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不是药品,需要采购一批机械设备,听说你的春天洋行专门进口此类机械,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找你来了。”赵大海笑着将一张采购清单递过来。
陈子锟搭眼一看就明白了:“这些都是兵工厂用的机器,属于严格控制物资,恐怕不太方便。”
赵大海道:“子锟,你可是国防建设监委会主席,主要你一张字条,就可以帮哥哥这个大忙,你放心,亏待不了兄弟们。”
说着拿出一个蓝布包,解开来里面熠熠生辉,都是一两一根的小黄鱼。
陈子锟道:“大海哥,你来晚了,早上我还是监委会主席,现在已经辞职了。”
“这样啊,不打紧。”赵大海显然有些失落。
“大海哥现在专门负责采购,这可是肥差啊。”陈子锟半开玩笑道,看赵大海瘦成这样,可不像是中饱私囊的主儿。
赵大海道:“这些金条,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府国库的家底,买不来机器,就没法造子弹,没法修理损坏枪械,没有武器就不能打仗,红军战士们就不得不用冷兵器和敌人拼命…”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沉下来,似乎勾起了某些惨痛的回忆。
陈子锟道:“大海哥,九一八之后,贵党的通电我看了,谓之事变为帝国主义者反苏联战争的序幕,无产阶级者应组织起来保卫苏联,反对日本,消灭国民党政府,我就纳闷了,咱们都是中国人,和老毛子又不沾亲带故,干嘛帮他们,现如今日本人占了东北,中国人应该尽弃前嫌,团结起来打日本才是啊。”
赵大海想了想道:“阶级是高于国家和民族的,子锟,这些道理,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里有详细论述,你大概没有看过,有时间我给你带一本来。”
陈子锟冷笑:“马克思的书,我十年前就读过,老实说也不过尔尔,社会体系的分类就有问题,他老人家是研究欧洲历史变迁作出的结论,东亚独特的农耕文明,和欧洲根本就是两回事,再说了,他不过是个哲学家而已,这些大道理没经过实践,谁知道是不是对的。”
赵大海正色道:“子锟,我只是一个工人,没上过几天学,以前总是浑浑噩噩,自打跟党走之后,才觉得活的像个人,你说的这些,我能理解,毕竟你的生活环境和我不同了,严格来说,我们是不同阶级的敌人,但我今天是作为兄弟来看你的,生意的事情,不能帮忙也就算了,咱们兄弟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告辞。”
说罢起身便走,陈子锟郁闷的闭上了眼睛,推门声响起,他才道:“机器的事情,我会帮你问问。”
“谢了。”赵大海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陷在沙发里憔悴的陈子锟,毅然离去。
陈子锟长叹一声,拿起茶几上的报纸,副版上一则新闻:诗人徐志摩飞机失事,坠毁济南。
翻过来再看另一版,上面刊登一首诗: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弦管又相催。
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阿娇舞几回。
第四十五章 腹黑
这首诗写的未免有所偏颇,事发当晚的情形,陈子锟听燕青羽说过。张学良虽然纨绔,但在军国大事上断不会如此不堪,对日克制是蒋主席定下的政策,老张家虎父犬子,小六子做事缺少主张,国内的事情还能应付,一旦涉及到苏联日本,办的事儿就不那么漂亮了。
上回中东路事件,奉军和苏联红军大打出手,被人家狠狠修理了一回,给张学良留下了心理阴影。关东军的战斗力比老毛子只强不弱,面对小日本的挑衅,他只能置之不理,生怕被人家找到借口扩大冲突。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避就能避的,日本人狼子野心,哪怕你跪在他面前,东洋刀还是要砍在你脖子上。
