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抢来一个火药桶

“大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麦平颤声质问,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心里明白,此时总工会怕是已经成了废墟。

“武汉汪主席电令,执行革命纪律,取缔一切非法组织。”麦子龙板着脸照本宣科。

麦平扶着沙发站了起来:“你你你,你背叛革命!你这个叛徒!”指着麦子龙的鼻子,眼里都要喷出火来。

麦子龙抬手就是一巴掌,下手极重,打得麦平原地一个踉跄。

“畜牲!我是江东省省主席,是你的大伯,你敢这么指着我,目无尊长,道德沦丧,怪不得外面都说你们是一帮无君无父的东西,来人呐!”

“有!”四个卫士挺起了胸膛。

“把这个小子绑起来,关进祠堂让他面壁思过。”麦子龙一甩袖子,背转身去。

卫士将骂不绝口的麦平拖了下去,副官匆匆而入,报告道:“主席,初战告捷,毙伤匪人无数,大搜捕还在进行,请主席指示。”

麦子龙道:“进口的TNT效果怎么样?”

副官眉飞色舞:“好家伙,一下就把工会门楼子炸塌了,起码得死几百口子。”

麦子龙点点头:“好,让弟兄们好好干,肃清逆党,我重重有赏。”

副官道:“逆党人数众多,监狱怕是不够关的,粮食开销也大…”

麦子龙不耐烦的挥挥手:“关什么关,直接毙了丢江里去。”

“是!”副官杀气腾腾的下去了。

十五分钟前,一辆黑色小汽车开到省总工会门口,汽车夫匆匆下车而去,总工会人流量极大,谁也没留意这辆后排放了很多纸箱子的汽车,五分钟后,汽车发生了剧烈爆炸,总工会瞬间变成了瓦砾堆,正在里面工作的数百名干部死伤惨重。

紧接着十辆卡车急驰而来,车上跳下无数黑制服的巡警,他们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杀人的,见着活的就拉出来枪毙,看见半死的就捅一刺刀,一时间总工会血流成河。

不光是总工会遭到突袭,农会、纠察队、特别法庭、干部学校等机关都遭到警察的围攻,惨绝人寰的一幕幕到处都在上演。

爆炸发生的时候,郑泽如正奉了麦平的命令前来特别法庭处决刘存仁。

可怜督办公署的书记员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就被纠察队从家里带走,关在一所学校改成的牢房里。

刘存仁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没犯法,也没得罪谁,怎么稀里糊涂就被人抓起来了呢,而且抓自己的不是警察,不是宪兵,而是带着毡帽穿着工装裤拿着步枪的工人师傅。

临时监狱是用教室改的,窗户上没有铁栏杆,门板也很薄,一间屋里关了几十个人,看打扮气质不是城里的绅士,就是乡下的地主,一打听才知道大家都冤枉,有的是被铺子的小工诬告,有的是得罪了当地农会干部,还有的是因为守财奴不愿意破财免灾。

刘存仁知道他们说的未必都是真的,但这一屋子犯人里面,像自己一样真正蒙冤的肯定不少,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军大都是工厂里不安分的工人和乡下好逸恶劳的二流子组成,借机敛财报复的事情少不了,可怜好端端一个江东省,短短两个月就被折腾的不成样子,现在柴米油盐都比以前贵了许多,自家少了两份薪水,日子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正是七月酷暑,牢房里臭气熏天,刘存仁的衣服好几天没换了,味道非常难闻,他缩在角落里期盼着能有人来提审自己,不能总是这么不清不楚的关着啊。

“刘存仁,出来!”持枪工人敲敲窗户喝道。

老刘慌忙挤出人堆,抚平皱巴巴的长衫,扶扶眼镜:“我在这。”

