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做北燕的官儿?”陈蕴摇了摇头,“我是南晋陈留太主的孙儿,你不觉得很讥讽。”
陈蘅想到前世,陈蕴便是因为拒绝做北燕的官,即便慕容慬救了他们的命,他依旧不能接受。陈朝湘为此气得不轻,认为他不能做一族宗主,让他另立一支。
陈蕴只得到了永乐县另建一支,河滩镇的一万亩良田就成了他们立足之本。
“我就在永乐邑读读书、做做学问,教养教养阿阔兄弟几个,母亲辛劳了一生,我得敬孝膝下。”
陈蘅忆起前世,那么多人登门作说客,最终谁也没能说服他,崔珩来过,谢霆来过,便是王灼也曾劝过,但陈蕴就是拒绝入仕。
若不是如此,她亦不会在北燕深宫步步艰难,那时她曾想,能护她的人不会护她。她最愧疚,最怀念的便是二兄陈葳。
也因着这儿,前世今生,她看重二兄远胜于长兄。
长兄是君子品行,可君子是无法生存于官场,也无法立足于朝堂。
长兄既不愿意,逼他也无用。
“你拿定主意了,再不改了?还是你不出仕,等阿阔大了,他会出仕?”
陈蕴想果决地拒绝,又恐妹妹的面子上下不来。
第七百五十二章 相劝
陈蕴想果决地拒绝,又恐妹妹的面子上下不来。
只听陈蘅道:“长兄,一个世家的崛起,是从入仕为官,成为一代名臣贤臣、能臣、干臣开始的,你看看史上的世家,不是因家族出了能臣开始。
你不入仕,终有一日陈家会泯然于众,除了你的子孙后人,再无人记得陈蕴,也不会有你走过的印迹。
长兄以诗词扬名天下,可你的诗词也先贤相比,太过平庸;若你以书法传世,长兄连我的书法都比不过。”
陈蕴有些生气,旁人这么说可以,但说他的是自家的胞妹,这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陈蘅继续道:“长兄,任何人选择了路,就要为自己负责。”
“行了,我不入仕,阿阔兄弟几个大了,他们可以入仕。”陈蕴不悦地道:“弟妇的将领一职是你说项弄来的,若是二弟的腿好了,你可不许挑唆他去给北燕打仗,更不许他替北燕卖命,在南晋人的土地上征战算什么事?我们是陈留太主的后人,干不出这等事。”
“长兄,已经没有南晋了,现在的天下是北燕、西燕、西魏三国。”
大统帝身亡那天起,南晋就没了。
陈蕴低声道:“咸阳王、利王两个就是懦夫,西燕慕容忻敢自立为帝,他们为何不敢,就算是东晋、西晋也好,总能让南晋士子看到希望。”
“武将征战,士子们的一张嘴、一支笔,还能让大统帝活过来不成?”
兄妹二人谁也不肯服软。
莫氏轻喝一声:“阿蕴,你与阿蘅争辩什么,你是男人,她怀着身孕,就不能让着她些。”
陈蕴不快地道:“妹妹还是安于后宅的好。”
“我若安于后宅,能有永乐邑的今日?”陈蘅想到自己两世为人,都未得到长兄的帮扶,她不妄想了。
今生扶持二兄、袁东珠就是,不盼他们多帮衬自己,只求能相扶相携。
陈蕴怕自己再坐下去,兄妹二人又要口角一场,起身道:“阿雪,时辰不早了,让母亲与妹妹早些歇息。”
莫氏颇是无奈。
陈蕴有时候是絮叨了一些,但这几年已经变了许多。
让他做北燕的官,陈蕴做不到。
他自恃为名士,有名士的气节,认为做了北燕的官,就是对南晋的背叛。
莫氏道:“阿蘅,你别怪你长兄,他是在南晋宫中长大的,对南晋皇家的感情很深。你父亲、他,都是与莫太后、皇族朝夕相处过,他不会做北燕的官。
他没错,你也没错,只是你们考虑各有不同。
阿蕴看重气节,而你看重家族的沉浮。
陈家有东珠征战就够了,若是你二兄伤愈,他愿意出仕于北燕朝廷,我不反对。”
陈蘅惊呼一声“母亲”。
她以为莫氏不会同意的。
莫氏道:“我是世家女,你说的那些话,我何曾不明白。我不会强迫我的儿女去做任何他们不愿意的人,人生是你们自己的,你们有权选择自己的路。
阿葳不同,他受过大统帝迫害,是大统帝不仁不义在先。
可你长兄受惠南晋皇家颇多,又是陈留太主的后人,他不会入仕,也不能入仕,他的良知、他的气节,也不允他做北燕的官。
