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锟道:“就是划拳吧,这个我擅长,八匹马五魁首哥俩好啥的。”

熊希龄摇头道:“非也,我说的是联句,以诗词歌赋为酒令。”

陈子锟道:“晚生出身关东绿林,不会诗词歌赋,让熊老失望了。”

熊希龄哈哈大笑:“英雄不问出处,你胸襟坦荡,正是大英雄所为,来,咱爷俩划两拳,哥俩好啊,四季财啊。”

一番畅饮,熊希龄谈到了二十一年前的往事,他和谭嗣同乃是至交好友,谭嗣同在北京推行戊戌变法,熊希龄在湖南创办《湘报》,推行维新,一南一北,同为开启民智之先驱人物。

“后来湖南守旧派容不下我,正要奉召进京,襄助复生,哪知道一场痢疾,耽误了半月行程,痊愈之际,变法已经失败,复生等人慷慨就义,我却苟且偷生至今,唉。”熊希龄谈起往事,依然唏嘘。

陈子锟道:“此乃天意,若非因病延误,恐怕历史上留名的就是戊戌七君子了,不过国家多了一个烈士,却少了一位总理。”

这马屁拍的不显山露水,却极其的舒坦受用,熊希龄大为高兴,亲自为陈子锟斟酒,嘘寒问暖,宛如师长。

“如果有难以克服的困难,可以来找我,拿着这个,不用通禀就能进府。”熊希龄褪下大拇指上一枚翡翠扳指递给陈子锟道。

“多谢熊公。”陈子锟没有推辞,爽快的收下了。

不知不觉间,自鸣钟敲响了晚八点的钟声,酒也喝完了,佣人来传话,说太太嘱咐,该休息了。

陈子锟起身告辞,熊希龄道:“光顾着谈天了,把正事都忘了,回头你把粪业章程写出来送给我,我来呈交市政公署。”

“我连夜写好,明天就送过来。”陈子锟道。

“好,你去吧,让管家送送你。”熊希龄打发佣人把陈子锟送了出去,自己走到墙边,双手捧起那柄七星宝剑,深情的摩挲着道:“剑啊剑,你告诉我,真的是复生兄转世回来了么?”

宝剑静静的躺在他的手中,纹丝不动。

春寒料峭,漫天的春雪落在地上却都化成了水,陈子锟回到车厂,薛平顺一直在门房里等他,看他回来便道:“哎呀可急死我了,还以为你让人家扣了呢。”

陈子锟道:“熊老爷扣我作什么,他留我喝酒呢。”

薛平顺一脸的不可置信:“大锟子,你没发烧吧,人家堂堂前国务总理,留你喝酒?”

“可不是么,我们还划拳呢,他喝的比我多,正宗的陈年玉泉贡酒,不信你闻闻。”陈子锟一脸认真的说道,还呵出一口酒气来。

薛平顺半信半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说道:“被巡警抓走的小伙子们都放回来了,罚款也不用交了,街坊们说,要送一个牌匾给咱们呢,这下于德顺那个龟孙算完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大锟子,你还真是赛过诸葛亮啊,有你的。”

他一脸喜形于色,陈子锟却只是淡淡的笑笑:“略施小计而已,算不上什么,薛大叔,明天跟我走一趟,去于记粪厂。”

薛平顺一愣:“去那干什么?”

“拜会于德顺。”

第五十四章 以德服人

陈子锟用了一个小时就把《粪业章程》编出来了,写了三张毛边纸,洋洋洒洒上千字,写完之后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就奔熊府去了。

到了门口,他又要给门房打赏,吓得那位差点跪下:“陈爷,您饶了小的吧,昨儿收您一块大洋,差点没让管家把我打死。”

陈子锟故作惊讶:“为啥打你?”

