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脚步止住,回头。

“何事?”

元煜走近铁栏,隔着锈蚀的铁框,声音低低,“父皇是怎么死的?”

皇帝看着元煜,神色不改。

“你一直想知道,是么?”

“是。”

“我杀的。”皇帝笑意阴寒,“他说口渴了,我便去倒水,恰好沈庭来到,我把水碗交给了他。”

元煜定定地看着皇帝,脸上落着铁栏的影子,不辨神色。

片刻,他闭闭眼。

真相如同利刃,虽然早有猜测,但到了终于证实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心被深深地戳入。

“父皇从未想过废你,我也从来不曾想过与你争位。”他的目光中压抑着愤怒,语气低沉,“他让我守朔北的时候,告诉我要永远守在那里,保你国中安定!”

“是么,朕不这么想!”他与元煜面对面,咫尺间,冷笑,“他把三十万兵权交给了你,让你功名尽得!我呢!我有什么?!朝中的大臣不信我,那些诸侯诸王虎视眈眈,这么一个烂摊子,就是他留给我的!”

皇帝目光狰狞:“尔等罪有应得!”说罢,拂袖而去。

重重铁门落下,发出冰冷的撞击声,杂乱的脚步声离去,再无动静。

元煜仍立在铁栏前,许久,一动不动。

“元煜……”脑海中似乎传来那个人慈爱的音容,他的手紧紧握在铁条上,心如同沉入深潭的大石,暗黑无影。

*****

初华不敢久等,眼见着天黑,就立刻换了装。

这次行动有些早,她使了个小小的阴谋,在暮珠和内侍们的汤里下了点药,让他们犯困不断,各自睡去了。

朔北王的牢狱,她白日里已经打听了清楚,要找到也并不难。她跟着一队换班的士兵,没多久就到了大牢。

初华躲在树丛里偷偷看着,守卫比齐王的宫殿多多了,不禁有些犯愁。牢狱有围墙,就算在围墙外,每隔几步也设有岗哨。初华看着一处火堆,忽而有了想法。

祖父一生钻研幻术,酷爱试验各种幻药方子,无心栽柳,也弄出了许多与幻术无关,却妙用无穷的玩意。

比如……初华从小囊里掏出一枚红色的小丸,看了看,又观察了一下风向,正好。

太阳落山以后,夜风还是有些冷。守在墙外的军士走动着,趁着将官不在,偶尔闲聊。

“你说,朔北王关进去,还能出来么?”一个年轻的禁军士兵问道。

“我看不能。”被问的人一脸深沉,摇摇头,低声道,“陛下跟朔北王,那是势同水火。依我看,别说放出来,能不能让他活过今夜都难说。”

军士瞪起眼睛:“真的?可……可他是朔北王啊!他们是两兄弟啊!”

年长者“嘿嘿”地笑:“两兄弟?皇家里头,两兄弟才要命。”

军士还想再说,突然,闻到一股呛人的味道。他皱皱眉,“什么味……”话没说完,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围墙边的军士呛得弯腰流泪。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偷偷蹿上了墙头。过了会,那味道消失了,军士们擦着眼泪,面面相觑。

“那气味是贼么回事?”

“不知道……”

“咄咄怪事……”

*****

元煜坐在草铺上,无所事事。头顶那小洞,早已经没有了光,火把静静地燃烧。这牢狱的防备可谓坚实,石室只有一扇小门,通往外面,有一条甬道,被重重的铁栏隔着,狱卒偶尔过来查看,身影绰绰。

他在心里估计着时辰,应该快了,只要徐衡赶到……突然,一些莫名的声音传入耳中,好像有什么人倒在了地上。

元煜警觉,朝铁栏外看去。

火光仍然似静止一般,什么也没有。只听得些细碎的金属声,像有人在一层一层地打开铁栏。

徐衡?元煜狐疑,不太像,那是……?

