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琼唔了声,却没有离开,在尉迟恭身边坐下,与他一同看着怒涛汹涌的黄河。

“仲明怎么说?”秦琼突然问:“能赢么?”

“他说不能赢,咱们就不打了么?”尉迟恭莞尔道。

秦琼笑道:“说不能赢,自然不打了,回家睡觉了。”

尉迟恭伸了个懒腰,随口道:“你信命?”

“不信。”秦琼随口道:“但我信他。”

寒风中,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漫不经心道:“一别经年,两位还好?”

尉迟恭与秦琼同时一凛,转过头。

岩石上站了一名道人,一身白袍邋邋遢遢,双袖与袍襟上绣着太极,他的面容像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头发细碎,与通天教主一般,都是短发,面容清秀,面带倦意,赤足站在石头上。

尉迟恭一见这短头发的男子,便知是仙家中人,且地位甚高,然而那青年男子上下打量尉迟恭,眼里带着疲倦的笑意。

尉迟恭十分诧异,莞尔道:“石先生!”

秦琼一怔,问:“您是…”

“你们都长大了。”石先生在岩上坐下,抱着双膝,看着尉迟恭,比划道:“第一次见你时,你只有这么高,躺在稻草堆里,叔宝还在山上砍柴,记得么?”

第六十回:夜渡 …

黑夜里,黄河之水裹着寒气冲来,犹如从黑暗的玄门中磅礴喷涌而出,带着死亡的气息,横过整个大地。

石先生安静地站在岸边,望向远方,风陵渡地势宽阔,犹如大海一般,对岸篝火点点,传来狼嚎。

尉迟恭道:“快请坐。”

尉迟恭将石先生让到篝火前,三人坐定,秦琼又回入帐中拿了酒出来,石先生稍一沉吟,接过杯喝了。

“有一件事,是我们仙人无法解决的。”石先生睁开双眼,倦意一扫而空,朝秦琼与尉迟恭说:“想请二位协助。”

秦琼答道:“石先生当年在邙山上一番话,改变了叔宝的一辈子,有何吩咐,但言不妨。”

石先生说:“不久后,我道门将与佛门论战,须得二位跟随仲明,前往洛阳白马寺,仲明独自前往,仍令我不太放心。他心有旁骛,只怕面对释尊甄选之人时,难以放手一战。”

秦琼道:“需要做什么?”

石先生道:“现在授予你二人道家之术,须得潜心思索,勤加体悟,或将对此生获益良多,我平生不授徒,为助道门,如今是迫不得已。”

秦琼震动道:“仙长,这…”

尉迟恭问:“我们学过后,能再教别人么?”

石先生淡淡道:“教不了旁人。”

说毕石先生站起,以袖一掠,天地间刹那幻化,成为一片白色,黑暗涌来,黑白两色交融,成为一片混沌,混沌之中,渺无边界,虚空中,似有一声在隐隐回荡,秦琼与尉迟恭凝神静听,却听不见说的什么。场面瞬息万变,水墨般的山川扭曲,模糊,最终三人置身于一个奇异的宫殿中,宫殿内置数蒲团,空无一人,只有一副以淡墨渲出的壁画。

那声音越来越响,犹若亘古洪荒初开时,茫茫宇宙中的至理,两人心中一片混沌,隐约又领悟到了些许什么。

“这是…”尉迟恭蹙眉道。

“你们在我的记忆之中。”石先生淡淡道:“大道的尽头,鸿钧讲道的法场上…”

随着声音渐渐消退,所有人的面容变得逐渐模糊起来,秦琼最先消失于老君的思想里,周遭景色再度飞速掠去,唯剩尉迟恭与石先生二人,在一片白光内面对面地站着。

尉迟恭一揖到地,沉声道:“谢老君指点,尉迟恭获益良多。”

那名唤石先生的正是太上老君,老君微微一笑,抬眼注视他,尉迟恭又道:“还有一句话想问。”

“但言不妨。”太上老君示意尉迟恭有话就说。

尉迟恭道:“七岁时,您告诉我,来日若能悟道,将名列仙班。”

太上老君点头道:“正是。”

尉迟恭道:“但一旦成仙,就将有所取舍,凡人的七情六欲,都将离我而去,人间之事,与我再无干系,是否与仲明之间,也…”

太上老君淡淡道:“若无意外,当是如此。”

尉迟恭沉默片刻,而后又道:“没有折衷的办法么?”

