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沅湘拿着那坛酒进了王宫,蹙眉对姽婳说道:“若王上失踪前常常夜里出来走动,定是这酒中有致人迷幻的药草,只不过非常之少,若每日服用,毒性累积在体内,有一日就会发作,王上夜里走动已是征兆,失踪那夜定是药性发作,他意识并不清醒。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因此酒只有一坛……”
姽婳伸手接了过来:“收着吧,他日王上回来,是谁害的,这也是一个物证。”
沅湘点点头,问道:“燕子虚那边可有消息?”
姽婳笑笑:“没有,若有,麟安也不会三月查不到消息。哪有那么快,沅湘,我做好了经年的准备。”
沅湘低了头,不去看她的笑容:“晟晔去了麟安的别院,走之前差人去医舍,听说香草已死,坐马车走了。香草如今,依然是有些糊涂,又聋又哑,我想先让她完全清醒,过些日子,再教她认字。”
姽婳疑惑道:“用手势岂不省事?”
沅湘摇头:“香草是证人,她定是知道什么,才会遭到毒害。她做的手势若是只有我懂,就不会被取证,若能写字,就是铁一般的证据。不过,晟晔和王上失踪,应该没有关系。”
姽婳断然道:“绝对和她有关,至少她是知情者,麟安不过袒护她而已,听说王城驿站受了麟安处置,驿站不过是个托辞。都知道是掉脑袋的事,那会因为妹妹相求,就透露消息。香草的哥哥,并非自尽,定是被人所杀,只不过不留痕迹。乔六一家也是。”
沅湘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此人当真歹毒。姐姐放心,羌国和昭苏致人迷幻的药草不过那么几样,我一一试过就知。”
姽婳笑道:“就有劳沅湘了,王太后那儿,沅湘隔些日子过来看看,我实在无暇应付。”
沅湘答应着起身走了。
午后柳相在御书房等候,姽婳昂然而入,柳相忙起身参拜,姽婳坐下赐了座,微微笑问道:“柳先生新婚不足半年,和夫人定是琴瑟和鸣。”
柳先生红着脸只说四个字:“月娜……很好……”
姽婳一笑,月娜和柳翊楚如何,她岂会不知,只是此刻亲耳听到柳先生说,又是不同。
这才转入正题,柳先生道:“修纂羌律时,曾有律令,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王上失踪三月有余,作战时无人知晓,可不作数,如今对外宣称出访中原王宫,也有律令,王上出访不可超过三月,如三月后王上没有回还,该当如何?请王后示下。”
姽婳依然微笑着:“柳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柳先生正色道:“为今之计,当早日找回乐王,若三月后王上未归,则当传位于乐王。”
姽婳双眉一挑,柳先生道:“请王后以国事为重。”
姽婳展了双眉笑道:“柳先生放心,我自当以国事为重,请问柳先生,这律令可能更改?”
柳先生愣住了,姽婳笑道:“羌律是人定的,自然可以更改,时过境迁,有些律令不可用了,就当废止。”
柳先生沉吟着,脸色几经变幻,反问道:“王后想要做何更改?”
姽婳笑道:“王上出访不可超过三年。”
柳先生断然道:“不可。”
姽婳反问:“事在人为,有何不可?”
柳先生站起身来:“王上出访期间,谁来当国?”
姽婳微微一笑:“柳先生以为,我要效仿唐朝的则天女皇吗?王上出访期间,丞相当国。”
柳先生慌忙摆手:“万万不可。”
姽婳也站起身,盯着柳先生道:“再加一条,若丞相不堪信任,王后可以更换丞相。”
柳翊楚跪了下来:“如此,即为王后垂帘听政。”
姽婳也不搀扶,冷了声音道:“柳先生,这三个月中,江山还是王上的吧?”
柳翊楚说是,姽婳说道:“那好,如今王上不在宫中,王太后年迈,元夕公主年幼,柳先生以为,如今情势,当以谁为尊?”
柳翊楚道:“自然是王后。”
姽婳点头:“既然如此,本宫命你照着刚刚说好的,修纂羌律,如若不然,即为抗旨不尊。”
柳翊楚勉强点了点头,姽婳坐下道:“柳先生还是起来说话,柳先生放心,我一介女流,并无恁多野心,我只是替王上守住他的江山,他为江山付出多少,柳先生该是最为清楚。”
柳翊楚起身一叹:“王后既然吩咐,臣只得听从。只是一日大权在手,谁能保不改初衷?王后记住臣的这句话。”
姽婳看着他:“本宫希望柳先生也能不该初衷,此条律令一出,柳先生才是大权在握。”
柳翊楚躬身说不敢,后退几步转身走了。
姽婳看着晃动的竹帘,三年,三年后,你若不归,我又该如何做?
