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母迟疑,“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徐姝淡淡道:“不过是打听一下的事儿。”又道:“妈妈…,忘了咱们当初受得那些苦?忘了姐姐是怎么死的吗?”
她的语气很淡,眉宇间却是散不开的戾气。
乳母看得心惊肉跳的,——小姐以前有一点娇纵,现倒是懂事多了,可是总是说不出哪儿变了,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害怕。
“是。”低头小声应道:“都听小姐的安排。”
“好啦。”徐姝转瞬绽开笑颜,一脸娇憨,“们进去看望莲姐姐。”吩咐后面的丫头,“快点把东西好生拿过来,小心点儿。”
给顾莲带的礼物,是一件用蜜蜡雕刻出来的荷花摆件。
“莲姐姐,喜不喜欢?”
“能说不喜欢么?”顾莲笑着反问。
徐姝一本正经,“当然不能!”
两哈哈大笑起来,围桌子边儿上指指点点。
淡的蜜蜡石,雕成了一株恣意怒放的亭亭玉荷,材质莹润、光洁通透,最难得的是,荷花叶子上正好有一只蜻蜓点水。
顾莲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摸道:“难为心思巧妙,刚好把这只蜻蜓用上了。”
“好玩儿吧。”徐姝托着腮,“当时一眼看见,就知道会喜欢的。”不过她今天过来的主要目的,不是说蜜蜡摆件的,“莲姐姐还不知道吧?三哥…,纳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姨娘。”
顾莲的确不知道,不过…,也不是太有兴趣知道。
只是不好拂了徐姝的面子,淡淡笑道:“是么?那三爷有福气了。”
徐姝见她没有抓住重点,赶忙补充,“可不是一般的姨娘。”一想起邓氏低眉顺眼的样子,再想到薛氏跳脚的滑稽姿态,就忍不住好笑,“邓姨娘是巴陵王的族侄女,也是大家闺秀出身,长得好,脾气也好,三嫉妒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巴陵王的族侄女?这样的贵妾?
顾莲心思微动,的确是够薛氏慢慢吃一盘了。
心里倒是松了口气,要是这样…,薛氏每天忙着跟新姨娘斗法,就应该忘掉自己这个假想敌了吧。
现如今,薛氏的确是没心情去管顾莲了。
那邓氏长得妖娆媚气,一看就是个了千年的狐狸精!可是自己说什么,她就照样儿做什么,一句多话都没有,反倒都夸她温良恭顺。
这会儿功夫,千年狐狸精正替薛氏倒茶,“奶奶,茶好了。”
薛氏杏目圆瞪接了茶,恨不得一挥手全泼邓氏的脸上!
可是丈夫临行前的那些话,又浮现出来。
“汜水关乃千古天险,邓猛放行,徐家攻打幽州则事半功倍、手到擒来,若是和邓氏过不去,就是和邓猛结梁子!与其担心一个妾,还不如担心丈夫能不能打赢,能不能活着回来!”
薛氏咬牙再三,喝道:“退下吧!”
“是,婢妾告退。”邓氏还是慢条斯理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对主母的谦卑微笑,好像主母不是喝斥她,而是说了什么知心话一般熨烫。
薛氏最受不了她这表里不一的样子,气得扭脸过去。
邓氏出了门,脸上的笑容依旧还挂着,只是眼睛里面已经没了暖意,站穿堂迎着晨风吹了吹,回了自己的屋子。
竹兜里找出一个快要完工的精美荷包,绣完了最后几针。
邓妈妈唏嘘道:“这么一个小小的荷包,小姐都做了半个月了。”
“叫姨娘。”邓氏神色肃然,认真道:“便是没有的地方,也要这样,若是们心里不拿当姨娘看,面上就会带出委屈之色。”看了看薛氏的正屋方向,“那一位,可正等着拿的错儿呢。”
“是。”邓妈妈赶忙应下,“姨娘放心。”
邓氏叫了丫头进来,问道:“二小姐今儿穿了什么衣裳?”
