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嫣起身:“我该回去了。”

陈子锟也站起来,目送她离开。

唐嫣跟在管教人员身后走出会客室,蓦然回首,嫣然一笑,竟有三十年前的妩媚。

“谢谢你来看我。”她眼中分明晶莹闪烁。

时间进入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基本完成,社会主义建设又上新台阶,人民解放军的武器装备也进行了大规模的更新换代,兵工厂开始生产仿苏式轻武器,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冲锋枪、班用机枪等。

陈子锟身为国防委员会委员,有责任关心轻武器生产,他特地前往位于吉林的白城兵器试验中心,亲自验收五六式轻兵器。

五六式半自动仿造的是苏联SKS半自动步枪,十年前苏军列装,现在已经撤装,这种枪装弹十发,有效射程四百米,精度相当好,指哪儿打哪儿,因为采用的是中间型威力子弹,后坐力比汉阳造小的很,枪身大小也很合适中国人握持,陈子锟打了几十发,弹无虚发,简直爱不释手。

“如果抗战时期能有这样的武器就好了。”他大发感慨。

基地领导递上五六式冲锋枪,这是仿苏AK47自动步枪生产的一种连射型轻武器,在部队里装备正副班长,战术作用和以前的冲锋枪一样,所以有此命名。

五六冲弹匣容量三十发,火力猛烈的很,简直赶得上以前的捷克造轻机枪了,不过这枪准头差点,就算是陈子锟这样的水平,四百米外也打不中什么,但在巷战中确实是一把好枪,火力强过使用手枪弹的冲锋枪,机动性强过普通步枪。

班用机枪使用一百发弹鼓,火力炙热,也是一把好枪。

陈子锟还打了五四式手枪,感觉也不错。

过足了枪瘾的陈子锟结束视察,返回北京,在火车站下车之后,登上专车回住所,正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忽然外面的喧哗惊扰了他。

拉开窗帘一看,一群背着书包的红领巾横眉冷目,正死死揪住一个算命先生,义正词严道:“你这个宣扬封建迷信的神棍,跟我们到派出所去!”

陈子锟乐了,那个狼狈不堪的家伙不是胡半仙么。

第三十二章 不如归去

陈子锟让司机靠路边停车,饶有兴趣的看着胡半仙被一帮学生娃娃推来搡去,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识文断字神机妙算的堂堂半仙竟然落得如此田地,可见他这半仙的金字招牌也不咋地啊。

刘婷察言观色,道:“这位是不是你曾经提过的胡半仙?”

陈子锟点点头:“是他,说起来我们都认识快四十年了,也算老交情了。”

刘婷忧虑道:“现在正严打封建迷信,他若是被这帮小朋友扭送派出所,少不得要劳教几年,我们帮不帮他?”

陈子锟含笑点点头。

刘婷道:“小李,你去处理一下。”

小李是陈子锟的司机,很干练机灵的一个小伙子,当即下车走过去,和气问道:“怎么回事?”

少先队员们抬眼一看,这个叔叔穿着军装,浓眉大眼的,肯定是好人,便七嘴八舌道:“叔叔,我们抓到一个反革命,整天在这宣扬封建迷信思想,正要送他去派出所呢。”

小李道:“正好叔叔要去公安局,不如就交给我吧。”

孩子们对视一眼,为首的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系着绸子质地的红领巾,胳膊上是两道杠,她看了看停在路边的汽车,这位叔叔就是从车上下来的,这年头能配小卧车的都是国家机关或者部队的高级干部,绝对信得过的人。

“叔叔,那就麻烦您了。”两道杠郑重其事的将已经被麻绳栓上的胡半仙交给了小李。

小李很会演戏,按住胡半仙的脑袋喝道:“老实点!”

胡半仙低着头朝前走,小李在后面押送,一前一后走回马路边,钻进汽车。

“陈委员,别来无恙啊,您这是从哪儿打靶回来的?”胡半仙似乎早有预料,呵呵笑问。

刘婷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去打靶的?”心中更是惊讶万分,陈子锟的日程安排并不是公开的,此番前往白城只有国防委员会办公厅知道,他一个街头算命、穷困潦倒的家伙怎么能知道,难不成真有点本事?