门房道:“别人的门包能收,您的可不能收,您是我们老爷的忘年交啊,陈爷,您里边请,老爷交代过了,您来了不用通报,直接书房看茶。”

陈子锟呵呵一笑,也不用人带领,熟门熟路去了书房,过了一会儿,熊希龄来了,一番客套后,陈子锟拿出连夜书写的粪业章程呈给熊老观看。

熊希龄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完毕之后,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倒把端着茶杯吹茶叶泡沫的陈子锟吓了一跳。

“写得好!”熊希龄情不自禁道。

到底是前清时期的大儒,又是做过一任国务总理的人,熊希龄的学问和见识都非同凡响,焉能看不出这份章程的含金量。

陈子锟写出的这份粪业章程,面面俱到,条理清楚,大到粪业的管理,公共卫生的职责,小到掏粪工具的改进和统一,粪车运输的时间和路线,全都有具体方针,对于北京城到处可见,严重影响城市形象和百姓生活的储粪坑也建议取缔,最值得一提的是,章程将粪业的管理权交给了市民。

以往粪阀将街头巷尾的公厕和住户家的茅房都划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不许别人插足,久而久之形成垄断,粪夫反客为主,经常怠工、勒索住户,在陈子锟的计划里,住户按照胡同组成粪业管理委员会,每户出资交给管委会,由管委会择优雇佣粪厂,按时发放薪酬给粪夫,如住户对服务质量不满意,可以向管委会投诉,由管委员扣发粪夫薪酬以示惩罚,严重者将粪厂开革,另换一家服务,这就相当于把生杀予夺的大权从粪阀那里抢了回来。

“小陈,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熊希龄面带赞赏之色,能让他如此激动的,并非是严谨细致的条款,更非粪业制度的革新和掏粪工具的改进,而是字里行间中体现出来的——民主精神。

陈子锟谦虚道:“我拉车的经常满城跑,看到满北京都是粪厂挖的大坑,粪车进出城门,淋漓满地,六国饭店的外国人也说,北京是座奇妙的城市,鼻子里总是洋溢着夜来香和大粪的味道,我觉得每个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都有义务把她变得更美,所以没事的时候经常思考此类问题。”

熊希龄赞道:“年轻人能够身体力行,而不是夸夸其谈,这才是真豪杰,小陈,你做的很好,应该继续做下去。”

陈子锟却道:“熊老说的是我招募的那十二个粪夫么,我可没打算继续从事这个行当,昨日之事不过是我做的一个社会实验,真要砸破北京城几千个粪夫的饭碗,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熊希龄点点头,这个年轻人考虑的果然周全,目光果然远大,他考虑的并非自己的财路,也非一条街,几个胡同的卫生问题,而是全北京的粪业弊端和卫生大计,甚至连那些好逸恶劳的粪夫们的生计都在他的考虑之中。

“好,这份章程,由我呈交市政公署,不过后续工作,你可要帮忙撒。”熊希龄在京多年,口音里依然带着浓重的湖南腔。

“愿效犬马之劳。”陈子锟道。

熊希龄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后天你过来,我带你去找萧龙友帮你看病,他是京城名医,说不定能帮你恢复记忆。”

陈子锟感激万分:“多谢熊老。”

从熊府出来,回紫光车厂吃了晌午饭,和薛平顺一起,奔着于记粪厂就去了。

北京城的粪厂大多设在外城或者城外,因为空地多,随便挖个坑,拉道墙就能开粪厂,从住户家里和官茅房里掏来的大粪并不急着出售,而是在粪厂经过加工才卖到京城附近的农村里去。

这道工序虽然简单,可苦了粪厂周围的老百姓,冬天兴许还好点,味儿不重,一到夏天,铺天盖地都是苍蝇,粪臭能把人熏一个跟头,所以开粪厂的其实也不容易,辛辛苦苦一年倒头,赚不了几个钱。

