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他看了看天空。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转过了身。
她想,他可能要走了。
看样子,他真的要走了。
他真的不是百里行暮。
他走这一趟就是告诉她这一点:百里行暮死了,世界上没有这个人了,或许,你再也不要缠着我了?
她还是鼓起了勇气:“百里行暮虽然死了,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本不想回答,却还是听着。
“一个人的本质,是他的肉体还是他的灵魂?”
他不假思索:“当然是灵魂!灵魂无可取代,而肉体随时可以被取代。只要灵魂存在这个人永远存在,跟肉体其实没任何关系。”
换而言之,肉体就好比灵魂的一个房子而已。
一个人住在一座房子里时,这房子是他的家。
可若是这房子烂了坏了,他随时可以换一座新的房子,搬一个家,而他还是同样的一个人。
房子,本质上和他没多大关系。
“你以前告诉我,说大神们每到一段时间便会更换载体,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就像死去的人类,肉体死去,灵魂还在,灵魂会改变一种寄生方式而已,是不是?”
“基本上是这样。”
“一个人,是不是只要意识或者说灵魂不死,他本质上就还活着?”
就好比一个人,他活着的绝对不是手和脚,也绝不是单独的五脏六腑,事实上,手去掉了,脚换上了假肢,或者换了肝肾,换了心脏,那都是同一个人,那个人依旧活着——因为控制他整个神经中枢的大脑还活着。
只要大脑活着,本质上这个人就永远活着。
所以,人类才热衷于私下里研究换头术。
“你说有人盗取了联盟的数据库,复制了一个假的百里行暮,但是,他的脑电波和意识,全部都是承继于你,跟你的想法和行为一模一样,对不对?”
“无论他是生是死,只要你一出来,你立即就会承袭他全部的想法,也就是说,他所有经历过的脑电波会全部被你占领,是不是?”
“不是被我占领!是因为那些意识本来就是我的!我一现身,意识就必须回归我的本体!所以,我一出现,他就必须死掉,就算不死,他也只能成为毫无意识的白痴。就像是一个已经没用的模型,模型,懂吗?”
第738章 真相渐露5
当然,那些游弋的脑电波也并不是立即就会回归他的身体,而是当他调查了联盟的数据库之后,发现了问题,有意识的收集,才把自己散溢的脑电波全部收回来——包括百里行暮在过去的七十万年的所有举动。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和百里行暮一样爱上她,更能重复百里行暮所跟她有过的所有甜蜜往事了。因为,那些所有的意识已经自动储存在他的脑海里了。
本质上,那是他自己的经历了。
“可是,百里行暮在活动时,本质上是你在活动对不对?毕竟,一直是你的脑电波在活动。只是你的脑电波安装在了一个别的模型身上而已……”
“那么,你和百里行暮有什么区别?”
他怔住了。
她很固执:“你和百里行暮到底有什么区别?”
他居然答不上来。
“无非就是一个模型的脑电波回归了本体而已。你还是你,所有的想法都出于你,回归你。就算有一万个这样的模型,最后还是会回归你,还是你本人,对不对?”
半晌,他才勉强道:“这……如果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比如我在弱水的时候,复制了这样一个假人,那就很危险了,因为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可是,就算是复制出来的假人也是你的想法,他根本没有听从复制者的指挥,甚至没有干任何坏事,也没有得到任何命令……在我看来,百里行暮从未受到任何人的操控……也或许是他们根本操控不了他……”
在他的记忆里,的确没有任何被人操控的痕迹。
也没有任何人企图对百里行暮下过什么命令。
甚至没有任何操控这一切的消息出现。
他忽然很震惊。
正因此,才分外震惊。
要么,这个操控者并不存在,要么,这个操控者就强大得令人不可思议,居然连脑电波都能彻底修改,挥发自如——那根本不是青元夫人能办到的。就算她是掌握不死药的第一神族,也办不到这一点。
如果不是她,其背后力量岂不更让人不安?