胡半仙耸耸鼻子:“闻到的,陈委员身上一股硝烟味,但却没有血腥气,必然是去打靶练枪了。”

刘婷心道这人鼻子倒比狗还灵,从白城武器试验基地坐火车回来也要两三日,身上的硝烟味早散了,他还能闻出来,当真了得。

“胡半仙你这日子过的清苦啊。”陈子锟打量一番,胡半仙穿的是布满补丁的旧棉袍,脏兮兮的瓜皮帽边沿一圈白花花汗碱,手指乌黑,指甲缝里藏污纳垢,面颊清瘦,唯有两眼依然清澈。

小李发动了汽车。

“敬礼!”两道杠脆生生一声喊,少先队员们刷的举起右手行队礼,目送汽车远去。

汽车是陈子锟从江东带来的奔驰车,封闭性很好,胡半仙身上一股浓郁的味道散发出来,多日没洗澡的酸臭与腋下狐臭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刘婷不动声色降下了车窗,胡半仙却若无其事的伸手进怀里逮起了虱子。

陈子锟道:“半仙,去哪儿?我送你。”

胡半仙道:“没家没院,没地方可去喽。”

陈子锟道:“那你这些年怎么活过来的?”

胡半仙道:“睡火车站、桥洞、公园,瞅见机会就给老头老太太算个命测个字,新社会了,我这一套坑蒙拐骗的玩意儿不吃香了。”

陈子锟道:“刘秘书,带钱了么?”

胡半仙一摆手:“谢了,我胡某人做事有原则,从来不白拿人钱财,再说我不缺钱。”

说着摘下瓜皮帽,露出乱蓬蓬油污不堪黏在一起的头发,帽壳里垫着几张大面额钞票,居然是中央银行一九四九年发行的金圆券,上面是蒋介石的头像,还有壹佰万圆的字样。

陈子锟哭笑不得,道:“你要是活不下去,我送你到福利院。”

胡半仙道:“别介,我不喜欢那地儿,你要是真可怜我就请我吃顿饭。”

陈子锟道:“好,回家,我请你吃饭洗澡。”

回到西长安街昔日的姚公馆,今天的陈子锟家,刘婷安排小李去饭馆定了一桌酒菜,等送菜的时间,先让胡半仙洗个澡。

小洋楼里有独立的浴室,浴缸淋浴头俱全,锅炉房供水,二十四小时热水不断,雪白的毛巾,喷香的胰子,胡半仙把脏衣服扒了,先放了一池子滚水,把身上的陈年老灰泡软了,然后拿丝瓜囊猛搓,一条条粗大的污垢落在地上,触目惊心,洗了四十分钟,愣是将一块新香皂洗的只有指甲盖大。

换下来的衣服是不能再穿了,小李开车出去买了一套中山装,连同衬衣皮鞋,胡半仙穿上新衣服,走出浴室,焕然一新,和刚才那个龌龊猥琐的算命先生简直判若两人。

陈子锟道:“半仙风采依然啊,我估摸着你该有六十岁了吧,看起来还像四十多的人,真是驻颜有术,是不是有什么仙法,不妨赐教一二。”

胡半仙笑道:“我是道家出身,这些都是小菜一碟,就怕你不敢学。”

陈子锟道:“有何不敢学?”

胡半仙道:“一年不洗澡,你能做到的话,我就教你。”

陈子锟呵呵一笑,不再提及此事。

正好酒菜送到,全是鸡鸭鱼肉的硬菜,还有半斤饺子,一瓶二锅头。

胡半仙双管齐下,左右开工,嫌筷子不过瘾,干脆下手抓,一手拿着鸡腿,一手端着酒杯,滋溜滋溜的喝着二锅头,啃着鸡腿,时不时捞一个饺子囫囵吞下,咂咂嘴道:“要是能来点东来顺的羊肉,全聚德的烤鸭,小肠陈的卤煮就美了。”

陈子锟道:“你想吃的话,晚上我请。”

胡半仙打了个饱嗝,用油手擦擦嘴:“人生岂能尽善尽美,要留些余地才好,我饱了。”

再看桌上,风卷残云一般,基本上没剩下什么。

胡半仙道:“陈委员你是个好人,我不白吃你的这顿饭,这样吧,我免费送你一句话,将来你会用到。”

陈子锟道:“愿闻其详。”

胡半仙摇头晃脑道:“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说完这段没头没脑的话,半仙长笑着大摇大摆出了陈家,扬长而去,再不回头。

刘婷一手掩鼻,另一手两根手指提着胡半仙的旧衣服走过来说道:“你这位半仙朋友的旧衣服味道太冲了,布料也糟了,扔了吧,咦,他人呢?”