来的是郑泽如,女儿的江大同学,刘存仁高兴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希望来了。

“小郑,是不是婷儿有消息了?”刘存仁眼巴巴的问起,相对自己的案子,他更关心女儿的下落。

郑泽如摇摇头:“我不知道刘婷在哪里,我来是和你说一件事。”说着示意纠察队员回避。

四下无人,郑泽如又道:“伯父,刘婷闯了大祸,波及到你们全家,现在我奉命来…来处决你。”

刘存仁绝望地看着他,小声道:“可是我没杀人放火啊。”

郑泽如很焦躁:“你别着急,我现在放你走,你立刻带着全家离开江东,永远不要回来,明白么。”

饱经风霜的中年人凝视着郑泽如的眼睛:“小郑,我不能连累你。”

“别说这些了,快走吧。”郑泽如急道。

忽然一阵枪声响起,大队警察从天而降,特别法庭的干部和纠察队员不是被当场打死就是被缴械押走,刘存仁和郑泽如在枪林弹雨中躲在角落里倒也平安无事,碰巧一个带队巡官认识刘存仁,看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便问道:“刘科长,您也被抓起来了。”

刘存仁忙道:“张巡官,我是被冤枉的啊。”

张巡官道:“赶紧回家去吧,老婆孩子都等着呢。”

又警惕的看了看郑泽如,上下打量着他,这身学生装装扮可太像共产党了,刘存仁赶紧替他掩饰:“张巡官,这是我侄子,打外地来,受内人所托,到牢房来看我的。”

张巡官不疑有他,道:“那赶紧走吧,这两天街面上不安全,少出门。”

两人慌不择路的离开,路边十几个臂缠红袖章的人跪在地上,身后一排黑洞洞的枪口。

“预备…放!”

“砰砰砰砰!”

郑泽如不敢去看,扶着刘存仁快步走远,来到刘家,家里已经断粮两天了,看到父亲回来,一帮孩子都围过来叽叽喳喳的问,刘母擦拭着眼角,呜咽不止。

刘存仁把妻子拉到一旁:“家里还有钱么?”

“一粒米都没有,哪还有钱。”

刘存仁思忖片刻,走进书房把自己珍藏的一方端砚取出,小心翼翼捧给郑泽如:“这个你拿到当铺,能换几十块钱,留着逃命去吧。”

郑泽如眼眶湿润了:“伯父,我…”

“别说了,你对我有活命之恩,快拿着。”刘存仁将砚台塞给郑泽如,又翻出自己一套旧衣服,让郑泽如把学生装换下来,再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这才满意道:“像个落魄文人,这才安全。”

郑泽如走了,用刘存仁的砚台当了二十块钱,买船票离开了省城,从此也脱离了组织。

麦平也走了,被大伯派人押到了乡下老家,不过没有面壁思过,而是直接洞房花烛,家里给他安排了一房媳妇,虽说不识字,还是个缠足小脚,但女人无才便是德,对麦平这样不安分的后生,就得找个这样贤惠的老婆管着。

家里族长说了,让麦平禁足在家,养不出下一代来,就一辈子别出来。

麦平痛不欲生,每时每刻脑海里都响彻枪声和同志们的哀鸣,他唯一发泄的渠道就是日夜不断的在新媳妇身上播种,好在家里给他包办的这个媳妇模样还算秀丽,脾气也温婉大方,倒也能抚慰麦平受伤的心灵。

一周后,省城尘埃落定,麦子龙是警察厅长出身的省主席,搜捕抓人枪毙什么的他最在行,清党的事情办的漂亮而彻底,陈子锟当政时期留下的余孽全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为此麦子龙受到了武汉政府的表彰。

但麦主席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杀了这么多人,换来的不过是一句空口表扬而已,唐生智的第八军一部进驻江东,到处摊派,强征,搞的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而且那些丘八根本不把自己这个省主席放在眼里。

书桌上摆着一份命令,是第八军军部发来的,要求麦子龙在一周之内筹集五十万军饷。

书房里坐着八位衣冠楚楚的男子,均是省内工商业的翘楚,其中便有汇金银行的总经理龚稼祥。

“军队索饷,若不满足,定然荼毒地方,列位,帮个忙吧。”麦子龙道。

“我反对!”龚稼祥拍案而起:“这是杀鸡取卵!咱们江东哪有余钱养活客军,以前陈子锟当政的时候,可没这么竭泽而渔过。”

