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初连头都没回,自有人抢在头里把那只鞋子给击飞了,然后对着明珠怒目而视。明珠偷袭失败,不甘极了,纤指指向那长相憨厚的侍卫寻衅道:“你赔我的鞋!那鞋可是你们王爷掌过眼的,足够中等人家过上一年!就这么被你弄坏了,你是要怎么说?快赔我来!”
那侍卫何曾见过这样刁蛮不讲理的人,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你还讲不讲理?分明是你扔鞋偷袭我们王爷,我才……”
明珠冷笑着打断他的话:“我还不知道了,扔自个儿的鞋玩也会碍着人?还偷袭呢,你听说过有用绣鞋偷袭人的么?我和他什么仇什么怨,要用绣鞋偷袭他啊?”
第5章 一口气
“张焕,回来!”宇文初淡喝一声,那侍卫忿忿地瞪了明珠一眼,匆忙跟了上去。
“你给我站住!赔我的鞋!”明珠惹不起宇文初,招惹个张焕却是绰绰有余的。却听宇文初在前头教训张焕,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狗咬了你一口,你也要咬回去不成?”
张焕点头称是,笑得憨厚又服气。
明珠看周围人都是一副讥笑的样子,气得咬牙切齿。她怎么就不知道宇文初是个这么狠的货色呢?她只记得,在前世里,英王宇文初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连带着他的整个英王府,在那动荡不安的年月里也过得十分安稳。
文宗有九子,宇文初行六,敏太妃所出,封英王。
她前世和这对母子的接触并不多,只知道敏太妃是个十分圆滑和气、历经三代皇帝仍然屹立不倒的不倒翁,见了谁都是笑呵呵的,不论后宫斗得多么火热,敏太妃永远都是过得轻松自在的那一个。哪怕就是她最后落魄不堪,偶然见着这位敏太妃,敏太妃待她也十分和气,还让人给她送了好些急需的东西去,其中有几味药是母亲急需的,让她真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至于英王宇文初,她从未与他有过交集,大抵只是在人群中遥遥见过几次吧,反正她对他的印象不深。只记得这个人名声十分好,和他娘敏太妃一样的稳重周到,到了后期,各大王府斗鸡似的互相怨恨针对倾轧着,乱成了一锅粥,唯有英王府仍然过得很安稳。
英王正妃江氏和她还要更熟悉一点。英王夫妻算是宗室中很特殊的一对,早就定了亲却迟迟不成亲,好像是他们这一辈里成亲最迟的,那时候她和宇文初都成亲一年多了。这夫妻俩成了亲后又是出名的感情好,宗室里的妇人们闲来无事,总是拿英王夫妇与她和宇文佑对比,之前她还不觉得怎样,后来事事不如人,越过越失意,便总是有意识地避开江氏,故而也就不太清楚他们后来究竟如何了。
她还是死得略早了些,很多事情都没弄清楚,不过这些皇子皇孙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就对了,没必要把他们都得罪狠了。宇文初方才摆明了就是要故意怄她,她又何必上了他的当?何况还要仰仗他的人手灭火呢,这凌空回廊烧了是真的可惜,她不想平白造这样的孽。明珠忍着气招呼素兰:“我们走吧。”
素兰的鞋比她大得多,她走得磕磕绊绊的,素兰扶了她慢慢走路,低声劝道:“姑娘不要和这群粗人计较,先忍下这口气,等回到咱们地头,再和老爷或是大爷说了,细细的计较。”
山间小道崎岖难行,凹凸不平,明珠见素兰赤足走得艰难,便寻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体贴道:“咱们就在这里歇着吧,家里人应该快寻来了,让他们给咱们送鞋子来。”
素兰感激道:“多谢姑娘体恤。”
明珠道:“我能护着你的时候你就安心受着吧,护不住你了,你也别怪我。”前世里素兰的下场不好,傅氏被灭门之后,那些对傅氏恨之入骨的人犹不解恨,千方百计想要她的命,却碍于宇文佑的怪脾气不敢动手,就趁她不注意把素兰弄死了。她至今还记得素兰死时的惨样,当真是死不瞑目。
其实真追究起来,她和母亲、侄儿都不曾作恶,素兰更是不曾作恶,不过是因为姓傅而已。而她的父兄,要说作了多少恶也是假的,只是因为权柄太重、得意太过,引了别人的忌惮愤恨,又天然站在了太皇太后这一派上,更多身不由己。可见这世上,没谁真的讲道理,凭的不过一口气,比的不过是谁更厉害。
