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其实并不是没有人能护着她,还有一个人。

那自然就是白樘。

一想到那人,似心里钻了个刺猬,眼前顿时又出现雪中,白樘静静为她擎伞的那幕。

飞雪乱舞,身后是重重宫阙,大红灯笼随风摇曳,被风扑的半边儿雪色。

台阶之上,她蜷缩坐着,白樘在彼的模样,至为君子,也至为温柔。

虽看着极为恬静祥和、甚是唯美的一幕,对赵黼而言,却如极大的刺横在眼前。

是,以白樘之能,的确可以容她护她,就如当初萧利天强带他离京之后,白樘的所作所为。

甚至他会给她一片自在的“天”,就如曾明知她是女儿身还容许她留在刑部。

白樘那人看着是个最食古不化的迂腐君子,但是偏遇上她,就隐隐手底变通起来。

而且,凭什么要他护着。

他赵黼又不是个死人。

赵黼轻轻地抚过云鬟的手臂,感觉手底下如玉的暖嫩肌肤,手指复掠过玉宝镯。

“我会坐在这里,一定会……就算是为了阿鬟……”

也许是因为听见他叫自己,云鬟一动,口中轻轻长长地“嗯”了声。

赵黼身子一颤,呼吸复粗重几分,最终却只是小心地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是,只要阿鬟陪我,就算是观音菩萨给红孩儿三十六把天罡刀的莲台,六爷也必坐的稳稳当当的。”

第512章

这一夜,含光殿中,灵雨同样无眠。

先前说的好好的,忽然云鬟色变而去,灵雨拦阻不及,忙叫人去取了羽缎大氅来,急急赶出去的时候,人早已经跑的不见了踪影。

本以为云鬟是去皇帝寝殿了,走到半路,才想起如今皇帝在东阁大宴群臣,待要赶过去,却又被禁军拦下,护送回了含光殿。

灵雨只打听到东阁有事,到底详细如何,却不明白。

且雅韵殿方向火起,又是一场大惊扰,闹得人仰马翻。

灵雨越发忧惊,求了禁军放行无用,只得提心吊胆地留在含光殿内,只盼云鬟平安而回。

这会儿便似煎熬,一时一刻亦相度如年,也不知暗中抛洒多少眼泪。

终于等到外头的火势逐渐减退,禁军看守也松懈了。

灵雨正要再出去寻一寻,却有个宫女来到,说道:“有人让我来告诉姐姐,说是崔姑娘在清心阁外的揽玉池子前头,叫快去接。”

当下才匆匆地往前而来,谁知又扑了个空。

灵雨左顾右盼,前后找了一番,并不见人,便又问那宫女:“你没记错,是在这儿?”

那宫女道:“哪里会记错?何况还提到过白尚书,我也断不敢记错的。”

灵雨先前甚是忧虑云鬟的安危,然而因听闻跟白樘在一处,料必无事。

此刻虽然找不见人,那忧心之意却减退了好些,便道:“不必着急,既然有白尚书在,天大的事也无碍,雪这样大,大概是到哪里避雪去了。”

灵雨垂头扫量之时,又见雪地上依稀可见浅浅地脚印,前方更有两串脚印仿佛并行似的……只因雪大,把原先的脚印几乎都遮蔽了,是以看不分明。

回身之时,目光过金水桥,掠向前方那灯火辉煌的金銮殿门首,却摇了摇头。

灵雨就又带了几个宫女四处找寻,自然未果。只打听了白尚书如今在皇帝寝宫之中候命,却没有云鬟,又因白樘在御前,也不敢叫人去询问。

只得恹恹回到含光殿,又等了近两个时辰,丑时过半儿。

后来派出的人也都毫无消息,灵雨于殿内徘徊来去,又出殿看了几回,夜空中雪仍在飘,地上落雪已经没过脚踝,万籁无声。

灵雨独对一盏孤灯,手拄着腮,半睡半醒地,痴痴等候。

直到耳畔隐隐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灵雨一个激灵,跳起身来:“姑娘?”