最近张学良被国人骂的狗血淋头,说他是不抵抗将军,卖国贼,更有那尖酸刻薄的人,说诺贝尔和平奖应该授予张将军,奖励他对东亚和平的贡献云云。对此陈子锟是并不同情的,小六子咎由自取,几十万人马,飞机战车大炮兵工厂,无数的矿产资源,就这样不战而败,搁在哪个军阀身上也不答应,也就是小六子崽卖爷田不心疼,活该被骂。
东北沦陷,和老兄弟赵大海渐行渐远,再加上国民党内斗不止,水灾肆虐,人民生灵涂炭,让陈子锟郁郁寡欢。连《风流督军》的首映式都没去观礼,唯有一件事让他略微欣慰。
孙立人辞去侍卫总队上校副总队长的职务,调到税警总团担任第四团上校团长,看来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孙立人终于想通了,他的维吉尼亚资历在中央军不是优势,而是劣势。
…
陈子锟辞职以作抗议,消息传到蒋介石那里,不禁对其印象大为改观。
“子锟做事虽然莽撞跋扈,但是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蒋介石认为陈的辞职是对自己的有力声援,暗暗记下了这笔人情。
无官一身轻,陈子锟卸下监委会主席的担子,只兼中执委员和监察委员的头衔,实际上已经处于半隐退状态。从江西剿匪前线回来的盖龙泉找他诉苦,感叹说不该听了蒋介石的忽悠,巴巴的跑去打共产党,结果共产党没消灭,自己倒是打成了光杆司令。
“大帅,我对不起你,你枪毙我吧!”盖龙泉说到激动处,站起来扇了自己俩巴掌。
陈子锟道:“我枪毙你作甚,咱们兄弟又不是君臣关系,江东一脉,就和搭伙做生意一样,你不愿意跟我干,拆伙走人便是,属于你那一份的股份自然退你,大青山的弟兄们到底是你的班底。当然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弟兄,永远都是弟兄。”
盖龙泉感动的眼泪哗哗的:“大帅,我就知道跟着你没错。老蒋个狗日的,就是拿我们这些杂牌当炮灰,俺们在前面卖命,功劳都是中央军的,他奶奶的,再也不听他的鬼话了。”
陈子锟道:“自古以来开国皇帝都是这样,杯酒释兵权算是开明君主,不厚道的像朱元璋这样的,把功臣大将杀光都干的出来。蒋主席遣散冗兵,消耗杂牌武装,那是他的帝王之术,愿打愿挨,没啥好说的。”
盖龙泉羞愧难言。
“算了,说说你在江西剿匪时的段子吧。”陈子锟道。
提及剿匪,盖龙泉是一肚子血泪,上万人马不是打光的,大半倒是投降了红军。要说那红军打起仗来真不是盖得,比当年的北伐军还威猛,当官的拿着盒子炮带头往前冲,后面一大群拿着大刀梭标的主儿,面对机枪大炮眼睛都不眨。
“听说红军官兵平等,当官的没有小老婆,不吃空饷,和当兵的吃住在一起,打了土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还分田产房屋,分地主的闺女、小老婆。啧啧,你看人家这事儿干的,多爽利,比当土匪还得劲。”盖龙泉虽然恨透了红军,但言语之间对他们的生活还是很向往的。
陈子锟道:“老盖,下一步如何打算?”
盖龙泉道:“回南泰,当个富家翁,也该过两年清闲日子了!”陈子锟点点头道:“也好,我预备了一座宅子,五百亩地…”
话没说完,盖龙泉便道:“我怎么好要这些,跟你混了这么多年,家财还是积累了一点的。”
陈子锟道:“不是给你的,伤残的弟兄们总要有个去处,不如跟你回南泰安置,也好有个照应。”
盖龙泉感激涕零:“那我就代兄弟们谢谢大帅了。”
等盖龙泉告辞离去,陈子锟苦笑一声,蒋介石铲除异己,消耗杂牌,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盖龙泉和陈寿两员大将都是桀骜不驯的土匪,又都有自己的班底,在自己麾下也一直不安分,若不是自己驾驭有术,可能早就倒戈了。
北伐成功之后,自己的升迁之路就被堵死,跟着冯玉祥汪兆铭之类反蒋是没有出路的,反而会葬送现有的地盘,支持老蒋是唯一选择,当一个大帅失去了给部下施恩的能力,那等待他的就只有背叛和拆伙,与其撕破脸,不如早些分家产。
阎肃说的一点没错,自己不是个良善之辈,只不过黑在腹内而已。
…
自从上回陈子锟把三枪会花名册呈给蒋介石后,帮会就多了一个官方身份,专门负责缉拿王亚樵,有了这块金字招牌,三枪会的江湖地位扶摇直上,别说青帮了,就是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也不把放在眼里,什么他妈的杨虎杨司令,玩屌蛋去!