麦子龙无言以对,他是老派人,不像现在的党人那般动辄给对方扣上一个反革命的帽子,龚稼祥是社会名流,前国会议员,说话又有理有据,岂能一言不合就把人抓起来枪毙。

“麦主席,筹措军饷是省政府的事情,不能总是找我们这些做生意的摊派啊,前段时间闹工潮,工人都不做工,我的厂子没了进账,正要倒闭呢,实在是有心无力啊。”另一位开火柴厂的老板摇头叹气道。

“我看不如把第八军赶走。”一位商会副会长建议道。

“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龚稼祥瞟了一眼麦子龙,意味深长的说道。

麦子龙无奈的很,唐生智的军队是自己请来的,为的是防备陈子锟卷土重来,哪知道陈子锟居然不来了,把个烂摊子丢给自己处理,直到现在自己才明白,从陈子锟手里抢来的不是一个省的地盘,而是一个处于内忧外患处于四战之地各种临界点都快到达还未到达的巨型火药桶。

“陈子锟,你把我坑苦了啊。”麦子龙苦笑着自言自语道。

第五十三章 陈昆帅克复江东

麦子龙终于还是没能凑齐五十万军饷,事实上他并不排斥狠勒老百姓的腰带,把地皮刮掉三尺这些技术活,毕竟警察干的就是这一行,可是刮下来的民脂民膏全送给别人,那这事儿干起来积极性就不那么高了。

只有二十万军饷到账,唐生智的部队果然开始闹饷,洗劫了三个县城,缴了民团和保安队的枪械,老百姓被洗劫一空,省城难民如潮,物价飞涨。

麦子龙为自保,大力扩充警察队,从上海洋购买一万支捷克造步枪,这笔钱来自省政府发行的公债,由省城四家银行包销,实际上就是把负担转嫁到银行头上,由此引发挤兑风潮,数千百姓在银行门口排队等着取钱,可银行却宣布清盘破产,一场大骚乱不可避免的爆发了。

连续几天,省城街头响彻警笛声和枪声,麦子龙日理万机,夜不能寐,唐生智的军队已经开到省城附近,作出随时入城接管政权的架势,警察系统内部也有杂音,据说底下几个总队长都在和唐军秘密接触,想取代自己的位置。

更严重的是,麦子龙患了极其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天晚上都听到哭泣声,一闭眼就是血淋淋的场景,他是不信鬼神的,这次也不得不请了道士来看,道士说你杀孽太重,这是心魔在作怪。

麦子龙知道自己清共的时候下手狠了点,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好买了香烛纸马亲自到省总工会的废墟去祭奠了一下,又花钱给附近一座大寺庙的如来重塑了金身,给和尚们送了好多僧鞋,和尚们自然欢天喜地,不过最先那位道士可气得不轻。

江东省内民怨沸腾,民不聊生,省内官员士绅都有迎陈子锟归来之意,消息传到南京,陈子锟笑道:“看来麦子龙这出戏是演砸了。”

当即调兵遣将准备杀回江东,这回蒋介石没再拦他,还调派了一个精锐团助战,带队的正是陈启麟,四一二中他立下大功,已经晋升为上校了。

江东军两个主力师从徐州前线南撤,驻沪军队两个团西进,陈子锟亲自乘坐军舰督战,这艘满载排水量三千吨的海筹号巡洋舰是从海军临时借调来的,也是托了蒋总司令的面子。

在南京蛰伏的这段时间,陈子锟也么闲着,整天带着两位夫人参加各种宴会舞会派对,成为南京社交界的风云人物,以前一度叫嚣要炮击江东的英国领事赫伯特基尔斯,如今也成了陈大帅的亲密朋友,几次三番要派军舰帮陈子锟夺回地盘,让他不得不感叹英国人在政治上的造诣,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永恒的只有利益而已,这一点在赫伯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当然陈子锟是当场拒绝了基尔斯领事的“一番美意”,他表示中国人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插手,否则会越帮越忙。

