着些许希冀:“没什么,就是太久没回来了,带孩子回来住几天。”
村长看一眼宝宝:“这破地方有什么好住的?咱们村子里的这些后辈,但凡有点能耐的都跑出去了,城市里多好,没人愿意回来,你看看这些房子,空着的多的是,都跑去市内买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