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闲扯了一阵,一瓶酒大多是陈北喝的,杨树根依然保持着清醒,回到睡觉屋里,他急忙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将陈北刚才的反动言论一一记录下来,因为兴奋,手都在哆嗦。

第二天,杨树根来到地区公安处,直接找到政治部副主任麦平,向他报告了这一起特大反革命事件。

麦平看了材料之后,表情严肃无比:“陈北确实是这样说的?”

杨树根道:“我以党性保证,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原话。”

麦平道:“这个案子相当重大,必须立刻向地委、行署领导报告,你跟我来。”

在地委书记马云卿的办公室里,杨树根向领导做了详细的汇报,马书记紧皱眉头,来回踱步,忽然大手一挥:“这是一起极其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在这个全世界人民悲痛欲绝的特殊日子里,居然有人疯狂攻击伟大领袖斯大林同志,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严办,决不姑息,牵扯到什么人,一查到底!”

麦平挺起胸膛:“是!”

机械公司保卫科,一阵轰鸣声,两辆吉普车,四辆三轮摩托停在外面,车上跳下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公安民警,冲进办公室,向陈北出示了逮捕令:“陈北,你被捕了!”

陈北很惊讶:“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

为首公安人员亮出手铐:“跟我们回去再说。”

陈北下意识的去拉抽屉,那里面有一把五一式手枪,是保卫干部的配枪。

保卫科同事见状,死死按住抽屉,保住陈北:“陈科长,别乱来,有事说清楚就好。”

陈北一愣,意识到自己莽撞了。

公安人员趁势将手铐砸在他手腕上,拉了就走,等马春花闻讯赶来的时候,警车已经走远了。

马春花心急如焚,她身怀六甲已经七个月,这个时候男人突然被捕,打击可想而知,她立刻前往地区公安处,讨要说法。

公安处的同志告诉她,陈北是猖狂攻击斯大林同志的现行反革命,地委已经定性了,案子报到上面,目前不能探视。

马春花急了:“我是他老婆,他是反革命我怎么不知道,陈北是起义英雄,你们凭什么抓他,有什么证据!”

公安同志很耐心的解释:“我们有确凿的群众举报证据。”

马春花道:“谁举报的?我找他评理去,怎么能血口喷人呢!”

面对这样的泼妇,接待同志也没办法,负责预审的股长发了脾气,拍桌子道:“这位女同志,你再胡闹把你也抓起来!当反革命家属严办!”

马春花毫不示弱,也拍了桌子:“抓我,你们尽管抓,我打过日本鬼子,打过蒋匪军,反动派的刑场我也上过,刘邓首长的手我也握过,还怕你地区公安处?”

说着她干脆把棉袄也给脱了,民警们目瞪口呆,这位孕妇大姐闹哪样?

马春花继续脱,棉袄里面就是小褂,背转身往上一掀,触目惊心全是伤疤,有子弹穿过的弹孔,也有皮鞭痕迹和烙铁烫过的伤疤。

“说我是反革命家属,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马春花厉声喝道。

第二十三章 陈家的第三代

马春花泼悍,公安们束手无策,一方面因为她是革命有功之臣,另一方面陈北毕竟是省主席的儿子,这个案子虽然地委定性,但还有省委那一关呢,谁也不敢把话说死,妄作小人。

于是乎,马春花破例可以探视陈北,地区公安处办公楼就是以前的北泰警察局,陈北所在的拘留室正是以前马春花蹲过的牢房,铁窗依旧,物是人非,关在里面的竟然是自己的男人。

马春花焦灼万分:“他们打你了么?”

陈北若无其事:“他们敢!”

马春花道:“他们冤枉你攻击斯大林大元帅,我一定帮你伸冤,官司打到省里,打到北京,说啥也要救你出来。”

陈北道:“我没攻击斯大林,我说的都是实情,苏联强占外蒙,至今在旅顺驻着军队,这些都是事实。”

马春花傻眼了:“你…你真说斯大林他老人家的坏话了?”

陈北道:“我只不过叙述了一些事实而已,却被宵小之辈拿来栽赃,真是无耻至极,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

马春花道:“人死为大,你怎么都不该说斯大林的不是,是哪个背地里报告你的,我找他去。”

陈北道:“是杨树根这个小人,这些话我只对他说过,就是他来借宿那一晚,在酒桌上说的话。”

马春花愤然道:“杨树根这个白眼狼,我找他去!”