“如果有需要,皇家海军愿意为您服务。”基尔斯领事这样说,仿佛陈子锟是大英帝国的铁杆盟友一般,不过当麦子龙武力清党之后,基尔斯就再没提过这茬事。

三万大军水陆并进,浩浩荡荡杀奔江东,江面上船队桅杆如林,尽是运载步兵的民船,“海筹”号巡洋舰虽然已经有三十年舰龄,依然老当益壮,三门150口径克虏伯主炮,八门100口径副炮,另有哈气凯斯马克沁机关炮若干,火力顶得上一个炮兵团。

刘存仁走在省城大街上,怀里抱着一口袋大米,他把收藏的湖笔端砚都当了,换钱糊口养活老小,中午没吃饭,步履不免有些沉重。

“号外号外,军阀独夫陈子锟的挑衅被革命军彻底瓦解,快看时报啊。”报童吆喝着从身旁跑过,手里挥舞着报纸。

“小孩,拿份报纸。”刘存仁摸出一枚铜板买了份报纸,坐在马路边仔细阅读起来,生怕漏掉一个字,他是报人出身,对新闻有着敏锐的察觉力,能从这份反陈的江东时报的字里行间搜索出有用的信息来。

报纸上说陈子锟拼凑了一些人马企图杀回江东,再次奴役剥削江东父老,被英勇的唐生智将军的部队击退。

刘存仁冷笑,回到家里把大门关上,小声对家里人说:“陈大帅就快回来了…”

“那姐姐是不是也回来了?”大儿子小勇瞪着眼睛问道。

“兴许吧。”

“那姐姐回来是不是能吃饱饭了?”孩子们眼巴巴的看着父亲,身怀六甲的妻子挺着大肚子也是满眼期盼。

“能!”刘存仁信心满满道。

第二天,刘存仁又上街买了份报纸,这回关于战局的消息又是另一个气象了。报纸二版登着一行字:“贼军已入江东,我军转进湖北。”

刘存仁想了一下,回房家了一个小布包,出门直奔当铺,用珍藏的这块徽墨当了两块钱,去肉铺割了一斤半猪肉,一挂猪大肠,又买了些芹菜大葱,一袋子白面,兴冲冲的回了家,把吃食往桌上一摆道:“今晚吃饺子,猪肉大葱馅的。”

孩子们一片欢腾。

第三天,刘存仁又拿了两本明朝万历年间的线装书到了当铺,朝奉见又是他,打趣道:“刘科长,您不如一次都拿来了。”

刘存仁道:“我可不是死当,过两天就回来取走。”

朝奉道:“您急着用钱?”

“是啊,当书买酒喝。”

两本书不是什么珍本善本,当了五块钱,口袋里叮叮咣咣的很是悦耳,刘存仁上了街,摸出一个铜元对报童道:“来张时报。”

报童道:“对不住先生,今天没有时报,只有淮江,您要不?”

“要!”

“您拿好。”

今天早上刚印出来的淮江报,还带着油墨味,真香。

自打麦子龙上台之后,陈子锟办的淮江报就被当局勒令停刊了,主笔阮铭川不知所踪,今天是报纸重开后的第一份,头版套红,大大的红字印着:“陈昆帅克复江东,不日凯旋!”

下面还有一行黑字:“麦子龙通电下野。”

刘存仁直接去买了一瓶好酒,一挂鞭炮,走到巷口头二荤铺丢下一块钱,对大师傅说炒六个菜给我送家去,要三个荤三个素,最好有下酒的花生米。

回到家里,把白酒和鞭炮往桌上一丢,老婆见了吓一跳:“买鞭炮做什么?”