素兰觉得明珠怪怪的,笑道:“看姑娘说的,您哪儿护不住奴婢呢?为着伺候姑娘的缘故,外头那些人都要高看奴婢一眼,用外头人的话来说,奴婢可是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还要过得金贵些,奴婢的娘老子在外头也没人敢欺负。这都是沾了姑娘的光。”
明珠皱眉:“这个英王,我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他,要这样的和我过不去。就算是我之前不知道是他,言语上多有得罪,他一个大男人,何至于如此计较?他的名声不是一向极好的么?怎么就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名声呢!”难道她天生一副招人恨的脸,宇文佑恨她怨她也就算了,宇文初也这样的和她过不去。
素兰道:“就算是姑娘言语上得罪了他,那也怪不得姑娘。他一早躲在暗处不声不响地偷窥,之后又不肯主动表露身份,那样肆无忌惮地盯着人看还出言不逊,几次挑衅,换了谁都要臭骂他一顿的。怎能怪姑娘任性?”
明珠沉默不语。
她自是知道自己很有些娇纵任性的,还很喜欢享乐,一点儿委屈和苦头都吃不得,但她觉得这不能完全怪她。她爹傅丛四十多岁才有了她,之前傅家全都是男孩子,她又是夫人生的,还恰逢当时她爹宦途得意,表哥立了太子,她想要不受宠都难。之后她姑姑从太后做到太皇太后,她爹做了丞相、太傅、位列三公,表哥皇帝英年早逝换了才十来岁的表侄做皇帝,幼帝不能亲政,政事都是太皇太后和傅相协商了定夺,傅氏权倾天下,一时风光无两,她就更受宠了。想要什么,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有人去操心,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一个过得顺风顺水、万事不操心的人,要她如何学得会谦卑隐忍、事事周到呢?所以她长歪了真的不能完全怪她,但在那段晦暗悲催的岁月里,却是她自己承受这个后果。例如她和宇文佑的那一段孽缘,例如她的那些绝望和悲伤,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替她去痛,替她去难。姑姑也好,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兄长们也好,谁都不能代替了她。
要不,她还是收敛收敛这性子,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吧。书上不是说了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人恒过然后能改……以后她一定要做个周到仔细的温柔人,大度端庄,人见人爱……
明珠正胡思乱想着,只听素兰又道:“姑娘是明媚的直爽性子,高兴不高兴全在脸上,阖府的人都知道,太皇太后宫里也知道。倘或哪日姑娘突然变得九转十八弯,喜怒不形于色了,咱们才要觉得姑娘不是姑娘了。”
第6章 半剪
“呵呵……”明珠被戳穿了心事,由不得干笑了两声。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今日的事情就够看出来了,她想要收敛这性子着实很难,何况悔婚已经够家里人奇怪的了,她再整个儿变个人,恐怕全都要觉得稀奇了。既这么着,那就该骄狂时继续骄狂吧,特别是对着那些后来残害她的人,更是要加倍的骄狂!其他时候么,还是该装得温柔一点的。
“火灭了,看模样没有大碍。”素兰伸长脖子往下看,见英王府的人大声调笑着往上行来,想到方才他们不尊重的样子就又有些胆寒,缩回头去小声道:“也没听说英王府和咱们府里有罅隙啊,他们怎么看着就像是和咱们有仇似的。”
明珠托着腮盯着山下变幻莫测的云海看,那有什么稀奇的,宇文佑早就告诉过她了,因为傅氏把持朝政的缘故,整个宇文家的人都恨透了傅氏,如今不过是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罢了。其实她很想知道,如果她骄纵到底,宇文初会做到什么地步,但还是不要试了,别给老头子添乱了吧,老头子已经够操心的了。
“咦,你们怎么在这里?”一个少年沿着石阶走上来,看到坐在避风处的明珠和素兰不由得乐了:“你们家的人正到处找你们呢,闹得鸡飞狗跳的,你们倒在这里享清福?”