思忖着他失踪之事,只觉千头万绪,拉开抽屉想要拿几页纸来,记下心中所想,也许能理清这一团乱麻。
拿出一沓白纸就是一愣,白纸下一沓宣纸,乃是一幅幅画作,拿出来细看,全都是她。
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各种姿势,冷然的温和的微笑的各种神态,都是小毫所绘,有的笔触细腻,有的匆忙画就,也有的只画了一半,没来得及画完。
有几张姽婳一看就红了脸,二人裸身相贴神情沉醉。
也有她挺着肚子的,也有抱着女儿的。
一一看来,从下到上就是绘画次序,姽婳看着抿唇一笑,看来他在御书房,也不全是处理国事。笑着笑着又叹口气,你究竟在何处?你若活着,该知道我会倾尽全力找你,一定要留些线索。
正想着心思,门外麟安求见,进门就说道:“柳相召集三品以上文臣武将,要修纂羌律,臣以为不妥。”
姽婳指了指椅子让他坐下,问道:“如何不妥?”
麟安却不坐下:“不能让丞相当国。”
姽婳笑道:“那么,让元帅当国吗?”
麟安顿了顿:“臣以为,应该由三人合议国政。”
姽婳笑笑:“若三人意见不合,国事如何处置?拖延?”
麟安不说话,姽婳道:“麟安不偏袒自己的姐夫,我甚为欣慰,不过麟安,朝中十有六七乃柳相门生,柳相为人坦诚忠耿,在国事面前没有私心,柳相,乃是最好的当国人选。麟安如今,需全力布置寻找王上。多路人马分开,羌国、昭苏、中原,每一个角落都要找到。”
麟安说一声是,这才坐下。
姽婳笑问:“晟晔姑娘可好吗?”
麟安听到晟晔的名字,双眸亮了起来:“多谢王后挂怀,她很好,只是她的丫鬟香草前些日子病亡,她伤心了好些日子,她呀,就是心软……”
提起她,麟安似有说不完的话。
姽婳笑道:“国师医术高超,可请国师为晟晔姑娘诊脉针灸,说不定能想起什么来,也许还可开口说话。麟安可要一试?”
麟安高兴点头:“如此甚好,我也想到国师了,可是不敢去请。”
姽婳拿起一张信笺,写了几句,递给麟安道:“麟安得了空,去国师府门外,将此信给姜婆婆则可。”
麟安起身接过信笺,恳切致谢。
安抚住这一文一武,姽婳唤义奴进来:“告诉柳相,每日早朝后,我会在御书房呆两个时辰,文武百官均可求见,无正事来扰者,打二十军棍。”
义奴走后,她看着禾木智的画,不觉已是天黑。
一进长安宫就听到元夕的哭声,进屋抱了过来笑道:“怎么就哭了?”
乳娘笑道:“每日午睡后,王后都要来瞧瞧公主,今日醒来许久不见娘亲,可能不高兴了,隔一阵儿就哭一回,一回比一回声大。”
姽婳笑道:“小孩子哪有那么多想法?”
说着话一低头,元夕已不哭了,正抓着她的金镯把玩,瞧见她低头,冲她一咧嘴,咯咯咯笑了出来。
乳娘笑道:“看来说中了公主心思。”
姽婳亲亲元夕的小脸,柔声问:“果真吗?果真是想娘亲了吗?”
元夕不理她,埋头在她怀中,揪着一粒玉纽玩耍,姽婳抱着她问乳娘她一日的饮食。
突然嘣的一声,玉钮断了,姽婳衣襟敞了开来,姽婳正要伸手去掩,元夕拨开她手,脸朝她胸前扎了进去,张开小嘴隔着衣衫咬了下去。
姽婳一声大叫,元夕又咯咯笑了起来,乳娘忙伸手去抱,姽婳摇摇头:“无事。”
对元夕道:“来,张嘴看看,是不是又要出牙?”
元夕张开了嘴,小嘴里四颗小白牙莹白发亮,姽婳伸手去摸牙床,乳娘惊呼一声不可,已然来不及了,元夕猛然咬住姽婳食指,怎么也不肯放开。
姽婳含笑忍痛,一屋子人正热闹时,沅湘进来了,笑说道:“王太后拉着不让走,我今夜只能留宿宫中了。”
姽婳无奈道:“你啊,原来住过的地方都保留着原样呢。”
乳娘抱走了元夕,一屋子人都散去,只留姽婳和沅湘,沅湘笑道:“若元夕是个小王子就好了,眼下就不会有诸多烦恼。”
姽婳为沅湘斟一盏茶:“并非如此,若元夕是王子,三月后这江山就要易主。”
沅湘不解:“就算易主,也是王上和王后的儿子。”
姽婳笑道:“沅湘错了,就算是我们的儿子,若要夺他的江山,我也将与之为敌。”
沅湘怔住,半晌方一声叹,王上,王后用情之深,若天地有情也会动容,为了她这份深情,你一定要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就不更了啊,下周争取收尾,亲们周末快乐!
