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围着杨凝上蹿下跳的骂“丑八怪”,奈何这个人就跟块发了霉的木头一般,从始至终不动如山,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见他一个人杂耍似的在屋里折腾。

施百川觉得此人待久了,自己绝对要疯,他左思右想最后得了个绝妙的主意,于是悄悄将手臂划破,缩在地上装出一副流血过多快死的模样。

杨凝果然上当了,就在她俯身查看他的伤势时,他猛地伸手将怀里的药粉朝她面门一洒。

那包不知掺了什么内涵的粉末入目即是一阵刺痛,杨凝闷哼了一声,蹲在原处强忍着没用手去揉眼睛。

他心中暗乐,趁势推开门,溜之大吉。

本来是想去找杨晋,奈何在杨府内兜兜转转,半天没寻到方位,最后竟莫名其妙的走出了大门。

彼时大齐从北往南都在通缉红莲教的教徒,殷方新虽被捕入狱,但余党尚在,而且对杨晋几人恨之入骨,几乎是在他才出杨府没多久,蒙头就被人给带走了。

一路好似上了车又骑了马,跌跌撞撞行了不知多久。

等罩头的布袋掀开时,施百川才看清那对面是从前教中的老熟人,笑得一口黄牙,那手臂缺失了一只,正是躲官兵时被人斩下的。

见状,他心中咯噔一凉,想自己这回多半要完。

本着就算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他瞬间把心一横,蹦跶着跳起来,被捆着双手双脚蝉蛹似的打算来个鱼死网破。

“大黄牙”很不把他放在眼里,任由人横冲直撞地把两旁的看守撂倒,只是慢腾腾地提起手边的刀,冷眼对准他的右臂。

一腔的愤恨总得找个替死鬼来泻火,施百川咬着牙站在原地,满心荒凉地安抚着自己周身直立的汗毛,眼睁睁看着那把雁翅刀闪着寒光劈过来。

倏忽间有一道黑影挡在身前。

修长的柳叶刀背死死地抵着迎面落下的利刃,噌的一声,把刀光逼成细细的一缕,在眼前一闪而过。

施百川所站的那个位置,能清晰的看见她被药粉刺得通红发肿的双目。

但是那目光依旧坚定而执着,看不到半分犹疑。

好像天塌下来,她也平静如故。

宽大的雁翅刀正压在跟前,少女纤细的胳膊似乎承载不起如此强大的力道,刀尖刺入了耳边的皮肤,然后一寸一寸的往下滑。

鲜血渐涌成河,顺着细嫩的脖颈,一直染透了衣襟。

此后他每每想起这一刻,都觉得,自己当初若不那么任性就好了。

不那么任性,就好了……

“什么听歌赏花的风雅之地……说白了,就是一群门当户对的未婚青年来碰运气的地方罢了。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倒也会给自己粉饰脸面。”

杨晋笑了笑,“也可以这么理解。”

“爷爷觉得亏欠三姐,大概是想让她挑一挑,有没有自己喜欢的。”

“哦。”她百转千回的吐了个字,扬眉斜眼睇他,“我看,恐怕也不止是为了你姐姐吧,既然要你陪着同去,想来也是准备给你这个孙子谋点福利咯。”

杨晋无奈地摇头:“和我又没关系。”

“那可说不准。”闻芊抬手抚过草丛上的霜雪,“届时那么多大家闺秀,万一有对你动心的呢。”

“不敢。”他无可奈何地笑笑,“‘三个月的身孕’还没能和爷爷好好解释,再多出几个月来,非得被他打残了不可。”

听到此处,闻芊将视线落在旁边早已凋零的花枝上,笑意渐深,她目光朝天打了个转,抿唇把弧度平复回去,侧身调侃道:“那你叫我一块儿去是想便宜我,找个有钱多金的贵公子,好解除误会跟你爷爷有个交代么?”

