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灌王却死死盯着洪水,似在自言自语:“息壤要是再大一倍就好了……”
半空一声霹雳,惊天的雷声把黑暗的天空撕破一个巨大的口子,涂山侯人面色大变,大叫:“不会是天帝发现我用了息壤吧?”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股激浪冲破了十丈高的围栏,劈头盖脸俯冲下来,三人一蛇速速后退,也被飞溅的水花打得浑身刺疼。缺口一破,后面的洪水便集结着倾泻而出。
涂山侯人大叫:“咳咳咳,快,抵挡不住了……快跑……”
附近的高地,只有湔山。
凫风初蕾和涂山侯人拼命飞奔而去,委蛇一路护着二人,蛇尾也拼命摆动。可是,人的速度哪里赶得上洪水的速度?
柏灌王长腿长脚,几步就踏过了汹涌的涧江,洪水追赶着他,他干脆停下,看了看四周,但见凫风初蕾和涂山侯人都快要在洪水中没顶了。他双手举起,一用力便将二人抛上了对面的湔山。
几十丈高的洪水,瞬间湮没了他的头顶……
涂山侯人大叫:“柏灌王……”
风将他的呼声彻底湮没。
“百里行暮……”
这呼声堵在凫风初蕾的喉头,她叫不出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也不知道惊恐,反而一片茫然。
涂山侯人拉她一把:“快跑,洪水又追来了,我们必须爬上山顶……”
她却推开他的手,跃上蛇背,往相反方向跑去。
“喂,凫风初蕾,你去哪里?”
她不答,也不顾山脚下越来越上涌的洪水,在蛇背上拼命前行,那是通往金沙王城的方向。
风雨太大,她看不清楚乌云堆积到了哪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夏的军队洗劫金沙王城。
连续大旱,鱼凫国的百姓大多已经迁徙到了岷山,而鱼凫国的精锐几乎全部集中到了湔山,金沙王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只有很少的守备力量。
她一个人,直奔一座城。
洪水快湮没她的头顶,一只大手,将她拎起来。
她嘶喊:“金沙……我要回金沙……”
“你放心,大夏的军队去不了金沙,金沙也被湮没了……”
金沙也被湮没了?
果然,那滔天的洪水早已越过湔水,直奔一望无际的成都平原。尽管隔着几十里,但是,以洪水的速度,只怕很快便会蔓延到金沙。
估摸时间,还有一两个时辰。
柏灌王却看透了她的心思,高声道:“洪水不是从湔山蔓延的,金沙王城也在下大雨……你根本赶不回去……”
她一怔。
委蛇的头被一把捉住,柏灌王的大手一用力,将一人一蛇抛出去很远,声音远远地从风雨里传来:“委蛇,你要是保护不了你主人的性命,我就杀了你!”
第二十四章 大鲧(gun )息壤
委蛇不敢停留,拼命逃窜,耳边依旧是茫茫地风声,暴雨瓢泼似的打在身上,疼得浑身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凫风初蕾睁不开眼睛,也听不见风声之外的任何声音,只是死死抱着委蛇的脖子,任凭委蛇乱窜,到后来,眼前一花便晕了过去。
阳光,就像一个梦里的梦。
眼皮倦怠,好几次都无法睁开眼睛。凫风初蕾干脆闭着眼睛,慢慢地,耳边十分安静,再也没有任何暴雨飓风的喧嚣。
只有蝉,无休无止地拼命燥叫。
她蓦然睁开眼睛,眼前一张放大的脸。
涂山侯人笑嘻嘻的:“你终于醒了。凫风初蕾,你已经昏迷整整三天了……”
他面色委顿,浑身的衣服七零八落,十分狼狈,可是,并无大伤,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一颗大树上,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样子。
他叹道:“运气好,总算是逃过一劫。幸好那场大暴雨只持续了一天一夜,要是继续下去,我们必死无疑。”
凫风初蕾慢慢坐起来,看到自己坐在汶山的顶端,放眼望去,山脚下葱茏一片,没有任何洪水的痕迹。
