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将手中的陶埙晃了两晃,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他,笑容浅淡:“杨晋,你猜得不错。”

“我改主意跟你们上京,的确是有目的。”

很意外的,杨晋在听她亲口承认后竟没感到多吃惊,反而有种预料中的平静。

“什么目的?”

闻芊抿住嘴唇,良久才开口:“记不记得之前我和你提过的,我、楼砚还有朗许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子?”

第四一章

出于锦衣卫的习惯, 杨晋对这些细枝末节很是留心, 不必她多提已经想起了那段故事。

闻芊将两手环过膝盖,静静的抱着, 抬眼看向在连绵起伏山脉上的, 那一轮苍茫的月圆,“当时我对你说的有关我们三人的过往, 其实是有所保留的。”

她眨了下眼睛, 视线转回来,“现在,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过去。”

闻芊难得平和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有那么一瞬,杨晋觉得呼吸有些凝滞, 心中浮起万般复杂的情绪。

他想:是我把她逼到这个地步的么?

歪脖子树上, 大尾巴的松鼠窸窸窣窣地从一端跳到了另一端,在梢头直起身子。

她在一片沉睡的群山中轻声开口:“我的故乡在一座高山里,从我有记忆起, 就一直住在那儿。

“山上四季如春,遍地种着各种各样的草药,有水、有地、有飞禽走兽,什么都不缺。

“村里人靠山吃山, 因为人不多,所以日子还算过得去。”

她兴许是回忆起了什么,顿了一下,才接着道, “整个村子也就十来户人,几乎都姓楼,邻里皆是亲眷,大家知根知底的,现在想想更像是一个家族。比如楼砚……”

闻芊若有所思地算了算,“他应该是我五服内的堂哥。”

有的事,身在其中云里雾里,乍然得知原委,杨晋才多少明白楼砚对他的那份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虽然人少地方小,但是奇怪的规矩特别多。”她一面思索,一面缓缓道,“比方说,我们村里有个很大的祠堂,每逢重要的日子,会由村长主持祭拜鬼神——其实我至今也不知道楼家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只记得但凡家中有男孩儿的,五岁后就要开始学医,十岁上下通读《易经》,所以我们那儿家家户户都多少会点医术。”

杨晋猜测道:“莫非是杏林世家?”

闻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小时候的事,隔得太久我记不大清了。”

“□□岁前我从来没有走出过那座山,也从来没有见过外人——我叔叔曾告诉我,咱们的村子是世外桃源,处在高山之上,有终年不散的雾气作为屏障,下山的路亦设有迷惑人的玄机,若无村人带领,寻常人进不来,我们这些小孩儿也出不去。”

这样的地方……确实是个避世之处。杨晋本能的认为,她的族人应该不简单。

讲到此处,闻芊将下巴搁在了膝盖上,“所以我当时把朗许带回家,几乎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说我不该带陌生人回村啦,说我太鲁莽啦,说我若是被有心人的利用如何是好啦之类之类的……”

这的确她做得出来的事,几乎能够想象出画面来,杨晋不禁无奈地笑笑:“不过你还是得偿所愿了。”

“那是自然。”闻芊得意地扬眉轻哼,“从小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提到这段陈年旧事,她眼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光,语气却轻描淡写起来。

“那会儿生得巧,村里同龄的女孩子就我一个,其他全是满地滚的臭小子。

“小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委屈,什么七大姑八大姨,成日里心肝宝贝儿的混叫,上街一圈回来怀里能多一大堆的零嘴和小玩意儿,哪怕我闯出天大的祸,撒撒娇也就过去了。”

“每次惹了事,大人们气得跳脚也总舍不得罚我,回回都是逮着楼砚一阵训……”

说着她的话兀自一断,心想,难怪楼砚现在这么爱管着自己,感情是为了报当年之仇。

杨晋沉默地看着闻芊无意识地拨动着手腕上那串缀着银铃的镯子,铃铛丁丁作响。

循着她的描述,好似能瞧见那样的盛况——一个模样乖巧,口齿伶俐的小女孩儿,水灵灵地自门前走过,似乎的确很难不被人喜欢。

犹记得她曾经说自己年幼时很招人疼,走在路上还有人塞糖葫芦。

彼时他没往心里去,毕竟闻芊常常满嘴跑马,眼下听了这些事,才明白她原来并非顽笑。

那个众星拱月,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如今又为何在广陵城的乐坊中卖艺为生?