陈子锟道:“走了,留下一句话报答咱们。”

刘婷惊讶:“什么话,抵得上一顿饱饭一个热水澡。”

陈子锟将那段话复述了一遍。

刘婷道:“这不是李白的《蜀道难》里的诗句么。”

陈子锟道:“还是你博闻强记,那么这句诗有什么意思?”

刘婷道:“没什么具体的意思,情景渲染而已,不过我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参加过灯谜会,有一个字谜的谜底就是李白这首诗中的一句,又闻子规啼夜月。”

陈子锟道:“谜面是什么?”

刘婷道:“不如归去。子规就是布谷鸟,布谷鸟的叫声谐音就是不如归去。”

陈子锟陷入沉思:“蜀道难,不如归去,半仙这话有深意啊,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归去。”

刘婷道:“好好的归哪儿去,退休回江东么?我看这位半仙大爷就是个骗子。”

陈子锟一笑置之,指着地上依然散发着汗酸和狐臭的破衣服道:“丢了吧。”

勤务员匆匆进来,手拿电报道:“江东加急电报。”

陈子锟心中一震,道:“念!”

勤务员却道:“首长,电报是给刘秘书的。”

刘婷接了电报拆开一看,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北泰军分区家属院,刘骁勇正在看报纸,报纸上说苏共中央召开第二十次代表大会,赫鲁晓夫发表秘密报告,全面否定和批判前领袖斯大林,这份报告被美国特务获取,公诸于众,引起了社会主义国家的动荡。

“赫鲁晓夫这是在乱来!”刘骁勇愤怒的将报纸丢在茶几上,身为一个老党员,当然明白这里面包含的问题,否定斯大林,就是否定苏共,就是制造不稳定,就是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当然刘骁勇也就是在自己家里发发牢骚,政治上的话题在外面是不好乱说的,他递交了转业申请书之后,上面已经批准了,大体方向也定了,分配到江北地区粮食局当局长。

军分区副司令只当个局长,似乎有些偏低,但刘骁勇很满足,自从十八岁进江东陆军官校以来,他已经穿了二十二年的军装,穿够了。

解放后,刘骁勇终于结了婚,找了个卫生队的女干部,生了一对儿女,日子幸福的很,即便自己转业,妻子还在部队,军分区的宿舍照样能住,也损失不了什么,但最重要的是,刘骁勇感觉自己在军队已经没有前途了,只能当一辈子的副职,其实他今年才不过四十一岁。

外面一阵自行车铃声,军邮员喊道:“刘副司令,您的电报。”

刘骁勇亲自出门接了电报,打开看了一眼,回到屋里对妻子说:“你去请个假,收拾行李带孩子回省城。”

“什么事,这么急。”

“父亲病危了。”

妻子立刻去请假,刘骁勇在屋里来回踱步,心情复杂,忽然有人敲门,是作战处的一个参谋,敬礼道:“副师长,军区急电,军委首长视察,任何人不得擅离岗位。”

第三十三章 帮助

省城,第一人民医院高干病房,刘存仁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走廊里站满了老刘家的亲戚朋友同事,有报社的,省政府的,省军区的,大家都在窃窃私语着,时不时叹口气。

解放后,刘存仁又回到报社干起老本行,当起校对员,不过级别上去了,是副总编级的校对,报社里人人都羡慕他,谁让他养了几个有出息的儿女呢,大女儿在中央上班,大儿子在部队当首长,小女儿在省委,女婿在报社,都是有身份的人,老人家正是该享福的时候,却摊上要命的绝症,真是令人叹息。

陈子锟陪刘婷乘专机从北京赶来,当他出现走廊里,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这种特殊时刻,大家不敢喧哗,只是以注目礼投向这位昔日江东的主宰者。

陈子锟向众人点点头,带着刘婷进了病房,老人还在昏迷之中,小女儿和女婿在旁照料,低声告诉大姐夫父亲患的是肺癌晚期,没得治。

正说着,忽然刘媖喊道:“爹醒了!”

