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四个膀大腰圆的打手,李耀廷哑然失笑,对陈子锟道:“该你上了。”
陈子锟微笑一下,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揪住两个打手的后勃颈,往中间一撞,两个看似强壮的汉子就瘫软在地了,另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他左右两记侧踹踢翻在地,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而已。
他出手又快又狠,力道拿捏的很到位,四个打手眼冒金星、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却没有性命之虞。
公子哥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这四个保镖可是父亲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啊。
陈子锟拍拍巴掌,轻松无比:“收工。”
李耀廷却走了过去,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右手伸进了怀里,公子哥脸色煞白,倒退了几步:“你…你要干什么?”
“下回小心点,没这个资本就别学人家耍横。”李耀廷从怀里抽出一块手帕,帮公子哥擦擦嘴角,又帮他整理一下领带和西装,这才回转身来,喜笑颜开:“走,咱们看电影去。”
鉴冰也笑了,看也看不看那倒霉蛋,挽起两兄弟的胳膊扬长而去。
公子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怨毒的目光一直尾随着他们,直到陈子锟等人登车离去,才转身一拳砸在自家汽车引擎盖上:“他妈的!”
妖艳女子怯生生的上前:“卢公子,消消气。”
“滚!”卢公子一巴掌将女子抽开,咬牙切齿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说罢径直走进百货公司经理室,拿起电话要通了法租界巡捕房政治部的号码,道:“喂,程子卿么,帮我查一个汽车号牌。”
…
陈子锟他们先去电影院看了一部轻松诙谐的美国片,然后去外滩上的东方汇理银行、汇丰银行、花旗银行兑换了一些法郎英镑美元的钞票以备旅途之需。
喝过下午茶,李耀廷提议去南市吃饭看戏,陈子锟和鉴冰欣然前往,在老城隍庙附近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便饭,喝了两杯黄酒,酒意微醺,恰到好处,摇摇晃晃去戏园子看昆曲。
其实陈子锟和李耀廷都不爱听昆曲,来这儿听戏纯粹是满足鉴冰的嗜好,三人要了一个包厢,各种零食小吃全摆上,一边听戏一边唠嗑,不亦乐乎。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一辆卡车在戏园子门口停下,驾驶室里跳下一个小军官,看了看路边的李耀廷座驾的牌照,大吼道:“就是这辆车,弟兄们下来!”
他一边喊叫着一边拍打着车厢,二十个荷枪实弹的大兵从卡车上跳下来,包围了李耀廷的汽车,挥起枪托将车窗玻璃砸碎,大骂道:“人呢,快滚出来!”
又是一辆黑色轿车戛然停下,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程子卿先钻了出来,然后忙不迭的拉开另一侧的车门,恭恭敬敬道:“卢公子,请。”
卢公子从车里钻出来,用手指梳理一下大背头,喝问道:“那俩小子呢?”
“报告,车里没人,大概在戏园子里。”小军官跑过来报告道。
“愣着干什么,进去搜!”卢公子一瞪眼。
大群士兵涌入了戏园子。
…
包厢的门被敲响,戏园子小伙计探头进来道:“李爷,侬的车被人砸了。”
李耀廷大怒,道:“你们在这儿坐着,我出去看看。”
刚出包厢,迎面几把刺刀就顶到了胸口,一个小军官狞笑道:“得罪了我们少帅,居然还有心思看戏,你小子胆子真够肥的。”
李耀廷认出这小军官正是在百货公司门口挨揍的打手之一,顿时心中一沉,明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砰砰砰一阵楼梯响,卢公子在程子卿等人的陪同下上了二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上前就是一记耳光扇在李耀廷面颊上。
“妈的,你说老子有没有资本耍横!”卢公子手掌震得生疼,但这一巴掌着实解气。
李耀廷本来能躲过去的,但没敢躲,硬生生挨了一记脆的,耳朵嗡嗡响,牙齿都松了,半边脸更是火辣辣的生疼,当众打脸,这面子可谓载到家了。
“给我带走!”卢公子一摆手,两个大兵就要过来抓李耀廷的胳膊。
听到外面的动静,陈子锟对鉴冰道:“你千万不要出现,我出去解决就行。”
鉴冰当然深知此时此刻女人出现只会徒增麻烦,点点头道:“晓得了。”
陈子锟出现在走廊里,厉声喝道:“住手!”
