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十八娘竟是拜了匠人为师?”他的视线看向曹氏,颇为严厉。
天下竟有如此母亲,任凭女儿自甘下溅。
有没有拜师,曹氏和顾海自然很清楚,曹氏有些不安,想要站起来,被顾海轻轻拉了下衣角。
“族长爷爷。”顾海站起来一笑,“此事恕我们不能奉告。”
谁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
顾长春冷笑一声,“怎么?有什么说不得的事?”
顾海只是笑,“此事终会揭晓,但请族长爷爷恕罪,我们不能说。”
终会揭晓,终会揭晓的时候就晚了顾长春很生气。
“海哥儿,”他神色凝重,看着顾海,“你可知道我们顾家族规。”
顾海点头,恭敬道知道。
“那么凡行作奸犯科事,什么后果,你自然也知道了?”顾长春沉声说道。
“是,晚辈知道。”顾海神色不变,淡然含笑说道。
见他始终要紧牙关不透半点风声,又神色坦然,众人又是迷惑又是无奈,反正将后果已经告诫了他们,只得任他们告退而去。
直到走进家门,顾海的脸色才猛地沉下来。
“海哥儿,是不是,你妹妹出什么事了?”曹氏也白着脸问道,抓着顾海胳膊的手微微发抖。
“没事,没事。”顾海安慰曹氏,沉思一刻,道,“我去药铺看看,娘,你别出门。”
曹氏一脸担忧的看着顾海大步而去,心提到嗓子眼。
她就知道最近的日子过得太幸福了,幸福的都不真切,如同水泡一般,似乎随时都要破碎。
行作奸犯科之事的后果,是要从家族中驱逐,被家族中驱逐意味着什么,她自然知道,朝廷取人,忠孝第一,才学第二,纵然海哥儿学问超群,但也注定不得入仕,十八娘再能挣钱,也要备受人唾弃,这天下之大,将再无他们母子三人立足之地。
到底会发生了什么事?
家里发生的事,顾十八娘并不知道,她坐在要药铺里试着炮制苍术,根据刘公书上说,炒炭、炒焦、煨、土炒、醋酒盐麸炙,每一种炮制方法炮制的苍术燥性皆不同,这真是神奇。
“小姐”灵宝在外说道,“保和堂的王掌柜说要见你”
顾十八娘正盯着火候,伴着灵宝这一句话,炭爆出一个花,幸亏她躲闪及时,没有伤到眼,她轻轻揉了下脸,心里有些不安。
“好,请他后堂坐。”顾十八娘说道。
收拾完这里,锁上门,简单洗了手,来到后堂,王华彬正在堂里坐立不安,屋里已经撤了火盆,但他的头上却出了一层细汗。
“顾娘子”见到顾十八娘进来,他忙上前大礼。
“王掌柜无须多礼。”顾十八娘还礼,看着他的脸色,“王掌柜有何事?”
王华彬似乎不敢看她的眼,低着头,下定决心般得说道:“是想劳烦顾娘子去一趟…药行商业协会的会长,万盛隆的黄庆明掌柜想要见见顾娘子你…”
自从被认为是刘公之徒以后,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要自己去见他,而不是来送拜帖要见自己。
顾十八娘心猛地一沉,她看着王华彬,“哦?不知道有什么事?”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王华彬觉得一双视线似乎要穿透自己,他有些不敢抬头。
这件事是不是做的不太对,也等不到京城老爷子的答复…想到保和堂如今的困境,就如多数人说的,只能这样做了。
“黄老掌柜的想问顾娘子一些一些事…”他说道,终于抬起头看向顾十八娘。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顾十八娘看着王华彬,只是她没想到,第一个将她推出去的人会是保和堂,会是王华彬。
令人难堪的一阵沉默。
“好,走吧。”顾十八娘转过身迈步先行。
小时候顾十八娘曾经看过一次街头杂耍,长长的绳子悬挂在半空中,一个身形轻盈的姑娘在上面健步如飞,或跳跃或翻转,看得让人心惊胆战又激动不已。
自从被认为是刘公之徒后,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在走空中的悬绳,而且是没有任何技巧依仗的走,可是她别无退路,只能走下去,进可能万劫不复,退则必是万劫不复。
“顾娘子”
马车停下了,王华彬的声音在外响起。
灵元掀起帘子,伸手扶她,脸上带着担忧,眼中一片坚毅。
顾十八娘下车,看了眼保和堂的门楼,又看了向王华彬。
王华彬移开视线。
“顾娘子,这事我们也是万不得已…”他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们逼不得已,就可以来逼我?她从王华彬身边而过,迈步入门。
保和堂生意依旧,他们穿堂而过,来到后院的迎客大厅前,厅门大开,可以看到里面已经有很多人,或坐或站。
“顾娘子来了。”不知道谁先喊了声,屋内骚动起来,视线齐刷刷的投了过来。
与以往见到她都抢着出来迎接不同,大厅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很是踌躇。
“顾娘子,”一个儒雅温和的声音从大厅内传来。
顾十八娘只觉得眼前一亮,见一个白衣如雪的年轻男子迈了出来,黑发簪挽,腰佩青玉,面带笑容。
“顾娘子快请。”他拱手施礼。
满屋子人只有他一个迎了出来,顾十八娘面上不由浮现一丝笑。
“信大少爷,有礼了。”她垂目还礼,含笑道。
信朝阳面上闪过一丝惊讶,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吧,他信朝阳在家中名声赫赫,但一则大有生在建康药行界并非翘楚,二则对外掌权者是他的父亲,再加上他为人一向低调…
信朝阳一念间已经再一次梳理了记忆,确信他们的确从没谋面。
她怎么一眼就叫出自己,而且很平淡的语气,似乎,并不陌生?