惊风雨
朝堂上柳相和麟安一文一武把持,姽婳安心呆在后宫,只有重大的节日盛装出面,表面上一切平静,燕子虚带领的人走遍各处,依然没有禾木智的消息,禾绍元带着谦儿不知所踪,就连渥基也失去了消息。
元夕三岁生日那天,姽婳借着王宫家宴,请了柳翊楚夫妇和麟安前来,宴罢众人散去,姽婳起身下拜,被拜的三个人慌忙跪了,姽婳和气说道:“三年之期只剩数月,想请柳相和麟安帮忙,拖延时日。”
柳翊楚磕头道:“王后对王上的痴心令臣等动容,可是王后也要接受事实,三年来四处巡查,没有消息可寻,王上怕是凶多吉少。”
姽婳的语气生硬了些:“柳相,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柳相认为王上已经崩殂,那就将尸体给我寻回来,见到尸体,即可宣告王上退位。”
月娜看向姽婳,知道她说此话无异于在剜自己的心,扯扯柳翊楚衣袖,柳翊楚低头不再言语。
姽婳看向麟安:“麟安怎么想?”
麟安叹口气:“臣也希望找到王上,可如今形势,王后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姽婳站直身子:“我早已想过,事情的关键在于我们一直隐瞒消息,我打算将此事昭告天下,同时请求中原和昭苏帮助寻找,若王上画像贴满大街小巷,并悬以厚重赏金,定能寻到。”
柳翊楚和麟安齐声喊道:“万万不可。”
姽婳一笑:“有何不可?”
柳翊楚道:“此事若传遍天下,有损国体。”
姽婳冷笑道:“一国君主失踪三年没有消息,最后不了了之谋立新主,就不损国体了吗?”
柳翊楚不说话,姽婳道:“脸面?脸面算什么?脸面不过是女疯子头上戴的鲜花,别人摸她的脸揪她的衣服,怎样戏弄她都嘿嘿笑着,可是,别人一碰她戴的鲜花,她就翻了脸,扑上去与人拼命。这就是脸面,就是柳相说的国体,若能寻到王上,有损国体算得了什么?”
柳翊楚趴到地上:“王后,万万不可。”
麟安没有说话,他是武将,不若柳翊楚那般缜密,只求结果。
姽婳道:“就这么定了,若是柳相不肯,我就以王后的身份出使中原和昭苏,面见他们的皇帝和大王,只要他们能帮我找到王上,他们想要的,只要我给得起……”
柳翊楚抬起头来:“臣遵王后命令就是,臣一定设法拖延。”
姽婳一笑:“如此甚好,都退下吧。”
听说柳翊楚回了相府,发了很大的脾气,月娜劝阻时,柳翊楚咬牙道:“妇人之见。”
姽婳听了微微一笑,我只尽我的力,妇人之见又如何?
麟安倒是一直平静,隔些日子去别院看看晟晔,晟晔最终不肯让国师针灸,一直没有想起往事。
三月的一天,姽婳正在窗下教元夕写字,义奴哭着跑了进来,姽婳心中一慌,打翻了桌上砚台,墨汁洒在元夕身上,元夕站起身唤一声母后,姽婳方稳住心神,唤紫莹将元夕带出去玩耍,方问义奴道:“何事慌张?”