飓风暴雨,就像一场噩梦。
她站起来,一看,脸色变了,整个西南一片汪洋大海,鱼凫国,再也寻不到一星半点的痕迹。
何止小鱼洞?诺大的成都平原也彻底被湮没了,金沙王城已经无影无踪。
也看不到柏灌王的影子。
涂山侯人也站起来,顺着她的方向,默然无语,半晌,才低声道:“大夏的三万精锐都和金沙王城一起被埋葬在了茫茫洪水之中。你放心吧,大费从金沙带不走哪怕是一片瓦。”
他疑心那洪水和鱼凫王有关,就算死了,也要和敌人同归于尽,尤其是水淹金沙王城,更摆明了是不让敌人得逞。毕竟,鱼凫王在西南隐居一万年修炼水性,还自带了高阳帝几万年的功力,本领绝对非同小可。
可是,他不敢说出来刺激凫风初蕾。
凫风初蕾却如释重负。
她宁愿金沙王城被淹没,也不愿意落入大费的手里。
四时鲜花,湖边芦苇,成群结队的大象群,富饶的土地……上万年历史的鱼凫国从此成为一个传说。
父王倒下后,足下,已经没有了回家的路。
大悲之后,并没有大痛,她只是很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涂山侯人一直看着她,她很憔悴,眉眼之间,仿佛消失了生机。
那是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孔,并不能令人心跳,可是,很亲切。但是,他知道,这不是她的本来面目。
最初他本是没有怀疑的,毕竟,他看不透颜华草的伪装。直到柏灌王和鱼凫王生死战,柏灌王提起了“颜华草”却被鱼凫王立即阻止。
他恰好听到了。
此时,他真想解开颜华草的伪装,看一看她真实的面目。但是,她的软弱无力让他没有任何开玩笑的心情。
他只是自言自语道:“难道柏灌王也被淹死了?按理说,他那么大本领,共工一族又熟谙水性,不至于反而死在水里吧?”
凫风初蕾不语。
她本能地看了一眼山下,茫茫大水里,只是不见柏灌王。
涂山侯人小心翼翼:“凫风初蕾,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摇摇头。
“要不,我们一起去游历天下?”
她这才认认真真看他一眼,仿佛这时候才清清楚楚,面前这个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流浪少年,根本不是什么落拓浪子,他的真实身份乃大夏的王子,大禹王唯一的儿子。
而大夏,刚刚才灭掉了鱼凫国。
涂山侯人还是小心翼翼:“我也曾游历天下多年,只是一直未能去到天穆之野,要不,我们去找找?据说,天穆之野不但有不死药,更有盛大的天音天乐,《九韶》《九辩》《九章》统统都有,还有古往今来的第一音乐大师素女……”
他顿了顿,“既然鱼凫国已经彻底成了一片汪洋大海,你父王的尸首就会永远沉于小鱼洞底下,如果我们能寻到不死药,没准还能救活你父王。”
她忽然想起百里行暮曾经说过,每个大神只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一旦用了,也就完了。颛顼到鱼凫王,已经用掉了这次机会。
涂山侯人不知她在想什么,继续说下去:“我看王宫里的古书上记载,天穆之野是西王母一族的大本营。娲皇造人,上古英雄们都有死而复生的奇能。但是,这重生,只有一次机会,最后,还是要死。真正的不死药,天下只有西王母一人掌握,轻易是不会许人的,纵一般的神,也不见得有这个面子,所以,上到中央天帝,下到一般大神,无论战争还是和平,谁也不敢不给西王母几分面子。几十万年下来,西王母虽从未登上天帝宝座,但流水的天帝铁打的西王母,据说,很多时候,谁当中央天帝都要看西王母的意思……”
他解释:“古书上记载了一个秘密,当初颛顼之所以夺取了共工的帝位,便是暗中得到了西王母一族的支持。既然西王母青睐颛顼,那就不可能见死不救,要不,我们去看看?就算不成功,最多也当是游历江湖,增长见识了……”
凫风初蕾还是不做声。
她内心深处其实更相信百里行暮的说辞,毕竟,要是不死药真的能令人无休止复活的话,那炎帝、黄帝这些超级大神就根本不会死了。
涂山侯人苦笑。
委蛇忽然开口了:“你真是启王子?”
