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鄯善国往西北,沙海与绿洲交替,阳光的炙烤下,大漠中卷起真真热风。但是鄯善王的送嫁大军却一点也未因此而止步,数万人马踏着滚滚的沙尘而来,如同洪流。

离疏勒还有一日行程的时候,王后派出使者前来,热情地迎接鄯善王。大军驻扎下来,歇息休整,摆出送嫁的倚仗。

出发之前,鄯善王来到媲罗的帐篷里。侍女正在为她梳妆,把一只漂亮的金冠戴在她的头上,用薄如蝉翼的轻纱掩住她的头发。

鄯善王在一旁看着,露出欣赏的神色。他走过去,将媲罗的头纱轻轻撩起,嗅了嗅,香气馨甜而撩人,恰如那张娇艳的脸。

“到了疏勒之后,你便又有丈夫了,高兴么?”他得意地说。

媲罗在镜中望着他,片刻,淡笑,“当然高兴,兄长好像也很高兴。”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鄯善王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上,目中闪动着贪婪的光,“没有男人不会爱上你,等着瞧好了,那位沙苏王子也会为你疯狂,他很快就变当上疏勒王,整个疏勒都会拜倒在你的裙下……”说着,声音低低,“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男人是谁么?”

他吻了一下媲罗的头发,唇角弯弯:“最痛苦的男人就是我,因为我不能娶自己最亲爱的妹妹。”

媲罗看着镜子,一动不动。

鄯善王却大笑起来,放开她,大步地走出去,“阿莎!公主的身上不够香,再多熏一熏!”

阿莎答应着,连忙和侍女走到媲罗身旁,却见她面无表情,手攥得紧紧的。

“公主!”阿莎惊呼,掰开她的手,里面握着一支琉璃簪子,已经碎作两端,将她的手掌刺破,流出血来。

阿莎连忙让侍女取来布条,要给她包扎,却被媲罗推开。

“无事。”她用绢帕塞在手心,淡淡道,“我不小心弄的,别说出去。”

*****

“四万鄯善兵,就驻在城外。”居力听到安色伽要赴宴的消息,反对道,“有鄯善王的帮助,沙苏什么都不会怕,这个迎亲宴,他会顺便把你也解决掉!阁下应该听我的,趁夜逃走!”

“沙苏既然亲自来邀请我,就不会让我逃走。”安色伽淡淡道,看着居力,“此时你我会面的事,他大概也知道了。”

居力面色一变。

“我先问你一事。”安色伽嗓音发沉,“你们这几日,见到国王了么?”

居力摇头,道,“这几日,王后说国王昏迷不行,不让任何人打扰。”

安色伽褐色的双眸寒光乍现。

“如此,就更逃不得了。”他冷冷道,“国王恐怕已经不在了,沙苏等着的,就是这四万鄯善兵马。”

*****

没有人注意到王宫内外涌动的暗流。

疏勒城中,喜气洋洋,王后和沙苏迎接鄯善宾客呃场面十分隆重。

城门打开,锦缎的旗帜在阳光下闪着精致的光泽,威武的卫士开道,步伐整齐,浩浩荡荡地开进城来。鄯善王和公主各自乘坐在马车上,疏勒人早闻得公主的美名,争相奔到大街上张望,那车却被漂亮的帷帐覆盖着,根本见不到公主的真容。

疏勒王病重,王后和沙苏身着盛装,亲自迎接。

当看到马车里下来的公主,沙苏的眼睛直直的,一时失了神。

王后暗暗踢了他一下,沙苏才回过神,连忙上前,向鄯善王行礼。鄯善王看着他,眼底闪过得意的光。

“恭迎公主殿下。”沙苏又向媲罗行礼,红着脸,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媲罗看着他,脸上带着笑,目光如深潭。

“拜见王子。”她轻声道,缓缓还礼。

迎接贵宾的盛宴在王宫中举行,疏勒国中的大小贵族都在邀请之列。其中,也包括安色伽。

初华面上覆着纱,坐在一乘肩舆上。

她原本不愿意来的,那夜,当她知道安色伽答应沙苏什么之后,恼怒道,“我为何要陪着你去什么宴会!我又不是你的女人!”

“别老想着那些风月之事。”安色伽不紧不慢,将一张地图交给她,“这个拿好,到王宫之后仔细看看地形,将适宜安置火器之处标出来。”

初华听得这话,暗吃一惊。

“你……”她狐疑地说,“你要在那宴会上下手?”

