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十八娘猛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她喃喃说道。

守在门外的灵宝听见门响转过身来,不由吓得失声,小姐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双目发直。

“小姐。”她扑过去,又是哭又是问。

“我要回建康…”顾十八娘只是反复说道,“我要去问问那和尚,为什么上天要如此待我,我不服我不服…”

灵宝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当小姐疯魔了,想到此时夫人少爷身处险境未知,哥哥又离京而去,一向被自己视为天地的小姐变成这个样子,她只觉得天塌地陷。

只剩下她自己了,她不能乱她不能乱,灵宝恨恨的掐了自己一把,死死的拉住顾十八娘,一面顺着她的话说备车云云,一面给吓得同样失魂落魄的丫鬟们跺脚,“快去找彭一针…”

丫鬟们忙应声往外跑,就在此时门却咚的被人撞开,冲进来四五个黑衣人。

不待丫鬟们惊叫出声,来人一把抓住正在向外冲的顾十八娘而去,看着瞬时消失得顾十八娘,听着院子里陡然划破耳膜的尖叫,灵宝终于一晃,栽倒在地上。

到底这是怎么了?

顾十八娘被一把扔到地上,冰凉的地面带来的撞痛,让她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看着昏暗的室内,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环境。

出什么事了?

她方才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建康,然后就突然被人塞进马车…

一柄冰凉的刀抵住了她的喉咙。

“说,将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如同刀一样冰寒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起。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浑身发抖的顾十八娘忽的冷静下来。

这两年多来,在时时刻刻对抗命运的重压下,面对任何状况,她都不允许自己慌乱到失去理智。

只要此时她还活着,就算刀正从头上落下来,她也相信,只要咬着牙倔着骨,只要再向前跨上一步,一切便是未知,便能柳暗花明。

“你要问什么?“她答道,聚焦涣散的视线,看向面前的人。

这姑娘瞬间的变化自然也落在此人眼里,黑布笼罩下露在外地一双眼闪过一道亮光。

方才这姑娘在马车上还是一副失魂落魄,显然吓失了心智的模样,怎么转眼就变了个样?

此等境遇下,竟然反而冷静下来,果然非一般人等。

“顾娘子神机妙算,难道还算不出我要问什么?”他冷冷说道。

神机妙算?这一个词就足矣让顾十八娘抓住头绪。

这天下知道她神机妙算真相的只有两人,而这两人是死也不会给任何人吐露这个秘密…

不对,还有一个人…

她的双目一亮,直直看向眼前蒙面人。

“可是文郡王要问小女话?”她问道。

眼前的人双目明显瞪大。

屋子里瞬时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中,直到这时,顾十八娘才发觉还有很多人的呼吸声,她视线一扫,见黑暗中矗立着两三人影,如同鬼魅。

这骤然的沉默,让顾十八娘知道自己说对了。

“不知文郡王何吩咐?”她再一次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

“顾娘子…”从一旁慢慢走过来一人,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冷酷,“你说呢…”

他走近,将自己的面容展露在顾十八娘面前,与其他人不同,并未蒙面一身青袍,身材极高,相貌堂堂,年纪大约四十左右。

“我…”顾十八娘迟疑说道,他们所给的信息太少,她实在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只怕一句不对绝了后路。

“顾娘子,事到如今,还不肯说实话吗?”中年男人淡淡说道。

伴着他这句话,抵在顾十八娘脖颈的刀又紧了紧,她似乎听到划破肌肤的声音,有热热的血涌了出来。

虽然跟文郡王不过是短短见过几面,但给顾十八娘留下的印象是高贵不可窥视,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发生什么事才值得他竟要碾死自己…

实话…

她跟文郡王可说的话,那就只有…

“文郡王出事了!”顾十八娘神色大变,抬头看向那男人失声喊道。

嗡!

屋内众人再次色变,这一次就连这个中年男人都满面震惊。

三句话,从进来到现在,他们统共说了三句话,这姑娘便说出来目前为止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的秘密!

七月,文郡王献太后寿礼,得皇上纯孝可嘉的赞誉,八月,皇帝旧疾犯,特准文郡王留寝宫侍疾,这分明已经是皇子待遇了。

朝廷已经流出消息,将在九月中旬册封文郡王为皇子,只有一个皇子,也就便是太子,此时文郡王地位贵不可言。

又是这种状况下,这姑娘再一次喊出大逆不道的话。

但这一次,却让眼前诸人丝毫无惊怒嘲讽之念。

作为文郡王的老师兼谋士,这个姑娘对文郡王说过的预言他最清楚,虽然那两件事已经得到印证,但对于这种怪力乱神之言,他始终半信半疑,看着眼前这个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突遭挟持,寒刀割喉,这种状况下竟还能冷静的如同石头人,联系到此女曾胆大包天在贵为皇族的文郡王面前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有此种胆量也不为过,但她竟然还能猜到文郡王如今的状况,这就不得不让他震动了。

这不是一个小姑娘该有的谋略算计,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能做到的,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快说!”中年男人一把推开架刀的男人,抓住顾十八娘的双肩,“说,文郡王到底会如何?你还知道些什么?快说!”

顾十八娘忽的想哭,她确信无疑,文郡王出事了,一定出事了,她能说什么?她又知道什么?

她唯一知道的是文郡王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该不存在人世了,一个本就不该存在人世的人,她从哪里知道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事!