跑出来看时,却见是个身形修长挺拔的白衣男子,抱着个人走了进来。

灵雨一眼看清那脸,无法置信,疑心人在梦中,抬手擦了擦双眼。

这才叫道:“殿下?!”乍惊乍喜。

这会儿赵黼已经又走前几步,却见他上身儿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雪白中衣,发端肩头还挂着零星雪片,却气定神闲,英武明锐,毫无瑟缩畏冷之色。

因见灵雨惊喜交加似的,赵黼便向着她一点头。

灵雨看赵黼是如此奇异打扮,目光下移,又是一震。

原来赵黼先前穿的那件禁军的衣袍,却在怀中的云鬟身上,长大的袍子裹的甚是严实,连她的脸都遮了大半边儿,只露出有些凌乱的发髻,上头的金簪歪歪斜插。

整个人都被他紧紧护在怀中,密不透风。

灵雨看看赵黼,又看向云鬟,几乎不知要先惊哪一个才好,心思慌乱中,不由自主叫道:“姑娘怎么了?”

赵黼径直往内:“她、她有些劳累了。”

灵雨忙跟上,见赵黼将云鬟轻轻地放在榻上,摸了摸她的额头,思忖了会儿,回头对灵雨道:“叫人打些热水来。”

灵雨不知发生何事,暗中揣测云鬟是伤着了还是怎地,听如此吩咐,不知所措,却忙去照做。

因乍然见赵黼出现在宫中,灵雨猜不透吉凶如何,不敢张扬,便命宫女打了水来,她亲自端了进来。

却正见赵黼将云鬟身上那件禁军袍子取下扔在一边,灵雨正上前,愣眼一瞧,才看见里头那件本来簇新的妆花缎圆领袍赫然已被撕扯坏了,也没好生穿着,甚是凌乱。

微微敞开的领口,雪肤上隐约有几个可疑的红印子。

手一抖,那盆水几乎晃了出来。

只得死死低头,心却噗噗乱跳。

灵雨将盆放在桌上,想了想,赶紧去取了条巾帕搭在手上。

这才又端着银盆上前,迟疑着小声道:“殿下、是要奴婢伺候么?”

赵黼不语,只是看了她一眼,灵雨毕竟伺候过他许久,即刻会意,便高举银盆跪了下去。

赵黼自己挽了袖口,将巾帕浸湿。

灵雨呆呆地抬头看了眼,却见他竟是将云鬟身上的衣物解开……灵雨复瞧见那玲珑的纤腰上似也有些青痕之类,吓得忙又垂眸。

赵黼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两下儿,云鬟若有所觉,悠悠醒转,却还当是在金殿内,便喃喃道:“不要了……”

赵黼手势一停,复面不改色动作,只鼻息又重几分。

他本来就不是个伺候人的,这却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儿,虽尽心竭力小心翼翼,但到底不比别的。

云鬟很是难过,呜咽了两声,用力挣动,才发现自己竟已回了含光殿。

待要坐起来,腰肢却像是断了一般,底下更是凉凉丝丝地疼。

又看清赵黼是在做什么,脸上便陡然红了。

偏又见灵雨在跟前儿,云鬟才醒来,几乎立刻又晕厥过去,便忙掩起衣裳,转头向内:“你、你做什么。”

赵黼凑近了些,几乎贴着脸道:“我给你收拾收拾。还要上些药。”

云鬟羞愤道:“不用!”

赵黼道:“伤着了,怎么不用?”

云鬟有些发抖:“不用……很不用劳驾。”半眼也不敢再看他,哆嗦着道:“我自个儿知道了。”

赵黼索性将帕子丢了,举手将她搂入怀中:“都怪我,一时失了自制,害阿鬟又受苦……”

云鬟方才已经看见灵雨跪在榻前,无地自容,猛然听他又说了这句,越发不知立于何地:“你、你还说?”

