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垂头丧气地蹲在她旁边,也不敢安慰她。

它怕自己一开口,她先崩溃了。

可是,它不得不开口:“少主……”

她再次跳起来。

委蛇眼睁睁地看着她冲到巨大的坟包面前,双手死命地拉扯青草、落叶,挖掘已经逐渐坚硬的泥土,碎石……

它惊呆了:“少主……少主……你这是干什么?”

她厉声道:“我要看看百里行暮到底死没有死,我看看他到底腐烂没有……委蛇,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看到他,就是这样,他在坟墓里躺了一万年也没有死,也许,这一次,他也没死……他一定是装死,真的……你不信,你等我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委蛇几乎快哭出来了。

这怎么一样?

上次,是刚刚经过,坟包便轰然中开。

这一次,坟墓可一点动静也没有啊。

就连它这条蛇,也知道里面全是死亡之气——而且,亲手埋葬,怎能有假?

可是,凫风初蕾却一意孤行,双手胡乱挖掘,胡乱扒拉,很快,地上便多了一堆青草、草皮、各种的枯枝败叶。

可能是这周山之上的泥土特别坚固,生长的青草又将他们彻底固定,她纵然力气不小,一时三刻,哪里能将那么巨大的坟包扒拉开?

十指,很快鲜血淋漓。

委蛇扑上去,蛇尾缠住她,“少主……少主……你醒醒吧……醒醒吧……怎能这样惊扰百里大人?你不要这样啊……”

她猛地跌坐在地,瞪大眼睛。

鲜血,从十指上滴滴落下。

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她只是不甘心地四处打量,四处寻找:“是谁偷走了我的玉瓶?是谁?是谁?百里行暮,你连这一点小小的信物也不再留给我了吗?”

忽然一拳砸下去,一颗小树应声碎裂。

“百里行暮,你给我听着,无论你死没死,烂没烂,以后我都不再来看你了……真的,我发誓再也不来看你了……百里行暮,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一阵风来,云阳树精听得远远的半山腰随风出来隐隐的哭泣,好像一个人压抑了自己满腹的痛苦和心事,肝肠寸断。

随即,那隐隐的恸哭转为了惨烈的哀嚎:“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知道吗……我恨死你了……”

声声泣血。

一棵树,都被感染了悲哀。

他哀叹不已:“可怜的人类,难道不知道眼泪是最伤心伤肺的武器吗?一个人若是伤了心,便老得快!何苦呢!何苦呢!与其惦记一个让自己哭泣的男人,何不另外寻找一个让自己欢笑的男人?”

过了巍巍秦岭,汶山、岷山渐次映入眼帘。

满眼的绿,重新复苏。

巨大的干旱,到此为止。

凫风初蕾心底却并无半点喜悦,还是忧心忡忡,她不知道金沙王城的洪水到底有没有褪干净。

近乡情怯。

越是靠近,越是忐忑。

直到飞行器盘旋在金沙王城上空。

她只看一眼,便惊呆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不是绿——而是红,热烈如火,层次分明的各种红——粉红、玫红、朱红……不一而足的红色,热烈得就像是三月姑娘脸上的胭脂。

竟然是连绵起伏的芙蓉花,在暖春里,开得争奇斗艳,香飘十里。

然后,才是高大的刺桐树。

经历了一个寒冬的洗礼,常绿的刺桐全部换上了新装,可一串串刺猬般的红花却开得更红更艳,加上千丝万缕的海棠,竟然让整个金沙王城,彻彻底底变成了一片翠绿。

那场大洪水,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第295章 金沙王城1

飞行器盘旋上空,凫风初蕾竟然久久不敢降落,如在梦里。

委蛇也连连惊呼:“天啦,天啦,一定是百里大人的功劳……一定是!百里大人奔走那么久,一定是他为了洪水退却,做了极大的努力。呵,要知道他们共工一族曾经号称水神,在他的后人里出了什么治水厉害的人物……”

飞行器,缓缓降落在城外的青草地上。

刚一坠地,便砰的一声。

飞行器,无端端的翻转,两扇羽翼被彻底撞断。

凫风初蕾和委蛇都惊得目瞪口呆。

好半晌,委蛇才惨叫:“天啦,我们的飞行器彻底坏了……彻底坏了……”

凫风初蕾走过去,看得清清楚楚。

两扇羽翼就像被利刃齐齐斩断,从中间扩散,彻底碎裂。

再也没有任何修复的可能。

飞行器,彻底报废了。

她回头,看了看茫茫的来时路。

周山,距离金沙王城已经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要想再去周山,凭借任何人力畜力,都已经不太可能。