可是,凫风初蕾不明白他为何震惊,也不知道。
她只是按照人类所能理解的程度,迷惑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你却告诉我,你不是百里行暮?你不就是百里行暮吗?你和他不就是同一个人吗?难道不是你在弱水的时候睡着了,做了个梦而已吗?”
他也糊涂了。
莫非真的是弱水昏迷时,一场梦?
游离的灵魂跑出来,以少年时代的姓名游历江湖,企图把一切未能完成的梦想全部完成?把以前从未经历的路程全部走完?
三万年古蜀国经历,一万年的棺材埋葬,如何在不周山之巅怒吼于七十万年的失败和挫折……为什么都清晰如自己胸口蓬勃爆发的全部情绪?
他微微不安。
他的声音十分勉强:“不……其实也不是这样……百里行暮真的早就死了……我不是他……我根本不可能是他……”
“就因为你想离去,所以你不承认自己是百里行暮!就因为你原本就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所以你不承认……”
承认了,势必就要背负负心薄情的名声。
承认了,对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
毕竟,她现在快变成人脸蜘蛛,什么灵药都解救不了了。
活下去的,已经不再可能是一个美艳如花的少女,只可能是那三个怪物似的人脸蜘蛛。
谁愿意和这样的怪物为伍?
或者,因为你要和青元夫人成亲,所以你故意不承认。
她也很愤怒,但是,她没这么说。
她只是笑起来:“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一点……承认自己是百里行暮,对你其实一点好处也没有……承认这一点,只会对我一个人有好处。可是,你何必在乎对我有没有好处呢?根本不值得,不是吗?”
承认了,又怎能迎娶青元夫人?——当然,他根本不必在乎她的看法,可至少有点麻烦。
相反,直接不承认这一点,才是最洒脱的。
心无旁骛,潇潇洒洒迎娶宇宙第一美人,和第一神族联姻,没准他就是下一任的中央天帝了。
承认自己是百里行暮有何用处?
和她凫风初蕾一起站在全世界的对立面?和全世界为伍?
然后,能得到什么呢?
得到一个可怕的人脸蜘蛛?
想通了这一点,原本一切的疑惑不解全部迎刃而解。
她微笑着挥挥手:“你走吧。”
他没有走。
她还是很平静:“白衣天尊,你走吧,事情都说清楚了,以后,我们不用再见面了”。
他忽然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眼看,他已经走出一丈来远。
可是,他又停下脚步。
他慢慢转身,回头看着她。
她还是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月色下,他的雪白长袍一尘不染。
但凡他走过的地方,所有的尘土自动退避。
就像第一眼初相见。
比当年在周山亲自埋葬他的时候更加绝望。
那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世界在你面前颠覆——爱而不得和根本不被人所爱,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
他有点犹豫了。
他试探性地:“初蕾……”
他忽然走回来一步,小心翼翼:“初蕾……”
她忽然冲过去。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死死抱住他。
忽然想,就这么抱着吧,永远也不要松开了,再也不要松开了。
我和那个人,为什么一直行走在告别的路上?
为什么每一次短暂的相逢之后便是长久的告别?
这一次告别之后,是不是就真的是永别了?
她死死搂住他。
那一刻,她提前变成了人脸蜘蛛,用了天罗地网将他网住。
许久之后,他才低下头,看了看她紧紧缠绕自己的双手,叹道:“初蕾,别这样……我真的不是百里行暮……你爱的那个男人,其实早就死了,我不能一直欺骗你……”
死了就死了呗,免得他活着看到自己变成人脸蜘蛛的可怕样子。
“初蕾……我……我真的不是你爱的那个人……也许……也许……我们根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吧……我也没法说法自己,我真的就是那个冒牌货百里行暮……我……你理解这种感受吗?”
她不理解。
她一点也不理解。
她只是看到一个长得和百里行暮一模一样,所思所想也和百里行暮一模一样的人,唯一的区别是——他不像百里行暮那么爱她。
他随时会离去,并且毫不在乎会不会再次相见。
他长叹:“初蕾,放手吧。放手吧,以后,忘了百里行暮,彻底忘了他,也忘了我……也许,我们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
去弱水之后,自然是永远不再相见了。
就算他还有出来的那一天,可是,她一介凡人,哪里还有活着相遇的时候?