刘存仁笑而不答。

老婆嘀嘀咕咕的去淘米了,过了一会儿,二荤铺的伙计送了六个菜过来,炒猪肝,炒大肠,炒腰花,素炒芹菜,油炸花生米,炒豆腐,刘存仁把酒瓶子开了,酒香四溢,老婆再度进来,顿时开骂:“你这是不过了还是咋滴?”

刘存仁笑道:“陈总司令打回来了,过不了两天我就回省府上班了。”

“真的?”老婆喜上眉梢,把孩子们叫进来,一家人欢欢乐乐围坐在桌旁,正要动筷子,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家人扭头看去,只见刘婷穿了件阴丹士林蓝布裙子站在院子里,手里还提着行李。

“大姐回来了!”小勇第一个冲上去接过姐姐手里的行李,刘母起身,眼眶里热泪打着转:“婷儿,你咋才来啊。”

“妈”刘婷扑了上来,母女抱头痛哭。刘存仁坐在椅子上,点了一支烟,将洋火抛给小勇:“去,到门口把鞭炮放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刘家充满欢声笑语,一帮弟弟妹妹已经在翻大姐的行李,巴望着从里面找点零食吃吃。

一家人吃完了午饭,弟弟妹妹们拿着姐姐送的小玩具小零嘴玩去了,父女俩坐到了桌旁,刘存仁问:“大帅啥时候进城的,怎么没听见动静?”

刘婷道:“总司令是乘军舰来的,从码头直接去了公署,没搞进城仪式。”

刘存仁责备道:“你这孩子真是,刚回来事情繁多,怎么先自个儿跑回家了,你应该留在公署帮大帅处理公务。”

刘婷道:“我已经不是机要秘书了。”

刘存仁一愣,这一点是他始料未及的,老师说,他不是没存着让女儿嫁给大帅做小的心思,毕竟是女孩子家,做机要秘书瓜田李下的,还不如登堂入室当个姨太太来的痛快,反正陈子锟年轻英俊,女儿做小也不吃亏。

可现在别说姨太太了,就连秘书的本职工作都丢了,这话怎么说的?

刘婷叹口气,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刘存仁大怒,指着女儿的额头道:“你这孩子,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仁义道德你全忘了,你可知道因为你的犹豫不决,死了多少人!这些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啊。”

刘母听见动静进来,斥责道:“嚷什么,闺女丢了工作就丢了呗,再找一个便是。”

刘存仁颓然道:“事到如今,只好如此了。”

督办公署经历一场血战后变成了断瓦残垣,麦子龙花了大功夫收拾重建,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恢复的差不多了,当陈子锟回来的时候,竟然找不出激战过的痕迹。

麦子龙通电下野后,并没有避入租界,而是留在了省城坐以待毙,他心里清楚的很,陈子锟在上海的势力极大,就算自己逃进租界,还是难逃一死,家人也难以幸免,还不如来个痛快的。

督办公署签押房内,满头花白的麦子龙坐在陈子锟对面,一袭竹布长衫,两袖清风,竟像个教书先生。

“我不如你。”麦子龙凄然一笑,“当了三个月零三天的省主席,可谓心力交瘁,焦头烂额,夹缝中的滋味不好过,我但求一死,请总司令成全。”

第五十四章 落井下石与雪中送炭

陈子锟紧盯着麦子龙的双眼,洞察一切的锐利眼神让老奸巨猾的警察头子有一丝胆寒。

麦子龙不是来求死的,他比谁都想多活两年,但他也深深知道陈子锟的脾气,攻打督办公署一战,死了那么多人,这口气对方绝对不会轻易咽下,所以才装的可怜巴巴,希望陈子锟能网开一面,饶自己不死。