她的年纪豆蔻,形容清秀,气质娴雅,如果在他处见了,绝对不会把她和整日跟药材炒锅打交道的药师联系起来。
“信大少爷不怕独秀于林么?”顾十八娘与他擦身而过,低声笑道。
“真金何怕火炼?”信朝阳笑答。
顾十八娘一笑,不得不承认,如此场面信朝阳如此相待,她心生几分感激,但对于信朝阳的用心,她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她看了眼信朝阳,这个男子十年前和十年后竟然没什么变化,想必笑面郎君的称号也不会变,那一世就是他谈笑间定下连环套,不知道套住了多少商家,轻则元气大伤,重则家财散尽,才铸就了一跃为建康榜首的药行大家。
信朝阳自然看得出顾十八娘这一眼中意味深长,心中更是吃惊,却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时压下念头,跟从顾十八娘进了屋子。
见她进来,倒是有不少人给她问好。
大厅很是宽敞,一眼扫去,大多数人都有些面善,不过,那面善来自前世的记忆,今世倒还没有打过交道。
顾十八娘的视线落在最上方的几位人身上,几人均是年近五旬的老者。
他们的视线也都看了过来,其中一个小眼精光的老者眉头微皱。
“你就是刘公之徒顾十八娘?”他突然开口道。
顾十八娘看向他,察觉到他话语中的不屑以及些许怒意。
“这是建康药行会长,黄老爷。”王华彬在一旁忙低声介绍,脸上很是尴尬。
这黄老爷子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顾十八娘倒是不认得,毕竟那一世顺和堂发达后,对外打交道的事都有管事的出面,她一个内宅妇人很少去见这些人,点点头,含笑道:“我是顾十八娘。”
并没有回答前半句话。
“你说你是刘公之徒?”坐在黄老爷身旁的一个老者嘴边浮现一丝了然的笑,紧跟着开口问道。
顾十八娘看向他,见他体态微胖,面容和蔼。
“这是…董老爷…”王华彬低声道。
他就是董老爷?顾十八娘看向他。
“久仰大名。”她忙说道,微微施礼。
见她如此知礼,董老爷点了点头。
顾十八娘这才问道,“不知今日唤小女子我来有何事?”
“有人告保和堂行欺诈之事,销刘公制药,”黄会长淡淡说道,一面伸手一抬,站出来四五个人,手里托着盘子,里面摆着瓷瓶。
“这些是假的”
“我们花了大价钱,结果这些根本不是刘公秘制”
“…呸,什么刘公紫金丹…”
保和堂在场的人面色不安,其中几个年轻人不服气的冲那些人愤声。
“谁说这些不是?这些都是顾娘子做的…”
“顾娘子,你可要作证。”
顾十八娘看向那些药,心里苦笑,她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防不住。
“王掌柜,这怎么说?”她看向王华彬问道。
听她如此问,王华彬神色一变,带着几分惊慌看向她。
事情好像跟他们设想的不一样。
前一段保和堂再也顶不住压力质疑,几个年轻人便纷纷提出要抬出刘公之名,他一时犹豫,就任年轻人行事,将一半紫金丹摆在大堂,宣扬出去。
一时间,形势果然好转,但没想到还没笑两天,就有人告到了药行商业协会里,而且来了好些知名大药师,做出了鉴定。
这紫金丹只是有些神似刘公之技,但绝非真品。
这一下可惹了大。麻烦,建康药行商业协会足以借此将他们驱逐出建康,并且必将累及整个保和堂的声誉。
“三叔,这有什么上愁的,请顾娘子出来一说不就好了,这的确是她做的药,她断不会不承认的。”大家纷纷说道,对于此事不以为意。
“可是这些药大家说不是刘公制药…”王华彬迟疑。
“那就不管咱们的事了,让顾娘子跟他们论证去。”大家说道。
想到顾娘子卖药时曾说的那些话,王华彬很是犹豫,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京城老爷子,但由于路途,回信一时还没收到,药行商业协会带着众人上门来了,他不得已只得去请顾十八娘来。
顾十八娘既然是刘公之徒,自然能证明自己,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想必顾娘子并不介意,王华彬心里这样想着。
但此时看来,似乎好像不对。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顾十八娘已经看向那些人,问道:“敢问你们买这紫金丹多少钱?”
“五十两一瓶。”
“我还好,只花了三十两。”
王华彬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两耳嗡嗡响,模模糊糊听的顾十八娘问“那么,王掌柜,你能告诉大家我多少钱将这些紫金丹卖与你的?”
王华彬只觉得嗓子干涩,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