大家急忙围上去,刘存仁摆摆手,指指陈子锟。

陈子锟上前握住老人的手,低声道:“岳父,有什么要交代的?”

一声岳父喊得刘存仁欣慰无比,大女儿跟了陈子锟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名份,向来自己走后,刘婷能正式进入陈家。

“照顾好刘家的人。”刘存仁说出这句话,就咳嗽起来,刘婷帮父亲轻轻敲背,稍见好转,刘存仁喘息着问:“小勇他们呢?”

“正在路上。”刘媖答道,同时给丈夫使了个眼色。

张广吟会意,立刻出门直奔邮电局,排队打长途电话到北泰军分区,询问大哥有没出发。

这个电话可不好打,因为部队用的是军话,和民用电话不一条线,转接很麻烦,足足耗时半个钟头才接上那边的值班室,值班人员告诉张广吟,中央首长刚视察结束,刘副司令已经赶往火车站。

中央首长走马观花的在江北视察一圈,耽误刘骁勇没能及时回省城,因为他毕竟还没转业,还是一名军人,等首长走了之后,他才带着妻儿,拖着行李上了火车,归心似箭,心急如焚,只恨火车走的太慢。

等刘骁勇一家人来到省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病房内外哭声一片,刘存仁已经去世了,临终前也没能见到儿孙一眼。

刘骁勇看了父亲的遗容,没哭,他是见惯了生死的沙场硬汉,再说父亲是癌症,晚期很痛苦,走了也是一种解脱,他只是遗憾没能让老人临走前看一眼孙子。

葬礼很隆重,因为刘媖在省委工作,所以郑泽如也来慰问了一下,刘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摆了半条街的花圈,可谓极尽哀荣。

陈子锟在省城小住几日,利用余威将老刘家的几个女婿、孙子都给安排到国家单位吃了皇粮,也算对得起刘存仁临终前的嘱托了。

七日后,陈子锟返京,临行前他找大女儿陈嫣谈话,建议女儿去国外留学。

“是去苏联么?”陈嫣很兴奋,她从哈佛医学院毕业后,一直醉心钻研医术,年年轻轻就是医学硕士,省医学院的副教授了。

“不,是去美国,先去香港,再想办法赴美留学。”陈子锟道。

陈嫣沉默了一会:“别人都千方百计从美国回来报效祖国,您却要把我送到大洋彼岸,这是为什么?”

陈子锟道:“爸爸是为你好。”

陈嫣道:“我不去,香港也不去,我的病人需要我,组织需要我,爸爸,我现在是一名党员,正是祖国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走啊。”

陈子锟看着女儿,觉得天真烂漫的女儿长大了,变得有些陌生,其实女儿确实长大了,嫣儿都三十一岁了,已经有自己的主见了。

“好吧,就当爸爸没有说过。”陈子锟只得结束这次对话。

转眼又是一年,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江东省委书记郑泽如召开座谈会,邀请民革、民盟、民建、农工四个民主党派的负责人进行动员,发动他们多提意见,帮助我党整风。

“现在党内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已经到了非整顿不可的地步了,发动民主党派向共产党提意见,这是发扬社会主义民主,是加强党的建设的正常步骤,希望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主席说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共产党要健康发展,就需要各界人士,主要是知识分子,向党表达不满和批评建议,大鸣大放嘛。”

郑书记的话并没有激起热烈反应,大家只是照例鼓掌而已。

会后两天,各民主党派没有什么动作,私下里林文龙和阮铭川、龚梓君等老朋友聊天的之后问他们有什么想法,龚梓君身为江东省财政厅副厅长,民革常委,也是有身份的人,他侃侃而谈道:“解放后,批胡适,批俞平伯,批武训传,批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不断,哪次不是针对知识分子,我看还是等等再看吧。”

阮铭川道:“老龚你这话就落后了,总理去年就说过,知识分子也算工人阶级一员,我看这次整风运动是认真的,党需要我们提意见,这是高风亮节的表现,是胸襟开阔的表现,是人格伟大的表现,你们发表意见,我给你们上报纸。”

林文龙和龚梓君都笑了:“阮总编果然有魄力。”

阮铭川道:“北洋时期,我在北京跟邵飘萍办报,说骂谁就骂谁,什么曹锟吴佩孚,一个个不骂的狗血喷头,跟三孙子似的,民国时期我在重庆办报,骂孔祥熙,骂宋子文,骂四大家族,军统特务扬言要暗杀我,我眉头都不皱一下,现在共产党虚怀若谷,主动开展自我批评,难道我反而不敢发?”

