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佛陀让菩萨们去感受世间之苦,或许也正因如此。”吕仲明嘴角略略上翘,答道:“菩萨,这就得罪了。我要为守护我的道,我的尉迟敬德,与菩萨证法。”

善无畏双手合十,面容笼着一层祥和的光,说:“请金鳞道尊赐教。”

云层聚拢,吕仲明一拂袖,七道星光射下大地,砰砰砰砰数声,撞入山体,天摇地动,一头地脉之气凝聚而成的巨龙咆哮着飞起,跃上云端!

善无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云层上赫然幻化,成为一片广袤无垠的莲花之海!

城中,厅内灯火通明。

王世充的兵已经打到北邙山下了,人人忧心忡忡,已经没什么心情喝酒吃菜,奈何李密有令,不得不从。尉迟恭只坐着,若有所思地喝酒。

单雄信朝尉迟恭问道:“仲明呢?”

“他有点私事去办。”尉迟恭答道。

单雄信点了点头,说:“稍后派个人,将菜送点过去。”

尉迟恭点头不语,忽然想起一事,又问:“大军都快到城下了,怎么还有闲情喝酒?”

单雄信叹了口气,说:“蒲山公那日战败后,与大当家争吵了一通,今夜设宴赔罪,打算把话说开。敬德你不必担心。”

尉迟恭只得点头。

众人坐定,翟让带着数名随从入内,李密便吩咐人上酒,一时间厅堂内气氛十分紧张,尉迟恭见翟让居然也没带多少人,如此托大,不由得暗自心惊。

“善大师怎么没来?”李密问。

翟让丝毫不掩饰,答道:“他出城去了。”

一语出,厅内人等脸色各异,尉迟恭观察祖君彦脸色,见其喝酒时手臂微微发抖,必定已有埋伏,只是不知在何处。

李密端起酒杯,像是下定决心,朝翟让道:“大哥,前日是我不对,敬你一杯,盼你莫朝心里去。”

翟让哈哈一笑,左手端起酒,朝厅内众将道:“那天也是我一时心急,多亏了尉迟将军救阵,倒是要先敬将军一杯。”

这话说完,众人才纷纷放心下来,尉迟恭忙谦让道:“自当为魏公效力,说毕将酒一饮而尽。”

翟让又以酒杯让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左手侧的李密身上,李密脸色不太好看,终究还是喝了。

“今日正好来宣布一件事。”翟让朝诸人道:“各位弟兄,善无畏大师不多时就要归来了。”

李密只是低头饮酒,一声不吭,翟让又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说:“若无意外,三天后,咱们大伙儿就都搬到洛阳去…”

正在这时,碰的一声,王伯当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尉迟恭知道今夜肯定有人要发难,却没想到会是王伯当。

“大哥何出此言?”王伯当道:“这么一来,洛阳哪里还有咱们的立足之地?!”

翟让耐心道:“伯当,这些年里你为大家做了不少,大哥知道你心底一直想着,能把这份基业做大做强,但你且听大哥一言。”

“为将之人,打仗不是唯一的出路。”翟让吁了口长气,朝厅内众人道:“大伙儿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当天下定下来后,想做点什么?”

“大哥觉得自己给不了你们这些,也带不了更远的路。”翟让认真道:“王世充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他许诺我,只要各位愿归顺,朝廷必定不会亏待弟兄们。在瓦岗当个元勋,去了洛阳,地位有增无减,又有天子封赏,为何不去?”

徐世绩道:“我们是可以降,降了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大哥你呢?”

翟让笑笑道:“大哥自然陪你们一同去。”

“那二当家呢?”倏然又有人问道,发话之人正是祖君彦。

李密拿着杯的手不住发抖,翟让道:“二弟还须在洛口仓呆上一段时间。”

李密颤声道:“与王世充议和的条件,是不是削我兵权,罢我官职?”

翟让一愕:“绝无此事,怎么会这么想?”

李密冷笑道:“大哥,你要将瓦岗卖了,不问我,没有关系,可你有没有问过弟兄们的意思?”

翟让脸色刹那就冷了下来,沉声道:“怎么?不服我的决定?”

“是,不服。”李密反而镇定下来了,紧紧攥着酒杯,怒道:“不仅我不服,弟兄们也不服!”

翟让怒吼道:“大胆!”

那一声斥喝犹如炸雷,令所有人心头一凛,翟让怒道:“若不是当日我收留你来瓦岗,你何至于有今日?!这些时候,你逾发骄纵狂傲,简直已是无法无天,既打不过王世充,又不愿早谋后路,可是想将瓦岗断送在你手里?!”