杨树根做贼心虚,早就回苦水井乡下去了,马春花找不到他,径直去地委找第一书记马云卿鸣冤。

马书记原来在部队上做政治工作,后来转入地方,担任江北地委第一书记,这个人原则性很强,人称铁面书记,干部们都怕他,但马春花为了丈夫豁出去了,来到地委驻地,办公室的同志接待了她,说马书记正在开会,请稍等,马春花说要等多久,答曰不清楚,马书记开会时间不定,开一整夜也不好说。

马春花当真就等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凌晨会议才结束,她赶紧张望,寻找马书记,却找不到人,一问才知道,马书记去省里了。

马春花虽然憨直,但也是当过干部的人,公安处突然逮捕,地委书记避而不见,说明这案子水很深,或许牵扯到残酷的政治斗争,搞不好是冲着自家公爹去的,镇反时期这样的案例可不少,单凭旁人一句指证就枪毙人,冤杀了不少好人,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她立刻赶回家里,烧锅做饭,狗蛋娘问她干啥,马春花说:“烙饼,路上吃,我要去省城。”

狗蛋娘说:“去省城做啥子?”

马春花道:“陈北被当成反革命抓了,反革命罪可大可小,严重的话明天就枪毙,时间不等人,我要到省委击鼓鸣冤。”

狗蛋娘紧张起来,立刻卷起袖子帮着和面,生火,烙了二十斤烙馍,一半带鸡蛋的给陈北送去拘留所里吃,一半没鸡蛋的马春花路上吃,背着干粮,挺着大肚子直奔火车站而去。

不巧,去往省城的最后一趟客车刚走,下一班就得明天了。

马春花一跺脚,四下踅摸一番,顺着铁轨往前走,一直走到快到淮江铁桥的时候,一列满载煤炭的货运列车喷着蒸汽开过来了,她扎紧行李袋,跟着火车疾奔几步,纵身一跳,抓住车厢栏板攀在了上面,劲风吹来,头发瑟瑟,列车驶入了铁桥,速度放缓,马春花慢慢爬了上去,躺倒在煤炭堆上,捂着肚子直喘粗气:“娃儿,消停点,别给娘捣乱。”

火车轮子和铁轨接触,发出单调无比的节奏,一夜没睡的马春花躺在煤堆上酣然入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凉意将她惊醒,天上飘起冰冷的春雨,煤堆上没有躲避之处,她把包袱皮盖在肚子上,护好孩子要紧。

雨纷纷扬扬下了很久,四野一片葱绿,火车向南行驶,葱绿变成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黄澄澄一片,马春花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景:“这就是春花啊,和我的名字是一样的。”

货车只在沿途一个小站停靠,加煤加水,工人拿着扳手沿着车厢走一遍检查闸瓦和轮子,马春花藏在煤堆里谁也没发现她,列车再次启程,又经过几个小时的跋涉,终于抵达一个大站,但却不是曾经见过的省城客运站,而是省城货运北站,和码头在一起,是省城最脏脏、杂乱、繁忙的角落。

天色已经擦黑,火车速度减慢进站,马春花正准备下车,忽然一张黑漆漆的面孔出现在车厢边,吓了她一跳。

那人打量马春花两眼,呲牙一笑,翻身上来,手持抓钩子疯狂的往车下扯大块的煤炭,下面有一群人拿着口袋正等着,一个个动作麻利无比,拼命往袋子里装着煤炭,警笛声和铜锣声响起,不知道多少铁路工人和民兵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将偷煤炭的人包围抓捕。

车上那个拿抓钩子的人冲马春花嚷道:“还不快跑!”嗖的一下就跳下车去,没站稳摔了个踉跄,被铁路工人按住就是一顿胖揍,有人往车上一看,正看见马春花,指着她大喊:“车上还有一个!”

马春花慌忙摆手:“俺不是!”

她一口江北口音,与省城方言不同,但铁路工人不管那个,蹭蹭爬上车厢手持棍棒指着她喝道:“哪里来的盲流!抓起来送铁路公安处!”

马春花急了,急忙掏工作证,可是兜里空的,来的匆忙,工作证忘了带,没有工作证,没有介绍信,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真要当成盲流扣起来,没个十天半个月别想出来,陈北的命就保不住了。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马春花夺路而逃,铁路工人举起大木棍想吓唬她,没想到这个“盲流”动作很敏捷,一腿踢在工人裤裆里,疼的他当场捂着下面栽倒了。

车速已经很慢,马春花义无反顾跳了下去,就觉得脚脖子一疼,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拔腿就跑,后面是无数手电光和喊声:“逮住那个盲流。”

马春花深一脚浅一脚的跑着,忽然觉得腿上一热,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羊水破了!