她是做姨娘的,没有资格跟着薛氏一起去上房请安——
所以看不到徐夫和徐姝的打扮。
不过晨昏定省不让去,不代表平时不可以去请个安。
邓氏来了徐家有一个月,看出主母这个家的境况并不好,婆婆和小姑子都不喜欢她,这便是自己的大好机会。
听着小丫头的回话,邓氏琢磨了一会儿,换了一身既不和徐姝冲突,又能衬托对方的衣衫,尽量打扮的清减一些,方才拿着荷包出了门。
到了徐姝的院子,跟大丫头们陪笑道:“做了一个荷包,送给二小姐戴着玩儿。”并没有急巴巴的表露出要搭个话儿,只是低眉顺眼奉上荷包。
之前她还给徐姝打过梅花络子,绣过手帕儿。
对方没有叫自己说话,就绝对不会多逾越一分,…否则闹不好,往后连送东西的机会都没有了。
邓氏的一番苦心和等待没有白费。
正巧今天徐姝闲得无聊,想找个说话,见她一贯知情识趣的,便里面道:“让邓姨娘进来吧。”
邓氏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凡事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后面就可以顺着路慢慢来了。
111
邓氏跟着领路的大丫头,进了大厅,穿过一段细长精美的内廊,两旁奇珍异世、花木叠翠,一样一样摆放的错落有致——
比主母那边的珠光宝气好多了。
薛延平行伍出身,沙场征战、浴血厮杀十几年,打下了薛家的地盘,安家落户不过二十年的光景,薛夫也非名门大户之女。
难怪养出主母那样的…
不过也好,色厉内荏的绣花枕头才好应付。
邓氏又穿过了一道水晶珠帘。
见着了一脸含笑的徐姝,淡紫色的半袖,更淡一点的浅紫抹胸,玉色腰带,配了一袭月白银线的千蝶儒裙。
头上挽了纂儿,只插了两支一般儿大小的玛瑙珠钗。
“邓姨娘坐。”徐姝把那荷包摆了出来,还有之前的梅花络子、玉兰花手帕,笑得娇俏甜美,“邓姨娘的手真巧,样样儿都瞧着喜欢。”
“二小姐喜欢就好。”邓氏还以为要再等一段时间,徐姝才会单独见自己,今儿有些突然,一时间没有想好说点什么。
便不着痕迹往屋子里打量,琢磨找点话题出来。
忽然间,她的视线落一副小像上面,目光里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
怎么能画得那样逼真?
一时间,倒是忘了自己本来的来意了。
邓氏家的时候,琴棋书画都有刻苦训练,却从未见过这等画法,画里的徐姝好似真儿一般,好奇问道:“这是哪个大师画的?”
“什么大师?”徐姝“扑哧”一笑,“这是一位姐姐送给的寿礼。”
邓氏的眼睛亮晶晶的,透着掩不住的浓烈兴趣,“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若是也安阳,能够求教几句拜个师就好了。”
徐姝笑容微淡,提醒她道:“邓姨娘要是闲着没事,就再给做几个荷包吧。”
邓氏一怔,猛地清醒过来。
自己已经不是邓家的小姐了!而是徐家的姨娘。
那作画的,既然被徐姝称之为的姐姐,必定是高门大户的小姐或者少奶奶,怎么可能跟一个姨娘结交?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些了。
顿时有些坐立不安,又怕徐姝着恼,赶忙起身,“二小姐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样子和花纹,只管说了让去做。”
“随便吧。”徐姝不是很意,悠悠笑道:“邓姨娘,三最喜欢芍药花了。”
怎么莫名其妙说这么一句?邓氏一下子悟不过来,暂且记心里,然后借口回去找荷包样子,福了福告辞而去。
出了门,快步跨出院子,一口气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
邓氏鼻子一酸,心里的委屈再也忍不住,有如潮水般喷薄汹涌而出!——
却还要强忍着不敢哭。
早就知道姨娘不好做,知道自己会薛氏面前受尽折辱,可是今天徐姝的话,却是自己没有设防的地方,一下子就击到心口!
做了姨娘,就连跟别问个话的资格都没有了——
徐家姨娘的这条路不好走。
很有可能…,自己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姨娘。
毕竟徐家到底能不能成事,还是两说,万一徐家兵败…,只怕到时候连姨娘都做不成,等着自己的是跟着徐家一起灭门!——
可是自己没有选择。
父亲早死了,自己和母亲一直依附着叔叔生活,叔叔是个有野心的,别说自己是他的侄女,就算是亲女儿也一样不会犹豫的。
前几个月,适龄的堂姐刚好嫁了。
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幸事,…还是不幸。
邓氏茫茫然的走着,停一处工穿凿出的小桥流水前面,立栏杆旁边,唯有没有的时候,才可以自的呼吸几口。
忽地一记尖锐的女声传来,“去问问她,到底长眼睛了没有?”
邓氏闻声回头,一瞬间还没有收回漂浮的心思。
“姨娘真是好大的胆子!”青霜已经走了过来,训道:“奶奶过来了,竟然还大大咧咧的站这儿,还不快点过去请安?!”