太上老君答道:“吕奉先虽以凡人之身托生,其真身依旧是神器法宝化而为人,饶是如此,仍有一劫,便是历经人间光阴,孤独多年,至死窥得大道,方能登天为仙。”

尉迟恭叹了口气,沉默不语,太上老君又道:“想必尉迟将军此刻已心中有数了。”

光芒收摄,二人又回到了黄河岸畔,秦琼躺在地上,似乎仍在入睡,太上老君作了个请的手势,尉迟恭知道他想与自己聊聊,便点头跟着老君走下去。

“何谓道?”太上老君说:“这些年里,你从一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孩子,长成了如今的尉迟大将军,想必已有所悟。”

尉迟恭苦笑道:“老实说,仍是一片迷雾。但有一件事,我是懂的。”

“且说。”太上老君淡淡道。

“没有苦,也就无谓乐。”尉迟恭答道:“没有死,也就无所谓生,没有别离之日,也就无谓团聚之时。世间万物万事流转,犹如阴阳相对,黑与白相伴相生,正是温侯告知我之事。”

“他说…昔年他与心爱之人分别,一别多年,常常回忆起厮守之时,方能明白那强烈的思念,证道之途,正因为此。”尉迟恭道:“人生不满百,在这寥寥数十年中,正因知道一切都将失去,方能感受到…”

“…眼下所有。”太上老君道。

“是。”尉迟恭点头道:“佛说人生有八苦,也正因为这八苦,方能有福。可仲明不明白,我不知道…该给他什么,也不敢说。”

太上老君笑道:“如果终有一天要分开,眼前的路就不走了?”

尉迟恭沉默,嘴角现出忧伤的微笑。

“尉迟将军,好自为之。”太上老君点头道。

尉迟恭还要再问,太上老君却在眼前消失了。

他长叹一声,回到营地前,将秦琼抱回帐内,在岸边整整坐了一晚上,看着怀中金鳞,吕仲明始终没有再找他。

悟道,登天,始终距离他无比飘渺遥远,尉迟恭想起小时候那一年,第一次见太上老君时,自己正躺在草垛上睡觉。

那天晴空万里,塞外的靛蓝天空中,白云犹如羊群一般飘过,太上老君问他,你想当个不一样的人么?

尉迟恭只是翻了个身,说不想,请你到一边去,别挡着太阳。

想到这里,尉迟恭笑了起来,无奈摇头,自从那次后,太上老君就常会出现在雁门关下,尉迟恭问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太上老君只是告诉他,自己刚从西边回来。

西边有什么?尉迟恭问他,太上老君却告诉他是一片风沙,风沙的尽头,还是风沙,尉迟恭问他是仙人么?仙人的生命是怎么样的?

太上老君的回答是,无有死,也就无有生,漫长的光阴之中,每个人都重复着一样的事,过着相同的日子,那是永恒,不是死去,也不是活着,就是简单的永恒。

直到他在梦中见到金鳌岛,见到吕布的那一天,吕布告诉他,永恒的光阴与他儿子之间,只能选其一。尉迟恭笑着与他碰杯,答道:“没有关系,我只求这一辈子。”

“仲明若愿意留下陪你。”吕布自若道:“我不会像麒麟的家长一般,将他强留他在金鳌岛。”

“在人间的这段日子。”尉迟恭如是说:“我会好好照顾他。”

长安城内,兵马来来去去,预备物资调动,正月里人心惶惶,已无心庆祝,李世民更在准备出兵攻打洛阳,调集兵马,抓紧时间练兵。李靖率领的天策军参战,且程知节、徐世绩带队,由李世民统领,预备在二月初二发兵。

东宫西宫忙碌无比,城东大慈恩寺又建起法场,百姓议论纷纷,未料佛家竟然会在风口浪尖的此刻,亲自到长安来说法。

李建成亲自回报李渊,李渊考虑片刻,答应在论法之日御驾前往,然而吕仲明却知道,最麻烦的一刻还没有来。

军报送出去后,迟迟没有回来,李建成已有点坐不住了,问吕仲明:“快马加鞭,一天半可到风陵渡,怎么还没回来?”

吕仲明也不知道,坑爹吗这是,你问我,我问谁呢,现在前线失去了联系,皇宫内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想了想,答道:“可能是…率军追击?转移了阵线?”