铁路工人们追了上来,见她这副样子顿时惊呆:“是个孕妇!快生了,快抬去医务室!”

马春花被抬到铁路段医务室的时候,孩子已经出来了,工人们忙里忙外,烧热水拿剪刀,几位妇女同志帮着接生,将这个未满八个月的早产儿生了出来。

“是男娃女娃?”马春花强打精神问道。

“是带把的,男娃!”一个女工抱着襁褓给马春花看,孩子红扑扑的,很小,哭声像蚊子叫。

铁路上的领导赶到了,看到马春花的行李只有一包烙馍和一些零钱,更确定她是盲流,询问她道:“你是哪个县的?日子过不下去还是咋滴?为啥要当盲流?”

马春花道:“俺不是盲流,实在没辙才扒的货车,哪位帮帮忙,把俺送到孩子他爷爷家去吧。”

领导问:“孩子的爷爷住在哪里?”

“省城枫林路十号。”

枫林路官邸,陈子锟已经接到江北方面的报告,陈北因为反革命言论被捕。

江东省毕竟是陈子锟经营几十年的老地盘,江北更是他的发家之处,北泰很多人对陈子锟很有感情,尤其基层单位人员,不少人本来就是陈子锟的老部下,有什么风吹草动透风报信不在话下。

陈北因言获罪,纯粹就是借题发挥,有人想整陈子锟,这个人就是江北地委书记马云卿。

马云卿的底细,陈子锟早就摸清楚了,说起来这人也算是老相识,当初在北京和马家一番交手,马家五个兄弟连同老太爷没个善终,唯有马六投奔汉口远亲,从此杳无消息,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居然改头换面成了我党的领导干部。

党内斗争形势错综复杂,山头林立,江北地委一帮人是中原局出来的,而省委则是华东局的人,陈子锟可以肯定,这是一次政治陷害,目标是但不限于自己,如果不迅速压制下去,自己将永无宁日。

他在第一时间和省委通了气,说江北地委要革我的命,是不是省委的意思,郑泽如大惊,询问了缘由之后拍案而起,说江北地委乱弹琴,简直胡闹,又劝陈子锟不要动怒,心平气和的解决问题,不要扩大化。

听话听音,陈子锟明白郑泽如是不会出面帮自己摆平的了,陈北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从严处理的话枪毙也不为过,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就算江北方面把陈北处决了,自己都没地方讲理去。

他立刻通过长途电话给江北行署的心腹下令,无论如何先把陈北保护起来。

随即命令省府办公厅备专列,他要前往江北视察工作。

就在出发之际,省府秘书处接到铁路分局打来的电话,有一个妇女自称陈主席的儿媳妇,带着一个刚出生的早产儿正躺在铁路医院里。

第二十四章 再次君临天下

陈子锟并未因此事分神,他知道儿媳妇怀孕七个月,此时早产婴儿多半活不了,还是先救儿子要紧,所以他只是安排夏小青、姚依蕾去医院查看,自己带领省政府班子前往江北。

解放以来,陈子锟一直非常低调,换来的结果竟然是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他决定强势反击,所以这次前往北泰的阵容非常强大,随员足有数十人,党政军领导十余人,其中就有省城公安局局长兼省公安厅副厅长徐庭戈。

铁路分局在普通客车后面加挂两节专列,一节是带会议室的客车,一节是平板车,上面放的是陈子锟的奔驰牌敞篷专车。

列车向北疾驰而去,陈子锟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望着窗外景色沉默不语,省府秘书长阎肃问他:“主席,次去江北无需顾虑重重,我们还是有群众基础的。”

陈子锟道:“我不担心那个,我担心的是孙子,这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铁路医院妇产科病房,夏小青坐在病床旁怜惜的看着马春花和襁褓里的婴儿,这是陈家的第三代,一个在母亲肚子里七个月就生出来的早产婴儿,比一般婴儿个头小的多,皮肤粉红,五官皱在一起,如同剥了皮的小猴子,哭声很细,似有似无。