正窘然无地,忽听外间有脚步声响起。

灵雨反应极快,忙将水盆放下,待要迎出去。

谁知目光转动间,却见那盆中水色淡红,顿时色变。

却来不及多想,转身便跑出去,进来的却是个小宫女,脸色惊疑不定,迎着行礼问道:“姐姐,外头是王公公那边儿派了人来,问说……说皇太孙殿下是不是在咱们殿内?”

原来因今夜事情格外多,且风雪又大,又夜深,外头值夜的宫人们早就瞌睡连天,赵黼悄然进来,竟无人知晓。

灵雨忙问:“可说是为什么了?”

宫女道:“是说,若殿下在这里,就请过去寝殿说话,有要紧事。”

灵雨叫那宫女暂退,自己便入内而来,正见赵黼涎皮笑脸地对着云鬟,不知道在哄说些什么。

云鬟却始终别转头向着里面儿,丝毫也不理他。

灵雨压着心跳,上前行礼,说明外头内侍的来意。

赵黼闻听,脸上笑才敛了,冷道:“不去。我忙着呢。”

他停了停,又道:“既然来了,索性传句话,叫皇帝老子别急,我办了正事儿,自然有再去找他算账的时候。”

灵雨听了这话,更加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云鬟在榻上听着有些不像,便才回过头来,问道:“你……去见过圣上了?”

赵黼见她肯开口了,便忙道:“是,没来得及跟你说,先前我进宫的时候,东阁那里正好闹事……”

当下,便将如何遇见沈相命人发难,如何跟老皇帝一言不合,又如何离开后……遇见了雅韵殿走水。

原本赵黼不想将救小世子宏睿一节告知云鬟,免得她忧心,然而因知道先前待她过狠了些,她的脸皮薄,方才只怕是羞愧恨怒交加,所以这会儿索性便一并跟她说了。

又道:“可知当时我几乎就陷在里头,多亏了……”那“巽风”二字,在嘴边卡顿,便咕噜噜含糊说过,“六爷又从来命大,便才逃出生天,可知道那会儿我当自个儿要死了,所以出来后,才拼命先来找你……”

赵黼本是想趁机撒个娇,让云鬟知道他遭历了凶险,可多宽谅他些。不料还未说完,就见云鬟脸上的血色极快敛退。

赵黼咽了口唾液,心中却也想到那症结事,当即不敢再说。

灵雨在旁呆呆愣愣,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复那来者,若再耽搁下去,只怕不妥,却又不敢擅自催问。

赵黼见云鬟垂首不语,便握着她的手腕道:“阿鬟?你怎么了?我其实……也没什么大碍,方才是故意往大了说,来哄你的。”

不说这句还罢,才说了这一句,云鬟微微一颤,两颗极大的泪珠便无声坠落下来,打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虽然云鬟一个字也没说,赵黼却心有灵犀似的明白她是在为什么而落泪,心也隐隐作痛起来,本还想安抚她两句,自己却也有些红了眼圈。

两人相对默然,顷刻,赵黼才说道:“你别乱想。横竖……如今我好好地不曾有事。”

云鬟咬牙,双眼紧闭,泪珠却无法禁止,仍是自涌出来。

赵黼还要再说,云鬟将手抽回来,抬袖子擦了擦脸,哑声道:“既然圣上传你,你还不去?”

赵黼见她双眼泛红,湿润润地十分可怜,更加舍不得离开,便道:“我不想见那老头子。”

隔了会儿,云鬟方道:“我知道自己见识有限,不敢如何劝说你,何况我也知道你的心。”

那一夜皇宫秋雨,血色迷离。赵庄夫妇死的又惨,赵黼九死一生,如今他心中认定了赵庄夫妇的死,跟老皇帝脱不了干系。

死的是他认定的父母,还有一个英妃。故而除了他自己,别人并没什么资格来劝他怎么样。

云鬟也深知此情,就算在赵黼心中眼里她是个最不同的,她却也并不肯在这件事上规劝他分毫——就算她知道,如果她劝赵黼,赵黼不至于不肯听。

但云鬟还是希望一切让赵黼自行决断,而不去为难他。

云鬟道:“先前宫中出了一个案子,事关一个老嬷嬷……不知道你听未听说。”