赵大海乃是匪党干部,若是被特务抓到,势必牵连到陈子锟,所以他派了几个人专门盯赵大海的梢,偏巧这几位就是赵大海教出来的徒弟,哪能盯得住,不过这也是陈子锟阴险之处,故意派了几个熟面孔让对方放松戒备轻敌,其实真正盯梢的另有其人。
负责跟踪的是沧州燕家的正宗传人燕忌南,一身轻功腿脚利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算是卢比扬卡培训出来的红色特工也跑不出他的视线。
晚上,燕忌南来报,赵大海下榻在一家小旅社,此前曾和一个女人接头,那女人是个小报记者,住在租界一栋石库门房子,丈夫整天闭门不出,据说是自由职业者,专门给杂志写稿子为生。
这个女人叫唐嫣。
虽然和唐嫣之间那种关系已经断了很多年,但听到这种消息还是有些不爽。
陈子锟有两个副官,一个是陈寿的弟弟陈双喜,小伙子人长的精神,心眼耿直,活泼开朗,随身带着很好用,还有一个是陈青锋,当年从抱犊崮上带下来的小道童,这小伙子心思缜密,性格坚韧,陈子锟一直在培养他,上军校,上战场,在三枪会也待过一段时间,就是想让他承担一些阴暗的任务。
三枪会的秘密工作,目前是由陈青锋负责,燕忌南来的晚,自然不知道唐嫣这个人,青锋却是知道的,见陈子锟眉宇间隐隐有不快,便道:“这种事情很好办,他不是给杂志写稿子么,随便抓个尾巴,办他一个通共的罪名,抓进监狱…要不了一个月,保管他病死在里面。”
陈子锟眼睛一瞪:“这不是草菅人命么,不许动他。”
“是。”青锋脸上没有表情,“赵大海那边,怎么处理?”
“他不是要买机器么,给他,价钱打九五折,再奉送一套美国产的手术器械,也算仁至义尽。”陈子锟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壳汉密尔顿怀表,轻轻摩挲着。
“给他机器的时候,顺带着把这块怀表还给他。”陈子锟将汉密尔顿抛了过去。
东北沦亡,国民党却仍内斗不已,北平、上海、南京的热血学生纷纷到国民政府门前请愿示威,要求收复国土,社会各界为之响应,国民党内部压力骤增,蒋介石为了显示诚意,宣布下野,辞去国民党主席兼行政院长的职务。
反蒋派终于如愿以偿,大呼胜利,年底,国民党第四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全体会议推举林森为国民政府主席,孙科为行政院长。
陈子锟虽为中执委员,但此次大会称病未曾参加。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一日,广州中央撤销,国民党分裂局面结束,但另设西南中执委员会,西南政务委员会、西南军事委员会,名义上合并,实质上依然独立于南京。
次日,日军占领锦州,东北在一百天内全部沦陷。
赵大海要买的机器设备,终于到货。在码头移交的时候,是陈青锋来交割的,他将一块怀表递过去道:“不好意思,陈主席有事不能来送你。”
十年前送给陈子锟的汉密尔顿物归原主,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赵大海苦笑一声,摇摇头:“子锟不愿意见我,也罢,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我走上这条道路其实和他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拯救这个水深火热的国家啊。”
汽笛长鸣,载着机器设备和赵大海的货船远去了,码头边的开阔地上,停着一辆梅赛德斯防弹轿车,陈子锟望着远处货船烟囱里的黑烟长叹一声,竖起了大衣领子,起风了。
第四十六章 捡了个儿子
按照惯例,每年春节陈家都要在上海渡过,没别的原因,主要是新年期间租界各大商场打折优惠多多,方便姚依蕾和鉴冰两位夫人采购而已。