“这孩子命苦啊。”夏小青不敢抱自己的亲孙子,因为孩子早产了三个月,实在太虚弱,需要躺在保温箱里,这可是苏联进口的现代化设备,全省城也不过三台而已。

马春花产后大出血差点死了,经过抢救已经脱离危险,但面色依然惨白,头上缠着带子,满脸都闪耀着母性的光辉。

夏小青道:“春花,你咋这么拼命,得亏这孩子命大,要是你们娘俩有个三长两短,小北可咋办。”

马春花道:“我是庄户人出身,从小下地干活,这点事不算啥,我担心的是陈北,他被人陷害情况危急,真要出个意外,我也不活了。”

夏小青道:“你公公已经启程去北泰了,专门去制这帮宵小之辈,小北绝不会有任何危险,这点你放心。”

马春花道:“那我就放心了。”说着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夏小青走出病房,姚依蕾正和医生说话,医生说民间有云,七活八不活,怀孕七个月早产的婴儿成活率还是很高的,以现代医学的观点来看,产妇体质极佳,这个婴儿也很健康健全,只要营养跟上,应该没什么问题。

姚依蕾很高兴,对夏小青道:“小青,听见医生怎么说的么,万幸,大喜啊,咱们家终于添孙子了。”

夏小青也很兴奋:“辛苦春花了,我这就回去买几只老母鸡炖汤给她补补。”

姚依蕾道:“老母鸡哪够,家里还有人参燕窝天山雪莲,全用上,这个儿媳妇给咱家立了大功。”

铁路医院本来以为马春花只是个冒名顶替拉大旗作虎皮的盲流,本着革命人道主义精神才送她来的医院,住的是普通病房,八个病人住一屋,厕所在走廊里,这哪方便,在院长的亲自安排下,马春花被转到了高干病房,小单间,带洗手间和淋浴设备,还有专职护士伺候着。

省第一人民医院,省儿童医院、省中医院的妇产科、儿科专家都被连夜招来会诊,为孩子制定养护方案,为马春花制定恢复方案,所有的食谱都是专家定的,一日三餐专人照顾。

陈家怕马春花没奶水,预备了两个奶妈,不过这个担心纯属多余,马春花不但有奶水,而且足的很。

夏小青、姚依蕾、林文静、刘婷,都来到医院探望马春花,夏小青给孙子的见面礼是一个十两重的金锁,其他人也均有表示,马春花面前摆满了金银玉器翡翠珍珠,可她却正眼都不看。

除了鉴冰在上海之外,省城有四位婆婆,一个比一个强势,换一般儿媳妇早就感恩戴德了,可马春花却不为所动,反而更加强势,她说:“现在社会主义了,俺娘俩不需要这些金银财宝。”

夏小青忙道:“就是个心意,拿着吧,你啥也不要就是见外,小北知道可不高兴。”

一提这茬,马春花才让步:“那行,我就替孩子收下了。”

专列抵达北泰,江北地区人民行政公署的干部在周专员的带领下前往车站迎候,周专员是个老好人,一直被地委书记马云卿压制,在政治上没什么野心,陈子锟此番前来,并不打算敲打他,而是剑指马云卿。

江北军分区副司令员、守备师副师长刘骁勇也到车站迎接,军方得到通知,陈主席此行也要视察老部队。

地委书记马云卿没有到车站迎接,据说下乡视察去了,陈子锟也不管他,径直前往驻北泰部队调研,北泰驻军是陈子锟的老嫡系交警总队起义改编而成,虽然经历镇反被清洗掉不少中高层军官,但底子尚在,部队干部战士对陈主席还是很尊敬爱戴的。

驻军大操场上,三千名战士如同标枪般肃立在春寒料峭中,每人胸前都佩戴小白花,这是为斯大林同志戴的孝。

守备师是二线部队,没有装备苏式53式步骑枪,依然用的是中正式步枪,穿1950式军装,三月份还穿着冬装,棉帽子,草绿色平布棉袄棉裤,臃肿的衣服掩不住干部战士的锐气,喊声洪亮,刺刀锃亮,威风不减当年。

陈子锟视察了老部队,和干部战士亲切握手,嘘寒问暖,部队表演了刺杀格斗与实弹射击,战士们生龙活虎,杀声震天,彰显了强大的战斗力,陈主席看的技痒,也当众表演了枪法,立姿射击一百米半身钢靶,枪枪不落后,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