安色伽没多说,淡淡道:“别想太多,去做便是。”

夜晚,抬着肩舆软轿的仆人在王宫中穿行,络绎不绝。熊熊的庭燎将宫中映得白日一般,美丽的花树眼里婆娑,宫殿高大的柱子形状优雅,灯烛的映照中,好似亭亭玉立的美人。

大殿里,乐声欢快,国王的位置空着,王后坐在次席上,笑盈盈地举起金杯,向鄯善王敬酒。不过,没有人在乎她说什么,因为那位传说中的大美人鄯善公主就坐在旁边,除此之外,安色伽也是今晚的众人瞩目所在,因为,他破天荒地带来了一个女伴,并且是个陌生的中原女人。

“那是谁?安色伽的妻子么?”

“怎么可能,他结婚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听说,是个宠姬。”

“宠姬?带到这王宫的宴会上来,真是……”

“我可听说,他们是从城西那座玫瑰园里出来的,前阵子建好的时候,不是说这是他预备着结婚住的么?”

“哟,啧啧……”

流言蜚语在低低地议论中飞速流传,好奇者有之,不快者亦有之。

而作为众矢之的的初华,此时却盯着上首的媲罗看个不停。她觉得那公主长得真漂亮,长发蜷曲如波浪,用珍珠络着,华丽的裙子将腰身裹得恰到好处,明媚的面容,多一分太浓,少一分太素,即使同为女子,初华看着也觉得心动不已。

“她长得可真漂亮。”初华小声地赞道。

安色伽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她跟你可算得仇人,她的前夫是左贤王的小儿子日丹,左贤王被朔北王的人杀了以后,日丹兵败,被匈奴王杀了。”

初华讶然,看向那艳光照人的媲罗,想了想,“那她不是寡妇?现在才过了不到两个月……”

安色伽不置可否,意味深长,“明白了么,这边敌人和友人一时一个样,你最好小心一些,别让人知道你跟朔北王的关系。”

初华看他一眼,应了声。

轮到安色伽拜见的时候,他带上初华,走到上首前行礼道,“恭祝王子与公主好合百年,福寿无疆。”说罢,让仆人送上礼物,都是些精美的金器,箱子满满的一字排开,明晃晃,琳琅满目。

王后看着,皮下肉不笑,“安色伽可是有心。”

沙苏今日心情大好,看着安色伽,笑笑,“卿吉言,我心甚慰。”说罢,看到他身后的初华,勾着唇角,对媲罗介绍道,“安色伽是我国中的大富人,他最近迷上了那位中原美人,若非我昨日亲自去请,他还不来呢。”

安色伽莞尔:“王子羞臊臣下,这大喜之宴,臣岂敢不来。”

鄯善王听过安色伽的名号,几个月前他出师匈奴帮助左贤王,却被杀得落花流水,其中的一支,就是安色伽率领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鄯善王每当想到那些折损的兵马,却仍然暗恨不已,如今看到安色伽,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王后和沙苏亦知晓其中利害,那场战争鄯善与疏勒是敌对,聪明地绝口不提。

“中原女子?”不料,媲罗看着初华,微笑,用汉话道,“我前阵子也见过好些中原人,你叫什么名字?”

周围的人俱露出诧异之色。

安色伽脸上仍带着笑,目光无波无澜。

初华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听到了除安色伽之外的人说汉话,不由地精神一振。但想着方才安色伽说过的话,她还是有几分警觉,低头答道,“禀公主,我姓赵。”

媲罗看着她,浅浅一笑,没再问下去。

来拜见的贵族一拨接一拨,回到席上,安色伽低低道,向沙苏和公主道贺的人有很多,等着传唤的时候,安色伽忽而对初华道,“等会拜见之后,你借着更衣出去,外面有人会带你离开。”

初华一怔,看着安色伽的脸,直觉他不是说笑。

“怎么了?”她问。

“按我说的做便是。”安色伽面带着微笑,随即站起身,与一个来打招呼的贵族说起话来,神色轻松愉悦。

初华心中纳闷,但不再多问。来路上,她已经做完了安色伽要她做的事,至于其他,她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安色伽与人喝了几杯,重新坐下来,看他眼色,初华知道该走了。正要起身,安色伽忽然道,“夏初华,你不讨厌我,对么?”