涂山侯人一摊手,苦笑一声。
委蛇冷哼:“我们就算要去天穆之野,你也不必和我们同行了。”
委蛇窜起,驮着凫风初蕾直奔山下。
涂山侯人略一迟疑,鹿蜀也跟上去。
委蛇速度很快,因为它熟谙水性,没有受什么伤,鹿蜀就不行了,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气息奄奄,奔跑的速度大打折扣,过了好久,涂山侯人才勉强看到委蛇的影子,大呼小叫:“等等我,凫风初蕾,你们等等我……”
委蛇也跑累了,停下来歇息。
涂山侯人窜上去就抓住它的朱冠,气喘吁吁:“你这厮又到哪里弄了两顶朱冠?明明不是已经掉了吗?”
委蛇白他一眼:“说了别跟着我们!”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大夏是我们的仇人!”
“大禹王野心勃勃,自以为天下都是他的,我鱼凫国跟他从无恩怨,他却仅仅只是为了一己之私便痛下杀手,卑鄙无耻设计害我鱼凫王……”
它狠狠瞪着涂山侯人:“你的真名叫姒启是吧?我们一定会找大夏报仇的!”
涂山侯人还是只能苦笑:“我可不是你们的仇人,我也是受害者。这些年,我一直在外游历,起码三五年没有回过大夏了。”
“谁知道你和大费是不是内外勾结?不然,你怎么那么巧合出现在汶山?又为何非要跟着我们去湔山?”
委蛇也不等他分辨,厉声道:“偷袭鱼凫国,可是大禹王亲自下的命令!大费当众承认,说这个偷袭计划已经酝酿十年了!!!你是他的亲儿子,你会一点也不清楚?你骗谁?”
涂山侯人弱弱地:“我……我是真不知道………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再说,我在阳城根本没地位,我已经在外流浪几年了,大夏的军事核心秘密根本不可能让我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当时会知道‘风从北来’,鱼凫国将有大事发生?说,那些茇花是不是就是你放进去的?”
第二十五章 大夏玄圭
涂山侯人大叫:“我很小时候就知道这句话了,不是现在才知道的。而且,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哪有机会去放茇花?再说,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茇花能把鱼毒死……”
“鬼扯!现在我越看你越觉得你像个奸细!”
涂山侯人瘫坐地上,唉声叹息,这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凫风初蕾,只见凫风初蕾背对着自己,手里拿着一根青草反复地打结,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委蛇怒道:“亏得你们还自称是黄帝的后裔,颛顼的子孙,现在却欺师灭祖,居然把你们的祖宗给杀掉了,厚颜无耻啊,真是厚颜无耻!为了利益,连祖宗也可以消灭……”
涂山侯人弱弱地:“那啥……就算是大禹王也不可能知道鱼凫王便是颛顼化生吧……”
“他就算知道了,结果也一样!”
为了一统九州,成为万王之王,如果大禹王知道鱼凫王就是自己的老祖宗颛顼,他会手下留情吗?会吗?
涂山侯人一想到父亲的性子,一默,不能做声了。
他只是低声道:“凫风初蕾……真真是对不住了……”
凫风初蕾开口了,淡淡地:“要不是正好碰上我父王的百年生死劫,大费的偷袭根本不可能成功。就算我现在没有本事杀掉大费,可是,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杀了他!”
涂山侯人很想问一句,那大禹王呢?可是,他不敢。
越过秦岭,便是另一重天地。
正是中原大地的秋收季节,但见黄橙橙的五谷,咩咩叫的牛羊,手持短笛的牧童无忧无虑眺望西边美丽的晚霞。
大禹王的地界,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好像在为明年的万国大会摇旗呐喊。
有一老头正在和一群小孩玩耍,他们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涂山侯人慢慢走过去。
老头小孩看到他,都笑嘻嘻的招呼陌生人,怀着那种天然的善意。
涂山侯人也笑嘻嘻的:“你们能生活得如此快乐,是不是很感谢大禹王?”