早该不存在的人…

一道灵光闪过,顾十八娘只觉得窒息。

“住口!”她尖声喊道,止住这个快要将自己摇散架的男人,反手抓住他,“带我去见他!我要去见他!”

中年男人被她陡然拔高的声音弄得一怔,旋即哼了声,“你有什么话老老实实都告诉我,再敢有半句虚言,你谁都别想再见到!”

“那不一定,要是那样的话,我想咱们很快就能再见的…”顾十八娘柳眉倒竖,一手抓着中年男人的胳膊,一手指了指地下,一字一顿的说道。

中年男人面色微变,她的意思是她死了,他们也会很快死去。

如果在别的时候,这种威胁的话对他来说无关痛痒,但现在…

“你最好别再耍花样!”中年男人神色挣扎一阵,终于缓缓开口说道。

这不是顾十八娘第一次来到文郡王府,却是第一次来到文郡王的寝殿,推开朱红的大门,踏入带着清冷之气的室内,高高的精美屏风后传来说话声。

“大人,郡王在会客…”侍女们迎过来,施礼说道,目光并没有往顾十八娘身上多看一眼。

顾十八娘换上郡王的侍女服,手里托着一个汤盅,垂着头,安静的站在中年男人身后。

“恩,去禀告一声。”中年男人说道。

侍女应声,碎步到屏风前,却并没有进去,只在外躬身传禀。

内里的说话声沉了下去。

“请杨大人书房暂侯。”清冷的声音淡淡的传出来。

侍女应声是,转过身来,中年男人点点头,便跟随她退了出去,向不远处的书房而去,顾十八娘垂头紧跟他身后。

“大人,请进。”侍女推开书房,并没有进内,恭敬的施礼便退开了。

文郡王嗜好读书,喜静,这书房是郡王府的禁地,除了郡王亲自吩咐,无人能进,侍女内监亦是如此。

中年男人迈步进去,看了顾十八娘一眼,“进来吧。”

顾十八娘应声是,迈步而进,书房门随后被关上。

方才听到文郡王还在会客,那就说明事情还没她想象的那样糟,顾十八娘心里轻轻松了口气,抬起头想要打量着郡王的书房,却见一排排的高立的书架后,转出一个人。

“哎呀,大人,您终于来了…”此人声音阴柔,说话竟是哭了出来。

他的声音落在顾十八娘身上,陡然发出一声惊呼。

“这是什么人?大人你带…”他掩着嘴低声问道。

中年男人冲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多言,目光转向顾十八娘,“顾娘子,进去吧。”

顾十八娘原本松口气的心忽的又提了起来,一种莫名的不安萦绕在她心头,闻言却不敢迟疑,应声是,就往书架中走去。

“顾娘子?”那穿着内侍服的男人抹着眼泪看向她。

顾十八娘走到他面前,低头施礼。

“你来了也好,也不枉我们郡王当时在大药会特意为你而去的一片心意…”内侍哽咽说道,一面侧开身,“请进去…进去看看吧…”

顾十八娘转过最后一道书架,面前豁然开朗,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寝室,秋日午后的艳阳透过雕花窗棂上上的窗纸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屋内摆着泥金描山水围屏,镂空熏炉里清淡的温香袅袅而起。

不同于文郡王外边那象征身份的华贵构建,这里显得安静而平和。

但此时顾十八娘却根本感受不到这种气氛,她的视线直直的落在那张悬着锦缎帷帐的红木架子床上,在那里缎面锦被中躺着一个人。

“文…文郡王”顾十八娘感觉自己的舌头已经发僵,那方才那个会客的人是…

那一世她曾听小姑们闲谈,说那些皇族贵人,都有替身,用以危急时保命化难,这种替身,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用出。

这么说,已经到了动用替身的时候了…

她几步走近,跪在床边,大礼叩拜。

但这一次,迟迟听不到那位郡王淡淡的免礼声。

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位从来不敢正视的贵人。

他面容依旧俊美华贵,肌肤不带一丝血色光洁如玉,乌黑的长发散在身下,如同锦缎。

“文郡王…”她忍不住再一次低声唤道。

“已经三天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在后响起,带着一丝悲凉一丝绝望,“已经三天了!”

他的视线沉沉的落在顾十八娘身上,“还有半个月,还有半个月,郡王就将成为我大周朝的皇子了,唯一的皇子,半个月!只差半个月!”

他的拳头微微攥起,声音沙哑。

为了这半个月,他们付出了几年的努力,躲过了多少凶险,眼前大事将成,胜利在望…

“什么病?”顾十八娘咬着下唇,低声问道。

“什么病?”中年男人情绪激动,伸手揪起顾十八娘的领口,“你还问我?不是你说顾海死,则郡王死,那现在顾海还生,郡王这是怎么回事?你说!你这个妖女,还知道什么,都给我说出来!”

顾海只怕也生不了多久了…

顾十八娘任他揪着衣领,目光看向那沉睡的文郡王。

“顾湘,你以为你这些话会吓到我?”

“顾湘,你如此大胆行事,难道就不怕?”

她的耳边响起文郡王淡淡的声音…

“或许,我错了…”她喃喃说道,“不是顾海生,则你生,而是你生,则顾海生,我们生…”

按照那一世的命运,最不该存在的一个人,是他,而不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