李建成焦急地在殿内踱步,今天已是正月十三,预计晚上就该消息才对,吕仲明计划的也是这几天内发动总攻击,然而却迟迟得不到李元吉的回信。

“别担心。”吕仲明安慰道:“如果晚上再没有回应的话,我再…想想办法。”

“需要报信吗。”肩上的鳌祖说。

李建成:“…”

“不…不了。”吕仲明忙道。

当天入夜,信报还是没有回来,吕仲明坐在殿内,协助魏征批复李世民出征的后勤文书,李建成坐在殿上发呆。

吕仲明总觉得李建成似乎非常担心,然而仔细一想,却似乎也是正常的,毕竟李元吉出征,是李建成朝李渊进言的。这是一场东西宫之间,带着隐性的较量与对抗,还把李元吉卷了进去。

他们的战场在风陵渡,而李世民的战场在洛阳,双方虽然谁也没说,却心知肚明。

掌灯时分,信使没有来。

“可能要推到明日了。”魏征道。

“信已经送出去了,连个消息也没有,万一已经准备好了…”李建成不安道。

吕仲明沉吟不语,说:“我倒是怕出了什么问题。”

李建成与魏征登时就紧张起来,魏征蹙眉道:“我觉得不会,这次上阵的三位将军都是可靠的。”

吕仲明决定还是召唤尉迟恭了,他一手在身前虚虚抹过,千里之外,尉迟恭胸膛前的龙鳞亮起光芒。

光屏后一片混乱,正是入夜时分,李建成与魏征同时警觉。

吕仲明本来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能与尉迟恭联系,否则以后来往军报,以龙鳞呼唤就行了,势必都压在他们这一对的身上,不仅多生事端,且容易影响战局变化,现在当着他们的面施法是迫不得已。

尉迟恭似乎有点烦躁,问:“怎么了?”

“晚上还打么?”

尉迟恭道:“正想问你,元吉撤军了。”

“什么?!”魏征难以置信道。

尉迟恭看到吕仲明这边的李建成与魏征,无奈道:“元吉要求回守晋阳,不再在这里耗了,你们派了信使过来?多半已经追着元吉回晋阳了。”

李建成愤怒道:“简直就是愚蠢至极!他有什么理由要回去?!”

李建成动了真怒,道:“马上把元吉召回来!”

“别说废话了!今天晚上还打不打!”罗士信道:“你们说了算!”

“元吉怎么办?”秦琼也挤过来,蹙眉道:“现在已经离开快十里地了!”

吕仲明只觉头疼,征求地看着李建成,李建成真是被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搞得焦头烂额,说:“别管他了,尽快准备,我派人通知刘文静,把他调回来。”

“怎么准备?”罗士信又道:“都等结冰呢!”

吕仲明果断道:“全军马蹄包布,在岸边准备,秦大哥预备偷袭!”

当夜,吕仲明站在观星台上,衣袂随风飘动,闭上双眼。

观星台下士兵林立,无人敢上前,直到深夜时分,吕仲明方闭上双眼,手掐剑诀,嗡的一声,身上散出金光,人型轮廓扩散开去。

黑暗里,黄河岸边,尉迟恭怀中金鳞焕发出万道金光,只是一闪,身边便出现了光体一般的吕仲明。

将士们纷纷骚动,罗士信惊诧地睁大了双眼。

吕仲明闭着眼,嘴角带着一分微笑。

黄河的流动变得尤其缓慢,水流仿佛变得粘稠受阻,紧接着,吕仲明走上前去,站在平静的河面中央,随着他走过的地方,冰层重重叠叠地出现,并不断扩散,朝着两岸无声无息地蔓延而去。

“快!”秦琼小声道。

战马被裹上了马蹄与嘴,数千人上马,沿着冰河掩向对岸,紧接着尉迟恭下令,所有人动作划一。直到吕仲明于冰面上将双袖一展。

“喝!”

随着那声音落,冰层铺天盖地的蔓延开去。

“杀——!”罗士信一振手中长槊,唐军倾巢而出,杀向对岸的突厥军。

大战在这么一个无声无息的夜晚展开,唐军与突厥军交锋的那一刻,对岸登时大惊,谁也想不到唐军居然会在短短的一夜间渡过封冻的河面,朝他们杀来!

尉迟恭:“你快回去!”

“还能再支持一阵!”吕仲明发光的灵体跟在他的马后,尉迟恭回头看,伸出手,将他拉了上马,两人在战阵中厮杀,吕仲明抱着尉迟恭的腰,埋在他的背上,尉迟恭吼道:“随我冲!”

旋即玄甲军挑起火焰,杀进了突厥人的大营!

尉迟恭杀得一身浴血,吕仲明始终安静地伏在他背上,尉迟恭转头小声道:“你没事罢,会耗力气么?”