老头反问:“我们为什么要感谢大禹王?”
“难道不是因为大禹王一统天下,国泰民安,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吗?”
老头淡淡地:“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耕自己的田,种自己的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有饭吃也是自己种出来的,就连我喝的水也是自己挖的井,现在我倒要问问你,这跟大禹王有什么关系?”
涂山侯人张大嘴巴。
“事实上,从尧帝起,我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尧舜去世,换成大禹王,我从未见过大禹王,大禹王也不会知道我的存在。有没有大禹王,我都过着同样的日子,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别说大禹王,就是三皇五帝存不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他们不存在了,土地山林就不在了?对于老百姓来说,皇帝还没有土地重要。”
涂山侯人竟无言可对!
因为,他说得,好有道理!
凫风初蕾已经走远了,他赶紧追上去。
远远地,几名牵着耕牛的庄稼汉慢悠悠而来,他们扛着锄头,拿着笊篱和铁镰,嘴里哼着单调的曲子,如在庆祝丰收的喜悦。
凫风初蕾不愿惊动路人,和委蛇隐匿在一人多高的草丛里。
庄稼汉们擦着涂山侯人而过,他们看着美丽的鹿蜀,啧啧称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马……”
“你看,这马满身的虎斑,比百兽之王更加威风。”
涂山侯人笑嘻嘻的:“这是鹿蜀,不是马……”
“鹿蜀?”
“对……”
涂山侯人的回答忽然噎住,那啧啧称赞的庄稼汉出手如风,一把捏住了他的大穴,他身子一软,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道。
身边的几名庄稼汉掀掉斗笠,皆大禹王身边的亲信高手。
“对不住了,启王子,我们奉大禹王的命令带你回去。”
涂山侯人大骂:“你们疯了吗?”
“大禹王说,明年的万国大会,你必须以王子的身份参加。在这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拿出一柄玄圭,正是大禹王那块赫赫有名的绝世美玉所制,据说,这美玉乃西王母的女儿云华夫人所赠,乃大禹王之标记,大夏之国宝。
涂山侯人见此玄圭,知是父王出手无疑,冷冷地:“我自己能走!”
众人放开他,但是,还是警惕地将他包围。
涂山侯人往凫风初蕾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这时候,居然有点淡淡的悲哀,也许,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朋友,他想,自己竟然从未见过她的真面目。
但他犹豫一下,终究没有做声,要是这些侍卫发现了凫风初蕾的身份,铁定对她追杀不已。
直到一行人彻底远去,凫风初蕾才慢慢抬起头。
委蛇低声道:“那小子会不会有危险?”
她摇头。有大禹王的玄圭,一般人是没法作假的。涂山侯人,只是回到他本该回去的地方了。
委蛇的双头黯然摇动,唉声叹气:“唉,所有人都走光了。主人,我们该去哪里?要不,我们真去天穆之野寻找不死药?”
凫风初蕾放眼四顾,茫茫中原,繁华无比,可是,她双足生根似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这天下,已经是大禹王的天下,无论你内心感受如何,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半晌,她拍了拍委蛇的头,随意踏上了一个方向。
朝夕晨暮,金色的秋阳慢慢地斜在了高高的白杨树顶端。委蛇连续奔跑,疲乏已极,倒在干燥的草垛里便呼呼大睡。
凫风初蕾坐在旁边的石板上,经历了一天的暴晒,石板还残余热温,她将头埋在膝盖上,也不觉得饥饿。
夜幕已经降临,轻纱似的圆月笼罩了巍巍群山。
她蓦然抬起头,看着月光下高大的人影。
他站在她对面,不知已经凝视她多久。
共工一族,不可能被水给淹死。
她如释重负,内心竟然有点欣慰。
百里行暮在她旁边坐下,随手摸出一枚红色的果子,但是,她没有接。他的手伸在半空,然后又放下。
他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于是,便沉默。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鱼凫王之死,可以说,是自己一手造成。万国大会之前,鱼凫国已是大夏最后的强敌!