毕竟事关英妃,叫人投鼠忌器。不料赵黼道:“此事我已知道,萧利天也曾说及此人。”云鬟微诧。

赵黼又苦笑道:“我生母身边的人,要害我的父母,我竟像是命犯天煞孤星一般。”

说着,凝视她的双眸道:“我毕竟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了,本再无挂碍,只是怕你在京内有个不测,才肯回来,如今也只有你了……”喃喃说着,埋脸擦颈地轻轻蹭摩。

云鬟任凭他动作,慢慢说道:“那夜……送你出城,我本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了,如今得你平安回来,我就、再也不想别的了……”

于雪中再见到赵黼那一刻,就似神迹降临。

所以就算他狂放到在那种地方求欢,也不忍十分拒绝。

赵黼听着她的真心话,心头麻酥酥地,万般受用。

云鬟悄然说了这句,才又道:“当初太子殿下为了保你平安,宁肯让你离开大舜。我原本还不理解他的意思。待自己亲自送走了你,才算知道那种滋味。如今你好端端归来,太子在天之灵看见,定然也十分欣慰,我只是想……以太子的性情,绝不会乐见你跟圣上再起冲突,尤其,是为了他。”

赵黼将她轻轻抱于怀中,半晌才叹道:“知道了,我这就去见老头子就是了。”

送赵黼出殿,灵雨叹息自忖:“多亏了姑娘。”天底下也没有第二人,可以劝动这位爷。

当即把帷幕垂下,重新换了新水进来。

云鬟撑着同赵黼说了半晌话,早有些力倦神疲,便侧身缓缓躺倒了喘息。

灵雨上前,悄声道:“姑娘,我帮你打理罢。”

云鬟睁开双眸,脸上不禁又有些晕红,手臂圈遮着脸,闷声道:“不用了。”

灵雨本来甚是忐忑,见她如此,却忍不住一笑,因无人在跟前儿:“我又不是别人,是姑娘的心腹,为姑娘死都使得,何必这样?”

云鬟听说的如此,才又睁开眼,却仍有些窘然赧颜:“我好好地,不用收拾。”

灵雨忍笑:“既然如此,我去取件新衣裳来换上就是了。”

云鬟见她去了,才松了口气。

顷刻灵雨取了一套里外衣裳回来,脱下里衣,惊见一枚金光灿烂五彩斑斓的臂钏在那无瑕玉臂上,灵雨正要问,便听得外头有人道:“怎么不见人?我进来了,别吓一跳就成。”

灵雨一惊,不知来者是哪一个,竟如此放肆大胆。

云鬟却听出是周天水的声音,便在灵雨手上一按,示意她不必紧张。

果然,就见有人挑起帷幕走了进来,虽仍是一身男装,但轮廓秀丽,显是个女孩儿。

曾经在太子府摄魂杀人案中,灵雨是见过周天水雌雄难辨打扮的,是以即刻认了出来,由此放心。

这会儿灵雨忙忙地相助,才系好了衣裳,天水便近前了。

盯着云鬟泛着浅色桃红的脸,又瞧见她颈间那几处绯红,已经先疑惑起来。

云鬟因见她来到,便要起身相迎,谁知才一动,下头就生生地一疼,毫无防备地又歪了下去。

天水吓了一跳,见她斜卧榻上,花颜润泽,身姿婀娜,仿佛一枝桃花被雨打轻颤,娇袅不胜,竟比先前别有一番风流滋味。

第513章

周天水毕竟在外历练,经验丰富,见云鬟如此情态,又联想到先前所知之事,便睁大双眼乌溜溜地打量,越看越觉着口干,不觉咽了口唾液。

这会儿灵雨早上前扶住云鬟,低低问道:“怎么样?”