他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啊……”闻芊尾音拖得有些长,眼睑低垂,像是在回想,“有一年,村里来人了。”

“不是说无人能上山吗?”杨晋打断。

“话虽如此,可我也不知道那帮人是打哪儿来的。”她挪了挪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脸上有着多年来百思不解的疑惑,“他们瞧着穿得挺讲究,人也很客气,族长得到消息还亲自赶来迎接,张罗着杀鸡宰牛挖陈年绍酒,好些个说得上话的人还一同陪客……不过,至于他们谈了什么,讲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闻芊摇摇头,“我那会儿年纪小,一心贪玩,见大人们忙着招待客人,便怂恿楼砚和朗许偷跑到村外摸鱼。”

总感觉某个预料中的转着会出现,杨晋手不自觉攥紧。

果不其然,她语气一转,陡然苍凉而遗憾起来,低低叹了一声,“结果就在入夜的时候,村里起了场大火……”

他心头一震,想她多半是逃过一劫,开口时已不自觉轻了几分,“和那几个外来的人有关?”

闻芊直起身,歪头靠在树上,“谁知道呢。”

“我们三个看到火光便急忙往回赶,可是火烧得太大了,整座山的雾气全被浓烟替代,举步维艰。在离村口还有半柱香路程的地方,我一个熟识的大哥跑了过来,让我们赶紧下山。

“那个夜晚很混乱,东奔西跑,像是在躲什么人,甚至连理由也来不及问。”

“后来发生的事,就有点离奇了。”她颦眉托起腮,“到现在我也没想透彻。”

杨晋遂问道:“是什么?”

“我那个大哥带我们下了山,一会儿走小道一会儿走大道,沿途没有住客店,不是露宿就是睡破庙。某一日,他说要出去一趟,谁知就再也没有回来。”闻芊看向他,“我们仨被丢下了,又是初初离家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在破庙干等了两三天。

“岂料在第三天的夜里,突然来了几个黑衣人。”

“黑衣人?”

“应该也不是真的穿黑衣裳,不过天色黑,我就记得衣服的颜色比较深。”她思忖道,“对方没下杀手,瞧着像是打算抓活的,我们饿了两天,险些连走的力气都没有,多亏朗许个子大,模样能唬人,留下替我们俩断后,否则我和楼砚也逃不出来。”

她抿了抿唇,迟疑地对上杨晋的目光,“所以……之前说他是因为吃毒蘑菇哑了嗓子是骗你的,朗许的嗓子其实是被这些人所伤。”

像是对她一贯半真半假的说法早已见怪不怪,杨晋只是略一颔首,并不介怀。

反正老底都揭了,闻芊也就不打算再要脸,索性大大方方咳了声,“之后的你都知道了,无非是我遇上三娘,跟她来广陵,然后小朗为我杀了人,住在林子里装神弄鬼……”

他敏锐的抓到了其中的要点:“这么多年了,你们就没回去过?”

“有。”闻芊的神情一瞬间收敛下来,“我们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杨晋微愣。

她无奈地解释道,“下山时年纪小,根本不记得那座山是哪一座。等后来长大了,懂事了,才发现大齐疆土纵贯南北,多雾的山更是数不胜数,光是蜀中我和楼砚就跑了不下百次,但都是无功而返。”

他轻叹:“难怪你对蜀地的风俗那么了解。”

“楼砚才是那个最想找到家的人。”她忽然道,“我爹娘走得早,这些年过去了,对故土的思念淡了许多,早就没抱什么希望,可他没有。”

“他一直在找,大江南北的跑。”

如此一想,他们三个像是被遗弃的孩子,一夜之间,突然让人扫地出门,甚至还没做好准备,就要孤身面对这个处处充满险恶的世界。

许是说累了,闻芊伸手过来,勾住他腰间的衣带在指尖把玩,“直到前些日子发生了小朗的事,之后又听你弟弟说起你们在途中附近遇到的那座大雾弥漫的山,我就想着,不如跟来碰碰运气。总不能把朗许一辈子丢在深山老林里,实在不行,让他去京城和楼砚一块儿过也好,反正京师里各色人都有,也不会太显眼。”