过了会,一个黑影在外面闪过,甬道里的最后一扇铁栏被打开。元煜几乎摒住呼吸,未几,只见那铁栏被推开,一张小巧的脸探进来。

元煜愣住。

“你真的在这里。”初华看到他,如释重负,轻快地走进来,拿出狱卒身上的搜来的一大串钥匙给他开镣铐。

“你来此做什么?”元煜皱起眉。

“当然是救你啊。”初华忙凑着火光试钥匙。

“这根不对,这根……”一边试,嘴里一边嘟哝着,“我把你救出去,罪名也就落实了吧。”

元煜无语。

“一报还一报。”他瞥瞥初华,“你就这么感激我?”

“我不喜欢欠人情。”初华满不在乎道。

元煜看着她,那张故作轻松的脸上,额角冒着汗,鬓边贴着一缕汗湿的散发。再看她的眼睛,长睫羽翼一般微动,紧张而专注。

心似乎被什么微微拂过。

这时,只听“咔哒”一声脆响,铜锁被打开。初华眉头一展,正要将镣铐除下,外面忽而传来脚步声和人声,“……怎么回事!”

“莫非……有人来了?!”

二人皆是一惊。

“快把链子锁回去,”元煜急道,抬抬下巴,“到那角落的禾草堆躲起来。”

初华道:“不怕,我有……”

“快去!”

初华无奈,只得跑过去,躲在草堆的阴影里。

元煜确认她藏好了,忙移步站在石室中间,用身体挡住那草堆。

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未几,一群人走进了石室。初华偷偷瞥过去,当前者,她今日在殿上见过,正是那个指朔北王是刺客的廷尉。再看向他身后的几个军士,有人拿着刀,有人提着硕大的食盒,还有人捧着酒罐。

初华暗自掏出雾丸和迷魂散,打算一有机会就使出去。可就在此时,她听到一个欣喜的声音:“殿下!”

徐衡穿着军士的衣服,放下食盒,朝元煜跑过来。

身后,廷尉被人用刀抵着后背,面如死灰。

初华讶然,元煜露出微笑。

“还上了镣铐!”徐衡骂一声,对军士道,“快去寻钥匙!”

“不必。”元煜道,看向身后,“钥匙在此。”

徐衡等人看到初华走出来,满面诧异:“这是……?”

初华没有答话,事不宜迟,她立刻开了元煜的镣铐。

“外面都换成了我们的人,”徐衡一边将镣铐拿开,一边道,“亲卫都按殿下的部署,集结完毕。”

初华在旁边听着,心中暗自咋舌。亲卫……原来不用自己来救,他也逃得出去么……

再看向那廷尉和食盒酒罐等物,初华忽然明白过来,方才听到那些军士说,皇帝今夜就会杀了朔北王,这架势,说不定就是来送他上路的!

还真是……这算什么亲兄弟!初华腹诽。

军士将廷尉堵上嘴,将牢房们锁上,一行人快速离开。到了外面,只见已有许多人马,元煜正要过去,忽而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初华。

“快回去。”他低低道。

初华也知道接下来不是自己能帮的了,她看看元煜,也知道这一别,大概从此再不会见面。

“你……保重。”她不擅长说什么温馨话,搜肠刮肚,找到这两个字。

元煜看着她,笑了笑,颔首。

“回去吧。”他轻声道。

初华有一瞬的愣神,片刻,“嗯”一声,转身走开。跑进树林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望去,元煜还立在那里,未几,翻身上马。

步子有些轻飘飘的,像踏着风。

方才的声音似乎仍在耳边徘徊,初华恍然又想起许久之前,那个少年把她从马上放下来的时候,笑容浸润着阳光。

他说,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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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糕

皇帝派廷尉夜里结果元煜,没想到,等到内侍来报,却是元煜出逃的消息。

“禁军何在!”他大怒,“立刻追!”