初华愣了一下,看着他,只见那脸上目光深邃。

未几,他自嘲地笑笑,“去吧。”说罢,拿起一杯酒,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酒宴正酣,殿中歌舞热闹十分,贵族们互相敬着酒,来来往往,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初华的离去。

安色伽轻啜着杯中的美酒,将余光从那离去的身影收回,继续与人攀谈着,笑意盈盈。

未过多时,舞乐之声停下来。上首,王后站起身,朗声道,“今日,疏勒国的王室、贵族和大臣都聚集于此,便由我宣布三件大事。”

这是例行的宴上感言,殿中的众人皆望向王后,声音顿时收下,只有嗡嗡一片。

王后面带笑意,看向鄯善王和媲罗,“第一件,乃是我疏勒与鄯善联姻之喜,鄯善王千里迢迢将公主送到我国,缔结两国永好。”说罢,拿起金杯,“此酒,当敬鄯善王。”

鄯善王微笑,亦拿起面前的酒杯,起身道,“多谢王后,鄯善与疏勒各处南北互为友邦,今朝联姻,乃是天作之合,人心所向。”

众人听着这话语,皆交声称赞。

安色伽面色无波,缓缓抿一口酒。

王后不紧不慢地接着道:“第二件事,乃是我国与鄯善共讨姑墨之事。”

殿中忽而静了下来。

她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眼,似乎很满意,道,“多年来,姑墨倚仗匈奴,对疏勒不敬,国人积忿久矣,国王早有征讨之心,奈何卧病在床。”说着,她看看沙苏,激昂道,“沙苏王子乃国王唯一的子嗣,勇武无双,谋略过人。鄯善王今日率大军前来,我等议定,明日,王子与鄯善王共同出兵,征讨姑墨,以告慰国王!”

鄯善王率大军来疏勒的目的,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这几日,国中调兵遣将,风声四起,如今听得王后说出来,众人并不惊讶,交换着眼神。

“据我所知,只有国王才能调动军队。”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却是居力站了起来,道,“敢问王后,王令何在。”

沙苏皱眉,正要起身,王后抬手将他止住。

“国王卧病在床,不能主持政事,自当由王储代劳。”王后说着,忽而脸色一沉,指向殿中喝道,“侍卫长,将里通姑墨的叛贼安色伽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写得不太顺利,虽然有大致的想法,但是总觉得把握得不好。西域这几章,大家且看着,也许以后会修改。

第66章 夺宫

听到雷火罐爆响声的时候,初华正穿着侍女的衣服,由几个穿着王宫卫兵衣服的人带着,迅速来到宾客停放车马的地方。巨响把马匹和从人都惊了一下,初华却知道此地已是不可久留,道,“快走!”

那几人不敢耽搁,连忙解马骑上。到处都是逃窜的人,乱哄哄的,分不清仆人还是贵族,每个人都只想逃命。马车太麻烦,初华骑着马,被那几人护在中间,一路往宫外奔去。

可是路上并不顺利,有些人没有车马,便拦下有车马地来抢。幸而安色伽的手下皆训练有素,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去,只听惨叫一片,再也无人敢上前。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斜里突然冲出一队士兵,不知道是哪一边的,突然朝逃难的人举起弓箭。众人皆惊,初华的马被流矢所惊,长嘶一声,突然带着她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停下……吁!”初华使劲浑身解数,那马却似乎根本听不懂她那一套,一路狂奔,踢伤了好些人,初华用尽气力,也只能让自己不会被颠下去。再回头看去,安色伽那几个从人早已被人群隔得不见踪影!

初华正着急,前方出现几个人影,马被一根绳索套住,初华被人扑了下去。

幸好地面是沙土,她被带着滚了几滚,稳住身体,即刻自卫,朝那人扫出一腿。不料,那人轻松躲过,初华再补上一拳,那人伸手架住,连接几招。初华心中暗惊,这人竟是懂得擒拿的路数!

正在此时,旁人举着火把过来,光照打在初华的脸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你……你是公子!”

初华愣住,睁大眼睛看着那人。只见他一脸虬须,可是看那眉眼……竟是田彬!

“公子!”田彬喜得几乎跳起来,连忙将初华搀起。

初华怔怔地望着他,不敢相信,震惊或狂喜,都已经形容不出此时的心情。眼眶有热气冒出,她连忙擦了擦,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在哭还是在笑。看向四周,那些人有十几个,都穿着胡人的衣服,惊喜万分地看着她,但是,她日夜想念的那个人却不在里面。

“元煜……”初华望急忙问道,“殿下在哪里?”