于德顺昨天用砖头砸破了自己的脑袋,这是他惯用的一招,青皮无赖们都喜欢用自残来威胁对方,不过这次却失了手。

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来头,居然和熊希龄搭上了关系,熊老总理出面干涉,警察署也不敢怠慢,形势完全掉了个,紫光车厂的人当晚就全放了,于记的人却还蹲在警察署里啃窝头。

这是马老五告诉于德顺的,他还说了,这次有重量级人物插手,实在无能为力,让自己好自为之。

于德顺这个气啊,几百块大洋都打了水漂,眼瞅着祖宗的基业就要毁在自己手上啊,他急的团团转,却一点辙都没有,说到底,掏大粪的毕竟上不了台面,哪怕是粪厂老板也是如此,不管是来软的硬的,自己都斗不过人家。

想来想去,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吧,于德顺长长叹气,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忽然手下小力笨气喘吁吁的跑来:“叔,来了,他们来了。”

“慌什么,谁来了,看你哭丧个脸跟死了爹似的。”

“紫光车厂的老板来了。”

“哦!”于德顺一慌神,差点把小茶壶摔了。

这个姓陈的到底想干啥,难道还要赶尽杀绝不成?于德顺跑进锅屋,把菜刀拎了出来,正巧媳妇进来,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奇道:“当家的,你干啥呀?”

“陈子锟打上门来了,我和他拼了。”

“许你打上人家的门,就不许人家上你的门啊,我看这姓陈的倒是个讲理的人,当家的,你也拿点粪王的气度出来,别让人家笑话。”

媳妇一通教训,让于德顺清醒了一些,放下菜刀,整整衣服,亲自到粪厂门口迎接。

“这不是于老板么,又见面了,你好你好。”陈子锟笑容满面,一点也不像是拉打架的样子,而且他只带了一个人过来,如果是砸场子,少说也得二三十口子啊,这让于德顺心里稍定,故作镇定道:“陈老板驾到,有失远迎,里面请。”

于德顺一边走一边考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别看陈子锟笑呵呵的,肯定没憋着好心眼。

于记粪厂的规模不小,紧挨着龙须沟的一大片空地都被他占了,这里本来也是有房子的,后来闹义和团,八国联军进北京,一把火将这里烧成了白地,原先的住户都死于战乱,空地就被于家给占了。

粪厂到处都是挖的深坑,里面储藏着农家肥,地上也是摊开的大粪,昨天一场小雪,把地面弄得泥泞不堪,到了粪厂里面就屎尿横流,唯有靠一路排到屋门口的垫脚砖才能通行。

厂里还停着几十辆独轮粪车,以及五辆大车,因为粪夫都被抓进去了,这些本该出门拉粪的车辆都停在了院子里,粪车都有年头了,木制的车轮上箍着铁皮,每个角落里都有陈年粪垢,看起来污秽不堪,陈子锟却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切,不住的点头。

于德顺心里一凉,他真的想夺我的产业啊。

来到屋里,分宾主落座,媳妇上了茶水站立一旁,生怕自家丈夫做出什么傻事来。

“孩他娘,你进去,我和陈先生有话说。”于德顺呵斥道。

媳妇只得躲进了里屋。

不等陈子锟发话,于德顺离开座位,一撩棉袍,噗通跪倒在地。

“这是怎么话说的。”薛平顺赶紧上来搀扶,却扶不动他。

“陈大侠,我服了,于记的粪道从今往后都是您的,我只有一事相求,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儿。”于德顺斩钉截铁道。

“说。”陈子锟就一个字。

“跟我吃饭的有百十个兄弟,求您照应这着他们,给他们一口饭吃。”于德顺说着,眼圈隐隐有些发红。

陈子锟仰天大笑。

于德顺有些心惊,不知道他笑的什么。

“于老板,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你这是诚心堵我的嘴是吧?”陈子锟笑道。

“您…您的话我咋听不懂呢?”于德顺一脸的懵懂。

“我这次来,是想把手下的兄弟托付给于老板照顾,您怎么没等我开口,就先撂挑子不干了呢?”