少年生得眉眼干净,一排细白整齐的牙齿,看着就让人讨厌不起来。明珠忍不住笑了,看向少年手里擎着的小酒葫芦挑眉道:“半剪,你又偷喝酒?小心我告诉观主!”
半剪把酒葫芦往袖中一藏,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傅明珠,你别想再扔了我的酒葫芦。”
明珠撇嘴:“小气!不过是个不值钱的烂葫芦而已,早说了会赔你的。昨日我就使人送信回去了,今日午后便会送过来,最好的老葫芦,到时你见着了就会知道你手里这个破葫芦真是拿不出手!”
半剪不由心生向往,眨巴着眼睛道:“真的么?”
明珠不屑:“我会哄你这种没见识的呆子么?那个老葫芦是真正的大葫芦,嫁接之后用十棵葫芦的根须供养一棵秧苗长大,待其结了葫芦之后只挑最大最好最周正的留下来,其他的统统摘了不要,如此才能得到最好的葫芦。再经了能工巧匠的手制作出来,颜色紫红如漆,盛的酒会变成浅黄色的,饮之能祛火明目助消化,没见过吧?”越显摆越得意,见半剪听得入神猛然停了不说,将一只雪白绵软、尚带着婴儿肥涡的手伸出来:“我借给你的图呢?什么时候还回来?”
半剪一个激灵,顿时从紫红如漆的大酒葫芦的幻象里清醒过来,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说过借我看三天的,这才借了两天两夜,怎地就问我要了?虽则你是女子,却也要说话算数。”
明珠也不穷追猛打,眯了眼睛道:“我是提醒你,若是制不出那东西来,趁早还我,省得给我弄丢了。”
“谁说我弄不出来?你也太小看人了。”半剪斗鸡似地挺起胸膛仰起头,“你等着瞧,我心里已经有章法了,一准儿能弄出那东西来!倒是你,到时候别忘了你许下的诺言!”
“嗬!小小儿郎,说话倒硬气!你若做得到,我自是做得到!不信咱们击掌为誓!”明珠乐开了怀,不顾素兰的频频暗示,自将手举了起来。
半剪抿着唇,十分认真地在手里吐了一口唾沫,再迅捷地朝明珠的手上一击,大声道:“你等着瞧!”
恶心死了!明珠的脸顿时皱成一团,抓住少年的衣袖使劲擦手,嗔道:“你这个人真是的,击掌就击掌好了,干什么要往掌心里吐唾沫?脏死了。”
“这样才显得认真算数么。”半剪也不生气,快活地笑道:“恶心着你啦?那就对了,我是故意的。”
明珠一怔,随即捏起拳头朝着半剪的肩头上就是一拳,骂道:“你这个坏心眼的小贼!”
半剪哈哈大笑着,一溜烟跑了,明珠追了几步,脚上的鞋就掉了下来,只好站在原地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瞧!酒葫芦不给你了!我去告诉你师父,让他把你私藏的酒全部没收了!”