话音未落,却又传来了曹瓘的急报。元煜驻扎在十五里外的两千亲卫,竟悄然无影。

“曹将军说,他们掘了地道,冲入营中时,已空无一人……”来报的军士大气不敢出。

“砰”一声,玉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废物!”皇帝暴跳如雷,从内侍手中拿过宝剑,急急奔了出去。

兵马火速调集,元煜只有两千余人,且大部分不在太和苑内,皇帝估算着,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突破重重包围。可消息传来,元煜的侍卫,竟劫了廷尉和手下,换上衣服和武器,拿着廷尉的令牌,堂而皇之地出了太和苑,与逃出的从人会合。

皇帝气急败坏,立刻领着禁军追击。元煜的人马,步卒占多数,不及皇帝的骑兵快,终于,在离太和苑数十里的河边,皇帝追上了元煜。

前有大河,后有追兵,元煜停了下来。

他看向来路,皇帝的人马气势汹汹,火把光延绵一片。

“反贼萧元煜!尔等已无路可走,还不速速投降!”曹瓘大喝道。

元煜望着坐在御驾上的皇帝,没有说话。

突然,鼓声如雷,骤然而起。

曹瓘大惊,看向前方,却见黑夜里,河上突然亮起连天的火光,待得看清,却见原来停泊着几十艘大船。熊熊的火光映着最近一艘船上的旗帜,玄武在风中盘踞狰狞。

兵船!这是京畿腹地,竟有朔北王的兵船!

曹瓘正当错愕,还没想清楚这些兵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突然,鼓声一变,箭矢如蝗,如大雨般从天而降。

“后撤!后撤!护驾!”曹瓘神色大变,即刻喊道。

禁军久居京城,多年无征战,何时遇过真正的杀戮场面,登时人惊马嘶,纷纷后撤。

皇帝始料未及,气得面色铁青,拔出剑来指着河岸喝道:“他们人不及我等众多!谁人擒杀朔北王,封万户侯!”

话才出口,急报传来。

“陛下!”使者道,“甘泉令急报,朔北二十万兵马进逼甘泉!”

皇帝神色剧变,目瞪口呆。再看向元煜,黑夜里,他端坐在马上,看不清面容,却岿然不动。

甘泉乃京畿门户,如果生变,二十万兵马长驱直入,京畿不保。

箭雨不再落下,皇帝手中拿着剑,僵在半空,没有再挥起来。

“陛下……”曹瓘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

皇帝神色不定,好一会,咬牙道:“撤!”

曹瓘如获大赦,忙鸣金收兵,原路返回。

“他们真撤了!”徐衡望着那些潮水般退去的火光,绷紧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那是,我们殿下可是大名鼎鼎的朔北王!”田彬笑道,拍拍徐衡的肩头,“听说你两日内买回了三十艘大船,辛苦辛苦!”

徐衡“嘿嘿”地笑:“不辛苦不辛苦,多亏了殿下大方破财,还有事先潜入的八百弓弩手……”

“所有人上船,撤。”他们话没说完,元煜已经从马上下来,淡淡道,“田彬,文钦接应的人到了么?”

“到了。”田彬道,“就在甘泉。”

元煜颔首:“事不宜迟,连夜往甘泉,车马辎重,一律丢弃。”

徐衡应下,不再耽误,立刻召集众军士登船离开。河上映着船队的火光,如同白昼。元煜立在船首回望,京城的一切,沉默无声,渐渐抛在身后。

元煜凝视片刻,道:“徐衡。”

徐衡听到他的声音,忙走过来:“殿下。”

元煜回头看他,目中映着点点火光:“我让你去打听的事,打听了么?”

*****

朔北王逃跑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日,皇帝下令,以诬告之罪,将供认朔北王指使掌灯内侍处死,廷尉失察,一并革职,押入大牢。同时,对外宣称北边有战事,朔北王奉命抗敌,连夜离京。

“不这么说还能如何。”暮珠一副洞悉的神色,道,“朔北王跑都跑了,放虎归山,皇帝要是跟他决裂,那可一点好处都没有。”

“这样啊。”初华给将军喂着碎肉,语气轻松。没想到昨晚自己离开之后,朔北王还跟皇帝遭遇了一场。

他真的很厉害,什么也难不倒。心里暗暗道,又想起分别时,朔北王看着她的微笑。出神片刻,初华眨眨眼,管他,反正与自己无关了。

“可是丞相那边怎么办呢。”暮珠叹口气,继续愁眉苦脸,“他今日就要过来呢。”

初华被提醒,这才想起来,冯暨昨日派人传话,说王太后病了,今日要过来与她去向太皇太后辞行,明日就回国。

她觉得冯暨的脸色大概会比昨日的侯夫人还要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