他不反对阿阔兄弟入仕,已是最大的让步。”
正因为她深深地明白,所以在袁东珠要效力北燕时,她才没有竭力反对。
袁东珠要给自己的儿子挣爵位、争一份军功,是为她的儿子所想,也是为了陈家的未来作想。
莫氏只能放弃反对。
她是受过南晋皇家恩惠的,她在莫太后身边长大,受的是忠君爱国的教导。
但是,陈葳与袁东珠被大统帝算计、陷害,也正是这种伤害,让她看明白了未来的路。
拥有一份惹眼的家业,却没有同等保护自己的权势地位,只会任人宰割。
陈蕴不能出仕,陈葳双腿忆残,这个责任就落到了袁东珠身上。
陈蘅近乎呢喃地道:“我细细回味,发现自己的记忆里,从未得到过长兄的呵护。”
前世的她,若在嫁给慕容慬为妃后,能得长兄两分呵护,也不会任由云阳、纳兰弄月母女俩的欺辱,甚至毁她的名声。
慕容慬曾想过要陈蕴入仕,甚至封他为候,可陈蕴却拒接圣旨,谢绝入朝为官。
他不是给陈蕴面子,而是想给陈蘅一份保护。
可陈蕴却为了自己的气节,拒绝了,也气恼了慕容慬。
慕容慬没想到陈蕴那样的冥顽不灵,对自己的手足胞妹如此无情,只得下令,说陈蕴的子孙后人百年之内不必入仕,也不用参加科考。
这旨意一下,陈朝湘如何不明其间的厉害,当即就怒了,指着陈蕴的鼻子大骂,为了不连累整个陈氏全族,方让陈蕴另立一支。
莫氏道:“你从记事起,他就在宫中做陪读,自是比不得你二兄长伴身侧。你莫怪他,他的性子是孤僻一些,这些年已经改了许多。他打理家业、修书编书,就这样,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我很知足。”
陈蕴不愿意做的事,做母亲的只会尊重。
前世今生,有些事变了,但有些人再来一次,还是依如从前。
为了保护家人,她做了这么多,可最后,长兄却依旧看重气节胜过一切。
陈蘅轻舒了一口气,明明知道了会是这样,可她还是不甘心。
没有兄长的帮衬,她还有医族,还能依靠自己的丈夫、儿子,甚至能依仗袁东珠。
莫氏揽住女儿,柔声道:“外祖母一会儿要过来,说要陪陪你。”
“她…”
天色已经暗了。
莫氏苦笑道:“她心情不大好,你四舅母带着儿孙走了,将你三舅给置的家业贱卖出去,早前原是说好借给他们使的,这人要走,东西该还回你三舅,可东西不仅没还,还给卖了。离开的时候,也未至莫府道别,一句话都未留。
她嘴上说再不理他们,心里也是盼着他们好的,出了这等事,她心里头着恼得很。
她一早就叮嘱你三舅,莫把房契、地契给他们,只让他住着、使着就好。你三舅觉得自己在永乐邑有偌大的家业,而他们没有,心下过意不去,就悄悄地给了。今儿事一闹出来,你外祖母将你三舅给狠训了一顿。”
第七百五十三章 询问
(续上章)“今儿事一闹出来,你外祖母将你三舅给狠训了一顿。”
陈蘅晓得钱武在官衙的事,想出暂住户籍来,钱武也着实是人才。这样也更人性化,一旦外头太平了,百姓们就可以随时离开永乐邑,只是离开时需得来登记,并领走押金,良民一百五十文,奴婢五十文。
这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也是一笔钱。
莫松大娘道:“老夫人,太上夫人到了。”
莫氏道:“你有身孕,天又黑,我去接你外祖母。”
陈蘅立在花厅门口,不多时就听到太上夫人的声音,“听说王家的那份家业被苏家接了?”
莫氏低声道:“八成的价儿,便宜着呢。苏家未领户籍的人有五百多个,近百户,全都是蚕户、织户、绣户,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寻摸来的。”
“苏坊主真有本事。”
家里钱多,说买就买了。
整个永乐邑,就没人能比他更阔绰的。
莫氏与太上夫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闲聊起来:
“苏二公子做了录事,这回可不就圆满了。”
“我听说王家的司法一职空下来了?”