“有本事来追我啊?恶婆娘!这么凶也不怕嫁不出去。”半剪站在远处朝她做鬼脸:“你敢告诉我师父,我就不还你图!”言罢哈哈大笑着自去了。
“你敢!嫌命长了!”明珠叉着腰大吼一声,表情极凶恶,眼里却透着快活。吼完了忍不住将那只染了半剪唾沫的手往鼻端嗅了嗅,立时又皱成了一团,万般嫌弃地拿了帕子将手擦了又擦,再嗅,还臭,便将那只手一直高高举着吹风,妄图让山风晨雾把那怪味儿去掉些。见英王府的人看稀奇看古怪地看着她,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去,背转了身看着远处的云海暗自发窘。
真不知道姑娘是怎么想的,对这山野里长大的少年这般客气殷勤。素兰叹口气,眼见相府的嬷嬷们找了过来,便扬声招呼:“我们在这里。”
嬷嬷们看见明珠,“呼啦啦”一下围过来,明珠的乳母耿嬷嬷好一通抱怨:“姑娘也太任性了,悄没声息地就跑不见了,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叫奴婢们怎么活!”
明珠不耐烦:“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不是有素兰陪着我么?快让人去给我拿鞋来。”
耿嬷嬷闻言便要追究鞋子的去处:“鞋子哪里去了?”
素兰立时就要把真相说出来,明珠一个眼风扫过去,道:“有一只不小心掉下悬崖去了,另一只大抵还在凌空回廊上,去把那只找回来也就是了。”
嬷嬷们嚷嚷着,一个去寻鞋,一个去取鞋,另几个把明珠团团围住,问长问短。耿嬷嬷更是仗着自己乳母的身份哭了一场,大抵都是怪明珠悄没声息就跑得没了影子,明珠烦不胜烦,板着脸到处看。都说她千娇万宠的,却不知道她也是行动不自由的,走到哪里都有一大群人围着看着,要做点什么事都不自在。
明珠想着,目光瞟到高高的玉皇阁上,突然瞧见二楼窗前站着个人,正高高在上地垂眸俯瞰着她,表情冷淡又矜持,还带了些看猴戏似的兴味,正是那心眼贼小的英王宇文初。
第7章 床弩
明珠忍不住恶气上涌,送了个白眼过去,就连鞋都不想等了,光着脚就往前走,又惹得一场热闹,被耿嬷嬷哭了一场,蔫头蔫脑地蹲在路边画圈圈,好容易等到鞋子送来,强忍着疾步离开的强烈愿望,硬撑着高昂起头,傲慢地沿着石阶不疾不徐地走了下去。
宇文初直到看不见明珠的背影才收回目光,叮嘱道:“敬松,去查查之前和她说话顽笑的那个少年是谁。”
一个高大的男子往前一步行礼下去,低声道:“回殿下的话,属下识得那少年郎,那是玉皇观主收养的孤儿半剪。说是从山脚下拾来的弃婴,当成亲骨肉一样的爱惜着,不叫他出家做道士,也不轻易放他下山去,手把手地教其读书识字,爱什么就给什么,人家背里都说他是观主的私生儿。”
“一剪相思半剪愁。”宇文初想了想,微笑着道:“你这样一说,本王还真觉得这少年郎与观主长得有些像。”
敬松跟着他笑了一回,道:“这少年郎胆大,竟敢与傅明珠如此调笑,怕是不知那丫头的身份和恶名。”
恶名么,世人传言多不可全信。人家都说傅明珠目中无人,只肯与公主、郡主之流的贵人交往,其余人等俱不放在眼里,但她分明就对这什么也不是的少年郎高看一眼,其间流露出的娇憨可爱并不似作伪,哪里又有半分架子可言?宇文初不以为然地道:“你去查查,傅明珠要悔婚可与这半剪有关。”
明珠昨夜没睡好,回去后用过了早饭便靠在躺椅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素兰跪坐一旁,拿了香膏给她揉脚,小声道:“姑娘做什么对半剪那般客气?山野里长大的小子不懂得规矩,不知尊卑上下,给人瞧去了要笑话的。”
明珠虽然知道素兰是好意,却也有些不耐烦,翻过身闷闷地道:“不要多问,我自有道理。”在今后的岁月里,这少年将会大放异彩,成为天下最顶尖的能工巧匠。他制作出了许多惊世骇俗、威力无穷的武器,成为各路势力竞相争夺的珍贵人才。这样的人,若是把握住了便相当于利器在手,不要说只是以友论交,就是将他供起来她也乐意。
素兰轻言细语的:“山上清苦,姑娘过得闷躁,婢子也是知道的,想寻个乐子也没什么,左右这山野里没什么人知道。但若是半剪打赌赢了,您真的将他引回府里去,只怕要引起轩然大波。您才刚闹着要悔婚,接着就领了个非亲非故的少年郎回去,对半剪并不是好事。那些人有气不敢冲着您来,免不了会对着半剪发作出来,若是因此害了他岂不是违背了姑娘的好意?”