大禹王纵然出身汶山,对鱼凫国极为了解,可是,要轻松拿下已经称霸西南一万年的鱼凫王也是不可想象的。现在,一切的强敌全部被扫灭,大禹王足矣笑傲四方,称霸天下。
正是自己,给了大费最好的机会,以至于卡在鱼凫王的百年大劫,精疲力竭毫无防备之下,中计而死。
但是,他无法向凫风初蕾解释。
更何况,若是没有大费偷袭,他也一定要和鱼凫王拼个你死我活。
他对鱼凫王,曾经恨之入骨。那场战斗纵然中间出了偏差,可本质上是不死不休的。
他躺在石板上,舒展双臂,纵然是专门和水族打交道的共工,抵御了那么大一场洪水之后,也精疲力竭。
凫风初蕾背靠大树,也静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柔声道:“初蕾……我陪你去不周山好不好?”
那本是她的梦想之地,可现在,她已经毫无兴趣。
好几次,他摊开掌心,那是他能量幻化出的不周山之景,也是一万年之前,不周山倒塌之前的雄伟神奇,里面埋葬的有关人类的秘密,这天下,恐怕只有他一人才能解开了。
可是,她一直低着头,再未看他一眼。
良久,百里行暮睁开眼睛,看到她靠着大树睡着了。银白的月光洒在她皎洁的脸庞上,显得特别温暖静谧。
第二十六章 诅咒随行
秋虫呢喃,有袅袅花香,他忽然觉得很轻松,一万年之后,哪怕不再有柏灌王,哪怕他已经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共工,但是,他的心情反倒比三万年之前更加平和安宁。
他想,是因为身边传来的淡淡呼吸,甜蜜馨香。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一股灼热袭来,他急了:“初蕾,你发高烧了……”
她软在他怀里,迷迷糊糊。
在洪水里浸泡那么久,又连夜赶路,经受了国破家亡的内心煎熬,到现在,终于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她整夜发着高烧,意识也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只觉得一双手不停地照顾自己,喂饭喂药,无微不至。
她很安然地躺着,好像一切的风雨完全过去了。
直到第二天下半夜,凫风初蕾的高烧才褪去。
她嘴唇干涸,裂开细细的血痕,百里行暮急忙拿了清水一点一点喂她,直到她彻底昏睡过去,百里行暮才松一口气。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火堆也燃烧到了尽头,微微火苗,若隐若现。百里行暮靠在一棵大树上闭目养神,忽然,猛地睁开眼睛,可是,他一动不动,稳稳坐着,任凭额头上豆大的汗水流淌下来。
小憩的委蛇被飞溅在身上的一颗汗水惊醒,它看了一眼百里行暮便大惊失色:“百里大人……”
他挥手,示意委蛇不可惊扰了凫风初蕾,委蛇立即闭嘴,惊疑不定地打量他胸前那个破裂的口子——令人震惊的并非他的伤痕,而是伤痕里面,就好像有什么在冒烟似的,仿佛他的五脏六腑里进了沸水,要将他整个人煮熟。
委蛇被这可怕的情形惊呆了,好半晌才低声道:“天啦,百里大人,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他微微闭着眼睛,分明在忍受着极其可怕的痛楚。
委蛇一转念便明白了,“天啦,难道是那个叫涯草的女人把你骗去金棺遗留下来的伤痕?有办法根治吗?”