本来夏小青是打算闹点脾气不来的,可是架不住儿子小北一心想去上海见世面,所以也一同跟来。
陈家去上海过年,江东高层人士莫不争相效仿,阎肃一家人,陈启麟夫妇,龚梓君夏景夕两口子,都在上海法租界置办了房产,每年冬天同来过年。每到这个时候,陈子锟位于霞飞路的别墅就高朋满座,除了江东老部下,还有政坛商界的朋友,陈调元、陈仪、杜月笙、李耀廷、慕易辰车秋凌,都经常来串门,府上常年预备两桌麻将,随到随打。
牌桌上的夫人们自然是讨论时髦的包包和化妆品裘皮大衣,男人们唯一的话题则是政治,蒋中正下野后,继任的国民政府主席是老牌同盟会员,反袁护法功臣林森,此公已经六十有四,生性淡泊名利,不结党营私,纯粹就是个摆设,上任以来,行政院的官员们居然没人去参见他。
“林主席就是个看印的,要不了多久,蒋公就要回来。”陈调元和陈子锟一样,是为数不多的北洋军阀倒戈国民党后混的风生水起的一员,他对于政坛的看法和陈子锟一样,那就是目前的中国,除了蒋介石之外,谁也玩不转。
行政院长孙科,那是先总理的儿子,正儿八经的高干子弟,可他既没有蒋介石掌兵的能耐,又没有宋子文捞钱的本事,论党务方面的威信,也不如汪兆铭胡汉民,这样的人当行政院长,简直形同闹剧。
阎肃打错了牌,多摸了一张做成了相公,道:“孙科就像这副牌,怎么也和不了,江浙各军闹饷都闹到行政院门口去了,他能解决?我看他这会儿头发都快愁白了。”
陈仪现任兵工署长,在业务上受陈子锟领导,平时交往颇多,接了阎肃话头道:“阎主席所言极是,孙科能力不够,又得不到蒋汪胡三巨头任何一方的支持,他这个行政院长,能撑一个月就不错,上次我去行政院,工作一团糨糊,国防建设监委会那一块,至今空缺,昆吾兄,你是怎么打算的?”
陈子锟道:“我没打算,本来就是跑腿的累活,我是不打算再干了,上周我让秘书回南京料理善后,把文件都封存,这个监委会就到此结束吧。”
正打着牌,佣人来报,说是有位姓王的客人来访,陈子锟道:“一定是王庚到了,快请。”
来的果然是王庚,他和陈子锟、阎肃都在北洋陆军部供过职,和陈子锟还是西点校友,当年可是名震北洋的风云人物,更兼娶了名媛陆小曼,那风头真是无人能及。
时过境迁,北洋时期的风流早已随风而去,昔日英俊倜傥的青年将军今日已尽显疲态,王庚做过交通部警务处副处长,哈尔滨警察厅长,孙传芳的铁甲车兵司令,前敌参谋长,自从和陆小曼和平离婚后,仕途越走越向下。
上个月他参加了徐志摩的葬礼,看到曾经的爱妻陆小曼痛不欲生的样子,心情更加恶劣,若不是念在和陈子锟多年交情,今天都不打算来的。
陈子锟把牌局让给别人,拉着王庚到了一旁的小会客室,奉上咖啡雪茄,寒暄一番道:“老王啊,你闲着也不是办法,我给你找了份工作,只要你愿意,立刻就能上任。”
王庚捧着咖啡杯苦笑道:“我这个样子能做什么,高不成低不就。”
陈子锟道:“咱们西点校友,自然是要当将军的。”
王庚道:“将军?现在都是黄埔速成生的天下,哪有西点的份。”
陈子锟哈哈大笑:“还就真有,宋子文办了个税警总团,需要受过正规美式军事教育的人才,我就推荐了你,只要你愿意,立刻可以挂上将军领章。”
王庚道:“税警总团我听说过,不过我从没亲自上阵打仗,都是些纸面上的学问,怕是误人子弟啊。”
陈子锟道:“这么说你是愿意干了,别谦虚,部队训练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至于打仗,另外有人带。”
王庚胸中燃起希望之火,颓唐之色一扫而光,站起来道:“子锟,真是太感谢你了。”
“好说,咱们可是老交情了。”陈子锟也站了起来,和王庚握手。
…
刘婷奉了陈子锟的命令,去南京收拾残局,国防建设监委会撤销,办公室挪作他用,一切档案文件该销毁的销毁,该封存的封存,办完这些事儿,刘婷也是无事一身轻,她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打算提前给自己放年假,回省城和父母弟妹们一起过个团圆年。