“谁敢?!”明珠发狠地坐直了身子,把脚从素兰怀里收回来,恶狠狠地道:“这事儿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个都忒龌龊了!”是她想和半剪结交,知道他爱好打造精密的器械,便特意拿了一张制弩的图纸来引他,扬言他若是能补齐了那张图的缺失部分,她便引他去瞧她二哥收藏的那些天下最好的神兵利器,目的还是为了把半剪收为己用。怎么又会和她悔婚扯上关系了?
素兰并不多劝,只是低眉垂眼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再是护着他,总有护不着的时候,姑娘是明白人,您懂得的。”
明珠瞪了素兰一会儿,喟然叹息一声,重又躺了回去,半晌方哼哼道:“我知道了,过些日子事情平息了再让大哥来办此事,这样总可以了吧。”素兰就是她一个疏忽没护住就丢了性命的。固然那时不比此时,若是父兄铁了心要护着半剪,当然能护住,但是半剪也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对所有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她是太急了些。
素兰本是激明珠的,没想到她真的听进去了,便温柔一笑,再将明珠的脚抱入怀中,抹上兰花味儿的香膏细细地揉,赞道:“我们姑娘的脚生得多好啊,又白又软又纤巧,是有福气的脚。将来啊,姑娘必然长命百岁,平平安安的。”
光靠着一双脚就能享福了么?路都是自己走的,她前辈子还不是靠着这双“有福气”的脚走了一条不归路!明珠嗤之以鼻,闭了眼睛哼哼道:“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生了一张巧嘴?知书达理的,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显得我就和草包似的。”
素兰笑着摇头:“姑娘折杀婢子了,婢子不过是伺候姑娘读书的时候学了几句,哪里称得上是知书达理?姜先生不是常夸姑娘过目不忘,天赋异禀么?又有一手好画技,若是生为男儿,定非常人。”
说起自己的画技和这项过目不忘的本领,明珠也忍不住有些暗自得意,这两项本领加上她那一身为了强身健体才练出来的惊风回雪的好舞技,虽然都拿不上台面,却算是她唯三拿得出手的了。
她记得很清楚,再过几年会出现一种一次能射出三十六枝箭矢的巨型床弩,打造者就是半剪,绘图者却不知道是谁。其实当世也有强弩,但多是臂张弩和踏张弩,像这种一次性射出三十六枝箭矢的床弩已经失传了,因此这种杀伤性特别强的床弩刚出世就惊动了整个王朝,宇文佑想尽办法偷到了图纸,她无意中偷看了一回就记到如今。
由于这种床弩的出现,傅氏一门死得很惨。借了重生的光,她掌握了床弩的图纸,又知道了床弩的打造者,当然要牢牢将这两件东西把握在手里才能安心,哪里又管的了是否偷用了别人的东西?因此才会有了拿半张故意画错并少画的床弩图纸拿去招引半剪和她打赌的事儿发生。
此事体大,既然不能操之过急,那就要细细思量才是,反正半剪一时半会儿绝对不能把那张图纸补好的,她也不用太着急。明珠困劲儿上来,在躺椅里煎饺子似的来回翻滚了两下,阖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第8章 乳母
明珠这段时日都是寝食不安的,极难入睡又容易惊醒,素兰见她睡着就赶紧轻轻将她的脚搁在锦杌上,轻手轻脚地取了薄被给她盖上。
耿嬷嬷打起帘子露了个头,见明珠睡着了便给素兰使了个眼色退了出去。素兰忙招手叫过另一个大丫鬟素梅守着明珠,悄没声息地退出去,和耿嬷嬷站在廊下说话:“嬷嬷有什么吩咐?”