他摇摇头,这可怕的痛楚就像一个魔咒,必将伴随自己终生。
凫风初蕾睁开眼睛,已经是又一个月上中天。
高烧已经褪去,浑身上下凉悠悠的,十分舒服。
她从未看过这么大这么皎洁的月亮,好像伸手就可以触摸,将山巅照得一片雪白。
她转眼,看到自己身上覆盖着的雪白衫子,有水一般的干净整齐。旁边的火堆若隐若现,面前摆放着清水,鲜果,还有烤熟的兔子。
她的目光却落在身边熟睡的男子的脸上,他长长的手臂伸展,她这些天便一直睡在他的臂弯里。
她从未见过这么干净的男子,就像他月色下令人惊叹的火红长发,随时散发出一种令人炫目的美丽。做为人类最古老的一族,他们受到娲皇的偏爱,从相貌上便能体现出来。
她正要收回目光,忽见他胸口左侧,雪白的衣衫红了一大片,仿佛有红色的液体正不断渗出。
她一怔,悄然伸出手。
手指上,是殷红的血。
那是他胸口破裂的一个大洞,被鱼凫王幻化的黑龙袭击,重伤之下,并未痊愈。可能是抵御洪水,可能是匆匆赶路,这伤口再度裂开,在雪白衣衫上开出红色的巨大的花朵。
她的手伸在半空,又无能为力缩回来。
可是,那血一直汩汩地,她暗暗心惊,他胸口的血会不会流干?明明已经缩回的手,又伸出,一低头便撕下了一幅裙角塞在他的胸口,那汩汩地血,慢慢地就看不见了。
也许是察觉到什么,百里行暮一下惊醒坐起来。
她温热的小手还在他胸口忙碌,马上就移开了。
她的目光对上他,又仓促移开。
他不经意地拉了拉衣衫,胸口血色的花朵被悄然隐匿。
“初蕾,谢谢你。”
她起身,他立即拉住她的手:“初蕾,你要去哪里?”
她不答,只是看了看手里的金杖——三尺长的纯金手杖,首尾相连的飞鸟和鱼——那是她从鱼凫国带出来的唯一的财富——也是她这个现任鱼凫王唯一的凭证。
他也看着那根王杖,缓缓地:“你父王临死之前搅动大水,彻底淹没了鱼凫国,为的便是不让大夏动摇鱼凫国的根基,纵他们偷袭成功,也绝不能带走一针一线,古蜀国上万年累积的财富得到了完整的保存……”
她想,纵然那些财富毫发无损又能如何??
鱼凫国,已经是没有臣民的一个传说。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不是财富,而是人民。
他凝视她的背影,慢慢地:“如果你不打算回鱼凫国,我可以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呵,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不周山之巅,通往那里的路,我还记得……”
她还是不答。
委蛇也背对着他,陌路相向。
他顿了顿:“大费兄弟也是命大,这两个该死的家伙竟然在大洪水里逃出去了,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回到阳城。”
当然,还有大禹王!
大费兄弟,不过是他手下爪牙。
阳城,便是大夏的国都。
大禹王的王宫,大费兄弟的官邸,都在这里。
她不做声,内心非常迷茫。
要杀大费谈何容易?要杀大禹王,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至于柏灌王——
她抬头看他一眼,自己何来杀他的能力?
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凝视她,内心,一阵阵喟叹。
这种茫然,和自己曾经一模一样。
犹记得不周山大战后,昏迷多时,待得睁开眼睛,擎天柱已经补好,天地却发生巨变,娲皇也为此元气大伤,归隐九重星,从此,不再过问人间往事。
那一次,很长时间,自己不知该何去何从。
一万年之后,历史又再次轮回。
共工也罢,柏灌王也好,自己的时代,早已过去。
所有的英雄,早已成为传说。
最后一个共工,已经无意再兴风作浪。九州也罢,西南也罢,他统统毫无兴趣。
他只是怀念不周之山。
“不周山上有成群的麋鹿,有会唱歌的独角兽,还有一种白藁(gao),甜蜜多汁,吃了之后,好多天都不感到饥饿,更会忘记一切烦恼……”
何以解忧?唯有白藁。
如果有一种药,服下后便会忘记一切的烦恼,那该多好?
手里的野花已经揉碎,凫风初蕾抬起头。
她神情虽然淡漠,眼里并无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