士兵被他气魄镇住,竟然迟疑了一下,小军官看到陈子锟,顿时叫道:“就是他动手打人的,快把他抓起来!”
陈子锟眼观六路,早已发现整个戏院二楼都被士兵占据,这些兵穿的是北洋军装,帽上缀的五色星徽,这下可有点麻烦,因为统治上海的浙江督军卢永祥属于皖系,自己却是直系的人,有力也使不上。
即便如此,他还是镇定自若的问道:“尔等是淞沪护军使署的卫队,还是陆军第十师的兵?”
见他说的头头是道,大兵们更加不敢造次,小军官凑到卢公子面前道:“这小子北方口音,怕是有些来头。”
一旁的程子卿却是认识陈子锟的,当即上前圆场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位是陆军部特派留洋的陈长官吧?”
陈子锟略有惊诧,这位包打听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一些,自己早上才下火车,他就已经知道了。
程子卿继续介绍道:“陈长官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浙江督军卢大帅的公子,卢小嘉。”
陈子锟暗叫不好,卢小嘉可是沪上有名的纨绔子弟,有民国四大公子之称,若是在租界里他尚且会有所收敛,可这儿是南市,归淞沪护军使管辖,就算寻个由头把自己和李耀廷抓走毙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老话说的一点没错,强龙不压地头蛇,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这个当地最大的地头蛇,看来今天这场麻烦是无法圆满收场了。
卢小嘉翻翻眼皮,不以为然的看着陈子锟,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父亲卢永祥是段祺瑞的人,又不是吴佩孚的人,占据浙江上海,根本不用看直系的脸色,所以他也犯不上给对方面子。
程子卿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干咳一声道:“长辛店一战,陈长官名满京津,连奉系张少帅都和他结拜为兄弟呢,更是大总统亲自推荐留美的青年才俊,卢公子,你俩同是年少有为,应该惺惺相惜才是啊,看我程子卿的面子,这事儿就算了吧。”
卢小嘉上下打量着陈子锟,身为督军之子,对于政治军事好歹有些了解,几个月前发生直皖大战,段祺瑞下野,曹锟吴佩孚和奉天的张作霖掌管了民国大权,风头正健,就连老爹卢永祥都有所忌惮,不敢正面抗衡,这小子既然是吴佩孚的爱将,张学良的结拜兄弟,显然不能等同于一般的阿猫阿狗,说毙就给毙了。
但是今天的场子必须找回来,不然以后没脸出去混了,想到这里,他斩钉截铁道:“不行,你程子卿的面子值钱,我卢小嘉的面子就不值钱了么?”
陈子锟冷笑道:“卢公子,那你想怎么办?”
卢小嘉眼珠转了转,忽然一指李耀廷:“让他给我跪下道歉!”