杨晋顺势屈指在她靠近的额头上轻弹了下,“叫你去是让你陪着我姐姐……我毕竟是个男人,总不能时刻跟她待一起。再有就是……我想若是你的话,应该可以好好给她打扮一下。”

闻芊哼笑着瞥他,“我说呢,无事献殷勤,肯定没好事。原来是拉我去给你白干活儿呀?”

“不会亏待你的。”杨晋走到她身边,“想要什么报酬?说来听听。”

“报酬么……”闻芊那点坏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余光瞧见他的神情,脚步忽的停下,随即伸手,“那就,把这个给我玩玩。”

觉察到腰间一空,抬头时正见她手中拿着自己的制牌,杨晋微怔,急忙道:“诶,这个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闻芊避开他,指尖绕着那块刻有“锦衣卫”三个字的腰牌旋圈圈。

“这是我的制牌,不能随便乱玩,你换个别的吧,换个别的我送给你。”

瞧他着急成这般,闻芊愈发想逗他,“不,我偏要玩这个。”

两个人围着树转了几圈,杨晋实在无法,索性用了强,手臂从她胳膊处环过去握到了腰牌上。闻芊像是吃准了他会有这个动作,促狭一笑,拉起他另外那只手并拢,倏地一下解开了他的腰带,三下五除二地把双手捆起来,轻轻一推摁倒了树上。

杨晋笑得叹出了声:“又来这招?”

“我用这招你不也照样上勾?”闻芊靠在他身上,支起下巴,“杨大人,看来你没长进呀,同一个坑还往下跳。”

“行了。”他半是无奈半是妥协,“快给我松开,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松开啊?可以啊。”闻芊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就放过你。”

杨晋笑瞪她,仍不忘维持自尊:“我比你大。”

她啧啧两声,“这就是你求人办事的态度么?”闻芊伸出食指沿着他鼻尖滑到嘴唇,“本姑娘可难伺候着呢,你现在再叫,我还不领情了。”

她指尖落到唇线上时,杨晋想也未想,张口就咬住了。

闻芊微微一怔,试着抽了下居然没抽出来。

她看着杨晋略带挑衅地扬了扬眉,旋即不满道:“喂!……”

就在此刻,不远处听得重重一阵轻咳。

拐角后,五短身材的杨老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踱步出来,一见是他,杨晋赶紧挣脱出束缚,捏着自己的腰带甚是老实的站好。

闻芊瞧他这举动,别过脸去掩嘴笑。

“吵吵闹闹的,没个规矩。”杨老不悦地盯着杨晋,好似怎么看都缺斤少两的差点什么,“晋儿,你瞧瞧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他僵硬地低头说了声“孙儿知错”,继而利索的把腰带系好。

闻芊笑过之后,毫无畏惧地在旁甜甜唤道:“爷爷。”

杨老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停,倒也没说什么,只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举步离开。

待他走远,杨晋这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转身就要兴师问罪。

闻芊迅速跳到几丈开外,笑道:“好不要脸,自己怕他还要赖我!”

见她跑得快,杨晋只好在后面提醒:“别忘了我姐的事。”

“知道啦。”

三日后,大雪初晴。

在晨曦还未冲破云层的暗黑之中,西厢房某间屋内的灯突然亮了,隐约能从投射在窗上的人影看得出,床榻上的那人几乎是在门开的瞬间坐起了身。

“你们是……”

“你们!要作甚么?”

两个小黑影扛着一坨被裹紧的不明物体急匆匆推开门,很快又急匆匆进入另外一间房。

那屋中有个娇媚的声音浅笑道:“哎呀,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也是受人所托呢。”

对方略显惊讶:“你、你是……”

“等等……别!你们快住手!”

“别脱我衣服!”