“我不杀你,咱们老北洋不兴这个。”陈子锟淡淡道。

麦子龙松了一口气,短短十秒钟他觉得像是过了半个世纪。

自己赌对了,陈子锟果然是以老牌北洋自诩,老北洋是不会杀政治对手的,像徐树铮那样的毕竟是异类。他如释重负,开始考虑是回乡下老家当个富家翁,还是去上海租界做寓公。

“但我也不能放了你。”陈子锟话锋一转,又让麦子龙的心悬了起来。

“你当政三个月,把江东治理成什么样子!民不聊生!清党时死了多少人,你敢说没有一个无辜的!”陈子锟一连串的质问,让麦子龙胆战心惊,无言以对。

“你犯下的罪行,应该由法庭审理,由陪审团裁定,由法官判决,我不会干涉司法,你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去监狱过一阵吧。”陈子锟摆摆手,让卫兵将麦子龙押下去了。

麦子龙一边往外走,一边遗憾地看着公署崭新的墙壁和地砖,修缮一新的公署本来打算当自己的官邸的,没成想还是为陈子锟打了工,世事无常,莫过于此,自己千算万算,却忘了陈子锟不但是老北洋,还是留美新派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事情在他这行不通,看来一场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陈子锟重回江东,没有搞阅兵式,没有大张旗鼓的庆贺,行事非常之低调,不过民间却欢天喜地,街头巷尾都在燃放鞭炮,百姓奔走相告,陈大帅又回来了。

陈大帅没有让百姓失望,上任伊始就连发通令,撤销麦子龙加征的各种税捐,逮捕首恶麦子龙极其帮凶,裁撤新征募的警察部队,又宣布将督办公署让出来成立江东省第一实验中学。

这些通令,落款和以往有所不同,用的是陈子锟的新官衔,江东省国民政府主席,江东省保安总司令,国民革命军第九十九军军长。

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陈子锟是南京政府胡汉民主席亲自任命的省主席兼保安司令,军政一把抓,正儿八经的江东省当家人。

刘存仁果然又回到省政府上班,依然为陈主席写字儿,那些印刷出来的布告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他的职位也由原先的书记员升级为了秘书处的高级科员,每月薪水增加三十块大洋,当铺里的笔墨纸砚全赎回来不说,家里也能顿顿大米白面有酒有肉了。

唯一的遗憾是刘婷未能重回省府,不过她是江大的高材生,倒也不愁找不到工作,很快就在江东大学中文系找到一份助教的活儿,薪水倒也不低,刘家的小日子再次蒸蒸日上起来。

陈子锟大力清洗了麦子龙的余党,将麦系一网打尽,高级警官全部革职法办,以忠于自己的第一师军官和水警总队警官代替之,反正维持治安侦破案件靠的是基层警探,上面全换一遍也不碍大局。

一队警察查抄了麦子龙的府邸,抄出金银细软无数,地契房产百余份,全部充入国库,只留下一座空宅子,警察还搜查了麦氏乡下老家,可惜通缉犯麦平事先得到风声跑了,只留下一个大着肚子的媳妇。

省城已趋平静,但江东军仍与唐生智的军队对峙,收复江东的过程中两军曾摩擦过一次,仗不是第七混成旅打得,而是陈启麟的教导团上阵,这一仗让江东军心服口服,终于见识了北伐军的凶猛。

北洋军打仗,往往是两军隔着几里路放枪,大帅们在租界里打麻将决定胜负,江东军是北洋军中的后起之秀,打仗真敢玩命,所以连战连捷,打出了威名,现在和北伐军一比,才知小巫见大巫。

北伐军是真拿命上,打起仗来,当官的第一个跳出战壕,举着驳壳枪往前冲,团长冲最前头,营长连长们好意思退后么,全团官兵除了预备队之外,一窝蜂的往前冲,子弹日日的从耳畔过,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一边冲一边用广东话大骂:“丢你老母。”那劲头,让土匪出身的江东军都为之汗颜。

唐生智的队伍虽然也号称北伐军,但实际上是湘军改编,无湘不成军,湖南的兵自然是战斗力很强的,但和黄埔军校生为骨干的教导团比起来,就是渣一般的存在,所以仗打得很利索,没什么伤亡就把唐军逐出了江东,现在两军就在江鄂边界上对峙着。