“不要欺人太甚!”陈子锟右手按在了腰间手枪上,卢小嘉的护兵们急忙举起枪来哗啦啦拉着枪栓,慌得程子卿赶紧劝:“不要动怒,有话慢慢说。”
“大哥,你别冲动!”李耀廷猛地喊了一声,然后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卢小嘉冷笑一声,坦然受之,程子卿擦擦额头上的汗,松了一口气,陈子锟强咽怒气,无可奈何。
李耀廷低声下气道:“卢公子,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这次吧。”
“这次?你还想有下次不成!”卢小嘉一脚将李耀廷踹了个仰八叉,啐了一口道:“狗东西,下次看见你就没这么便宜了。”
说罢蹬蹬蹬自顾自下楼去了,淞沪护军使署的大兵们也收起枪械,扬长而去。
程子卿将躺在地上的李耀廷扶了起来,帮他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说:“小李子,这事儿怕是不算完,回头你凑些钱找虞洽卿去给说和说和,不然你活不过三天。”
李耀廷感激涕零:“程探长,多谢救命之恩。”
“不客气。”程子卿笑笑,又对陈子锟友善的笑笑:“陈长官,去法国的船三天以后开,可别误了行程。”
“谢了。”陈子锟拱手道谢。
程子卿拱手回礼,下楼去了,鉴冰这才敢从包厢里出来,蹲在李耀廷身旁关切道:“呀,流血了。”说着拿出手帕帮他擦拭口唇旁的血迹,动作轻柔无比。
“没事,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人咱真惹不起,算了,算了。”李耀廷苦笑着劝道,陈子锟长叹一口气,若是换了以前的自己,早就血溅五步了,如今有了兄弟,有了女人,有了前程,一切都不同了。
第三十八章 哈同花园
闹了这么一出,哪还有心思看戏,三人黯然离开戏院,来到马路上才发现汽车已经被砸毁了,玻璃全碎,车胎漏气,一帮小乞丐正贼眼闪烁的围着汽车打转呢。
李耀廷倒没把气撒在这帮小乞丐身上,反而掏出一把零钱洒给他们,让他们帮自己看好车子,然后叫了两辆黄包车回去。
回去的路上,鉴冰不时回望后车上的李耀廷,平日里神采飞扬的他今天被这一巴掌彻底打掉了锐气,灰头土脸闷闷不乐,脸上五道指痕分外明显,可是当他注意到鉴冰在看自己的时候,却又强颜欢笑,假装不在乎。
鉴冰叹了口气,扭头回来忧虑道:“程子卿说的很有道理,卢小嘉那种恶少可是从小被惯大的,打李耀廷一巴掌可出不了他的气,兴许还要来报复,你想想办法吧。”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办法当然有,如果卢小嘉真要赶尽杀绝的话,我就先下手为强把他弄死,然后带着耀庭一起出国,我就不信了,卢永祥再牛逼还能牛逼到外国去。”
“就知道杀!”鉴冰嗔怪的在陈子锟腰间扭了一把,但她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最佳的办法,浙江督军的公子可不比寻常人物,除非直接托人找到卢永祥说情,否则花再多的钱也难买太平。
回到霞飞路上的别墅,李耀廷先安排保镖加强戒备,又把狼狗的铁链松开了,这才回到客厅,笑呵呵的说:“看你们吓得,没事,回头我找虞老板说和说和,晾他不会乱来的。”
陈子锟严肃道:“耀庭,你觉得找人说情管用么?”
李耀廷道:“不管用也得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认栽了。”
陈子锟道:“认栽是你一厢情愿,万一卢小嘉执意要取你性命,你怎么办?”
李耀廷的笑容渐渐褪去,点燃一支烟,道:“大锟子,你还记得在柳树胡同大杂院的时候么,每天晚上我把捡来的烟头倒在炕桌上,烟丝剥出来,一根根的卷成新的烟卷,那时候,每天能捡更多的烟头是我最大的理想。”
说着这句话,他深吸一口烟,缓慢吐出眼圈,望着余烟袅袅,仿佛沉浸在回忆中:“这一年多,我经历了很多事,也懂了很多道理。”
陈子锟要说话,被他伸手拦阻:“大锟子,我懂你的意思,可我只能这样做,因为我离不开上海,我的根已经扎在上海滩了,让我回北京继续以前的那种生活,我宁愿死在卢小嘉的枪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子锟也不好再劝什么,只能闷头抽烟。
李耀廷倒是洒脱的很,拍拍陈子锟的肩膀上:“本来就他妈过的刀口舔血的日子,这点破事算什么,我就是属鸡巴的,能屈能伸,能软能硬,别说给他跪下道歉,就是再丢份儿的事儿都能干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又能保证他卢小嘉永远牛逼?保不齐哪天他爹就倒台了,到时候你看我怎么拾掇他。”
这话说的豪气冲天,看来李耀廷自我调节的能力不错,陈子锟也就放了心,笑道:“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说,我认识一些朋友应该能说上话。”
李耀廷道:“弄那个没啥意思,还欠人家情,大锟子你要真想帮我,就把官儿当的大大的,也弄个督军啥的干干,到时候咱也跟着你威风一回。”
陈子锟道:“那就一言为定。”
两只手掌在空中相击。
…
接下来的几天,李耀廷一直在外面奔忙,直到陈子锟临行前的一天才露面,胳膊上吊着纱布,脸也肿了一圈,鉴冰一见他这副模样,眼泪就下来了,陈子锟怒不可遏:“卢小嘉果然要斩尽杀绝!”