忽然又想起赵黼说“上药”的话,心里有些慌张忧虑,她虽然是个王府侍女,毕竟是未嫁的女孩儿,并不知道这些用物,一时后悔未曾问过赵黼。

云鬟咳嗽。因赵黼在灵雨前那般说话,让云鬟大不自在,如今又对着周天水,若也给她知道了,只怕就不活了。

忙握了灵雨的手,示意她噤口。

灵雨会意,便好生扶着她坐着,故意道:“明明知道下雪路滑,偏在外头走路也不留神,摔坏了如何使得。”

周天水见她主仆如此,强行忍笑,却也知道云鬟的性情,生怕她羞恼极了生事。于是便假做若无其事状,上前道:“我道是怎么了,竟像是个病西施,原来是摔了一跤?啧啧,真真是不小心的很,这般大雪,竟是为了什么大事乱跑?”

云鬟脸上微热,只得问道:“你如何在宫内,又来找我做什么?”

周天水道:“我自然是跟四爷进来的,也多亏了我跟巽风跟着四爷,你倒是要多谢我们才是。”

云鬟诧异:“为什么多谢?”

天水道:“当然是因为先前雅韵殿那一场火,若不是巽风哥哥闯进去及时救了他出来,这会儿他又怎么能跟你见面儿呢。”

——先前赵黼本想提巽风,可又因知道巽风必然是受白樘之命前往,故而便咕噜了声而过。

当时云鬟就觉他有些隐瞒,这会儿才明白竟是如此。

云鬟却也知道赵黼忌惮不提的原因,只是觉着隐隐好笑罢了。

云鬟便道:“实在多谢。”

天水本是戏谑的话,谁知她这样正颜悦色,不由却惶恐起来,因笑道:“我跟你玩笑的,是四爷命我们跟着救援,你却当真谢我做什么。”

云鬟道:“你们救了他,就等同救了我的命了。一声‘多谢’,已是极轻的了。”

云鬟从来绝口不提个人之事,纵然先前周天水曾拿赵黼来打趣,每每说起,她就有些恼怒不喜之色,如今竟然主动说出这样亲密厚重的话,丝毫不避嫌疑,着实让天水意外。

天水察言观色,不由问道:“你、你跟六爷他……你果然心爱上他了?”

云鬟面上复又微红,终究不能答这个:“罢了。何必只说这些。雅韵殿如何无端端会起火,我听闻静王妃跟世子在彼处……你又如何来找我?总不会是要我的谢的?”

天水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并不追问,答道:“雅韵殿系被人纵火,目前已怀疑是……沈相的人所为,乃是为了报复静王殿下,想害死小世子。”

云鬟心中略觉古怪,雅韵殿,鸣凤宫,这次要害的是小世子宏睿,当初那次,却是为了赵黼而生。

周天水道:“至于我来找你,倒的确有件事儿。”

云鬟敛神看她,天水却打量周遭。

方才灵雨因见两人仿佛有事相商,便退了出去,天水才握着云鬟的手,道:“是四爷叫我来,告诉你一句话。”

云鬟心头无端惊跳,对上周天水的目光,问道:“不知是什么话?”

天水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四爷说……”

天水的转述钻入耳中,令云鬟的耳畔嗡嗡响了起来,也似有个声音在耳畔聒响,跟此刻天水的字字句句,重叠切合,萦绕不退。

赵黼出了含光殿,却见雪已经有渐小之势。

满目所见,重重宫阙殿阁都被一片绵冷的白雪覆盖。

已是寅时之初,最冷的时刻。

小黄门在前方挑着灯笼引路,暖黄的灯笼随风微微摇晃,也不知是因为地滑还是心慌,竟一个失足往前跌倒过去,那灯笼顿时便被火引燃,在雪中烧做一团。

赵黼止步皱眉,燃烧的火光照的他的脸半阴半晴。

那小黄门昏头昏脑地爬起来,翻身跪倒,颤声求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赵黼负手往前,这小黄门吓得往后一仰,瑟瑟发抖。