“大当家!”祖君彦道:“大当家万万不可这么说,多亏了二当家,我们才有今日的一席之地…”

翟让没料到连祖君彦都敢出言顶撞,怒道:“闭嘴!”

祖君彦被这么一喝,噤声不敢再言,李密红着眼眶道:“大哥,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在猜疑我。可要不是今日瓦岗有这么一个地方,你拿什么去和王世充谈条件?!自从善无畏入了瓦岗寨后,你就不再是从前的大哥了!怯懦,胆小…”

翟让沉声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不是那块料,我也不是!你可以拿弟兄们的性命去拼,我不能!王世充已打过了北邙山,下一步就是兵临城下,再杀起来,势必血流成河!就算打赢了,我们牺牲的是自己的兄弟,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就要解散瓦岗?!”李密攥着酒杯,朝翟让对着吼道:“将多年来的心血双手奉上,交给王世充?!”

翟让沉声道:“弟兄们在哪里,哪里就是瓦岗。”

“我不服。”李密喘息着道:“我不服!”

翟让无视了李密,朝厅上问道:“有谁不服的?一同站出来!”

没有人吭声,这或许是瓦岗成立以后最艰难的一次抉择,然而所有人都清楚,翟让的决定实际上是保全了所有人的性命,这是眼下最好的一条路。

“没有人不服。”翟让道:“待善先生归来,便接纳洛阳信使,派人前往朝廷…”

“我不服!”李密怒吼道。

“请家法——!”翟让一声怒喝,犹如晴天霹雳:“七十二鞭!我就不信今天治不了你!”

李密将杯狠狠朝地上一掼,吼道:“我不允许你将瓦岗卖给王世充!”

在那一瞬间,尉迟恭动了,李密也动了,只有翟让依旧站在厅堂正中,诸将都未曾预料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

时光仿佛凝固在那短短的一秒里,被善无畏扭转的历史分流最终打着旋,撞上了浩瀚无涯的石岸,又掉头再次注入了无法扭转的滔滔大江之中。

屋檐哗一声破开,数十人落下,刀光闪烁,尉迟恭一跃而起的瞬间掀翻案几,木案旋转着飞向刀斧手,替翟让挡下了六刀。然而李密动作却是更快,一剑挥出,翟让捂着侧腹,怒吼一声,扼着李密的脖子,将他推到案后!

刹那间一声巨响,木案被砍成数段,厅内诸人脸色剧变,祖君彦一剑直击,拦在尉迟恭身前,尉迟恭眼看就要将脖颈撞上剑锋,胸膛前的金鳞却焕发出璀璨的光芒。

金光与剑刃激荡相撞,剑刃登时砰然碎裂,祖君彦吐出一口血,摔在地上!

第四十一回:离别 …

云端战场。

吕仲明猛地心头一紧,心脏略略抽痛,感应到不远处自己的金鳞帮助尉迟恭挡下了一次生死攸关的攻击。就在这么一分神间,他已错过了最好的逆袭时机。

这是吕仲明打得最艰难的一战,他站在脉龙的头顶上,举目所见之处,全是白色的莲花,莲花之海缓缓旋转,时而嗡的一声光芒大盛,时而万籁俱寂,尽数黯淡下去。

几次发动脉龙之力硬冲,善无畏却化身千亿莲花,每一朵莲花中便化出一名观自在菩萨,吕仲明根本找不到目标,只得散出自身灵兽之力,强行催动金色劫火,嗡一声将莲花尽数毁去,然而莲花再度聚合,现出千手千眼的救难观音。

千手齐出,三千亿慈悲世界,三千亿白莲光华!

吕仲明出掌,气脉之龙逆流而上,与千手观音互撼之时,一道天摇地动的真力倒卷回来,吕仲明登时吐出一口鲜血,脉龙被击溃,回归天地,吕仲明摔下云层,犹如离弦之箭般射向人间。

光华大盛,云层被破开一个巨大的洞,吕仲明在空中鲜血狂喷,拖出一道血线,北邙山周遭百里犹如日曜,地面雄鸡齐齐报晓,吕仲明直射向洛口城中。

输了,这次糗大了,早知道在金鳌岛时更刻苦一点…

输了就得卷铺盖回家,没脸再在这里混下去了,回家就要见不到尉迟恭了,也吃不到好吃的了,更不能那个了…

怎么可以!