“没大碍,当街挨了两枪,幸亏有弟兄帮挡了子弹,我只是胳膊受伤而已。”李耀廷强作出不在乎的样子。
陈子锟道:“这样我怎么能放心离去,不行,我得把这件事处理了再走。”说罢便要出门,李耀廷拼死也拉不住他,鉴冰苦劝也无济于事,只能目送他远去。
走在街上,陈子锟狂怒的心才渐渐恢复镇静,卢小嘉不比英国巡捕,杀也就杀了,大英帝国犯不上为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刑事案大动干戈,但卢小嘉可不一样,他是浙江督军的儿子,不管自己行刺成功与否,都会惹来天大的祸事,到时候死的可不单单是一个李耀廷了。
冷静,一定要冷静,陈子锟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办法,自己在北京还算有些人脉,到了上海就是人家的地盘了,卢永祥可不会买直系人的账,这种人最忌惮的只有洋人,可是自己哪儿认得什么洋人啊。
提到洋人,他不禁想起了顾维钧,虽然两人相识短暂,但这个人还是满有绅士风度的,他即将出任驻英公使,应该和上海的英国人有些往来,或许请他出面能有帮助,本来这种事情是不便向不太熟悉的朋友开口的,不过事到如今,张不开的嘴也得张了。
可是顾维钧住在哪儿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办,忽然一个人的身影映入脑海法租界巡捕房的程子卿,他肯定知道顾维钧下榻的地方。
陈子锟当即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法租界巡捕房,碰巧今天程子卿没有外出办案,正在办公室里训斥几个便衣手下,见陈子锟来访,立刻打发了手下,让人倒上咖啡款待贵客。
“陈长官可是为了令弟的事情而来?”程子卿开门见山道。
“正是。”
“这个怕是有些麻烦,恕我直言,卢公子可是得罪不起的贵人,令弟又拿不出足够的钱让卢公子罢休,这事儿怕是不死不休啊。”程子卿一脸的惋惜道。
“哦,卢小嘉要多少钱?”陈子锟问道。
“本来是要二十万的,虞先生说情,降到十万块,十万买条命,价钱倒是不算贵,可惜令弟事业才刚起步,一时间凑不出这么多来,卢公子那边又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所以今天才有当街枪击的事情,令弟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陈子锟冷笑道:“不过是一点小摩擦,动辄要人性命,卢公子就这么金贵,碰不得了?”
程子卿是老油条了,从陈子锟的笑容中看到了杀机隐现,赶紧劝道:“其实这事儿也不一定非要拼个你死我活,陈长官不是和顾公使一同来沪的么,我觉得请他出面解决一下,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陈子锟心中一亮,看来程子卿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便道:“只是不知顾公使下榻在何处?”
程子卿道:“他住在爱俪园。”
“哪儿?”