无数次的轮回辗转,也注定不再相逢了。
“初蕾,忘了我!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忘掉。”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
其实,天已经黑了很久很久了。
她只是感觉不到。
就如她一直分不清楚这一幕到底是真的还是梦里,就像这时间到底是凝固还是游走。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拥抱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无边无际的月色笼罩大地。
唯有在黑色里,她才会这么大胆,这么出格,这么无所顾忌,这么肆无忌惮。
她根本不管不顾。
她抱着他,就是不放。
不许走。
再也不许走了。
明明一模一样的人,你告诉我你是另外一个人。
她死死抱住他,不但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更紧更紧了。
黑暗中,他的蓝色头发都变得火红了。
火一般的热烈奔放。
火一般的充满了诱惑和缠绵。
火一般的剧烈,慢慢地令空气升温,他察觉有些不妙,便企图唤醒她。
“初蕾……别这样……”
他强行掰开她的手,可察觉到她的反抗,却又放小了力气,长叹一声,有些惆怅:“初蕾……别这样吧……百里行暮真的已经死了……那是个假人,一个假人而已……今后,你也别再惦记他了……就算我……唉,我本来一直不想告诉你,可是,我也不能骗你,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她不问为什么。
他只能自己说下去:“也许,我会重返弱水。进去之后,就再也不会出来了……初蕾,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再见面了……”
所有的热烈一瞬间就被冰封了。
原来,这才是今天他出现的最重要的目的!
根本不是为了论证百里行暮的真假,也根本不是为了关心她是否要成为一个人脸蜘蛛,而是为了来告别?
“百里行暮死了,他已经成为过去。不过,初蕾,你不用担心,你所害怕的一切都不会到来!就算我离开了,你所担心的一切也不会发生。你放心吧,我走之前一定会为你拿到解药……”
她忽然松开了手。
她主动松开。
她跌坐地上,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膝盖上。
她的气息已经不那么稳定了:“走吧……你走吧……”
她忽然厉声道:“你走吧……再也不许出现在我面前了……”
第739章 合二为一1
她的头彻底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了。
他迟疑一下,慢慢伸出手,放在她的头上。
“走……快走……我说了你不许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许……你听到了吗?不许!”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他毫不犹豫,一下就将她抱住。
她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她无可遏制地哭起来,泪如雨下。
这个人,这人。
他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出现?
谁让他出现了?
谁让他来找自己了?
就算死了,那就死了好了,可反反复复的纠缠自己是什么意思?纠缠了又不承认,又是什么意思?
她拼命想推开他:“别再找我了……你走,你走吧……你都要和别的女人成亲了,你还找我干什么?我是生是死跟你有何关系?谁要你管了?你走,你快走……永远都不许跟我见面了……我不想见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反正你也不是百里行暮……反正他已经死了……”
既然他已经死了,既然你也不是他,你何必还苦苦纠缠?
“你走!你走!永远也不许再出现在我面前……”
整个世界仿佛崩塌了似的。
她已经失去了再往前走下去,哪怕是走一步的本领。
因为爱一个人,所以,被害成这样。
可是,直到现在,他还在否认,他还在逃避,他还在不断重复:我根本不是那个人,我根本不是。凫风初蕾,你连你自己到底爱的是谁都不知道……
是的,自己是傻瓜,一个天大的傻瓜。
当初就不该呆在九黎,不该接受他任何的好处,甚至根本不该认识他。
她急于推开他,可是,他的拥抱更紧。
她愤怒得出奇。
不是那个人,你何必做那个人的事情?
你们这些大神都这么厚颜无耻吗?
她的眼泪已经在他胸口擦干了,她的声音冷淡得出奇:“天尊,放手吧,以后,我们再不相干了,你已经和别的女人成亲了,我也成亲了,你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你没有成亲!你没有和任何人成亲!你根本没有完成亲事!”
她猛地推他一下:“都怪你!”