表演后师部召开汇报会,营以上干部参会,向陈主席报告了部队的思想动态、训练成绩等。

陈主席做出重要指示,部队要刻苦训练,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以优秀的训练水平和政治素质迎接新的考验。

晚上,陈主席在部队食堂和战士们共进晚餐,白菜萝卜大馒头管够,偌大的食堂一片吧唧嘴的声音,宛如一个超级大猪圈,守备师的新战士都是贫下中农子弟,思想单纯、素质过硬,农村虽然实行了土改,但生产效率低,家里孩子多,往往吃不饱饭,部队饭菜质量不咋地,但绝对管饱,这些孩子如同掉进了福窝窝,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陈子锟心里暖融融的。

“刘副师长,要给孩子们每周加一顿肉菜,我看很多小战士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训练又辛苦,不能苦了孩子。”陈子锟说。

“我们一定遵照陈主席的指示办。”刘骁勇道。

部队视察只是垫个场,当夜在军分区招待所里,一帮老部下纷纷前来汇报工作,陈子锟对江北的形势有了初步的了解。

次日,陈子锟前往江北行署视察,行署大楼就是以前的市政厅,地委也在这里办公,此时周专员和马书记都站在门口,满面笑容迎接陈子锟。

陈子锟也是春风满面,笑容可掬,不过在握手的顺序上略有差别,他先和周专员亲切握手,紧紧握住摇动,足有二十余秒,然后才是马云卿,只是蜻蜓点水一样随意接触了一下就松开了,马云卿凑上去想说些什么,陈子锟置若罔闻,在周专员陪同下进了大楼。

在场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陈主席在给马书记下马威呢,和此前陈主席之子被抓恐怕有关系。

果不其然,陈子锟在行署小会议室开会的时候,省公安厅副厅长徐庭戈指出,据群众举报,江北地区公安处在工作中存在逼供信的问题,与中央精神相违背,省委省政府对这个问题很重视,希望有关负责同志做出解释。

众人面面相觑,果然来者不善。

地区公安处一帮人都是马书记的人,处长干咳一声道:“徐厅长,是这样的…”

徐庭戈直接打断他:“你不用说了,具体问题省委和省厅已经掌握,我们不是来听解释的,而是来宣布组织决定的。”

会议室里一下安静了。

徐庭戈道:“地区公安处的处长和政委就地免职,省厅会派专案组处理相关案件,在事实没有彻底查清楚之前,有关人员先关禁闭。”

公安处政委不服气道:“到底是那一起案件存在逼供信的问题,请组织明示,这样不明不白就免职,我们自然服从组织决定,但下面的同志会不会有情绪就很难说了。”

徐庭戈从皮包里拿出一叠纸丢过去:“这些够不够?”

政委捡起来一看,脸就白了,他本以为对方是冲着陈北反革命言论一案来的,这件事他们可是有确凿的证据,而且陈北本人也供认不韪,绝对的铁案,谁敢拿这个说事,就算官司打到华东局都不怕,岂料人家根本不拿这个说事,拿出来的证据都是此前在三反五反中江北公安处办的冤假错案。

陈子锟满意的看了徐庭戈一眼,心中对郑泽如充满感激,他看得出来,郑泽如早想拿江北地委开刀了,这些证据都是此前积累下的秘密武器,或许是为了拿下马云卿所预备,此时为了还自己的人情就提前拿出,而且还派出手下第一大将徐庭戈出马,江北之行事半功倍,徐二功不可没。

证据确凿,地区公安处领导基本被一锅端,徐庭戈顺势提出清理公安处的冤假错案,下面人唯唯诺诺,陈北的案子自然得以解决,根本不用特别关照。

徐庭戈开完火,陈子锟接上,对江北地委领导同志提出了严厉的点名批评,劈头盖脸骂了马云卿一顿。

陈子锟气场强大,挥斥方遒,马云卿气焰大减,自始至终就没人给他开口辩解的机会,经过这次风波,他在江北的威信势必下降,郑泽如达到了压制马云卿的目标,陈子锟也不露痕迹的救出了儿子,两全其美,不过从此陈子锟就欠了郑书记一个人情。

陈北被无罪开释,所谓猖狂攻击斯大林元帅的罪名谁也不敢再提,始作俑者麦平却安然无恙,因为他实际上是郑泽如的人,这回不但没被牵连,还官升半级,扶正当上了公安处政治部主任。