邓氏心里暗道一声真是不巧,慌忙上前跪了下去,“给奶奶请安。”
其实平时姨娘见主母,福一福也就罢了。
只是眼下薛氏明显正上火,正要找地方撒气,邓氏不等主母发落,自己就赶忙把姿态做得更低,好让主母能够消消气。
薛氏见她如此低姿态,的确不好再发作什么,只是也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对方。
于是什么都不说,就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
邓氏跪地上,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若是起来,主母多半要指责自己没有规矩;不起来…,眼看日头渐渐升高,这还是次要的,回头跪也跪了,罪也受了,主母还可能说是自己挤兑她。
心思飞快移动,赶紧站了起来喊道:“奶奶慢走,婢妾先告辞回去了。”
薛氏扭了头,恼怒道:“叫起来了吗?”
邓氏要得就是她这一句话,…不是自己故意拿乔装样,而是主母生气,自己被喝斥了不敢起来,赶忙跪下,“是,婢妾知错了。”
自己来徐家的这一个月,徐离总共家待了三天就走了。
之后的日子,自己整天被薛氏搓扁揉圆、颐指气使的,难道还能去告状不成?苦可以受,但是也不想白白受了。
邓氏日头底下跪了一个多时辰,消息终于传开。
等到徐夫派了丫头过来时,邓氏已经是满头大汗、脸色发白,浑身摇摇欲坠,那丫头传了徐夫的话,“夫说了,让邓姨娘回屋歇息去。”
“谢夫恩典。”邓氏俯身磕了一个头,搭着邓妈妈的手,缓缓站起来,却是脚底一软,站立不支摔地上。
“姨娘!”丫头仆妇们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扶。
倒不是邓氏装样子,太阳下面跪了小半天,的确是腿软腿软站立不稳,…不过之后,却是故意不睁开眼睛了。
听得周围的仆妇和丫头们各种忙碌,把自己搬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大夫也来了。
隔着帘子诊了脉,“不要紧,大概是受累受热晕了过去。”
“瞧仔细了没有?”一个清脆娇软的声音,屏风后面插嘴,正是徐姝,“烈日下面跪了半天,怎么会没事呢?若是回头有个什么好歹,拿是问!”
邓氏一直都是醒着的,但是这个时候睁眼说话,太过取巧,反倒让他猜疑,索性继续闭着眼睛装昏睡。
回想起上午徐姝对自己的态度,不觉得彼此关系好到如此关心的地步,…无非是自己病得厉害,薛氏那边就更难看罢了。
那大夫是经常大户家走动的,自然懂得察言观色,赶忙又切了一回脉,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姨娘有一些邪火入体,晒得很了,怕是要休养三、五天…”屏风后面传来一声咳嗽,赶忙改口,“听说还磕破了头,估计要休养十天半个月才行。”
“这出去写方子,记得…”
徐姝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小丫头喊了一声,“二小姐…”
被打断说话,徐姝的口气不是太好,“什么事?”
小丫头怯怯声道:“叶家来,说是叶二奶奶请过去说话。”
“莲姐姐?!”徐姝的声音复又高兴起来,一串脚步声响起,步伐飞快的一溜小跑出去,显然对方是她喜欢相交之。
邓氏留了心,睁眼朝着邓妈妈招手,“去打听一下,叶家二奶奶是什么?”
“姝儿…”顾莲眉头微蹙,柔声问道:“那些官媒和丁家,是不是都被叫去打了招呼了?”想不明白,“…为什么?”
徐姝欢欢喜喜过来,却被责问,心情当然不会太好,板着脸道:“莲姐姐说什么怎么听不懂?什么官媒,什么丁家,这是从何说起?”
林姨娘心下大急,“徐二小姐,上次不是说的…,要给们七小姐做媒,让她嫁给黄大石吗?”