耿嬷嬷半点不容情地数落素兰:“早前当着姑娘我不好说你,你在姑娘身边也伺候了好些年了,怎地还不知道轻重缓急?姑娘夜里不声不响地出了门,你就只知道追上去,不懂得叫人传信给我。亏得这山上清净没什么歹人,不然若是有个闪失,扒了你全家的皮都不够赔!”她早年是傅相夫人的贴身丫鬟,后来嫁了管事又给明珠做了奶娘,平平安安护着明珠长到十六岁,当然是极得傅相夫人信任的,当然也就格外有面子,又是个不饶人的性子,得了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轻易饶过素兰。
素兰被骂得面红耳赤,胆战心惊地恳求道:“我一时情急,就没能想起来。是我错了,还请嬷嬷多多替我遮掩些,不要说给夫人知道。”
“说不说给夫人知道那不是你能管的。”耿嬷嬷瞪她:“其他人死哪里去了?怎么就是你一个人上夜?”
素兰低声道:“嬷嬷您是知道的,姑娘自那日做了噩梦惊醒之后就一直不太安稳,夜里总爱说胡话,又容易惊醒,嫌伺候的人多了不清净,全部打发干净才高兴,连外间都不许留,婢子费了许多口舌才能留在外间伺候。”
其实是明珠心里有鬼怕露了端倪,睡觉时不许人伺候,但她们都不知道,只当是明珠脾气大。耿嬷嬷也没法子,叹了一声,焦躁地道:“那鞋子真是姑娘自己弄掉的么?不是说廊上还有一只的?方才使人去寻,来来回回寻了个遍,竟然找不着。这是姑娘的贴身之物,若是给人拾了去做文章可怎么好?夫人把她交给我,出了这样的事叫我怎么回话?”
鞋子当然不是姑娘自己弄丢的,而是都和英王宇文初有关系。第一只已然掉下万丈深渊,怎么都找不到了的,第二只么,素兰紧张地回忆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那只鞋当时究竟有没有被英王府那个叫张焕的侍卫给打下了悬崖。
耿嬷嬷见状,使劲掐了素兰胳膊两下,再拧着她胳膊内侧的软肉咬牙低声骂道:“死丫头,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
素兰吃痛,缩着头低声求饶,耿嬷嬷知道她一准没有对自己说实话,少不得恶狠狠地威胁道:“我知道你对姑娘忠心,但你要懂得轻重缓急,这事儿不闹大也就罢了,若是闹大了,你我都逃不掉一个死字,还不赶紧说出来?是想让我禀告了夫人,请你吃家法,再牵连你娘老子么?”
“是姑娘在回廊上跳胡旋舞,不小心就掉了一只……”素兰吱吱呜呜的,就是不肯说实话,耿嬷嬷逼个不休,两下里正闹腾着,素梅走出来道:“姑娘醒了,让你们都进去呢。”
明珠有起床气,发作起来时就是丞相夫妇都制不住,耿嬷嬷猜着是自己二人把明珠吵醒了,进去后怎么也讨不了好,便怪素兰:“死丫头和我犟,早和我说老实话就不会吵醒姑娘了。都是你不懂事,进去该怎么回话不用我教你吧?”
素兰不说话,只垂着眼进去给明珠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含着笑道:“姑娘醒啦?”
明珠歪靠在躺椅眼望着窗外的翠色发呆,也不答素兰的话,背对着耿嬷嬷冷道:“是我不许她说的,嬷嬷您倒是说说看,她是该听您的呢,还是听我的?”