明明伤心欲绝,却哭不出来。

她只是麻木地拍了拍飞行器的残骸,又拍了拍小孩子一般快哭起来的委蛇,沉声道:“坏了就坏了吧。至少,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委蛇这才抬起双头,看向前面。

前面,便是暌违已久的金沙王城。

芳草萋萋,徒步而行。

很长的一段路,只如一段长长的旅行。

记忆中的风景,分毫不差。

心情,却已经彻底改变。

再往前,林木森森,夹花生树。

浣花古道两旁密密匝匝开满了红色野蔷薇,竟把两岸的木芙蓉生生比了下去。

河里,有绿绿清水,融融水草,将夕阳的柔波交织成一片潋滟的景致。

蛇尾席卷,荷叶编织的临时杯子送上来一大捧清水。

它喝一口,连声长叹:“好甜,好甜!还是浣花溪的水最最甜蜜。少主,你尝尝……”

凫风初蕾接过荷叶杯子。

清水入喉,清凉彻骨。

委蛇说得对,那是记忆中的味道。

千山万水,没有一个地方的水,比得上这里的甘甜。

麻木悲哀的心,获得了小小的安慰。

她的脸上,慢慢有了笑容。

是的,回金沙王城才是最好的选择。

继续往前,木芙蓉盛开得越来越鲜艳。

路边春草很深,有灰色的野兔嗖地一声窜过去。

沿途,没有行人。

一个人也没有。

凫风初蕾依稀只记得当年从湔山小鱼洞漫卷而来的大暴雨,却在仓促之中并未降临金沙细看,便顾着逃命去了。

可是,那场大洪水也罢,或者大暴雨也罢,千真万确让人民很久不敢归家。

直到临近城门。

凫风初蕾才抬起头。

金碧辉煌的城门,依旧空无一人。

就连城门正中的那颗巨大的红宝石也寂寞地在夕阳中散发出淡淡的光彩,千年万年,奢华高贵地站在那里。

城头也爬满了野蔷薇,拳头大小的红花开得鳞次栉比,密密匝匝,鲜艳夺目,仿佛要用一大片的红色花海彻底将整个金沙王城霸占。

凫风初蕾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蔷薇花。

记忆中都没有。

那是这一年才生长起来的野花。

它们肆无忌惮地将昔日高不可攀的金色城墙牢牢占据,一副主人的姿态,舍我其谁。

凫风初蕾停下脚步,心想,这红蔷薇,竟然远远胜过红宝石的气势。

毕竟,什么样的宝石,都比不上热烈盛放的生命。

贴身珍藏的金箔,不经意地撞击了一下心口。

她伸出手,放在跳动的地方,心跳,慢慢地平息下来。

她忽然很平静。

就如一个远归的人,终于到家了。

委蛇奔上去,推城门。

城门一动不动。

委蛇加了力度,城门还是一动不动。

它笑:“这可难不倒我!”

城墙虽然有三丈多高,可是,四围都是空荡荡的。

飞度,易如反掌。

委蛇干脆跃起来,三五丈粗的蟒蛇之躯,打算从墙头直接飞进去。

可是,它庞大的身躯刚刚飞到城墙上空,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反弹回来。

无形之中,竟然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它大叫:“好邪门,这城墙上头明明空荡荡的,居然进不去。”

凫风初蕾却微微一笑,举起了手中的金杖。

金杖的八只飞鸟,刚好对准城门的阳光。

沉重地轰隆声后,城门訇然中开。

委蛇大叫:“老鱼凫王好生了不起,居然提前封印了城门。呵,他一定是防着被外人洗劫,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所以,大费等人才会空手而归。

高阳帝,毕竟就是高阳帝。

纵然遭人暗算,也没可能真正一败涂地。

这世界上,除了凫风初蕾,根本就没人可以再擅自进入金沙王城——哪怕它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城门里面,一条长长的青砖古路。