没料到兜兜转转一大圈,会是这么个缘由,杨晋连她打算拿自己去献祭的准备都有了,如此一来倒显得他莽撞得没头没脑。

“找一座山也不是多大的事。”他笑得有几分涩然,“为何不早些说,平白惹出这些误会来。”

“谁让我的确是想着要利用你,所以被你一说中,就不敢解释了呢。”闻芊漫不经心地扯了他的衣带,杨晋忙摁住她的手,只好再系上,“况且……”

她没来由地沉默了片刻,重复道,“况且,这件事除了楼砚、朗许以外,我从未告诉过其他人,包括我师父。”在他微怔的神色中,闻芊静静抬眸,“杨晋,我现在对你已经没有任何隐瞒了。”

她这句蜻蜓点水的话,像是细细密密的针扎在他心口,不经意激起满池的惊涛骇浪,好似一瞬间,歉疚、悸动与意外齐齐涌上胸口,许久才逐渐平复。

杨晋垂下眼睑,伸手轻覆上她手背,再用力一分,缓缓握紧。

“我知道。”

那只能在琴弦上翻飞的手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柔软。

很纤细,很冰凉,骨节分明。

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行走的狐狸。

返回客栈,天还没亮,明月沉到了树梢下,光华倒是依旧清冷。

杨晋和闻芊将马牵回马厩,行至后门处时看到那院中孤零零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双目定定的瞧着远处的圆月,听到声响才转头望向他们,好似等了许久一样。

杨晋正要上前,手忽被闻芊往后拉了拉,她摆首朝他示意。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来和他谈。”

杨晋看了一眼对面的朗许,到底还是朝她点点头,“早点睡。”

闻芊应了声,将包袱给他,“记得帮我拿回房。”

“嗯。”他接过来,抬脚上楼。

脚步声渐远,闻芊收回视线,眉梢眼角微微上扬,唇边噙着笑走过去。

“怎么醒了?是不是之前听到动静了?”

朗许始终看着她,在她靠近时,忽然抬起一只手按在胸口处,随后长长的啊了一声。

“啊——”

他说不出话,声音低哑,听着像破了的风箱,无端让人心里泛酸。

闻芊踮脚去拍他的胳膊,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朗许伸出两手,缓慢地对她比划着什么。闻芊一直含笑,不时点头。

“已经没事了,你放心。”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去么,等找到了那座山,叫上楼砚,叫上杨大人……好吧,游月和菱儿也一块儿,大家过年涮锅子,多热闹。”

他硬朗的脸上绽出笑意,瞬间柔和起来,随即弯下腰,蓦地将闻芊抱到肩头坐下,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兴冲冲地走到墙边,踩到那高墙之上指给她看。

闻芊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愣住,好悬没掉下去,幸而不是头一回,很快便扶着他脖颈坐稳。

居高临下,明月所照的山河仿佛能尽收眼底,在清辉中连绵起伏。

她笑了笑:“嗯,是挺美的。”

第四二章

早起是个艳阳天, 小镇的土墙上被日光晒出晶莹的痕迹来,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昨晚未消的晨露。

休整了一夜的马匹再度精神抖擞,套上车时蹄子还在地上磨蹭, 像是蓄势待发。

众人在客栈外等着启程, 朗许站在马车下把游月和菱歌推进去,正准备坐上车辕, 闻芊忽然走过来, 在他臂膀上轻轻一拍。

他疑惑地转头。

“这几日你赶车也累了。”她将手背在身后,笑道,“今天休息一日, 去骑马吧。”

朗许犹豫了片刻,大概是感到不解, 但又习惯性地听她的话, 点点头把缰绳放下。

毛色黑白相间的青马昨晚奋斗了一宿,今早略显疲惫,乍然被人牵出来很有些小脾气, 杨晋在旁宽慰似的安抚着,冷不防斜里飞来一朵梅花,正打在耳畔,他伸手摘了, 抬眸看回去。

闻芊半倚在马车上,眉梢染着一抹巧笑,微微歪了歪脑袋,“要不要赶车?”