私人秘书的薪水不低,陈子锟每月给刘婷开二百元的工资,赶得上大学教授了,她的生活类似于清教徒,在吃喝用度上没有讲究,唯一的支出就是买书,一年下来积攒了一千五百块钱,对刘家而言,称得上天文数字了。
她打了个长途电话到上海陈公馆请假,陈子锟自然准假,这个秘书常年无休,兢兢业业,还差点遭遇暗杀,放一两个月的假是应该的。
南京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小雪飘洒在天地之间,六朝古都一片萧瑟,刘婷穿了一件蓝色棉袍,长长的白羊毛围巾,前往银行提取存款,她的工资都存在折子里,回江东前夕要取出来换成中央银行的钞票才行。
去银行的路上,一个穿着旧款貂皮大衣的女人坐在路边,怀里抱着个孩子,眼神十分哀怨,刘婷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目光落在孩子面前的纸牌上,“二百元”的字样格外刺眼。
银行里排队的人很多,刘婷等了一个钟头才排上号,她取了一千块钱的纸币,兑了一百块现洋和一些铜元、毛票,刘婷把钱藏在书包里,小心翼翼的回家,虽说南京是首都,但治安也不怎么好,当街抢劫时有发生。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晚了,南京的雪积不下,只有瓦片上薄薄的一层,地上湿漉漉的,阴冷湿滑,那个卖孩子的女子依然坐在老地方,只不过往屋檐下退了退,那孩子很乖,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刘婷不由得又看了一眼,继续前行。
“妹子…帮个忙成不?”忽然背后传来怯生生的搭讪,刘婷回头看去,那个妇女脸上带着讨好般的笑容。她下意识的拿出一块钱来:“诺,给孩子买点东西吃。”
妇女不接,道:“妹子,行行好,把这孩子买了吧。”
刘婷惊得倒退了几步:“不不不,这怎么行,我还没结婚呢。”
“买了当佣人也好啊,是男孩,养几年就能干活,求求你了,我实在没有办法,男人生病,家里隔夜粮都没有,这孩子跟着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啊…”女人泪如雨下,冲刷着脸上的廉价脂粉,她的南京口音不地道,带着一丝江东腔。
刘婷起了恻隐之心,但这孩子她是万万不敢买的,于是从包里取出二百元纸币递过去:“阿姐,拿着吧,孩子你抱回去。”
妇女抱着孩子不停鞠躬:“谢谢侬,侬则好人,好人一定得好报。”说话又有一点上海口音,刘婷苦笑一声,二百块钱就换一句好话,不过能让母子不分离,也算一件功德。
那孩子倒和刘婷颇有缘分,看着她笑了起来,不到一岁的小孩子笑起来格外天真无邪,妇女见刘婷露出笑意,便把孩子捧过去:“让阿姨抱抱。”
刘婷是家里的长女,从小带孩子,抱惯了弟弟妹妹,抱起孩子来自然是行家里手,那女人笑了,掠一下额角发丝,幽幽道:“这孩子和你颇有缘啊。”
刘婷逗着孩子,没注意到她脸色的反常。
“妹子,我去屋里拿个东西就出来。”妇女深深看了自己的孩子一眼,扭头进了路边的屋子,半旧裘皮大衣下,水绿色旗袍下摆一闪。
刘婷没在意,等了一会儿不见女人出来,这才有些慌了,进了屋子一看,竟然是一家店铺,店伙计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一口焦黑的牙齿,道:“你上当了,那娘们早走了。”
“我给了她二百块钱啊,她为什么还要走?”刘婷慌了神。
“你解开被子看一下,啊是残疾?”男子鄙夷的看着刘婷怀里的男孩,又道:“男娃娃哪有卖不出去的道理,肯定不对头。”