“这…你是说…我还是糊涂了?”

薛平顺说话了:“于老板,我看你是真糊涂了,稍微有点脑子的也不能干出您这种事儿啊,我们紫光车厂啥时候说要霸占于记的粪道了,您不派人打扫茅房,合着我们连自己打扫都不行了,就非得跟您一样活在粪堆里?”

这话一说,于德顺豁然开朗,拍着自己的脑袋道:“我懂了,是我的不对。”

薛平顺接着说:“我们自己打扫了,您就看不过眼,带着三朋四友打上门来,还有巡警帮衬,您是诚心不让我们过太平日子啊,后来街坊们凑了份子来求情,请您派人打扫,该多少钱我们都认了,谁也不想招惹这个麻烦是不?您一口回绝,那叫一个干脆,合着住在石驸马大街的那些个斯文体面人,全给您低头认错,您都不满足啊,是您生生的把生意往外推啊,没人逼您,最后我们实在没法子,才找来几个长辛店的农民掏粪,您又带着人过去,拦车、打人、闹事。”

薛平顺一点没给他留面子,这通挤兑啊,于德顺脸红的都快赶上关公了,人一猖狂便忘形,打落凡尘之后才能清醒的考虑问题,他现在回想起这几天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失心疯一般。

“啪啪”于德顺朝自己脸上抽了几个嘴巴子。

“您教训的对,我是猪油蒙了心,不对,是大粪蒙了心,我不是人,我该死!”于德顺使劲抽打着自己的脸。

“好了,薛大叔,于老板也是受奸人蒙蔽。”陈子锟打起了圆场,将于德顺扶了起来,又道:“于老板,从开始我就没想过抢您的生意,我只想让住户们过得舒坦些,街头巷尾干净些,你说这个想法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于德顺赶紧附和道。

陈子锟道:“最近这个事闹得有些大,已经惊动了熊总理,他老人家要上书内阁,彻底清理北京粪业积弊,我寻思着,您是粪业的老前辈,改革北京粪业,还要靠您出马啊。”

于德顺感动的眼泪哗哗的,他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不是赶尽杀绝,而是给自己一条生路啊。

第五十五章 名医看病

于德顺虽然号称粪王,但本质上还是个青皮混混,混混们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无赖耍横,但遇到强手的时候也光棍的很,拿得起放得下,打不过就认输,没啥丢人的。

陈子锟是打败过于占魁的豪杰,又认识杜心武、熊希龄这样的名人朋友,岂是自己可以对抗的,所以于德顺是真服了,认输了,他情愿把粪道甚至粪厂拱手相让,现在人家不但不吞并自己的产业,还要请自己出马清理“弊端”,虽然他不知道弊端是什么玩意,但听话里的意思,是要仰仗自己这个粪王呢。

“上刀山下油锅,您一句话,我姓于的眨一下眼睛,就是王八养的!”于德顺赌咒发誓,陈子锟笑呵呵道:“果然爽快,于老板真乃性情中人,我喜欢!”

于德顺大喜,招呼道:“孩他娘,快预备酒菜,我和两个爷们喝一盅。”

媳妇一挑门帘出来了,白了他一眼:“家里这么臭,你让人家怎么坐下来喝酒。”

要在往常,于德顺受了这样的抢白,那是要发脾气的,今天他心情格外好,自然不和媳妇计较,还连声说道:“对对对,我怠慢了,二位,咱们正阳楼饭庄吃去,我请!”