“就是哈同花园,在静安寺路上的那个大园子。”
这样一说陈子锟总算想起来了,哈同花园是英籍犹太富商哈同的宅邸,占地数百亩,极尽奢华,建筑精美,是沪上最漂亮的私人花园,这位哈同先生的经历也是一段不朽的传奇,二十来岁时怀揣六块银元独闯上海滩,到现在已经是身价亿万的豪富,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董事,论身份论地位,绝对是上海滩数的着的头面人物。
而顾维钧则是新任中国驻英公使,在外交舞台上崭露头角的优秀外交官,哈同向来喜欢结交名人,孙文蔡锷这些革命前辈都曾是他的座上宾,顾维钧下榻在哈同花园,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好,那我就去找顾公使,多谢程探长了。”陈子锟和程子卿握手而别,程子卿送他到楼下,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孙文先生回广州了。”
陈子锟一愣,看到程子卿狡黠的笑容,便明白了,在上海滩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这位包打听的眼睛,自己身为国民党员,刺杀英国巡捕的事情,他更是了如指掌。
“谢谢提醒,再会。”陈子锟淡然一笑,离开了巡捕房。
…
寻找顾维钧的过程很顺利,陈子锟仪表堂堂、英语流利,哈同花园的下人不敢怠慢,电话通禀,不大工夫便得到确认,客客气气将他请了进去。
哈同花园虽然是外国人建的私家花园,但却完全是中国建筑风格,曲径通幽、翘脊飞檐,苏州园林也不过如此,在静安寺路这种寸土寸金的所在竟然能拥有如此大的一座花园,可见哈同的豪富程度。
不知为何,陈子锟不但没有产生对哈同先生的崇拜之情,反而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些花花草草、精美的建筑,原本应该属于中国人,是这帮洋人强取豪夺才占据的!
见到顾维钧之后,陈子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介绍了一遍,顾公使思忖片刻道:“这事不难,正好淞沪护军使何丰林今晚要设宴为我送行,我和他提一下便是。”
陈子锟知道何丰林是卢永祥手下重将,掌管淞沪一驻军,在浙江系军队的地位举足轻重,仅次于督军卢永祥,卢小嘉也要喊他一声何叔叔,有他出面说情,自然事半功倍。
…
法国邮轮波尔多斯号停泊在黄浦江上,满眼彩旗飘飞,江鸥展翅翱翔,汽笛长鸣,陈子锟身着西装,挎着鉴冰站在码头上,等候着李耀廷的到来。
鉴冰紧紧挽着陈子锟的胳膊,幸福的无以复加,梦想变成了现实,自己就要跟随心爱的男人去环游世界了,她唯一放不下的是李耀廷,被督军公子追杀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终于,李耀廷的身影出现在远方,鉴冰忍不住跷脚挥舞着手帕:“这里,这里。”
李耀廷看见了他们,匆匆奔来,不小心撞到一个年轻人,皮箱坠地,一堆书落了出来。
“对不起了哥们。”李耀廷蹲下帮他捡书,那青年倒也豁达,用一口淮阴口音道:“没关系的,我自己来吧。”