“殿下也在此处!”田彬忙道,“殿下带着我们几十个人来的,他听说你进了王宫里,就与我各领十几人潜进来,我从西边,他从东边。”

东边……初华连忙望去,夜色中,只有王宫里冲天的火光。

心跳如擂,元煜并不知道田彬已经找到了她,或许已经到了那里面,那可是混战之地……

“……若是我有危险,你也会不管么……”

她忽而想到那时候她怒气冲冲质问他的话,泪水夺目而出。心好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把,疼痛不已。

“公子,”田彬高兴地说,“你等着,我去将殿下找来。”

初华抹掉泪水,点点头,却道,“里面正在混战,你们怎么遇得到?”

田彬咧嘴,神秘一笑,却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支物什来,初华看去,却见那正是她做的那种惊马的火箭,只不过小了许多,十分袖珍。

田彬拿过火把点燃引线,火箭即“嗖”地朝上方射去,飞得高高,突然变作一朵漂亮的金色火花,夜空中,犹为炫目。

“这是我们约好的,谁找到了你,谁就放出火箭,其余人就会立刻撤出城去,在南边集合。”

初华听着这话,只觉心中也犹如被那火花照亮。但是想到中间还隔着混战,却更加急迫起来。众人不再耽搁,立刻动身朝南边而去。

夺宫的兵马势不可挡,从炸塌的宫墙缺口一拥而入,王宫的卫兵根本来不及阻挡。经过时,随处可见尸首和重伤j□j的人,惨不忍睹。田彬等人十分聪明地穿上了疏勒兵的衣服,并像叛军那样,在臂上绑上了叛军的白布。

初华看得越多,心中越是吃惊。安色伽做出这么大的事,可见准备充分而周到,却深藏不露,昨天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在沙苏面前饮酒作乐。

田彬一边走着,一边简短地告诉初华,疏勒也是像匈奴那样,兵马由许多部族控制,安色伽早已经将疏勒的大部分部族收买,硬拼起来,王后和王子根本不是对手。

“可鄯善王也带来了四万人,他要是帮着沙苏怎么办?”初华问。

“不知道。”田彬说,“殿下说,安色伽既然敢做,就有办法收场。”

二人没有说太多,田彬也是个心狠手黑的人,袭击了一队不知道是哪边的军士,夺了马,众人骑上便往南去。

王宫的卫兵终究不如叛军的人多,叛军高呼惩治弑君者的口号,迅速占领了王宫各处。王后和沙苏的卫队不过数千人,嫡系的部族被安色伽的人马阻击在城外,而许多平日看起来顺从的人,竟突然跟着安色伽发难,此时,他们只能靠着越来越少的卫兵支撑,步步后退,一直来道疏勒王的寝宫里,靠着四周的高墙阻挡,才暂时得以喘口气。

宫室的大门紧闭多日,被匆匆打开,浓香扑鼻而来,却藏着浓重的腐臭味。寝宫里没有一个人,疏勒王的床静静摆在里面,四周垂着帷帐。

沙苏捂着鼻子,心虚不敢往里面看,却焦急暴躁,“我们的兵马在哪里?鄯善王呢?他不是带了四万人么?!”

侍卫答道:“鄯善王方才退出大殿的时候就不见了!”

沙苏瞪着眼,再看向王后,却见她脸色煞白,盯着内室。

侍卫把帷帐拉开,那床上却是空空如也。王后急忙跑过去,顾不上恶臭掀开被子,一群飞虫迎面扑来,里面,疏勒王一根头发也没剩下。

王后怔怔的,如坠冰窟,“是安色伽……”

“父王!”沙苏跟着过来,亦是惊诧,忙道,“母亲,父王的尸体在安色伽手上,我们就能说他才是弑君者……”

王后却一声不出,片刻,软倒在地。外面,叛军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弑君者!”有人在高喊。

王后望着雕花的窗子,月光冷冷落在她的脸上,惨白一片。

叛军很快突破了寝宫的围墙,将抵抗的王后和王子余党除尽。

当安色伽走进去的时候,腐臭的味道仍然在。王后服毒自尽,躺在了地上,不远处,沙苏身上被刺了几刀,嘴里流着血,苟延残喘。

“你……”他看着安色伽,眼神怨毒,“你残杀王室,偷走国王尸首,你这个贼……”

“我不是贼。”安色伽淡淡道,“我只是接回了自己的父亲。”说罢,把刀j□j他的心脏,看着他踌躇两下,断了气。

周围的人发出欢呼声。

“收拾收拾,烧掉。”安色伽擦干净刀,对从人吩咐道。

从人领命,安色伽环视四周,正要出去,一人匆匆跑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安色伽的目光骤然凝住。

“你确定?!”他低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