这还用问么?她才是这所有人的主子,当然要听她的。耿嬷嬷被明珠当着几个丫头的面下了脸面,羞得老脸通红,哽咽着就要跪下去给她磕头:“是老奴糊涂了,只记着夫人把姑娘交给老奴时才这么大一点点,老奴时刻记着要把姑娘当成自个儿的眼珠子来疼……”说到这里,瞅了明珠一眼,见她神色淡淡的只顾望着窗外,不似从前那般赶紧来扶自己,只得继续往下演,伏在地上伤心哭道:“关心则乱,一时失了分寸,老奴只当是素兰她们不懂事,撺掇着姑娘做了错事,也是为姑娘好的意思……”
明珠不紧不慢地打断耿嬷嬷的话:“不用嬷嬷把功劳一直挂在嘴上说,您奶大我的恩情,我一直都记得。这些年承蒙您照看着我长大,现如今我已大了,不忍心嬷嬷再为我日夜操劳,这次回去我就禀告了母亲,给嬷嬷寻处好宅子,让嬷嬷荣养去吧。”
这是要被赶出去吗?耿嬷嬷吓了一跳,羞愧难当地捂住脸大哭起来:“能奶大姑娘是老奴的脸面,哪里敢说什么恩情?老奴没伺候好姑娘,讨了姑娘的嫌弃,没有脸面去荣养,还请姑娘收回成命。”
素兰几个都没想到明珠这次的起床气竟然发作得这般厉害,害怕事后被耿嬷嬷报复,赶紧上前替她求情。明珠这才道:“我已经大了,该做什么自己有数,你们不要再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来看待。我屋子里的事,我说了算。都听清楚了?”
耿嬷嬷一点声儿都没了,也不倚老卖老了,也不哭闹了,只是悄没声息的掉眼泪。明珠瞟她一眼,镇定自若地道:“把嬷嬷扶起来。”却没说给个座位。
素兰和素梅对视一眼,都知道明珠这是真的要给耿嬷嬷立威了,便低眉垂眼地把耿嬷嬷扶起来,此外一言不发。
“嬷嬷下去歇着吧,您带着人找我半宿,也累了,这几日都不必到我面前来伺候。”明珠站起身来,伸开手臂示意素兰等人上前给她更衣梳洗。
耿嬷嬷从前在明珠跟前一直很是得脸,二主子一样的存在,突然遭此打击,自然不服气,一门心思只认为是素兰等人在明珠跟前说了她的坏话,便站着不肯走,哭道:“姑娘何故突然如此厌恶老奴?老奴真是没脸活下去了。”
第9章 图纸
明珠眉眼不动,极其冷淡地道:“既然没脸活下去,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地留着你,只是走时最好顺便把你儿子一起带走,省得他在外头为非作歹残害人命,还要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耿嬷嬷大吃一惊,颤抖着嘴唇语不成调:“姑娘说什么?”
明珠打了个呵欠,转身往里走,懒洋洋地道:“听不明白?那真是老迈得耳聋了,不单是伺候不了我啦,只怕其他差事也办不成了。回去后还是禀了母亲,嬷嬷荣养去吧。”
耿嬷嬷还要再说话,素兰和素梅已经一左一右把她扶了下去,低声劝道:“姑娘正在气头上,嬷嬷何必和她对着来?先去歇着,等姑娘消了气再来不是一样的?”
耿嬷嬷本想痛骂这两个丫头一顿好出气,看着明珠的背影到底不敢,又羞又气的退下去了。
外头送了饭食来,明珠拿了象牙箸漫不经心地拣了些最嫩的菜心吃了,又喝了小半碗鲜美的莼菜汤,漱过口才问素兰:“那只鞋子没能找回来?”