原来赵黼名头虽大,先前也频频出入宫闱,但却也并不是宫中每个人都认得,何况又有些新进的。这小太监便是如此,本听了好些关于他的传闻,什么具有辽人血统,杀人如麻,从来又最是嚣张,皇帝都奈何不得他,看谁不顺眼,举手就能掐死,竟是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残忍嗜血之人……这许多骇人的话。

那些知道底细的宫人,却因赵黼的身世扑朔迷离,性子燥,先前又去过辽国,皇帝的意思又摸不透,故而先前听说传令,一个个推三阻四,只叫这新人出头。

先前迎了赵黼出来,壮着胆子看去,见是那等相貌,惊为天人,一路上神思恍惚地乱想,不觉失足跌倒,又怕惹怒赵黼无辜横死。

谁知赵黼瞥了眼,见他那样惊恐失色的模样,便嗤地一笑,也不理会,自己往前去了。

这一笑,却似雪地之上的星光月朗。

这小黄门人呆若木鸡,半晌回过神来,便忙不迭地爬起来跟上。

赵黼来至寝殿之时,在场的众位大臣仍旧未散。

赵黼第一眼就看见列位其中的白樘,那身影太过端直了……这人不管身在何处,总是这般打眼醒目,鹤立鸡群似的。

昔日,在明了云鬟曾对白樘的心意之前,还只是觉着如此而已;但在知道之后,白樘便从“打眼”变成了“刺眼”。

后来进一步的变化,是在赵黼隐约察觉……白樘对云鬟竟也格外“照顾”,以至于到如今,那种刺眼便成了眼中心头的一根刺。

赵黼本不欲多看,却偏连看了白樘数回。

但任凭他眼带飞刀,白樘却兀自岿然不动,仿佛浑然不觉。

反是其他几位大臣,见他入内,不约而同转头来看,或惶恐,或畏惧,或坦然。

此刻众人所议的,正是沈正引的种种罪行,加上白樘先前所查,越发是铁证如山。

末了赵世道:“着白爱卿跟梁爱卿两人,偕同静王,查办此案,要紧之时可调用镇抚司人马,勿要出任何纰漏,更不可引发京内慌乱。”

白樘同监察院梁御史,静王三人出列领命。

群臣出门之时,白樘略停了停,却见云散雪停,头顶竟已经是满天繁星。

因黎明将至,东边儿天空上,隐隐地透出一丝朝霞的红,白樘打量着,满面却是喜忧参半。

殿内,因众人皆散,赵黼道:“你叫我来,就是想让我看这一出戏?”

赵世道:“如何不懂?是为了你清路,也让你看看清楚,以后你该重用的是那些大臣。”

赵黼哼了声:“风水轮流转,当初死活不肯落在我手里的东西,如今死活要往我手里塞。说出去只怕没有人肯信。”

赵世道:“黼儿。”

赵黼敛了笑,淡淡看他。

赵世对上他的眼神——无法说出口的是,倒并不是皇帝果然良心发现,知道犯下错误欲弥补,而是因为非他不可。

从那夜深宫惊魂,赵黼被萧利天救走,以及后来的种种传言,可知赵世虽然看似稳坐龙椅不动声色,心中却也时刻惊涛骇浪。

他深怕,怕赵黼会被萧利天蛊惑,当真一怒之下接手了辽国皇位,然后挥师南下。

那是赵世设想的最坏的一种可能。

可知必然是血流千里,死伤无数。

正像是先前有段日子那些耸人听闻的流言一样:当初跟辽人交战,便每每落于下风,只是在赵庄跟赵世镇守云州之后,情形才开始好转,或许可以说,竟是他们“父子”的功劳。

然而如果最能抗辽的赵黼反而帮着辽人回头打舜,以赵黼的用兵如神,再加上对大舜兵力及作战的熟悉度,还有悍勇的辽人。试问该如何能阻,怎么去阻?

谁又能拦住那样怒火冲天的赵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