他闻言不过顿了半瞬, 便露出些无可奈何的笑意,一面转身一面朝她摊开手:“马鞭拿来。”

闻芊把鞭子一甩,在他前脚上车的同时,自己也跟了过去,挨在旁边坐下。

杨晋搀了搀她胳膊,给她借力。

“自己扶稳了。”

目睹了全过程的锦衣卫众人和从车窗内偷偷窥视的乐坊小姑娘们,心照不宣地眼神交汇,随后很有默契地收回视线,假装眼瞎般的各司其职。

马车在黄土道上辘辘前行,走得四平八稳,半点也不颠簸。

杨晋慢悠悠晃着马鞭,手搭在膝头,虽目视前方嘴里却在问她:“怎么,有话跟我说?”

闻芊扬起眉来,“没事儿就不能找你坐会儿?”

他只好笑笑:“也不是。”

笃笃的马蹄声响得极有节奏,冬日里的暖阳铺在驾辕上,比春夏秋每一个季节里的阳光都来得柔软温和。

经过前段时间和杨某人明里暗里你来我往的过招,突然闲下来,闻芊真有些不适应,强忍住想起坏心的念头,伸手在他腰间轻戳了一下。

谁料,对方的反应很是激烈,若不是手里握着缰绳闻芊觉得他多半能蹦起来。

拉车的马被杨晋这一抖手,打乱了步伐,如梦初醒似的惊慌失措,车内坐着的几个人摇骰子一般来回碰壁,一阵兵荒马乱,好容易才把马稳住。

杨晋咬牙切齿地瞪她,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又作甚么?!”

闻芊自己也受惊不小,回过神时,冲他讶然道:“杨大人,你怕痒啊?”

他不答,咬着牙开口,“……你还要不要坐车?”

见他脸颊因为方才的慌乱而染上淡淡的红色,闻芊好容易才憋住笑,暗自把这个软肋记下了,“好了好了,我无心之失……嗯,其实是想问你。”

她勉强收敛好表情,“前些时日,我见你每到一处就要寄信,这一路又走得过于小心低调,到底为什么?”考虑到杨晋的身份,闻芊还是给了他台阶,“若是涉及机密,你就当我没问。”

他握着缰绳,垂目思忖了须臾,并未瞒她。

“我们在查人。”

“查谁?”

他回答得很干脆:“东厂。”

在大齐,能止小儿夜啼的,除了东厂,大概没人能和锦衣卫并驾齐驱。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靠造反上台,以“清君侧”之名灭了自己的亲侄子,论疑心病,古往今来兴许鲜少有人能和他媲美,所以在监视百官上便不遗余力地任用锦衣卫。

但光是一个锦衣卫,用久了总也不踏实,没有旗鼓相当的机构与其制衡,再衷心的狗也会咬人,本着这个原则,很快承明帝便把东厂扶持起来。

两边都是靠告状阴人发家的,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带把一个不带把……毕竟身有残疾,对于锦衣卫这种完好无损的同行,宦官们自是嫉妒多时,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相反,锦衣卫们则认为那群不男不女,成日里缩在宫中挑拨离间的太监们实在是很烦,明明干的是同样的差事,他们却能因为近水楼台不断升职加薪,自己却要风餐露宿满世界抓人。

因此,东厂和锦衣卫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哪怕他说出来,闻芊也没感到多奇怪。

她会意:“哦,想逮到对方的把柄,好参一本?”

杨晋模棱两可地一笑,“我可能还没告诉你唐石被人灭口的事。”

闻芊微怔:“唐石被人灭口了?”

他略一颔首,“宁王谋反一案牵扯甚多,断断续续折腾了有一年。年初时,连忠国公石明朗都被判了个革职斩首,今上身边的‘三大臣’去了半数,你认为,作为三臣之一的东厂厂公还能吃得下饭吗?”

所谓三大臣,曾是承明皇帝的心腹,数年前因助他篡位有功分别被封为兵部尚书、忠国公以及司礼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