“是啊,是说过。”徐姝眼睛睁得圆圆的,一脸无辜,“只知道黄家,别的可就不知道了。”
别说林姨娘了,就算是顾莲,都没十足的把握,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事情是徐姝捣鬼,全都是猜测罢了。
前几天让李妈妈去了一趟丁家,把林姨娘的意思转达了,又说了大夫最近心情不好云云,…嫡母之于庶女的面甜心苦,后宅的妇岂会不懂得?丁家觉得既然不亏损什么,又能和顾家攀上亲戚,也算不错,最后倒是被说动了。
李妈妈放心回来,告诉了顾莲事成的消息。
哪知道等啊等啊等了几天,就是不见丁家的再次上顾家提亲,…林姨娘急得直催,顾莲只好又让李妈妈去丁家问话。
结果家却改了口,说是自己公子今年流年不利、不宜婚娶。
顾莲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缘由,还是林姨娘实忍不住,跑来了叶家,说起前几天遇到徐姝的事,这才让她有点顿悟。
只是眼下徐姝死不认帐,真是无可奈何。
而且退一万步说,她即便认了,顾莲也不可能拿她怎样,更没有办法强行要求她做什么,今儿叫过来,…不过是确认一下罢了。
确认一下,后面好做出相应的打算。
顾莲不能得罪徐姝,而且实也犯不着,…虽然不明白她为何执着把桐娘嫁给黄大石,但是即便这门亲事真的成了,对顾家和黄家也没有什么害处——
不过是顾家面子上不好看罢了。
因而缓和了神色,微笑道:“也是胡乱猜的,姝儿妹妹别放心上。”
“没有,怎么会呢。”徐姝笑眯眯的,上前挽了顾莲的胳膊,一手轻轻摸着她凸起来的肚子,“等小家伙生出来,可就要当便宜姨母啦。”沉吟了一阵,“唔…,送点什么东西好呢?”
根本就不理会林姨娘,只当对方是一块背景墙。
顾莲都不敢得罪的,林姨娘岂会有胆子敢去多嘴什么?想多说一句告辞的话,都觉得说不出口,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悄悄的告辞出去。
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女儿的婚事是如何一个了局。
快到顾家时,马车却被截住。
“请林姨娘过去说话。”
林姨娘一脸惶惶然,心惊胆颤跟着上了马车,掀开车帘,看见一张甜美可的俏丽脸庞,和一双冷冰冰没有温度的眼睛。
“徐…、徐二小姐。”
徐姝浅浅一笑,“有几句话与林姨娘细说。”
112
林姨娘在徐姝的车里呆了片刻,就被放了出来——
失魂落魄的回了顾家。
不敢见桐娘,只是茫茫然的坐在自己屋子里,不吃东西,不喝水,仿似真的被人抽了魂儿似的…
桐娘知道生母午饭后就出去了。
这些天,都在为自己的婚事各种奔走忙碌。
往常都是回来就告知进展的,今日怎么把自己关起来了?起先想着是不是累了,结果睡了午觉起来,不见人,又忍着吃了晚饭,还是不见人。
桐娘终于觉得不大对劲,亲自过去了一趟。
林姨娘眼圈儿红红的,显然是才哭一场,见着女儿突然进来,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该如何掩饰,“我…、我只是,只是有些…”
桐娘缓缓坐下,“姨娘还是与我说实话吧。”
一语勾得林姨娘再度伤心起来,落泪不止,“七小姐,你的亲事…”
不说实话又能怎样?自己不过只是一个姨娘,还能反对不成?别说自己了,就算是顾家,也是没有办法和徐家抗衡的。
“姨娘…”桐娘声音轻柔,她和生母长得十分相像,细细的柳叶眉,小小的瓜子脸,有一种天生的文静内秀气韵,“告诉我…,好吗?”
林姨娘不知道该怎么说起,抽抽搭搭、断断续续,颠来倒去半晌,才把事情完整说了一遍,直掉眼泪,“好好儿的,怎么就跟这个小煞星杠上了呢。”
桐娘的脸色变了几变,喃喃道:“原来是她。”
顾家和徐家的女眷再熟悉不过了。
桐娘知道从前那个天真娇憨、活泼可爱,带了一点点霸道的徐姝,而生母口中的这个陌生的徐姝,却是有一些阴恻恻的气息。
林姨娘哽咽道:“说是要么你远嫁出安阳,她管不着,要么就嫁去黄家,替她好好的看着刘贞儿。”擦了擦泪,“还警告我,要是再去叶家胡说八道的话,就是、就是跟她过不去…”
桐娘心思反应飞快,问道:“这么说,九妹妹不知道谨娘就是刘贞儿?”
“应该不知道。”林姨娘摇摇头,说道:“不然的话,怎么可能叫了徐二小姐过来对质?当时徐二小姐就不高兴了。”
“我知道了。”
“七小姐…”林姨娘又担心,又难过,“你的亲事该怎么办啊?”
桐娘淡笑道:“还能有别的选择吗?远嫁外省,谁知道母亲会把我卖到哪儿去?到时候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那你同意嫁去黄家?”
“姨娘,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桐娘劝道:“黄大石既然能够上战场杀敌,那肯定身体不错,不会缺胳膊少腿有残疾;他能自己挣军功,说明还是有一定能力的,把总可是正七品,难道还辱没了我一个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