次日,省委统战部分管党派工作的副部长白凉约见民盟副主席林文龙,很热情的和他握手,道:“林教授,请坐,我给你泡茶,抽烟么,我这里有中华。”

林文龙笑道:“白部长找我来一定不是为了喝茶抽烟的,有什么话咱们开门见山的说吧。”

白部长爽朗大笑:“林教授果然是爽快人,我这次请你来是请你帮忙的。”

林文龙道:“我就是一教书的,哪能帮得了您啊。”

白部长又是一阵大笑:“咱们是老相识了,就不开玩笑了,昨天郑书记又批评了我一顿,说我的工作不到位,没有发动起民主党派来帮助我们党整风,其实我是明白其中道理的,民主党派还有顾虑,可以理解嘛。”

林文龙道:“知识分子就是有些小资产阶级思想,瞻前顾后的,一贯如此。”

白部长道:“所以才把你请来,商量如何发动民主党派,民盟盟员都是知识分子中的代表人士,如果能发动起来就能带动其他知识分子解除顾虑,要让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告诉他们现在不是言者无罪的问题,而是言者有功。”

林文龙不由得坐直了身躯,表情严肃起来。

白部长抽着烟,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林教授,你是我党多年的老朋友了,也是党信得过的民主党派领袖,这项政治任务我就托付给你了,一定要完成好。”

林文龙道:“白部长,我明白了,回去之后我就召开大会进行动员,让盟员们先动起来。”

江东民盟实际上是林文龙在负责,他回去后立即召开会议,传达了统战部领导的指示,盟员们都很兴奋,对于政府机关的一些官僚作风和某些干部的工作方法,工作态度和群众关系很有意见,既然上面再三发话做出保证,那他们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陈南是江大研究生,也是民盟成员,此次会议他也参加了,会后找到舅舅林文龙说:“我对当前的教育体制有意见,可以提么?”

林文龙一直很欣赏这个外甥,当即道:“当然可以,一切有利于国家的都可以提。”

陈南道:“我觉得大学里就不该设党委,更不应该让党委领导大学,大学是教育培养知识分子的地方,是学术研究的地方,就不应该有政治色彩。”

林文龙没说话,外甥的话说出自己的心声。

“舅舅,这个建议不妥么?”陈南有些不安。

“这个建议很好,舅舅和你联名发出。”林文龙道。

民盟的动员做得很好,各种意见建议雪片般发出,有的还刊登到了报纸上,有了民盟的带头,其他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也纷纷发出批评意见,一时间形成大鸣大放的喜人局面。

老朋友们再次会面,心情和上次截然不同,阮铭川说:“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好,好,实在是太好了。”

龚梓君也说:“本来很多人以为共产党只能打天下,不能守天下,看来这个说法是很错误,很幼稚的,我看共产党不但能守住天下,还能把新中国建设的很好哩,光是这种容得下尖锐批评的态度,就比国民党强一百倍都不止!”

林文龙更是兴奋道:“中国实现真正的民主,就在今朝!”

第三十四章 小集团

初夏时节,林文龙来到江大中文系自己的办公室,和同事们道声早安,坐下泡上一杯醇香的龙井茶,顺手拿起报纸,这是校工刚送来的《人民日报》。

今天的头版社论题为“这是为什么?”一行字触目惊心“要警惕一小撮右派分子在帮助共产党整风的名义之下,企图趁机把共产党和工人阶级打翻,把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打翻!”