江东一战,影响颇广,张作霖在北京就任陆海军大元帅,虽不称总统,但事实上行使元首职权,七月底,安国军趁国民军内讧之机,挥师南下,一举夺回兵力空虚的徐州一线,兵戈直指国民政府首都南京。

正当国民政府准备反击之时,八月一日发生一件大事,张发奎部两万人在共产党的组织下在江西南昌起事,武汉方面实力大损,讨伐南京已不可能,南京方面的主要将领李宗仁白崇禧何应钦亦有和解之意,唯有唐生智依然咄咄逼人,声称“讨蒋。”

八月流火,江东省政府迎来一位密使,是陈子锟早年在广州结拜的大哥李宗仁派来的,一番寒暄后,呈上李宗仁和白崇禧联合署名的密信,邀请陈子锟一同反蒋,并许诺事成之后将山东省划归陈子锟管辖。

陈子锟没有立即答复,派人好生款待使者,找来参谋长阎肃商量对策。

阎肃道:“南京已被桂系占据,蒋中正的嫡系第一军军长何应钦野心不小,与李白等人眉来眼去,我在南京之时就发现了,武汉方面一直欲除蒋某而后快,如今倒蒋大势已成,咱们参与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不起主要作用。”

陈子锟冷笑:“锦上添花?我看是落井下石罢了,无论是李宗仁白崇禧还是何应钦唐生智,这些手握兵权的人谁也不服谁,倒蒋之后又如何?下一个倒谁?再说了,谁能像蒋介石那样筹来天文数字的款子?没钱养兵怎么北伐,怎么统一?既然这些人成不了大气,少不得还得请蒋介石出山,与其妄作坏人,不如雪中送炭,支持老蒋一把。”

阎肃点头道:“整理局面,少不得蒋中正,且看他们如何内耗,咱们只管守好江东便是。”

敷衍打发了使者后,李白何果然发难,以统一国民政府为由威逼蒋介石下野,唯有江东省主席陈子锟发表通电,支持蒋介石,但也无济于事,在内外强大压力下,蒋介石辞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职务,黯然下野。

蒋介石下野后,每月供给江东省的两百万军饷就断了,好在陈子锟统治稳固,民间税赋增加,维持三万军队以及政府开支是足够的了。

战乱又起,南方是围追堵截南昌叛军,北方是阎锡山冯玉祥张作霖混战,昔日的五省联帅孙传芳也不甘寂寞,挥军五万渡过长江,占领了南京镇江之间的龙潭,李白何全力抵抗,双方血战六天六夜。

关键时刻,陈子锟出奇兵袭扰孙军后路,战争往往赢得是最后五分钟,已经绷到极限的孙军腹背受敌,终于大败而归,孙传芳最后一次重振雄风的机会就这样破灭了。

北洋军退却,外来威胁解除,国民军内讧又起,一直野心勃勃的唐生智有趁蒋介石下野之际,联合孙传芳共取南京之说,南京方面为绝后患,出兵讨伐,国民革命军内部第一次自相残杀开始了。

到处征战连绵,唯有江东省一片净土,陈子锟置身事外,不参与内斗,一心谋发展,汇金银行倒闭后,陈子锟出资,让龚稼祥出面成立新的江东实业银行,准备金一千万,正式发行印有陈子锟戎装半身像的江东票。

以金融手段化解财政困局,是陈子锟不得已走的一步棋,不过效果甚好,江东实业银行是官办的,所依托的不单是一千万准备金,更重要的是三万江东军强悍的战斗力,一时间江东票迅速取代各种杂牌银行发行的纸币,在信用上直逼中国银行交通银行等老牌钞票。