“钱县令举荐早前张司法的父亲接任,不过听说莫九郎引荐的是谢霆。”
“一个官衙哪有这么多实缺,张家主的年纪可不小了。”
“是不小了,可不有人在衙好说话。”
张家还是想做官,否则不会连一个县衙小吏都瞧得上。
家里无官,想成为世家就成空谈。
陈蘅笑道:“给外祖母问安。”
“原说明儿过来,想着我们娘儿几个好好说话,往后呀,这样的机会就没得喽。”
太上夫人发白如雪,脸上有深深浅浅的皱纹,唯有双眸依旧明亮有神,体形不胖不瘦,后背未驼。
陈蘅与她的眸光对视时,她淡淡一笑,“阿蘅怕是越来越尊贵了。”
“外祖母,你说什么呢?”
莫氏扶了太上夫人去偏厅,让太上夫人坐到暖榻上。
太上夫人对银侍女道:“这里有莫松家的服侍,你们都退下吧。我们娘儿几个说说贴己话。”她又指着珠蕊阁的门,“莫松家的,把门关上罢。”
门阖上之后,莫松家的给他们沏了茶。
太上夫人抿了一口,“莫松家的,你婆母邱媪近来可好。”
邱媪一生忠心莫氏,与莫家的感情也非一般,自不是寻常仆妇可比。
“回太上夫人的话,她很好,家里有孙子孝敬,老夫人又赏了二十亩良田,赏了我次子释奴文书,我次子再大些娶了新妇,就更好了。”
她次子这脉是可以入仕的,也是良民。
太上夫人低声道:“今儿我们说的话,你便是你男人那儿也不得说一个字,否则,我可饶不得你。”
眼神犀厉如剑,似要杀人。
莫松大娘重重跪下,趴在地上,“太上夫人,奴婢不敢!”
“不敢就好。”太上夫人半倚在榻上,神色肃冷,怔得莫松大娘不敢起身,就是莫氏也不敢说一个字。
这样的太上夫人,是以前从不曾有过的。
她突兀地问道:“阿蘅这太子妃当得甚是辛苦罢?”
莫氏惊呼一声“阿娘”,她是不是老糊涂了?“你是想静之了?”
陈蘅所嫁的夫婿是江湖中人,怎会是太子妃?
当上太子妃的是莫静之。
太上夫人笑斥道:“我问的是我外孙女?你慌什么?莫静之那丫头寒了我心,做错这么多事,她不认我,我只当没这个孙女。”
在这家里,最精明的人竟是外祖母,年岁虽大,却瞧得最是真切。
陈蘅暗自揣踱,外祖母是迷糊了,还是真的猜到了她的另一个身份。
莫氏满是担忧,她是觉得自己的母亲许是迷糊了。这老人上了年纪,迷糊起来拿孙儿当儿子喊的可不少。莫静之是她一手养大的,从三岁养到了十七岁,虽是孙女,可是当成眼珠子养大。
最终,莫静之也伤太上夫人最深。
她算计莫家几房分崩离析,她亦让欧大郎重伤了陈葳…
孙女是自己的,外孙子也是自己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对于莫静之的无理要求,她不得不拒绝,不能为了一个出嫁的孙女,就不让自己其他的儿孙过上安稳日子。
陈蘅觉得自己并未露出什么痕迹,心下认定,定是太上夫人说错了。
然,太上夫人又问了一句:“做北燕的太子妃很辛苦罢?”
莫氏面露慌张。
北燕太子妃,她是问阿蘅的,可她莫氏的女婿是江湖中人。
陈蘅笑微微又淡然地问道:“姥姥几时猜到的?”
姥姥,是北燕人对外祖母的称呼。
北燕的皇帝是个明君,在这乱世之中,无论是与晋德帝比,还是与大统帝比,对内,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对外,他能励精图治,让北燕的百姓过得越来越好,兵强马壮,野不遗才。
“是几时呢?”太上夫人问着自己,沉思过往,缓声道:“你到江南莫家那回,空灵大师可是寻常人能见的。可你见着了,还得了他视作宝贝的兰花。
我当时就在想,这件事不是投缘那么简单。
不久之后,传出‘帝凰现,天下安’,这可不是巧合,这话是空灵大师的神签之后,亦是你见过空灵之后才有的。
随你一道的朱雀,不仅是帝月盟的盟主,他其实是北燕太子吧?”