林文龙不禁吸了一口凉气,继续读下去,心中五味杂陈,怎么会这样呢,不过文章最后的话让他又感到一丝温暖“党依然要进行整风,要倾听党内外人士的一切善意批评。”

“我的建言,应该算是善意的吧。”林文龙安慰自己,却又忐忑不安,匆忙收拾东西出去,和同事交代了一声,直接跑去报社找阮铭川,阮铭川告诉他,中央还发了个指示,题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情况很不明朗。

两人合计了半天,依然不得要领,搞不清楚中央什么意思。

过了一周,人民日报又刊登了一篇社论《文汇报一个时期的资产阶级动向》,直指文汇报和光明日报,而这两家报纸的当家人一个是民盟副主席,农工党主席章伯钧,一个是民盟副主席罗隆基,都是民主党派的领军人物。

林文龙如同掉进冰窖,浑身发冷,坚持看完,拿出烟盒来想抽一支烟,却哆嗦着擦不着火柴,有人敲门,他想说声进来,可是嗓子却发不出声音了。

进来的陈南,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问舅舅:“林教授,今天的报纸你看了么?”

林文龙道:“看了的,你不用杞人忧天,我们是响应统战部的号召,是善意的意见和建议。”

陈南道:“我觉得也是,党是能辨得出忠奸善恶的。”

忽然房门被推来,一群学生和校工横眉冷目,为首的年轻老师道:“正好陈南也在,你俩跟我们去礼堂接受批斗。”

林文龙刚要辩解,被两位工友拧住了胳膊,不去也得去。

江东大学礼堂能容纳数百人,台前挂着横幅“坚决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林文龙和陈南面面相觑,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成了右派分子?

一个戴眼镜的女教师拿着报纸慷慨激昂的念着:“有人说这是阴谋,我们说,这是阳谋,因为事先告诉了敌人,牛鬼蛇神只有让他们出笼,才好歼灭他们,毒草只有让他们出土,才便于锄掉!”

林文龙和陈南的罪名是相同的,阴谋篡夺党在高校的领导权,散布反党言论,煽动群众反对社会主义,宣扬资本主义制度,要求用资产阶级的政治法律和文化教育代替社会主义的政治法律和文化教育。

一同被批判的还有十余名教授,无一例外都是民主党派人士,有人只是抱怨工资低,就被扣上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的帽子,有人只是对学院领导的工作方式提出意见,就被告知,反对党员就是反对党,就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

面对数百名愤怒的群众,这些教授无不战战兢兢,有人企图辩解,声音早被淹没在群众的怒吼声中。

一直批判了两个小时,批斗大会才结束,陈南对林文龙说:“真是冤枉透顶,我要去找省委郑书记鸣冤。”

林文龙道:“还是先看看情况吧,兴许批斗完就算了。”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北京,西长安街陈公馆,陈子锟看完今天的报纸,掩卷沉思,刘婷端着茶杯过来道:“听说交通部召开大会批斗章伯钧了。”

陈子锟道:“章伯钧和罗隆基自不量力,活该被批斗,他们竟然要和共产党轮流坐天下,这不是造反么。”

刘婷道:“知识分子阶层希望执政者能够兑现当年的承诺而已,结束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后,走民主宪政的道路。”

“荒谬!”陈子锟道,“人家共产党革命几十年,死了几十上百万人,难道打下来天下拱手让给这帮读书人的?当年我打下江东之后,谁敢让我让位,我一样找由头定他的罪,不让他舒坦。”

刘婷道:“可是…”

陈子锟道:“你不用说,你要说什么我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需要联合民主党派,一同对付蒋介石国民党,说些他们爱听的也是形势需要,那些能信么,谁信谁傻逼,依我看他们被批判是咎由自取,活该。”

刘婷赶紧递上茶杯:“消消气,不要激动。”

陈子锟道:“我不激动,我只是有感而发,那些活该倒霉的傻逼里,何尝没有我一个。”

刘婷道:“当年大家是都真心相信的,就好象结婚时候的誓言,海誓山盟难道不是发自内心?过了几年感情不和要离婚,也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陈子锟道:“民革发起的鸣放,我称病没有参加,我只是担心家里,文龙和小南对政治很热心,不是好事,小北和春花,还有嫣儿倒不用担心。”

刘婷道:“我也不放心,还是回去看看吧,给他们提个醒不要乱说话,如果已经惹了祸,总要有人收拾才是。”

陈子锟道:“你尽快回去,有事打长途电话给我。”

林文龙被免除了系主任的职务,停止授课,随时听候处理,他心神不定,来到淮江日报社想找阮铭川打听事情,到了门口被门卫拦下。

“同志,你找谁?”淮江日报是党报,进门需要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