吕仲明摇摇头,感觉到他雄伟身躯中的有力心跳,尉迟恭道:“打完这场以后,我马上就回长安去。”

吕仲明道:“你先去把元吉截住,别让他出什么事了。”

尉迟恭哂道:“不会。”

千军万马中,尉迟恭杀进杀出,犹入无人之境,就像在练兵一般轻松,片刻后又调转马头,喊道:“跟上!再杀回去一次!”

玄甲军从西面八方涌来,朝着尉迟恭集合,这一刻吕仲明豪情顿生,睁开双眼,看着面前的战场,在马上颠簸,朝突厥大营杀去。

“你上过战场吗?”尉迟恭朝背后的吕仲明问道。

“很少。”吕仲明答道。

他确实是纸上谈兵,没有经历过什么生死攸关的一刻,这一夜,跟随尉迟恭一起作战,坐在他的马鞍后,令他想起尉迟恭曾经在洛口仓内,住在瓦岗寨前,朝他说过的,自己的道。

数以万计的生命,每一个士兵,都有父母,也有自己的人生,最终在这么一场战争中便灰飞烟灭,付诸战场。

吕仲明真实而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幕。

“从小到大,差点死去的机会有许多次,让我总觉得,有一天会牺牲在战场上。”尉迟恭沉声道:“你觉得呢?”

吕仲明没有说话,他们冲过了突厥人的第一道拒马桩,大火烧了起来,尉迟恭又道:“仲明,我不像你爹,你爹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战败,战败的结果,就是死。”

“对。”吕仲明喃喃道。

这一夜漫天大火,远方黄河轰然破冰,吕仲明的仙力消散,身影渐淡。他仿佛明白了尉迟恭的某种未曾明说的心情。

从塞外到雁门,到代县,到长安,每一次他上了战场,都是拿自己的命在拼,拼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的结局。

他看见千万将士犹如狼群一样,冲进了突厥人的大营,有人被箭矢射落马下,有人则与突厥骑兵相撞,被一刀斩下马来。有人鲜血迸发,一个照面便付出了生命。

上了战场的人,不一定都能回来,上了战场的人,也不一定每次都能回来。

“我只想在活着的时候。”尉迟恭沉声道:“把我所有的都给你…不说来日方长,不说什么海枯石烂…随我…杀——!”

尉迟恭怒吼,一挑长槊,身先士卒,再一次率领千军万马,冲到了对方的将领面前!

“我懂了。”吕仲明笑道。

他的身影渐渐淡化,离开了尉迟恭的背后,尉迟恭回头头,他满是血污的俊脸上带着微笑,手指朝着吕仲明一扬。

吕仲明看懂了,知道尉迟恭的意思是:等我回家,我会努力回来。

景色消退,吕仲明回到了观星台上,摇摇欲坠,疲惫地喘着气。

他走下高台,李建成忙来扶,问:“国师?”

吕仲明笑着抬起头,眼里却满是泪水,方才的那一幕对他来说太震撼太真实,令他想到了从未想过的事。

“胜了。”吕仲明道:“明天一早就给晋阳发信,让元吉回来罢。”

李建成点头,吕仲明在寒风中回去,裹着外袍,忽然不想回东宫的住处了,而是走向皇宫外,他和尉迟恭那个温暖的小家。

推开门时,案几底下还有闪闪发光的东西,吕仲明好奇地探头去看,发现是自己倒出来的金子,便捡起来收了。他想学吕布那样,打个响指就能把东西给收拾好,却又不知道这种仙术是怎么练的。

吕仲明回房,裹着被子躺在床上,被子湿冷,他看着房梁与四周布置,忽然想起自己在扬州的时候,尉迟恭一定在亲手收拾打点这个家。那天尉迟恭出征前,自己还背对着他,没半点好话。如果自己二人只是一对凡人夫妻的话,尉迟恭如果是个普通的士兵,那么每一次出征,都或许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每一次的分别,都像是最后一次。

吕仲明睡不着,又起来收拾东西,忙了一整晚才躺下,翌日被人叫醒时已是午后,尉迟恭不在的这几天里,吕仲明的心思都是散的,翻来覆去都在想自己和尉迟恭的事。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感情挺好,当一辈子凡人,体会凡人的世界也不错,但又有什么总觉得舍不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今日上朝时,李渊彻底发火了,不少大臣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发怒,他责骂的是李建成,李建成顶着压力,站着让他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