“那行,哥们,祝你一路顺风啊。”李耀廷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紧跑几步来到陈子锟面前,脸上的颓唐之气已经一扫而光。
“有贵人相助,终于没事了,大锟子,你可以放心的去留洋了。”
第三十九章 漂洋过海
汽笛长鸣,波尔多斯号邮轮缓缓离开了江岸,码头上人头攒动,尽是送别的人群,李耀廷不停的挥舞着礼帽,向船舷上的陈子锟和鉴冰告别,邮轮庞大的身躯在黄浦江上渐行渐远,码头恢复了安静,唯有李耀廷依然凭栏而立,眼角有些湿润。
邮轮船尾,鉴冰捏着手帕哭的稀里哗啦,黄浦江岸边鳞次栉比的西洋建筑渐渐的模糊,大群雪白的江鸥在头顶盘旋,一面法国红白蓝旗猎猎飘扬,从今天起,就要和生活了十余年的上海说再见了,熟悉的景色,熟悉的人,不知何年才能相间。
海风渐起,陈子锟挽着鉴冰回舱室去了,他们住在甲板上层的头等舱,房间里有可以看到海的舷窗,顾维钧和他的新婚妻子黄惠兰就住在隔壁,同一层的客人也尽是外交官、富豪等人物,鉴冰迅速抹掉了眼泪,和这些人打成一片,她天生丽质又极擅交际,混迹这种场合真是游刃有余。
邮轮行驶两日抵达香港维多利亚湾,在此停泊一夜,这是陈子锟第二次经停香港,想到去年此时自己还是杀手刺客身份,今日却是堂堂公派留学生,不由感慨北上投军这条路选择的极为正确。
次日,邮轮离开香港,前往安南西贡,在这个法国殖民地停泊了三天,期间旅客们纷纷上岸参观东南亚热带景色,品尝安南美食,此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北京早已秋风萧瑟北风急,西贡却依然是春暖花开时,街上一片葱绿,行人身穿薄纱,不由让人感慨世界之大。
离开西贡后,邮轮穿越马六甲海峡,在弹丸般大小的英国殖民地新加坡停留一晚,加煤加水,然后继续进发,进入浩瀚无比的印度洋,下一站是锡兰。
邮轮停泊在锡兰的时候,乘客们蜂拥下船去购买当地特产的宝石首饰和红茶,鉴冰也拉着陈子锟下船购物,蓝天碧海,椰林斜阳,乳白色的木制港务局大楼上飘扬着英国米字旗,一个白人海关官员懒散的躺在藤椅上,身旁站着两个当地听差和一条狗。
“天啊,怎么到处都是英国人的地盘,香港、新加坡、科伦坡,我总算明白了,英国人真的比咱们中国人厉害多了。”鉴冰感慨道。
陈子锟道:“可不是么,要不然怎么叫日不落帝国呢,这个世界已经被列强瓜分完了,咱们中国想要迎头赶上,起码还得一百年啊。”
“一百年…”鉴冰不禁黯然,默默前行,忽然看到路旁椰子树下,一个锡兰少年捧着饭碗乞讨,一条腿已经断了,伤口上爬满了苍蝇,而他已经无力驱赶了。
鉴冰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受苦,正要掏钱包,一个同船青年旅客已经将钞票放在少年面前,并且扭头冲他们友善的笑了笑。
“小哥真是好心肠,去法国啊?”同在异乡为异客,鉴冰主动搭讪道,同时拿出一个金镑放在乞丐面前。
一英镑合成七块五大洋,这可不是一笔小钱,那青年惊诧鉴冰的阔绰手笔,瞳孔略有放大,极礼貌的接口道:“是啊,去法国留学。”
陈子锟伸出手:“幸会,陈子锟,公派美国西点留学生,这是我太太沈鉴冰。”
青年伸手和他握了一握:“周恩来,南开…你刚才说叫什么?”
“陈子锟,怎么,你认识我?”
青年激动起来:“我听过这个名字,火烧赵家楼的英雄之一!”