一场干戈化为玉帛,陈子锟和薛平顺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出门叫车,直奔正阳楼饭庄,要了雅间,点了一桌上好的酒菜,就在这酒桌上谈起了改革粪业的大事。

对于德顺这种人,陈子锟自然不会谈的很深刻,他只是讲了如何改进运输工具,以防撒漏,取缔粪坑,保持卫生之类表面上的问题。

“于老板,不是我说你,家里住在大粪堆里,那也不舒服啊,这粪便都是有毒的,久而久之,毒浸入人体,那是要得大病的啊,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子孙考虑啊。”薛平顺从另一个方面进行了规劝。

于德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我们老于家自从干了这一行,男丁从没活过六十岁,都是生恶疾暴亡,看来是这个原因。”

陈子锟道:“那于老板更要带头改革粪业了,这不光关系到城市卫生的问题,还关系到我们中华民国千秋万代体魄健康的大事,马虎不得啊。”

以前可没人给于德顺讲过这么深刻的话题,一时间他忽然有一种神圣的感觉,似乎国家大事已经压在了他的肩头。

“二位,我于德顺在此发誓,坚决支持改革粪业,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于德顺在酒桌上信誓旦旦,陈子锟和薛平顺对视一眼,会心微笑。

“于老板,我们车厂本小利薄,养不下那么多人,前几天为了清扫茅房从乡下招来十二个伙计,我看他们干这一行挺麻利的,不如交给老兄你管带了,你看如何?”陈子锟道。

于德顺满口答应:“管带不敢当,都是自己弟兄,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他们的。”

这话说的有些勉强,粪业不比其他行当,一个萝卜一个坑,粪道就那么多,忽然多了十二个人,那就势必挤掉另外十二个人,一边是陈子锟介绍的新人,一边是自家的老乡,手心手背都是肉,于德顺有些难做,但也只能满口答应下来。

陈子锟笑道:“于老板,是不是有些为难啊?”

“没有没有。”于德顺赶忙摆手。

“呵呵,咱们自家兄弟,就不要客气了,我都替你想好了,这次京城粪业改革,可不是你于记一家的事情,势必席卷全城,原有的粪道必然会大乱重新分配,守旧不思进取的粪阀,必将被淘汰,嘿嘿,如果于老板够机灵,够魄力的话,到时候可就是真正的粪王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于德顺壮怀激烈,满怀憧憬,在他面前呈现出一幅壮美的画面,全北京城的大粪都归了于记,自己躺在山一般高的大粪堆上数着钞票…

“恩人,受我一拜!”于德顺纳头便拜。

“于兄折杀我了。”陈子锟慌忙来扶。

虽然席间总是在讨论大粪的问题,可三人依然是吃喝的有滋有味,饭后分道扬镳,各自回去准备。

路上,薛平顺说:“大锟子,其实咱们不必和姓于的合作,靠熊总理帮忙就能把全北京的粪业包下来。”

陈子锟道:“道理上是这么说,我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很多事情看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困难重重,京城几千个靠此为生的粪夫,打破他们的饭碗,谁来养活,全部收编的话,我们一来没这个威信,二来没这个精力,说到底,粪业不是我所欲也。”

“所以就找了于德顺合作?其实找别人也一样的,兴许还更好点,比如于记的对头,李记和孙记,他们也是京城有名的粪阀。”薛平顺似乎对陈子锟选择和于德顺合作颇为不理解。

“不会的。”陈子锟摇摇头,“咱们没和李孙打过交道,说不上话,虽然和于德顺这边略有冲突,但算不上深仇大恨,反而能让他知道我的份量,恩威并施,效果最佳。”

薛平顺笑道:“大锟子,你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陈子锟亦笑道:“薛大叔,您抬举我了,这些事儿您心里都有数,故意逗我说出来罢了。”

第二天,陈子锟如约来到熊府,熊希龄带着他前往萧龙友医寓看病,来到兵马司胡同二十二号门前,这里已经门庭若市,胡同里停满了马车、轿车、洋车,排队的人院子里排到外面,医寓门脸不大,普通的北京四合院,门前一排苍老遒劲的大槐树,大门上挂一木牌,一尺见方,三寸来宽,红底绿字,上写五字“萧龙友医寓”。