吕仲明心底生出无尽的勇气,就在即将撞向大地之时,强忍着逆行之气,咽下涌到喉头的一口鲜血,头上脚下一翻身,双脚踏上屋檐顶端,气劲激得房顶的瓦片哗一声飞卷开去。

“嘿嘿…”吕仲明以手背一抹鲜血,双目一眯,竟是带着些许邪气,说时迟那时快,化作一道金光射出,再次冲上了云层!

“喝啊啊啊——”吕仲明带着天崩之力冲来,回手一拂袖,金光圈转,朝着善无畏汹涌卷去!

“戾气过盛。”善无畏化出千手千眼的法相,俯面注视吕仲明,缓缓道:“你虽天赋异禀,却不知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

话音落,莲花嗡然幻化开去,云层上千万花瓣飘散,围绕吕仲明高速旋转。竟是要将其再次封印,吕仲明不避不让,使出最后的杀招,任凭千万莲花花瓣困拢而来,双手一展,身前化出旋转的太极轮,太极轮光芒大盛,亮起刺眼的白光,犹如将吕仲明笼在一团烈日之中。

善无畏喝道:“快快住手!你不要命了!不过是证法!何至于此!”

吕仲明已无法接口说话,太极轮炮璀璨迸发,善无畏的声音震响。

“住…”

“麒麟不发威当我病猫。”吕仲明冷冷道。

那一式堵上了他所有的修为,乃是天地灵兽独有的,牵扯神州根基的疯狂力量!地脉之气被吕仲明尽数扯来,太极轮越转越快,已辨不清何处是阴,何处是阳!

光芒再度攀升,那一刻漫天白莲被善无畏全部收了回来,化作一朵莲花收拢,护住自身。

太极轮竟是隐约现出三清之形。

紧接着三清聚合幻化,现出一名尚在开天辟地前的至圣法相。

善无畏:“…”

莲花闭拢前的一瞬,善无畏双目陡然睁大,想起一个连自己都未曾谋面,只从先师口中听过的名字,纵是元始天尊再生,仍需恭称一声“师尊”!尚在封神之战前,便无人得见其真面目,早已与天地同化的最老的教主,证得大道的第一人——

——鸿钧!

吕仲明闭着双眼,左手在身前一拢,沉声道:“先有鸿钧后有天!请借鸿钧教主之力——”

是时虚空中现出鸿钧教主之形,那是一名面目模糊,赤躯赤足,身周缭绕着霞云布,头发披散的少年郎!

吕仲明右手剑指,朝莲花遥遥一点,鸿钧的虚影仿佛受到感应,抬起手指,隔空轻轻一戳,继而遁入虚空,再无痕迹。

霎时光华太极轮炮收拢,成为一条金色细线射出,那道金光贯穿了闭拢的莲花,一头没入北邙山,整个山体都为之动摇,黄河掀起巨浪,倒卷上岸!金光所到之处,莲苞砰然碎裂,善无畏肩膀被那道金光击穿,遥遥落下凡间。

城中,变故陡生,尉迟恭缓得那么一缓,四处已有刀斧手过来,架住厅内所有人,翟让捂着腹部,艰难地倚在柱子后喘息。

李密双目满是血丝,吼道:“给我杀了他!”

“谁敢动手!”尉迟恭抢到一把刀,拦在翟让身前,也怒吼道:“没有翟让,你们能有今日!”

厅内刀斧手惧翟让积威,又恐惧尉迟恭,竟是一时不敢上前,李密冷笑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有谁不服!”

李密扫视厅内诸人,所有人面如土色,李密沉声道:“王伯当。”

一阵寂静后,王伯当放下手中武器。

“伍天召。”

被叫到名字那人怒吼道:“李密,今日纵是你杀了大当家!弟兄们也…”

一语未完,刀斧手登时发力,那人血溅当场!

翟让犹如发疯的困兽,带着痛苦与绝望吼道:“李密——”

至此,众人才知道李密竟是早已伏下暗棋,势必要在今夜,剿除所有不服他的将领!眼见下一刻就要身首分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要杀就杀!”有人吼道:“李密你——”

一句话未完,那人也被当场斩首,颈中鲜血狂喷,无头尸体倒在地上。

“不要杀了!”翟让双目通红,大吼道:“瓦岗让你!”