这样一说,两边便熟络起来,原来五四时期,周恩来曾在天津组建觉悟社,领导反日游行,闹的也是风风火火,为此还被警察厅拘押过一段时间,说起来也算革命战友了。
寂寞的旅途上忽然出现一个志同道合的旅伴,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陈子锟当即请周恩来和他的同伴在当地饭店吃了一顿,席间畅谈许多,周恩来听说陈子锟精通法语后,便说自己前往法国勤工俭学,法语尚且一窍不通,还望陈兄多多指教,陈子锟自然是满口答应。
饭后登船,周恩来随陈子锟前往舱室借书,临行前陈子锟在上海的书店里购买了不少外文原版书籍,从哲学论著到休闲小说全有,可惜法语的却不多,周恩来翻阅一番,正感遗憾之际,却见床头放着一本《共产党宣言》,纸张已经翻得有些陈旧,顿时眼睛一亮。
“这个可是禁书啊。”周恩来半开玩笑道。
“呵呵,每天必看,不看睡不着。”陈子锟道。
周恩来拿起小册子翻了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
1921新年来临之际,波尔多斯号邮轮终于横跨亚欧,抵达地中海沿岸的马赛港。
马赛属于普罗旺斯省,是法国第二大城市,虽然已经是隆冬季节,但地中海气候下的海滨城市却感受不到寒意,旅客们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泊,终于可以踏上大陆的土地了。
周恩来等留法学生日程计算的很紧,先行乘坐火车奔赴巴黎去了,临行前大家依依惜别,相约以后书信联系,送别了大学生们,陈子锟和鉴冰在顾维钧夫妇的陪伴下在马赛游览了数日才搭乘火车前往巴黎。
在巴黎又盘桓了数日,陈子锟见识了埃菲尔铁塔、罗浮宫、枫丹白露等名胜,昔日关东小响马似乎已然脱胎换骨,举手投足已经带了绅士派头,本来就很熟练的法语经过和当地人的交流,已经精湛到会被巴黎人误认为成老乡的地步,就连顾维钧都惊叹他语言上的天赋。
在巴黎期间,驻法公使馆发起一个为生活无着的中国留法学生募捐的活动,陈子锟和鉴冰参加了这个活动,在场的都是上流社会人士,出手不凡,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顾维钧的新夫人黄惠兰,竟然捐了三千英镑。
陈子锟惊得目瞪口呆,三千英镑合成两万多大洋,在北京都能买座王府了,居然说捐就捐,这位顾公使当真有钱!鉴冰却在一旁小声道:“别和人家比,顾夫人是亚洲糖业大王黄仲涵的女儿,家产巨万,咱们比不来的。”
“那咱出多少合适?”陈子锟没了主张。
“看我的。”鉴冰拿出一枚面值五十法郎的金币投入了募捐箱,倒也换来一阵掌声,欧战之后,法国货币急剧贬值,法郎根本不值钱了,但鉴冰拿出的却是一枚1857年铸造的金币,虽然已经退出流通,但价值依然不菲,相对陈子锟的留学生身份,倒也恰当。
顾维钧新婚燕尔,巴黎游览够了才去伦敦赴任,陈子锟二人随他们渡海来到了伦敦,和阳光明媚的马赛相比,这座笼罩在雾霭中的庞大都市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之感。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英国,该溜达的还得溜达,什么大笨钟、伦敦塔、白金汉宫海德公园,统统转一圈,顾维钧上任伊始,公务繁忙,小两口自己到处乱转便是。
冬雨纷飞的伦敦街头,陈子锟和鉴冰沿着湿漉漉的街道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然看到路边的邮筒旁站着一位眉目如画的中国少女,正拿着一封信往里面塞。
“好像是中国人哎。”鉴冰小声嘀咕道。
那少女闻声转头,目光在鉴冰身上一闪而过,却停留在陈子锟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来,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小姐好。”陈子锟摘下礼帽道,嘴里呵出一团白雾。
少女道:“呀,真的是你,朱利安先生。”
鉴冰笑呵呵道:“他乡遇故知,子锟,介绍一下吧。”一只藏在身后的手却悄悄掐了一把陈子锟腰间的软肉。
少女眼睛睁的大大的,表情有些夸张:“子锟?难道你不是朱利安,而是堂姐家里那个…”说道这里,她看了一眼鉴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陈子锟道:“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外交委员会林长民先生的千金,林徽因小姐,林小姐,这是内子,沈鉴冰。”
“你好。”两个女子握手寒暄。
正说着,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从邮局里出来,见状问道:“徽因,这两位是?”