刘婷打开小包被一看,果然,婴儿脚掌外翻,是个天生残疾。
这下她真害怕了,抱着小孩到处寻找,哪儿又能找得到,足足折腾了一小时,找来警察报案,警察也爱莫能助,说你花了钱,这孩子就是你的了,不想要就送育婴堂孤儿院吧。
刘婷欲哭无泪,只好抱着一个买来的残疾婴儿慢慢往回走。
远处街角,那妇人强忍着泪水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别人抱走,嘴唇哆嗦着,就是哭不出来,一直等到刘婷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才跌跌撞撞的回家。
一进门,自家男人正和一帮人在开会,见她空手回来便上前问道:“卖了?钱呢?”
女人拿出二百元纸币悲戚戚道:“你不能都拿去,家里还要吃饭。”
男人粗暴的将二百元一把抓了过去,回到那群人中间,压低声音道:“同志们,纸张油墨印刷刻版的经费有着落了。”
第四十七章 陈家二公子
刘婷抱着孩子回到寓所,一个头两个大,好在她带弟妹的经验丰富无比,应付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还算得心应手,解开小被子,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行字:民国二十年五月初八,父泽如,母红玉,没有姓只有名,也没写孩子的名字。
另外有一个手工缝制的布老虎,上面有些污渍,大概是孩子经常玩的东西,刘婷拿起布老虎逗逗孩子,孩子咧嘴笑了,很乖。
刘婷煮了一点烂稀饭,用小勺子慢慢喂了小孩一顿,偶然之间她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这孩子对声音没感觉!
竟然不止一处残疾,还是聋子,十聋九哑,将来肯定不会说话,刘婷可愁坏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送育婴堂比较好。
一夜难捱,小孩吃喝拉撒睡,把屎把尿,累的她黑眼圈都出来了,第二天一早就抱着孩子去商店买了两听炼乳,先饱饱喂了他一顿,小孩大口大口吃着炼乳调和的稀饭,肋骨一根根触目惊心,这孩子营养不良有些日子了,刘婷不禁叹了口气。
收拾东西,没吃完的炼乳也带着,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育婴堂而去,城郊有一家教会开办的育婴堂,专门收养弃婴,把孩子交给嬷嬷们,放心。
雪已经停了,天色阴沉,格外的冷,到了育婴堂门口,刘婷下车给钱,让车夫稍等,抱着孩子来到大门口,正要敲门,大铁门旁的小门吱呀呀打开了,一个头戴旧毡帽的工友推着一辆小车出来,车里摞着四个已经僵硬的婴儿尸体,刘婷吓得掩住了嘴,失魂落魄的跑回来,上了洋车低低道:“快走,快走。”
刘婷最终还是带着孩子回了江东,一个弱女子拖着大包袱小行李再抱个孩子,坐车乘船好不麻烦,好在路上善心人很多,都伸手帮一把,一路有惊无险,终于抵达江东省城码头。
刘家还住在老院子里,几个孩子都上了学,最小的女儿也降生了,正在牙牙学语,刘存仁是省政府的职员,有身份有地位,薪水也不低,再加上女儿在南京中央机关里供职,谁也不敢小瞧于他,目前唯一的心思就是大女儿的婚事。
隔得老远就听见小儿子在叫唤:“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臭小子一路飞奔进了院子还不停吵吵着,家里顿时沸腾了,弟弟妹妹们都蜂拥出门去迎接大姐,刘存仁坐在窗口笑了笑,搁下了笔墨,静等女儿进家。
过了一会儿,孩子们扛着行李欢天喜地的进来了,刘婷最后一个进门,怀里抱着个襁褓,刘存仁愣了一下,揉揉眼睛,心说没这么快啊,上回来还没怀上,怎么这才几个月就生了?