这种束手束脚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让陈子锟很不习惯,暗地里收集黑材料整人不是他的强项,看不顺眼直接法办才是他的一贯作风。

这一切都得随着时代的进步而改变。

第二十五章 晨光机械厂和高土坡

一场风波就此结束,江北地委没有进行任何抵抗就妥协了,做出深刻反省与检讨,当然是向省委做出的,而不是向陈子锟屈服,事实上马云卿也没打算靠着陈北的反动言论扳倒他爹,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仇人添点恶心罢了。

陈子锟带着儿子返回省城,路上才告诉他马春花扒火车到省城鸣冤,在铁路上产子的事情,陈北听后久久不语。

车到省城,陈北立即前往铁路医院探望妻儿,来到高干病房门前他踌躇了一下才推门进去,马春花正躺在病床上喂孩子,旁边是奶妈、佣人、以及婆婆夏小青,病房角落里堆满了各式礼物和营养品,光上海产的高级炼乳就几十罐,马口铁的罐子上印着花花绿绿的商标,洋气得很。

大家看到陈北进来,纷纷停下手上的活儿,面露惊喜之色,经历了几天牢狱生活的陈北并没有受什么罪,只不过没刮胡子显得有些憔悴而已,他快步上前,先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很动情的喊了一声:“春花,你辛苦了。”

两人虽然已经结婚,但平时根本没什么共同语言,各上各的班,下班都不一道回家,晚上更是分床睡觉,陈北对马春花的称呼一直是“马书记”,如今突然改口,到让马春花有些不习惯。

“你来了。”马春花淡淡道,她表面上装的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来了,没事了。”陈北一想到马春花挺着大肚子扒火车,鼻子就发酸,不过病房里这么多人,他还是硬忍住了。

夏小青见状,招呼一帮人回避了,病房里就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陈北看看婴儿:“这孩子挺可怜的,早产了三个月。”

马春花说:“这孩子命硬,随我,你抱抱吧,这可是你的后代。”

陈北小心翼翼抱着婴儿,有些紧张,有些骄傲。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孩子长的不随自己,而是随母亲,塌鼻子,圆脸,皮肤发黑,而且很不买自己的账,哇哇乱哭,小脚乱蹬,马春花一接过去就安静没声了。

忽然外面一阵噪杂,是陈子锟在医院领导陪同下来看孙子了,病房里很快涌满了人,好在陈子锟并未逗留太久,只是简单看了看婴儿,安慰一下儿媳妇就离开了,陈北送到走廊里,陈子锟对儿子说:“我听医生说,若非产妇体质健壮,这孩子就危险了,春花有大功,你得犒赏犒赏他。”

陈北挠着头道:“我好好想想。”

马春花母子在医院观察一周后,终于出院,搬到枫林路官邸居住,家里将二楼最大的卧室腾出来,供马春花母子休息,房间里还有一台从香港进口来的婴儿保温箱,是爷爷特地预备的,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不大能用得上这玩意,但起码表明了陈子锟的一番心意。

陈北根本不晓得马春花有什么喜好,在他印象中,这个乡下娘们没文化没情趣,除了种地喂猪就是干革命,什么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识字也不多,送什么礼物还真难,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到一样东西,保不齐马春花会喜欢。

于是,一个精美的硬木匣子送到了马春花面前,陈北道:“春花,谢谢你给我生了儿子,这是我送给你的。”

马春花瞥了一眼,不屑道:“又是金银珠宝,俺不稀罕那些东西。”

这种反应早在预料之中,陈北笑眯眯道:“你打开看看嘛。”

马春花打开匣子,蓝色丝绒衬底上,一把银色小手枪熠熠生辉。

“枪!”马春花瞳孔里冒出火花来,一把抓起手枪,娴熟的卸掉弹夹,拉开套筒确定膛里没有子弹,哗啦啦拉着枪栓,啧啧连声:“德国七六五,好枪是好枪,就是太小了,我更喜欢二把盒子。”

陈北道:“你还挺有眼力的,这是德国造PPK,镀铬的,可比二把盒子高级多了,当年张学良将军送给我的,现在我转送给你。”

马春花把玩着手枪,爱不释手:“这枪真不孬,还是爱国将领张学良送的,有意义!那啥,真送给我?”