林徽因道:“这是国内来的朋友,陈先生和陈太太,这位是徐志摩,在剑桥留学。”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志摩是位诗人。”
“徐兄,幸会。”陈子锟和徐志摩握了握手,忽然一辆电车驶过,徐志摩道:“不好,时间快到了。”
林徽因忙道:“那好,我们先走一步。”紧随徐志摩疾步跳上电车,冲陈子锟道:“我住在克伦威尔路…”后面的声音被电车铃声掩盖住了。
“再见。”陈子锟挥手告别,怅然若失。
鉴冰也笑吟吟的挥着手,等电车消失在远方,才佯怒道:“说,怎么回事?”
陈子锟道:“以前我是她堂姐家里的包月车夫,见过林小姐半面而已。”
鉴冰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伸手揪住了陈子锟的耳朵:“说瞎话不打草稿是吧,还车夫,你不是圣约翰大学和北京大学的高材生么,怎么到宅门去当长工了?莫非你是学唐伯虎窃玉偷香,故意接近人家?”
被戳中了心事,陈子锟自然是矢口否认,鉴冰却不饶他,屡屡将此事拿来取笑于他,笑的咯咯作响,陈子锟也跟着笑,脑海中闪过林文静的影子,笑容便有些苦涩。
次日,两人搭乘伊丽莎白女王邮轮,从南安普敦港起航,开始横跨大西洋的美国之旅。
第四十章 西点被拒
经过漫长的旅程,邮轮终于抵达了美国东海岸,灰蒙蒙的天幕下面,是灰色的城市,雪花漫天飘舞,远处一座小岛上,自由女神像高举火炬,仿佛在为远道而来的旅人指引方向。
纽约的天气很冷,穿着裘皮大衣和高筒靴的鉴冰冻得直哆嗦,但依然难掩心中兴奋,像小鸟一样欢蹦乱跳着跑到船头上去,回头招呼陈子锟:“快来啊。”
陈子锟快步赶上,两人依偎在船头看着雪舞中的曼哈顿,鉴冰忍不住张开双臂做飞翔状,同时喊道:“美国,我来了~~”
陈子锟赶紧揽住她的腰,责怪道:“掉下去怎么办”
鉴冰咯咯笑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你知道么,这一路我总是在做噩梦,梦到一条同样的邮轮在冰海上失事,死了好几千人,那副惨样可吓人了,好在咱们这条船没事,安全抵达。”
汽笛长鸣,震耳欲聋,港口越来越近,旅客们纷纷返回舱室,收拾行李准备下船,半小时后,陈子锟和鉴冰已经踩在曼哈顿的土地上了,两人望着满眼的摩天大楼感慨道:“这就是美国啊。”
驻纽约领事馆的一个工作人员来接陈子锟,到底是公派留学生,又是顾维钧交代要照顾的朋友,领事馆已经帮他们安排好了旅馆,就在著名的百老汇大街上,距离华人聚居的唐人街很近。
纽约就像是放大无数倍的上海公共租界,每个角落都散发着喧嚣和繁华,暖气管道通风口上睡着的乞丐,百老汇商场橱窗里摆放的昂贵商品,还有街头呼啸来往的福特汽车和行色匆匆的纽约人,无不在告诉这对中国情侣,这里是地球的另一端,纽约。
旅馆很陈旧,是上个世纪中期的建筑,房间里金色的壁纸已经黯淡,抽水马桶有些不好用,但窗户下面那一排粗笨的铸铁暖气片却是烧的滚烫,为远道而来的旅人带来了春天般的温暖。
送走了领事馆的朋友,鉴冰忙碌起来,先给澡盆放水,然后整理行李,把风尘仆仆的行装换下,她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衣服从来都是交给洗衣店打理,到了美国也不例外,房间里有电话可以直通前台,吩咐一声自然有人上门收取衣服。
电话打过之后,隔了二十分钟,果然有人按响了门铃,进来的竟然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华人老妪,鉴冰正愁自己英语水平不足以和当地人交流呢,顿时大喜,用国语和她搭话,哪知道那老妪竟然直摇头,说出一口鉴冰听不懂的方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