能容纳八辆马车的宽阔道路上铺着厚厚的青砖。

两旁,则是四季常青的芙蓉古树。

有风吹来,花瓣徐徐地落了凫风初蕾满头满脸。

她抬起头,从发梢里摸下一片花瓣,拿在手里,看到花瓣上已经有了淡淡凋零的痕迹。

无论多美的花,凋残便是它们唯一的宿命。

凫风初蕾心内凄怆,踌躇不前。

应怜屐齿印苍苔,当年蜀中女子踩着高高的木屐,一路前行,一路从木屐里洒下芙蓉花瓣的香艳往事,已经彻底随风。

青砖古道上,全是青苔。

凫风初蕾一路前行,脚步很轻,恍怕惊醒了此地的亡魂。

直到走出好远,直到看到巍巍然的金沙王宫,才惊醒过来:此地早已没有亡魂。

所有的亡魂,已被彻底封存在湔山小鱼洞里。

金沙王城,只是一座空城。

沿途,大街小巷,店铺林立,酒旗如风。

巧手绣娘们的蜀绣招牌鲜活如初,来不及收拾的货物还在货架上展览。甚至一家牛肉面店铺外面,还摆着几张桌子,桌子上还有几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只是,不再有任何活物。

潮水褪去后,它保持了原貌,树木、花草,就像凝固的时钟,在某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懒洋洋地伸展。

凫风初蕾的脚步,慢慢停在王宫门口。

王宫正门口的铜像马车,已经绿锈斑斑。

委蛇奔过去,打开了王宫的大门。

金碧辉煌的大殿,空荡荡的。

阳光从正殿的琉璃瓦垂照下来,刚好落在正中的金色王椅上面。

“少主,你看,一切都保存完好。”

凫风初蕾慢慢走过去,在王椅上坐下。

下面,是大片白玉铺就的朝堂,盛世之时,老鱼凫王就坐在这把王椅上面,接受台下文武大臣们的山呼万岁。

可现在,她孤零零地坐在王椅上,只看到在太阳光圈里舞蹈的七色尘土。

委蛇独立于台下,双头摇动,一本正经:“参见小鱼凫王。”

她没有笑,也肃然:“委蛇,我已经只有你一个臣民了。”

“少主切勿灰心,厚普为启王子护送粮草之后,会率领商队尽快赶回。只等少主登基的消息一传开,古蜀遗民也会潮水般涌回。”

局面,比自己想象中更好。

以前,她还以为自己回来时会一脚踩在水里呢。

委蛇又低声道:“唉,要是百里大人能随我们回来,那该多好?”