陈北道:“当然是真的。”

马春花一掀被子要起来:“走,打靶去。”

陈北道:“不过得等你出了月子,咱们到江边去练枪。”

马春花点点头,继续把玩手枪。

陈北道:“孩子该起个名字了,我爸爸这两天一直在查辞典。”

马春花道:“按俺们农村的讲究,起个贱名儿能保佑长命百岁,我看就叫毛蛋吧。”

陈北道:“什么狗蛋毛蛋的,太难听了。”

马春花一瞪眼:“我生的孩子,想叫啥就叫啥。”

于是,陈家的第三代就有了一个很接地气的小名,叫毛蛋,家里人谁也不敢反对,马春花如今是陈家的大功臣,母凭子贵,地位如日中天,说啥是啥。

过了一个月,马春花忽然对陈北说:“我要给毛蛋断奶,回北泰上班去。”

陈北大惊:“现在就断奶!太快了吧,厂里又没啥大事,你又不管生产,产假还早着呢,这么急回厂干啥?”

马春花将一份淮江日报递过来:“你真是不关心国家大事,咱们新中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了,北泰有两个苏联援建的重点项目,其中一个就是在咱们机械公司基础上扩建的现代化机械厂,大家都忙着建设社会主义,我还能在这儿喂孩子么?再说了,团委虽然不管生产,但青工的思想政治工作难道不是生产力的保证么?”

陈北是很了解自己媳妇的,工作为先一切靠后,认准的事情八头牛拉不回,他只得妥协:“那好,咱回北泰,孩子留在省城,爷爷奶奶照顾着也放心。”

马春花道:“那不行,我的孩子我照顾!”

这个举动自然遭到陈家上下一致反对,马春花虽然表面上泼辣莽撞没脑子,其实很有些农民的狡黠,她知道来明的不行,必须来暗的。

孩子满月,陈子锟这个当爷爷的自然要摆酒庆贺,在省城最大的饭馆请了上百桌,烟酒菜都用最好的,据说事后有人举报,说国家还一穷二白陈子锟就这样大吃大喝,不配当国家干部,举报信被压了下来,郑泽如说我们党应该包容这些民主党派多年养成的生活陋习,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和共产党员一样严格要求自己。

陈子锟五十出头才当祖父,与别人相比算是晚的,陈寿盖龙泉阎肃等人的孙子都能打酱油了,一干旧部都来赴宴,把酒言欢,酒过三巡,陈子锟让人把孩子抱出来给大家瞧瞧,夏小青出去了一会,再回来的时候神色就有些不对,她低声道:“春花带孩子走了。”

“乱弹琴!”陈子锟很生气,但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不好发飙,只能借口孩子体弱不能到人多的地方来,大家知道这孩子早产,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马春花还是挺忌惮公公的,所以她挑了一个大伙儿都不在家的机会,悄悄背着毛蛋离开了枫林路官邸,前往火车站打了一张硬座票,坐在列车上,望着窗外的农田和村舍,她的心情格外舒畅,枫林路的草坪和网球场游泳池再华丽,也比不上农田和打谷场啊。

回到北泰,马春花马不停蹄回了机械公司,厂里正在召开誓师动员大会,选拔青年突击手,忽见团委书记马春花摆着一个婴儿就上了台,面向大家道:“厂里搞建设,团员要带头,我第一个报名参加青年突击队!”

礼堂内立刻响起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坐在前排的是十几个金发碧眼西装革履的外国人,和翻译交头接耳一阵,也站起来鼓掌。

原来他们是负责援建新厂区的苏联专家。

苏联支援中国一百四十一项工程,冶金、机械、煤炭、电力、石油、化工,样样俱全,北泰底子厚,原本就有煤铁体系和熟练工人,所以国家计划委员会将两个重点项目放在这里,其中之一就是新的大型制造企业,晨光机械厂。

北泰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大工地,原联合机械公司周边的空地被征用,建设新的厂房和办公楼,城市东郊的江边农田被平掉,原地建设起全新的钢铁厂来,新厂的名字叫红旗钢铁厂。

上万工人在彻夜劳动,十几支青年突击队更是没日没夜的冲锋在前,晨光厂突击队长马春花是刚出月子的产妇,就毅然给孩子断了奶,坚守工作第一线,这个先进事迹刊登在了北泰日报上,带动了更多的青年人加入到建设大军中来。

陈北也从省城赶来,等他来的时候发现家没了,那一片小洋楼都被拆了,找人一问才知道,苏联专家划定了这片区域建设新厂房,谁也不敢提反对意见。

“那厂里人都搬哪儿去了?”陈北着急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