“唔……”

似是被强行摁进了水里,剩下一连串都是咕噜咕噜的水声。

一大清早,杨府西院内兵荒马乱的热闹非常,乍然听去,其中传出的只言片语像极了城外强抢民女的山大王。若非那求说话的是杨家最能打的三小姐,府里的下人多半会认为里面上演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戏……

毕竟是女孩子的闺房,不好敲门。

杨晋、施百川和朗许三个只能立在屋外,甚是懵憧地听着里头的声音。

临近巳时,门终于开了,闻芊忙得满头薄汗,抬袖扇了扇,朝对面的杨晋颔首。

后者正冲她询问似的一笑。

“我出马的事,那还用问么?”她打了个响指,房中游月和菱歌便一左一右的将个身形高挑的女郎挽出来。

杨凝今年二十有三,论年纪的确不算小了,但尚未成家,她眉眼间仍带着少女气。闻芊给她上上下下收拾了个遍,抹了乌头麝香油的青丝服帖柔顺的被她梳成温婉的发髻,照顾着杨凝平日里的风格她没敢大动刀,只别了朵银制的朱钗,一条月蓝白枫纹的马面裙,罩上牙色的交领袄,这么一打扮,倒也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了。

看惯了她以往提刀砍人的模样,杨晋和施百川皆有几分怔愣。

闻芊倚着门笑问:“怎么样?能交差吧。”

游月当即献宝般的开口道:“我们可是天不亮就起来准备了!”

菱歌:“足足一个多时辰呢!”

这么长的裙子,杨凝五岁以后就基本没碰过了,被人稀里糊涂穿上去,至今仍是百般不自在,扯了半天决定打退堂鼓。

“我还是算……”

“算什么算。”闻芊一抄手就把她拽了回来,“花了我那么多脂粉,这就想走?门都没有。”

“……”

杨凝四肢简直都不知道该怎样安放才好了,立在那儿仿佛一条人形棒槌。

“你把手先放下来,别那么紧张,又不是穿的铠甲。”闻芊只好耐着性子教,刚理好衣裙,一转眸头都快大了,“哎,姑奶奶,这髻不能扯的,你看又乱了……”

瞧着闻芊事无巨细地一件件吩咐她,施百川不由微微一笑。

总算收拾妥当,为了以防万一,闻芊索性挽住杨凝的一条胳膊,“若没什么问题,我就带她先走了。”

杨晋点了点头,随即朝施百川示意,“有要紧事的话,直接来梅庄找我。”

“你放心。”他笑得漫不经心,抬起手祝他马到成功。

杨晋笑着与他击掌,“马到成功。”

停在偏门的黑漆平头车悠悠晃晃往城郊驶去,送走了闻芊几人,杨府上仿佛骤然冷清下来,连下人扫地的动静也变得格外突兀。

朗许正打算回房休息,施百川却一反常态地将大氅披上,见他目光中似有不解,他一面系带子一面解释,“大个子,我出去一趟。”

“不许告诉别人啊。”

他到马厩里牵了匹快马,挑了城中的小路弯弯绕绕,不多时行至城郊。

天色尚早,宾客才陆续进门。

施百川在梅庄外的偏僻处栓好马,一跃而上找了个隐蔽的地方。

屋顶有湿滑的苔藓,斜里长出的树枝已光秃秃的落尽了叶子。他信手折下一节青枝叼在嘴中,盘膝而坐,静静地等着远处的那架马车到来。

第五六章

见过了慕容鸿文引以为傲的清凉山庄, 这个以花闻名的梅庄就不那么出众了。

遥遥望去, 的确有成堆的红梅,就是有不少长得太放肆, 还探出了墙头, 寓意不是那么友好。

闻芊一行下了马车,由梅庄的家仆领着, 走过小石桥, 沿着复道回廊一路来到花园。

园子在小东湖的对岸,中间是大片水榭,假山砌成的小径旁栽了四季常青的桂花和夹竹桃, 嫣艳的红梅在碧绿中掩映,霜雪下有勃勃生机。

此处大概就是整个庄子的精髓所在了, 四周的亭台楼阁内摆满了茶桌果点, 沿途不时着有几盆精心修剪过的小盆景,那些赴约而来的文人雅士们正凑在花木前细细端详,端详够了的就戳在一旁铺纸研磨, 写诗的写诗,作画的作画。