赶紧出屋,刘婷抱着孩子笑语盈盈:“爹,娘,我回来了。”
刘存仁道:“回来了啊,这孩子是?”
“是…说来话长,是别人不要的。”
刘存仁这才松了一口气,女儿没在外面乱来就好,刘家儿女们都有着丰富的抱孩子经验,将小孩传来传去,当成小玩物,这孩子倒也乖,忽闪着眼睛看着大家,就是不哭。
“都起开!别摔着孩子。”刘氏从锅屋出来,接过婴儿抱着哄起来,赞道:“这孩子挺俊的,是男娃女娃?”
刘婷道:“是男孩,可惜残疾,脚不太好,耳朵也听不见。”
刘氏大惊:“哎呀,闺女你怎么这么笨,残疾小孩哪能捡,长大也是个累赘。”
刘存仁也道:“是啊,你还结婚,抱个孩子回来,让左邻右舍怎么看。”
刘婷咬着嘴唇不说话,她本想说这是自己花二百块钱买的,可一想还是别说了,省的惹爹娘更生气。
不管怎么说,女儿回家过年不能把气氛搞的太僵,一家人抱着新加入的家庭成员进了屋子,准备饭菜不提。
次日,刘存仁从省府下班回来,经过巷子的时候看到邻居们都望着自己窃窃私语,顿时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没结婚的黄花大闺女带回来个孩子,这事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邻居们议论的什么他能猜得出,刘家大女儿给人家当私人秘书,当到床上去了,孩子都养出来了…
老刘家的清誉这回是全完了,如果说这孩子是陈子锟的,倒也好办了,可偏偏还就真不是,这么大一个哑巴亏,万万吃不得。
刘存仁一狠心,折回身去中央大街上买了四听炼乳,这玩意贵的很,家里从来舍不得吃,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围着孩子打转呢,都说这孩子乖。
“姐,小弟弟叫啥名字?”刘骁勇问道,他是刘婷的大弟,今年中学都快毕业了。
刘婷想了想道:“这孩子生在南京,就叫小南吧。”
“刘小南,这名字好听。”大家七嘴八舌道,又开始逗弄孩子:“小南,小南。”小南也呀呀的回应。
刘存仁干咳一声,刘婷见父亲手上提了四听炼乳,赶紧过来:“爹,怎么好让你破费。”
“你跟我来。”刘存仁扭头便走,带着大女儿来到书房,开门见山道:“这孩子不能留。”
“为什么?咱家又不是养不起,多双筷子而已。”刘婷很是不解。
刘存仁道:“养是肯定养的起,那么多弟弟妹妹都养了,不差这一个,可这孩子是你抱来的,邻居们不明就里,谣言满天飞,你还没成亲,咱家受不起啊。”
刘婷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这孩子又不是我生的,怕什么。”
刘存仁道:“这孩子和你没关系,家里知道,外面人可不知道,你在南京工作,又跟着大人物当私人秘书,闲言碎语本来就多,现在抱着个孩子回家,搁谁都得多想,婷儿啊,爹觉得你和陈子锟之间是不可能再有什么了,你总归还是要嫁人的,这孩子留在身边,是个炸弹啊。”
刘氏也进来帮腔道:“婷儿,你爹也是为你好,唾沫星子淹死人啊。我和你爹进进出出的,都觉得背上跟针扎一般。”
爹娘说的不是没道理,刘婷迟疑了一下:“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送孤儿院吧,这孩子残疾,送人是送不出去的。”刘存仁道。
刘婷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育婴堂门口的一幕,下意识道:“不行,小南本来就残疾,在孤儿院肯定受欺负,不能去。”
刘存仁道:“那你想送哪里?”