她内心战栗,但觉座下的王椅冰冷如铁。

五月初五。

夕阳,将王城里最大的一条后街彻底染红。

这条街上,没有任何红花绿树,只有一望无际的青草蔓延,最高者,有一人多深,里面夹杂着不知名的青蒿、紫苏,还有大片大片已经枯黄的野草。

草丛里,有扑簌簌的声音,细看,却没有任何活物。

这里,除了杂草,花不再开,鸟不再飞。

只有尽头,一株巨大的树木。

树干很粗,枝桠很多,但是,树上没有一片叶子。

这不是落叶的季节,可这棵树光秃秃的,偏偏树干枝桠全是翠绿。

直到走近,才发现居然是一颗全青铜的树木,就这么冷冷地伫立在世界的尽头一般。

蛇尾摇摆,屏住呼吸,竟然有些胆怯。

凫风初蕾也一言不发,只是抬头看了看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缕余辉的夕阳。

夕阳的余辉,照射在翠绿的青铜树上面,那青铜树居然在自动膨胀,枝桠和枝干,层层蔓延,扩展,好像另一个世界在此诞生。

夜色,彻底降临。

青铜树干,裂开一道口子。

一人一蛇鱼贯而入,回头,青铜树已经无影无踪。

杂草丛生处,赫然有了粼粼灯火。

灯火明亮处,没有人,只有两把明晃晃的鬼头大刀,面无表情地巡视着空无一人的偌大草丛。

粼火,隐隐交织成一扇门的形状。

凫风初蕾小心翼翼靠近,委蛇也隐匿在草丛之中。

一片乌云恰好遮住了月色,七八个黑衣人走向磷火门口。

鬼头大刀挡路,黑衣人停下,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大块明晃晃的金子。

在交接的一刹那,黑衣人们都脱下了帽子,委蛇看得分明,几乎尖叫起来,这些黑衣人竟然都没有头颅,全是鬼魂。

他们脖子上的伤痕还很新,很显然才死去不久。

黄金隐匿在鬼头大刀的锋芒之下,七八个无头鬼鱼贯而入。

凫风初蕾隐匿在草丛里,也大气不敢出。

直到乌云散去,月色重现。

那七八个无头鬼又出来了——这一次,他们空荡荡的脖子上,全部有了上好的头颅,虽然听不见声音,可是,看神情,他们分明谈笑风生,十分得意。

第296章 金沙王城2

走过鬼王大刀镇守的火门时,有两个还回头看了看,显是意犹未尽。

一个个喜气洋洋,大摇大摆而去。

给了钱,竟连鬼魂也可以买到头颅。

凫风初蕾也不算是胆小之人,却也惊得面无人色。

半晌,她才再次把目光落到两把鬼头大刀镇守的磷火门上,分明有两个大字:鬼市。

鬼市,顾名思义,便是鬼魂们出没交易的地方。

可是,凫风初蕾知道,在这里来去的,当然不止是鬼魂,许多神通广大的人物以前也经常在此出没。

鬼市,在鱼凫国已经有了几万年历史,而且曾经辉煌了很长一段时间。

据说,整个地球上,别的任何地方都不敢出现的东西,这里统统都有,统统都可以交易,在漫长的岁月里,那是地球上最牛比的黑市交易中心。

但是,凫风初蕾只知大名,却从未踏足。

直到此刻。

她想,自己无论如何必须得走一趟。

一片乌云再次袭来,她顺手拉了金色面具佩戴面上,委蛇也摘下朱冠,遮掩蛇头。

鬼头大刀拦住了去路。

没有任何人操纵,两把大刀在半空中却威力无穷,任何人胆敢擅闯,定斩不饶。

磷火闪烁出唯有她才能看到的两个字:“信物!”

然后才是“定金”!

能进入鬼市者,第一要素是你手里必须有宝物,如果两手空空,或者宝物不够级别,就根本没有进去的资格。

其次,你还必须支付大量的金子。

就算你只进去看一看,什么也不买,在每个摊位前面,你也必须支付一笔高昂的定金。

凫风初蕾金杖一横,随手掷出一块金锭。

那是一个重达一百两的金锭,没怎么打磨,表面十分粗粝,可黄金的光芒却难以遮挡。

这一百两金锭,只是门票钱而已。

鬼头大刀立即闪开,让出一条路来。

凫风初蕾大步走进去。

月色下,弯弯曲曲的道路两旁,影影绰绰的磷火忽明忽暗。

更有珠宝闪烁,光芒四射。

每个摊贩面前,都摆着各种各样的珍奇宝物。

所有人影都佩戴面具,清一色的黑衣黑衫。

步履匆匆,却毫无声息,连番交易,却没有言语。

凫风初蕾惊奇地发现,这里不但有西域的夜明珠、更有大夏国库里失窃的各种宝物,比如尧帝的玉玺、舜帝的权杖甚至大禹王王冠上的一颗明珠。

还有大夏浇铸的各种铜鼎,其中一只国鼎上面已经满是绿色锈迹,成了古老的青铜——居然是黄帝在首阳山时炼制的铜器。

国之重器,无论在哪里贩卖都是死罪。

可是,这些珍宝却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

一路前行,还看到蚩尤当年的战斧战袍,另有一个大鼎,上面标明是东皇钟。

一棵巨大的树上,悬挂了各种各样的龙牙、象牙。

然后,她看到一个庞然大物。

若是之前,她一定会大大惊奇,可是,现在看到这庞然大物,却觉得十分意外:因为,那是一艘早已报废的太空战斗机。

她也只是在周山的武器库才见到过。

百里行暮说,这种战斗型维马纳在超光速维马纳出现之后,已经成了古老而笨重的东西,形如废铁。可是,这里居然有一艘。

她疾步奔过去。

磷火边,一个戴着黑无常帽子的高大人影。

磷火闪烁出一行字:一万两黄金。

一万两黄金!

这玩意居然需要一万两黄金。

她当然不打算买,她只是想问问这个黑无常装扮之人: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艘维马纳?

仔细一看,维马纳已经十分破旧,上面遍布灰尘,很显然是陈放了上万年的东西。

但是,她刚一靠近,磷火便再现:非买勿问!

这鬼火,竟然完全洞察人心。

她退开,继续前行。

一眼望去,只见这鬼市连绵起伏,也不知道是山崖中还是地底下,到处是粼粼的鬼火,每个鬼火下面,隐隐地便是一处摊贩。

每一处摊贩面前,都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绝大部分凫风初蕾根本叫不上来名字。

看了好一会儿,都不是自己的目标。

她试图找到一点百里行暮的痕迹,可是,走了很久,却一无所获。

凫风初蕾慢慢地走到草丛最深处的假山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