李密却不作答,沉声道:“祖君彦。”

祖君彦单膝跪地,颤声道:“愿追随二当家。”

“单雄信。”

单雄信全身不住发抖,拿着长刀,一时间不知如何取舍,李密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李密长袍上满是紫黑色鲜血,手握一把长剑,站在厅堂正中,宛如追命的黑无常,点到谁的名字,谁便是一阵颤栗。

“我不介意将今日厅上人杀光。”李密道:“杀了诸位后,我将率军出城,与王世充一战,盼王世充赐我一死,以报昔时结义之誓,若有背离,刀山地狱,永不相见。”

“为弟兄而死,黄泉路上,结伴而行。”李密闭上双眼道:“单雄信。”

单雄信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兵器,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徐世绩。”李密道。

徐世绩微微一挣,左手按在右胸前,走上一步,单膝跪地。

“愿追随…”

李密闭着双目,眼里流下泪水,全身不住发抖。

那一刻,只有尉迟恭瞳孔收缩,眼中倒映出徐世绩跪地的那一膝,微微发力的后脚跟。

说时迟那时快,徐世绩犹如脱兔般射出,一拳击中了李密面门,将他打得朝后摔去!尉迟恭回手一剑,刺入身后刀斧手,厅内再次大乱。

“走——!”尉迟恭怒吼道。

尉迟恭左手挥出长剑,右手提起厅中铜鼎,当当两声,将冲上前的刀斧手锤得脑浆迸发,又脱手掷出,那铜鼎正好击中逃到柱后的李密,将他扣进鼎内!

程知节抽刀,砍翻兵士,尉迟恭一手提着翟让的衣领,悍然将他拖了出来!

到处都是刀斧手,屋檐上箭如雨下,尉迟恭一把斩马重剑挡住箭矢,徐世绩吼道:“突围!我为你们掩护左翼!”

院中大乱,眼见即将不敌之时,马匹嘶鸣,轰然一戟,将大门砍成碎片,李靖率军杀了进来。

“杀——!”唐军将士个个奋不顾身,冲进了厅内!

“走!”李靖一身银铠,自知李密有周全埋伏,自己只能撑得一时,时候一久便难敌,尉迟恭提着翟让,吼道:“知节!世绩!走!”

徐世绩身中数箭,在混乱中喊道:“你们快走!”

李靖策马回转,不由分说,将徐世绩抓上了马背。

不到顷刻间,李密的手下打着火把,追了出来。

“下令关城门!”李密吼道:“别让他们逃了!”

一行人冲下山坡,沿着长街冲去,远方声嚣不绝,尉迟恭顾不得翟让,也顾不得给徐世绩治伤,此刻必须马上逃离洛口,与吕仲明汇合,否则再无生路。

“我有二当家腰牌!”李靖在城门下喊道:“出城追缉细作!”

“来者何人?”守将道。

“大胆!”程知节怒吼道:“连我也认不得了么?!”

那守将一听程知节声音,不敢怠慢,马上开城门,上千唐军蜂拥而出,逃向平原。

北邙山下,吕仲明筋疲力尽,扶着树喘气。

善无畏按着肩上伤口,那伤口淌血汨汨不止,吕仲明抬眼看他,笑道:“我赢了,观自在菩萨。”

善无畏闭着双眼,按着肩上的一手隐约发出光芒,止住了流血,奈何吕仲明那一招实在太凶残,不仅击穿了他的肉身,连带着也在他的法身上留下的烙印。

善无畏露出半肩,血渐渐收拢,最后在肩头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太极印痕。

吕仲明看到这一幕,颇有点过意不去,上前一步,善无畏却扣起手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扬起,轻轻挥出,吕仲明身周白光笼罩,身上的伤口尽数愈合,穿着破破烂烂的长袍,身体已恢复如初。

“谢金麟道尊赐教。”善无畏双手合十。

吕仲明以道家手势回礼,问道:“菩萨往哪里去?”

“自当往去处去。”善无畏身上笼着一层白光,朝吕仲明温和一笑:“将前往普陀山,道尊若有意,可常来论法。”

吕仲明知道这是要将中原让出来了,不禁佩服善无畏的豁达,笑了笑,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善无畏答道:“瓦岗诸人,若机缘相逢,还托道尊善为照顾。”

吕仲明点头,善无畏赤足一提,踏空驾云而去,云层中佛光落下,顷刻间便消失于夜空之中。

尉迟恭带着翟让,徐世绩与程知节一口气冲出了十余里,冲进了北邙山中,夜空晦暗,启明星在天的尽头闪闪发光,已到破晓之时。

徐世绩在后吼道:“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