“哪也不送,我养着。”刘婷外柔内刚,认定的事情绝不妥协。
刘存仁两口子对视一眼,都摇头不答应。
先是商议,然后是争吵,最后嗓门越来越大,刘存仁也动了气,拍桌子大骂:“给我滚!”
刘婷转身就走,抱起婴儿,拿起自己的小包出了院子,摔门而去。
刘存仁醒悟过来,赶紧去追,一出大门,正看见邻居们露头看热闹,一怒之下把门摔上:“爱咋咋地吧。”
刘婷出了家门才开始后悔,身上没带多少钱,换洗衣服也没有,更重要是小孩子的尿布、炼乳都没带,想回去拿,一口气梗着又不愿意低头,只好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忽然一辆汽车停在身旁,车窗内探出一张脸来:“刘秘书,去哪儿,我送你。”
这人是江东航空公司的飞机师安学,省城到南京、上海、北泰都有定期的航班,运送旅客和邮件,刘婷心里一亮:“去上海,顺路么?”
安学愣了一下,哑然失笑:“顺路,一小时后正好有班机飞上海。”
于是乎,刘婷坐上了汽车,一小时后免费搭乘江东航空班机飞往上海。
此时刘家人已经全体出动,满大街的搜寻刘婷了,刘存仁后悔莫及,这大冷的天,女儿抱着个孩子怎么办,要是冻着婴儿,岂不是造孽。
找了几小时也不见踪影,刘存仁无奈,只好舍下老脸报警,警察厅听说是陈主席的秘书失踪,顿时当成大案来办,闹得是满城风雨,大街小巷搜了个遍,旅馆饭店全都问过,依然没有下落。
此时刘婷已经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安学找了一辆汽车,直接把她拉到了法租界霞飞路陈公馆。
陈子锟正在打牌,听说刘秘书来了,心中狐疑,她不是请假回家过年了么,下楼一看,刘婷怀抱婴儿坐在沙发上,姚依蕾和鉴冰陪坐旁边,正逗小孩玩呢。
“这是?”陈子锟纳闷道。
刘婷将事情原委慢慢道来,陈子锟恍然大悟:“这样啊,令尊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家人口多,再添一个孩子是有压力不说,外面人说三道四也很麻烦,不如这样,这孩子我收养下来,跟我姓,叫陈南,正好给小北当弟弟。”
“可是,他是残疾儿。”刘婷犹豫道。
陈子锟打开襁褓检查一下,道:“咱们不是研究医学的,不专业,回头请外科医生到家里来给这孩子看看,兴许脚掌可以矫正过来。”
事不宜迟,管家当即打电话请来一位法国医生,一番检查后,医生说这种情况确实可以矫正,但是价格不菲,长期费用不是普通家庭可以承担的。
“至于耳聋问题,也可以弥补,那就是学习唇语,听、说都不成问题,唯一的困难就是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医生这样说。
“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治好就行,不过平时总要有人带才是,得给他找个妈妈。”陈子锟看了看鉴冰。
鉴冰一直没有孩子,小南给她做养子正好。
“开,让我抱抱。”鉴冰拍拍巴掌伸出手。
一直很乖的小南竟然哭起来,抱紧刘婷不撒手。
鉴冰耸耸肩,一脸无奈:“看来我和这孩子没缘。”
法国医生道:“还有一个问题,这孩子天生残疾,在成长过程中需要很多关爱,换句话说,他需要一个真正爱他的母亲。”
刘婷冰雪聪明,这孩子毕竟残疾,谁也不愿意养着,自己惹来的麻烦还是自己承担吧,便道:“算了,还是我来抚养小南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