陈子锟感慨道:“这么多人来求医问药,看来萧大夫的医术一定很高明。”

熊希龄道:“息翁的医术在北京那是首屈一指,当年袁世凯病危之际,就是请他前去诊治,若非袁二公子偏信西医,耽误了病情,说不定当今之天下,仍是洪宪朝呢。”

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但也证实了萧龙友医术之高明,陈子锟不禁对恢复记忆充满了信心,正待前去排队挂号,熊希龄却道:“子锟,我们不用排队的,直接进去便是。”

话音刚落,医寓里就出来一人,笑容可掬对熊希龄道:“萧大夫正在诊病,不能亲自迎接,请熊总理见谅,二位请随我来。”

他们堂而皇之就进了院子,那些排队的无不侧目,虽然心里不平但也无可奈何,毕竟人家是坐汽车来的达官贵人,加个塞很正常。

进了院子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萧宅是由前后四座四合院组合而成,分为东西两个大跨院,西院前宅用来当医寓,后院才是住宅,陈子锟和熊希龄就被带进了后宅,奉茶招待,不大工夫,萧龙友来了,一番寒暄,熊希龄告诉了他陈子锟的病况,说是坠马失忆,看萧大夫有没有办法治愈。

萧龙友上下打量着陈子锟,让他伸出手掌和舌头看看,又问他平时有没有头晕目眩诸如此类症状,最后把了把脉搏。

“这位小友的病况非常特别,我看他脉象平稳有力,身上并无隐疾,问题应该出在脑子里。”萧龙友道。

熊希龄道:“那有没有办法医好。”

萧龙友道:“我医术浅薄,怕没有这个能力,不过倒有一个建议。”

“请讲。”

“心病还要心药医,回到幼时生活过的环境,接触当年故旧发小,或许会有奇效。”

“多谢萧大夫。”陈子锟鞠躬致谢。

“我再给你开个方子,都是些补脑的中药。”萧龙友拿起毛笔刷刷写了药方,熊希龄接了,起身告辞:“外面病人甚多,我们就不打扰了。”

“恕不远送。”萧龙友拱手告辞,看得出他和熊希龄私交不错,两人都没提诊金之事。

出去的时候,陈子锟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心上人林文静的父亲林之民先生,他的脸色变得蜡黄憔悴,还不时咳嗽两声,看起来病得不轻。

林先生并没有认出这个跟在熊希龄身后的年轻人就是不久前自己辞退的车夫,他依然用手帕掩着嘴,强忍着咳嗽随着队伍慢慢向前挪动着。

离开医寓,回去的车上,熊希龄说道:“子锟,既然你曾经师从黄飞鸿和霍元甲,我们不妨从这两方面入手查找你的身世,现在你随我去照相馆,拍摄两张小照,我寄给广东和上海的朋友,请他们登门询问,相信不久就能水落石出。”

“多谢熊老。”陈子锟真心感谢道,结交了那么多名人,还是熊希龄最给力,别人都是最多关心几句,指点两招,熊老却直接参与进来,和自己一道追寻身世,说来两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这叫他如何不感动。

他却不知道,熊希龄比他更迫切的想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世,到底和二十一年前慷慨就义的故交谭嗣同有着怎样的关系。

第五十六章 囤积不居奇

这是陈子锟第一次照相,熊希龄让管家带着他在前门附近找了一家名叫“美芳”的照相馆,站在楼台亭阁布景之中,面对一台巨大的照相机,陈子锟有些不知所措,在照相师傅的指导下戴上假西装领子,端正的坐在了椅子上。

师傅把头埋进黑布里,一按快门,“噗”的一声,镁光灯发出刺眼的光芒,蒸腾起一团白烟,照相完成了。

照相的收据交给熊府的管家,取照片,寄信之类事情自有他们负责,陈子锟径自回车厂,来到后院,只见半个院子里都堆满了成卷的铁丝纱网,进了正房,赵大海两口子正坐着喝茶呢。