麦子龙的案子判决了,法庭以贪污受贿、滥用职权等罪名判处前警察厅长麦子龙有期徒刑十年,没收家产。

判决后,陈子锟去省监狱看望了麦子龙,短短几个月,他变得老迈不堪,虽然监狱方面给予了优待,住的是有阳光的牢房,还有专人负责倒马桶打扫卫生,但是牢狱之苦还是让这位铁腕警察厅长迅速苍老,五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如同古稀之年。

“感谢陈主席开恩,留了老朽一条性命,咳咳…”麦子龙可不是装的,他确实患上了肺结核,这个病得了就要命,送回家养病其实就是等死。

“不用谢我,司法独立,我可没帮你说情。”陈子锟说道,随后视察了监狱,还看了麦子龙的病历,对典狱长说:“犯人身染重病,是不是考虑保外就医呢?”

典狱长诺诺称是,麦子龙更是感恩戴德。

等陈子锟走了,麦子龙躺在狭窄的床铺上一通咳嗽,气喘吁吁的自言自语道:“其实你得感谢我,我帮你干了你想干又下不了狠心的事情。”

第五十五章 双头鹰标记的金砖

麦子龙确实帮了陈子锟的大忙,清党清的如此彻底,以至于让陈子锟完全不用担心政治和名誉上的问题,接管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江东省,再无党人在此间活动。

外界传说,公署虽修缮一新,但陈大帅嫌血腥太重,听了高人劝说,以原址兴办实验中学,用青年学生的阳气压制邪魔。其实并非如此,陈子锟只是觉得老镇台衙门暮气太重,而且妻女都不愿意再回这里居住,不如用来兴办教育事业,自己先在省政府办公,择址再建官邸就是。

新的省主席官邸选在临江的一片空地上,陈子锟命人在这里栽种许多枫树,修建四车道的宽阔柏油路,请美国建筑师设计十栋造型别致的花园洋房,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自己的新官邸,占地五千平方米,绿树掩映,草坪平坦,斯堪的那维亚式的建筑结构,设计图纸上看着就像一座童话王国中的城堡。

“我的嫣儿将来就在这里成长。”陈子锟对设计图纸非常满意。

耽搁已久的淮江铁桥工程也正式搬上日程,这是省内连接江南江北的重要桥梁,一旦建成通车,江北丰富的煤炭铁矿石资源将会更加便利的运输出去,获取更丰厚的利润。

别人曾劝说陈子锟,眼下还在打仗,工程断断续续,起码七八年才能完工,不如省下这笔钱来买枪炮自保,陈子锟却自信满满的说用不里两年中国就会统一,早开工早收益,我不但要修铁路,建大桥,还要开煤矿,炼钢厂、发电厂呢。

诸多工程上马,用的都是江东省内的人力物力,资金来自江东实业银行发行的江东票,工人用的是吃苦耐劳的江北农民,砂石木材等原料在当地筹集,钢材水泥筑路机械全都采取进口洋货。

省主席如此大手笔的建设蓝图,却让省内有识之士大为摇头,都说陈大帅急功近利,怕是要半途而废。

“光靠发行钞票可不行。”江东大学的经济学教授这样说。

“到底是一介武夫,办实业差得远呢。”省城总商会的某副会长这样说。

正当大家都对陈子锟的宏伟目标不抱希望的时候,一件事情让他们大跌眼镜,江东实业银行总经理龚稼祥亲临上海宣布,增发三千万江东票,以黄金为准备金,每一元面额江东票,兑换0.0321盎司黄金。

发布会现场,龚稼祥象征性的展示了五十锭金砖,耀眼的黄金映花了记者们的眼睛,一时间镁光灯乱闪,记者们踊跃提问,想知道江东实业银行哪里来的这么多黄金,可龚总经理只是笑而不答。

“总之,我们是有黄金储备的,一元江东票可以自由兑换一克黄金,不信大家可以试试嘛。”被逼急了以后,龚稼祥这样说。

还真有好事之人,上海滩闻人杜月笙一直和江东省方面有生意往来,他拿了一笔江东票去找龚稼祥,果然兑了一块金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