素兰低声道:“不知是掉到悬崖下去了还是被英王府的人捡去了。”
明珠很肯定地道:“当然没有掉下悬崖去。”她记得清楚,那只鞋子被张焕打飞出去之后,刚好挂在回廊下方突出去的撑条上,找个手脚利索的人拿了勾杆和网子去能拿回来了。
素兰赶紧吩咐人去办,见明珠走到窗前看风景,知道她要作画,忙和素梅一道把笔墨纸张备好。明珠画的还是那副床弩图,画了又烧掉,烧了又画,画毕洗手要茶,素兰见她心情不错,趁便道:“姑娘今日好大的火气。耿嬷嬷纵然不当,平日待您却也尽心。”
明珠喝一口茶,道:“不过是为着她自己罢了。”借了重生的光,她得以知道耿嬷嬷母子借她的势做尽了恶事,最后还把屎盆子妥妥地扣在了她头上。她的坏名声就有一半来自耿嬷嬷这里,趁着现在这对母子还没有闹出大事来,赶紧地夺了耿嬷嬷的势才是大吉。
素梅进来道:“姑娘,办事的婆子回来了,道是并不见那只鞋,问姑娘是否记错了?”
明珠默了默,吩咐道:“让人准备银钱吧,明日自会有人来算账。再吩咐下去,就说我的东西被人偷了。”那只鞋若不是被山风吹走了就是被英王府的人拿走了,想要为难她也没这么容易,她一口咬定鞋子被偷了,看他怎么办?
素兰会意,跃跃欲试:“要搜山么?”
“你好大胆子,竟敢去搜英王殿下么?放出消息就行了。”明珠想到宇文初的小心眼,忍不住又恨得磨牙,果然宇文家专出小心眼的男人,又难缠又可恶。
玉皇阁后依山建了一座精舍,这座精舍由一幢二层的竹楼和几间平房组成,幽然精巧,被重重碧色和云雾遮掩着,就像人间仙境一样的美丽。宇文初便住在这里的二层楼上,此刻他正拿了一张图纸细看,若是明珠在此,一定会觉得这张图纸实在是眼熟极了。
那纸上画了一张巨大的弓弩,各种机杼零件画得一丝不苟,旁边还有蝇头小字注明尺寸材质,可惜的是,最关键的部位是一片空白……宇文初放下图纸,神色难明地问敬松:“这就是你从半剪身上拿来的图纸?”
敬松看不出他的喜怒,忙道:“是,那小子贪杯却量浅,几口酒下去就人事不知。属下从他贴身的衣袋里搜出来的,不会有误。他可宝贝了,用油纸包了整整三层。”
宇文初道:“有无遗漏?”这张图上画的这种大型精密的强弩,若能找到全图,便是了不起的神兵利器,登上那个位子也好,兴旺强国也好,都不会再是什么难以实现的梦想。
敬松很肯定地摇头:“无有遗漏。”
敬松办事自来妥当,既然说是没有遗漏就一定没有遗漏。宇文初平复下胸中沸腾的热血和激动,很仔细地将图纸卷翘的纸角抚平,他不过是要查傅明珠悔婚是否与半剪有关,却没想到会弄到这样的宝贝。这图纸不是旧纸,乃是新作,又是傅明珠给半剪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傅家有这强弩的全图?傅家拿这样的东西来做什么呢?
敬松跟随宇文初多年,看他神色猜他应是很珍视这张图纸,便进言道:“不然,属下去把那小子弄醒了,殿下再问他话?想来他稚嫩天真,好问得很。”
宇文初摇头:“暂时不必,先让人看好了,瞧瞧他们要做什么。”将图纸仔细收好了,才叫外头候着的人进来回话。
张焕扭扭捏捏地提着只缎鞋进来,黑脸微微发红:“殿下,这鞋子要怎么处置?”
宇文初看也不看:“随便找个角落扔着。”
张焕想不明白了,特意去弄了这么一只女人鞋来,就是为了随便找个角落扔着的?不过那女人是真够可恶的,他就没见过这么凶悍刁蛮的女子,便愤愤不平地道:“殿下真是宽容,那娘儿们居然敢对您如此不敬,应该砍了她的手才是,只藏她一只鞋真是便宜了她。”
宇文初面无表情,并不答话。敬松给张焕使了个眼色,道:“让你扔着就扔着,怎地这么多废话?”
“哦。”张焕摸摸后脑勺,给宇文初行了个礼就要退下。忽听宇文初道:“别弄丢了,留给朱长生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