“大海哥来了,您坐着别起来,你伤没好利索。”陈子锟招呼道。

赵大海还是站了起来:“大锟子,你小看大海哥了,这点伤算什么,早就活蹦乱跳了。”说着还拍了拍胸脯,扎了个马步打了两拳,果然是依旧虎虎生风。

陈子锟道:“大海哥的身板就是结实,跟火车头似的,好了,闲话不多说,你们两口子最近要是得闲,帮我个忙。”

“客气个啥,有话就说。”大海媳妇也是个爽快人,快人快语。

“我院子里堆得那些东西都看见了吧,那是我让他们从东安市场里收来的,过两天这些东西就得涨价,到时候咱们就出手赚他一笔。”

赵大海纳闷道:“不就是些铁纱网么,这东西市面上常见的很,难道你有什么小道消息?”

陈子锟道:“天机不可泄露,总之你们帮我继续收购就是,能买多少是多少。”

赵大海道:“铁纱网是夏天防蚊蝇常用,现在市面上虽然常见,但季节不对,商家肯定不会压太多的货物,但是想买光全城的铁纱网,我估摸着也得大几百,上千块钱。大锟子,你能拿出这么多?”

陈子锟道:“我是拿不出来,所以让薛大叔把洋车都拉到当铺了当了。”

“当了?”赵大海两口子不约而同的喊道,大锟子做事总是让人震惊,这次也不例外,大海媳妇不由得望了丈夫一眼,平时她觉得自家男人做事就够没谱的了,这回总算是有个人比他还没谱了。

赵大海也是这么想的,把洋车当给当铺,虽然能周转一些现钱,但赎回的时候贴水可不少,大锟子既然有胆子这么多,证明他一定有必胜的把握。

“好,我帮你。”赵大海两口子对视一眼,答应下来。

这两天,陈子锟一直在忙于收购铁纱网的事情,他发动了紫光车厂所有的车夫和自己能调动的所有人手,将北京市面上的铁纱网一扫而空,正如赵大海预测的那样,由于季节原因,铁纱网的存货并不多,不过也费了陈子锟九牛二虎之力,把洋车全当了都不够,为了给他凑钱,赵大海偷偷把自己的银壳怀表也送进了当铺。

经过一番收购,紫光车厂前后院都堆满了铁纱网,陈子锟又买了一大堆木料和几筐子铁钉,带着大伙儿在院子里干起了木工活,制纱窗框子,分门框和窗框两种,木头框子绷上铁纱网,工艺虽然简单,但是工作量实在太大,除了把手下车夫动员了之外,陈子锟把大杂院的邻居们也都拉来了。

往日寂静的院子变成了喧闹的工厂,锯木声,砸钉声汇成一首劳动交响乐,在陈子锟的协调组织下,大伙儿分成不同的班组,有的裁剪铁纱网,有的锯木头条,有的砸钉,形成生产线之后劳动效率大大提高,再加上还有强大的后勤组给大家做饭烧茶,每顿不是肉馅饺子就是白面馒头炖肉,杏儿拎着茶壶到处招呼,渴了喝水啊,别累着。

陈子锟从外面回来,刚踏进院子,忽然一个小男孩拎着小锤从面前经过,差点绊倒,被陈子锟一把拉住:“狗剩,你干啥呢。”

狗剩是赵大海六岁半的儿子,嘻嘻笑道:“我帮爹干活呢。”

“儿子,你又调皮了。”赵大海走过来将儿子抗在了肩上,回望堆积如山的纱窗框子,有些担忧的说道:“大锟子,你下的本钱可不小啊,万一…”

“呵呵,没有万一,你看。”陈子锟将手中的《晨报》递给赵大海,上面黑色标题非常醒目“京师卫生局公用厕所暂行规则出台”