义奴泣道:“找着了王上尸首,即刻运进宫来。”
姽婳身子一晃,紧紧扶住桌角,咬牙道:“我要确认一下。”
来到长兴宫,柳翊楚和麟安都在,还有几位朝中重臣和王族亲贵,姽婳没有理他们,径直走到停灵的木板前,解开裹尸的青布,里面的尸首样貌已无法辨认,颤着手解开那件亲手缝制的青衣,手臂肩头心脏下两寸三处疤痕都在,姽婳心中一急,抓起那露出骨头的右手,仔细看着小指关节处,不由就是一声冷笑。
她昂然道:“这不是王上,扔去乱葬岗喂狗。”
众人都愣在当场,一时间死一般的沉静,过些时候,一位亲贵首先发难:“三年未见王上,宫中再隐瞒,民间也是谣言四起,别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看王后见了棺材也不掉泪。”
姽婳喝一声放肆,门外有人喝道:“我看放肆的是你,我儿去了,是他命薄,可你想把持朝政,休想。”
素思走了进来,颤着手指着姽婳:“你瞒得我好苦,我苦命的孩子……”
扑到停灵台前嚎啕痛哭,哭了一阵起身扑向姽婳,没头没脸得撕扯着哭诉:“早就知道你命硬剋夫,如今还想当女王吗?只要有我这老骨头在,你休想如意,你没有儿子,我还有儿子呢……”
姽婳叹口气推开她,唤来人道:“服侍好王太后。”
紫莹接触到姽婳目光,招了招手,两位孔武有力的宫人进来抬了素思,放在里屋榻上。
姽婳点点头,对屋中众人说道:“请移步说话。”
来到屋外,姽婳道:“既然各位认定这是王上,就请寻乐王回来继位。”
刚刚的那位亲贵又嚷道:“谁不知乐王多年不归,王后不过是想拖延时日。”
姽婳笑道:“依尔之见,该何人继位?”
那位亲贵没有说话,姽婳转向柳翊楚:“柳相之见呢?”
柳翊楚不语,麟安在旁道:“臣这就加紧寻找乐王,王上先秘不发丧。在场之人…….”
麟安环视一周,目光中杀气凛然,众人心中一寒,麟安笑道:“在场之人各自回府,乐王回来之前不许迈出府门一步,否则,守在府门外的卫兵虽认得各位,他们手中的刀剑可无眼。”
姽婳颔首:“就这么定了。屋中的尸首入殓,拿冰块围了,放入地窖,此事谁也不准再提起。”
言罢头也不回自行离去,回到宫中命人请来沅湘,让她转告燕子虚,沿着尸首这条线索,加紧寻找王上。
端午前夕,月娜突然进宫,对姽婳说道:“月余前,府中来了一老一小,经过仔细询问,竟然是襄王妃的孩子,说襄王府当日大火,襄王不知所踪,这位老妇因受过襄王妃恩惠,拼死护了谦儿逃出,一路行乞往王城而来。”
姽婳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万般疑惑,怎么会?
月娜道:“先生看到那个孩子,就着了迷一般,恨不得捧在手里含在嘴里,自从这个孩子到来,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先生了。”
姽婳看着她,月娜道:“他四处活动,联络门生和亲贵,他要将谦儿送上王位,麟安虽反对,但是已遭孤立,我怕,怕先生终有一日,会来求我,让我去说服麟安,若他相求,我实在不忍拒绝,我此生,只想让他开颜,是以,趁着他没有开口,我来告诉王后,我…….”
月娜滴下泪来,姽婳抓住她手:“多谢月娜,月娜知道我新婚那日为何执意留你吗?因我早逝的姐姐,就叫做月娜。”
月娜泪眼朦胧看着姽婳,听姽婳说起当年与萨苏的刻骨仇恨,听姽婳说道:“当年王上为了救我,小指曾被砍断,王上小指上的疤痕隐蔽,无人知晓,那具尸身虽象极王上,可小指完好,是以我认定那不是王上,相府中的谦儿也不是兰芷的儿子,真正的谦儿正跟在襄王身边,这些话,柳相定是不信,柳相如今,已认定我是当世武则天,他早晚要对我动手,是以,请月娜帮我。”
月娜止了眼泪:“我信王后的,这些事也太巧了些,可是先生他思念外孙心切,这些年每日夜里都不安稳,头发亦白了不少,一直在自责,是以看到那个孩子,他就失了理智。”
姽婳咪了双眼,要不要告诉月娜,对晟晔的疑心?月娜已言道:“晟晔那姑娘,怪可怜的,麟安说王上一日不回来,就一日不与她成亲,她就无怨无悔不怒不争等了三年。”
姽婳点点头:“只要麟安初衷不改,我定不会让他委屈。”
月娜不解其意,姽婳已起身道:“月娜来看看元夕,多抱一会儿,说不定能给月娜带来儿女福气。”
月娜笑说声好。
柳翊楚一心补偿外孙,在朝堂上长袖善舞,麟安则一头寻找乐王,一头继续追查王上的下落,万一王后之言属实,若停止行动岂不是有负王上吗?
这日他正要去去城外探望晟晔,有人迎面而来,急急说道:“刚刚王城知府亲自带人前来,将院子密密围住,说是晟晔姑娘与三年前一桩命案有关,将人抓到了狱中,并扬言哪个敢给元帅报信,杀无赦。小人待人走远了,才骑马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