“初蕾,你记住,你永远不许和任何别的男人成亲……”
她怒不可遏:“你可以和别的女人成亲,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滚开……滚……”
“我也没有成亲!我没有和任何别的女人成亲!我也不可能和别的女人成亲……我是要重返弱水,而不是和任何女人成亲……”
她这才惊呆了。
她主动忽略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她忘了推搡他,一只放在他胸口的手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他也凝视着她。
月色下,她脸上泪痕依旧,明亮的双眼就像水洗之后的夜空,蒙蒙地,却要发出熠熠的光辉来。
他忽然感觉很热,一种莫名其妙的燥热,一种无数次想要赶跑,克制,却不请自来的燥热。
他觉得不对劲,他觉得这温度升得太快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放开她,马上放开,马上说声再见转身就走,可不知怎地,双臂却将她抱得更紧更紧,说的话,也和告别之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初蕾……初蕾……我永远也不会和别的女人成亲,我早就和青元夫人解除婚约了……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我想念你……我一直想念你……我想在走之前,再见你一面,为你安排好一切……”
想念得连冰冷的共工星体号也压抑不了一颗躁动的心。
连弱水飞度也无法压抑的狂躁。
他的嘴唇忽然被封闭了。
下一刻,他再也无法开口,甚至无法呼吸。
他骇然望着她。
她却癫狂将他封堵。
她死死吻住他的嘴唇。
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夜空中的月色仿佛变成了火红的太阳,几万度的高温瞬间将他融化了似的。
他竟然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就被她猛地扑倒在地。
青草很柔软。
青草就像丝绒似的。
可这世界上再好的青草再好的丝绒也比不上她柔软的肌肤。
比鸽子的绒毛更加细软,比春天的第一缕风更加香甜,比全世界的鲜花加起来更加芬芳浓郁。
他满嘴全是她的香甜气息。
她很主动。
一切都是她在主动。
所以,他根本只能接受,没有任何抗拒的力量。
亲吻,更密集更猛烈。
被动的接受却带来生命里从未有过的热烈体验。
他不由得反手抱住她。
下一刻,他已经反客为主了。
他雪白的袍子张开,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黑暗屋顶,将整个天空全部遮蔽了。
她躺在他身下。
她微微闭着眼睛。
她死死抱住他的脖子防止他的离去。
当他俯身下去的时候,有片刻的清醒,试探性地:“初蕾……初蕾……是我……是我……”
是我,不是百里行暮。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
他稍一迟疑,嘴唇再次被封堵了。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理智也跟着她已经沉入了这黑暗的天空。
可是,他终究技高一筹,他还在企图最后唤醒她:“初蕾……初蕾……你看清楚了吗?真的看清楚了吗……也许,你会后悔的……”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我凭什么要后悔?
我根本不可能后悔!
就算后悔也是你自己。
她不答,她只是双手环绕,彻彻底底将他抱住,用了全部的力气将他拉向自己。
火红的蜀锦王服,随风而去。
夜色下,那是玉一般的洁白,莹润。
她很自然地贴着他,缠绕他,无数次梦中情形一般。
很早很早她就想这么做了。
在西北的大沙漠里,在周山之巅,无数次,她都这样想象过。
可是,一直不能得偿所愿。
以至于以后好些年的时光,无数的漫漫长夜,苦苦的煎熬,总是春梦加身,可一朝醒来,却只剩下残余的泪痕。
此刻,她也觉得自己在梦里。
每当在梦里的时候就不用再忌惮了。
清醒的时候处处压抑,难道梦中还必须装模作样吗?
她环绕他的脖子,无比亲昵,无比大胆,无比的热烈,奔放得就像是她内心深处无数次真实想要这么做一样。
整个地球上的荷尔蒙,全部被点燃了。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彻底失控了。
他的理智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臂膀将她一拥入怀。
下一刻,他已经牢牢地和她结合在一起。
脑海中,似有电闪雷鸣。
整个天空,被霹雳炸碎。
时间,已经成了一种虚无的存在,一种碎片般的多余,一种无法用言辞来衡量的无休止的运动。
他颤栗得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