“哎呀,大锟子你是神仙啊,未卜先知!”赵大海一目十行浏览完,不禁惊叹起来,报纸上面刊登的非常清楚,京师卫生当局对全市官茅房展开强制性的卫生维护,包括增设铁纱网门窗防止蚊蝇滋生,喷洒消毒药水,定期清理、专人维护等,为方便起见,维护责任人的划分按照粪业旧例处置,也就是说,这笔钱的开支要算在那些粪阀头上。

陈子锟笑道:“大海哥,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这个规则就是我制定的,虽然卫生局方面稍作修改,但具体条款基本都没变,我寻思着趁这个机会给大家捞点实惠的,就自作主张了,为防消息走漏,所以瞒着大伙儿,您可别见怪。”

“你小子,有一套。”赵大海兴奋的在陈子锟肩膀上锤了一拳,回望越堆越高的纱窗框子,心中美滋滋的,这回可以大赚一票了。

报纸刊登了暂行规则之后,除了于德顺把这个当成一回事,别的粪业老板只是嗤之以鼻而已,不过报纸却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各阶层纷纷表示强烈支持,有大学教授还在报纸上刊登诗文,声称街头巷尾的官茅房是“美丽北京身上的一颗毒瘤”。据说徐世昌大总统也发了话,指示一定要办好卫生。

卫生局受到各界支持,更是下定决心要把这事儿做的漂漂亮亮的,直到这时,粪业老板们才醒悟过来,慌忙置办各种卫生器材,什么铁纱网,蝇拍子、石灰粉、消毒药水,可这些东西全部一夜之间涨了价,尤其是防蚊蝇的铁纱网,更是在北京市面上绝迹了,拿着白花花的大洋都买不到。

这可要了亲命了,虽说铁纱网不是啥值钱的玩意,可北京城内外都没有生产这个的工厂,要订货只有去汉口和上海的工厂,那还怎么来得及,人家卫生局可发了话的,你干不好就别干,自有大把的人等着来承包粪道呢,比如于记就干的不赖…

危机感来了,粪老板们到处求购这些救命的货物,还真被他们找着了,宣武门内一家车厂专卖铁纱窗,铁纱门,而且尺寸正符合官茅房的门窗规格,一律硬木条子钉铁纱网,质量过硬的很,铁纱门上还附带一条弹力十足的旧洋车胶皮内胎,可以自动关门。

几乎是一夜之间,紫光车厂制作的所有纱门纱窗全都销售一空,连带着囤积的铁纱网的边角料都卖的精光,不仅本钱收回来了,还大大赚了一笔,当铺里的洋车和怀表都赎回了,陈子锟还给每个参与帮忙的人都发了一个大红包,连狗剩都没拉下。

车夫们领了钱,欢天喜地的去找个小饭铺喝酒去了,杏儿一家人平时都没个正经营生,这回靠给陈子锟帮忙赚了不少钱,每人都领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陈三皮的酒钱有了,果儿的书本费也有着落了,杏儿娘俩更是高兴的合不拢嘴。

“大锟子,房子也有了,家业也有了,该成个家了。”杏儿娘说道。

一旁的杏儿脸偷偷的红了。

“我还年轻,不急。”陈子锟没心没肺的说道。

杏儿一跺脚,走了,杏儿娘叹口气,母女连心,她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说实话大锟子这小伙确实不错,除了没爹没娘之外,样样都拿得出手,相貌堂堂人品好,又会赚钱,这样的好女婿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可惜的是,似乎大锟子对杏儿并没有那种意思。

这事儿急不得,慢慢来吧,女追男隔层纱,将来有的是机会,杏儿娘满怀信心。

第二天,熊希龄忽然派管家请陈子锟过去,陈子锟回屋拿了一个包袱就跟着管家过去了。

来到熊府客厅,熊希龄今天的脸色有些古怪,似乎心情不佳,淡淡的说:“坐吧。”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下,双目炯炯:“熊老叫我来,可是为了粪业改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