太上夫人年纪大了,没事就喜欢琢磨,每日能睡两个时辰就不错。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若莫静之真是帝凰女,空灵大师该见的就会是莫静之。
可见,那时就露出了端倪。
太上夫人一早就猜到,但她不能点破,只能将错就错。
不是她心偏,而是她不能违逆天命。
她亦在等,等着看自己的猜测是否对了。
莫氏的不安。
陈蘅的淡然。
太上夫人明亮如昔的眸子。
三代人,两位母亲,还有一个即将要做母亲。
太上夫人道:“收服水帮,建立太平帮,没有过人的胆识,非凡的身份,根本做不到。
近来天下都在传,说太子妃有孕,可你也有孕。当太子妃出现的时候,盟主夫人就云游;盟主夫人出现在永乐邑,太子妃回了娘家,淡出世人视线。
思来想去,也唯有太子妃是盟主夫人,可以说得通。”
第七百五十四章 原是神裔
“思来想去,也唯有太子妃是盟主夫人,可以说得通。”
她一一道破,似在证实,也是在说她的猜测。
陈蘅笑,姥姥不愧是人精,猜得很对。
她不用担心话会泄漏出去,元芸、白雯等人就在厢房里,她们的武功高强,但凡有人靠近,都会被她们发现。
陈蘅不紧不慢地道:“最初我救太子,是我算出他会出现在都城西市。外祖母,你告诉我说,我们这脉的女子,一到十五岁就会做怪梦,那是一个诅咒,不能学怪梦里东西。
其实,我们这一脉是灵女,是世外三古族中火族灵女、医族圣女、巫族巫女三族中最尊贵的灵女。
我们的先祖是神,那个怪梦是神族血脉的传承,能做这梦是神裔血脉觉醒。”
莫松大娘双腿发软,她听到了什么,莫家的太上夫人、自家的老夫人与郡主竟是神族后裔。
太上夫人道:“可我的母亲告诉我,那是诅咒。”
不是诅咒,而是血脉的觉醒,她们都是灵女。
这一生,太上夫人就是这样看的,即便她也曾做过那个梦,在及笄之时还不是一次两次,是有数次,可每次她都抵挡住了诱惑,坚决不学那个梦里道姑所授的本事。
陈蘅道:“她若不这样说,你就会去学。她希望你做一个平凡的女子,与世间所有的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
那不是诅咒,而是神裔血脉的觉醒,真相是这样的,与她们以前所知的完全不同,几乎是颠了个儿。
太上夫人与莫氏的心绪很繁复,更多的是意外。
她们在及笄之前,都被自己的亲人告知,不能学那些东西,那是一个诅咒,一定要抵挡住,否则一切都毁了。
“我最先在梦境中跟西华先祖学的是占卜术,我算出了陈、莫两家会有灭族之危,所有生机都在西市朱雀身上。
我救了他!最初救他,是为了给两家留一条退路,可是后来,我对他日久生情。
我得了封邑,想将封邑建成世外桃源,没有他的支持与帮助,我办不成。”
莫氏的心凌乱不堪,什么超乎了她的想像。
原来从那时起,她的女儿就在为陈、莫两家的平安与退路谋划,可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浑然不知。
太上夫人道:“当年祈雨的神女是你?”
“这是灵女传承中的祈天术,能呼风唤雨。”
陈蘅不想隐瞒。
太上夫人又道:“你是灵女,是真正的帝凰女,你收服了医族?”
“医族的大祭司最先识破我的身份,奉我为天圣女。”
太上夫人长长轻叹一声,“你何时知晓的?”
“从永乐邑回都城时,我便知晓了一切。”
“你既知道莫太后认错了人,为何不更正?”
“我是灵女,当为天地立心,为万民请命,继先贤绝学,创万世太平,更以守护苍生万民为念,我既通占卜术,就能知晓南晋的国运已尽。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我不能改变天意,只能顺应民心。
莫太后以为莫静之是帝凰女,逼她嫁给七皇子,我只能装作不知。
我不能让自己的命运与一个苟延残喘的皇朝绑到一起,我若强行改变运数,只会有更多的死亡、损伤。”
前世的她,不晓自己的身份,最后落到那样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