乍然看去的确是诗情画意,有模有样。

闻芊虽也爱风雅之事,弹些辞藻华丽动人的小曲, 但对附庸风雅却没什么兴趣。她是典型的外行人看热闹,比起赏花吟诗,倒不如糕点茶水更让她感兴趣。

今日无风无雪,也不见阳光, 昨天结在花枝上的冰霜还未消融,压在梢头沉甸甸的。

杨晋正伸手细细地将雪沫弹去,脚下却有人扔了粒石子,他未及抬头却也猜得到是谁,转过眼时唇边不自觉含了笑意。

闻芊正站在石亭内朝这边招手。

“作甚么?”

他几步跳上台阶,先环顾了一圈。

亭中放了只炭盆,桌前的炉子上还温着酒,因此尽管身在冰天雪地,倒也不觉得寒冷。

闻芊两手背在后,像是藏了甚么,一脸神秘地冲他歪头眨眼,“猜猜看,我找到了甚么好东西。”

杨晋笑了笑,如实摇头:“猜不出……是甚么?”

好似对他也没抱太大希望,闻芊当下把手绕了回来,银花荷叶盘内叠罗汉般重了一堆的糕点,花花绿绿的很是赏心悦目。

“看,惊不惊喜?”她把盘子放到石桌上,提起脚边的酒壶,“我方才尝了一块,味道还不错,就是稍微硬了点。”

石凳铺了软垫,但仍有丝丝微凉,闻芊将盘子往前一推,“桂花、绿豆、红豆和芝麻,吃哪种?”

杨晋随她在旁坐下,闻言道:“桂花……你去哪里找的?”

她顺手捡了一个递过来,翻开杯子满上热酒,“这主人家出手挺大方,前面的水榭放了不少,可惜这些人忙着吟诗呢,连看都不看一眼。”

杨晋方才朝四下望了望,总觉得在满园的阳春白雪下他们俩这酒池肉林显得太过扞格不入……

“人家都在赏花,咱们在这儿吃东西,会不会不大好?”

闻芊轻哼一声睇他,“要面子那就别吃,反正我不管,从早上到现在我一口没动呢。”

杨晋闻言怔了怔,忙将手里的桂花糕又放了回去,拨了大半给她,“那你多吃些。”

“我才不是你。”闻芊起身摘了两朵梅花,回头道,“这么甜,吃两块垫垫肚子就行了。”

她把花一人一朵洒进酒杯中,“来,梅花酒。”说着便抿了一口。

为了寒冬里暖身,壶中盛的是烧刀子,两杯下去四肢百骸很快舒展开来,杨晋陪她饮了一会儿,转了转酒杯,也觉出这水后劲略大,出声提醒道:“少喝点,这酒容易醉的。”

“小看我啊?”闻芊不在意地瞥了瞥他,扬眉一笑,“姑娘我在乐坊混了十年,几时喝醉过。”

她口气实在不小。

杨晋却蓦地想起那一日在广陵城槐杨河畔的情景,望着酒水的眸中渐渐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闻芊支着下巴在对面盯了他半天,怀疑道:“诶……想什么呢,忽然笑得这么猥琐?”

“……”

他只好啼笑皆非地摇头,“没什么。”

亭外开得正艳的红梅在细碎的北风里轻轻摇曳,两人就着一盘甜烂的糕点不知不觉下了一壶烈酒。

闻芊走下台阶时,脸颊已显出浅浅的酡红,她精神还挺好,因为烧刀子的缘故像是周身寒暑不侵,脚步轻快地抚过道旁的梅花,抖落一地的水珠来。

杨晋在她后面慢慢跟着,就见她忽的掐了一小枝花,忍不住道:“又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