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蘅今晚小酌了一盏酒,莫氏不许她多吃,只允她吃一盏,此刻双颊通红,也未推拒,提着笔,只想到一句“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
莫三舅惊愕地看着纸上的两行字。
若非亲见,莫六郎很难相信这是陈蘅的字。
莫三郎借着酒气,大声道:“好!好!看蘅表妹的字,倒比静之的字胜上几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好字
莫三郎借着酒气,大声道:“好!好!看蘅表妹的字,倒比静之的字胜上几分。”
陈蕴拼命揉着眼睛,一定是看错了,他可记得三年前,自家妹妹的字也只能勉强一瞧。陈蘅毁容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给母亲晨昏定省,素日他们兄妹很难碰面,近来兄妹见面次数多,还是陈蘅被拒婚之后的事。
莫氏见三兄、侄儿们都盯着案上失神,起身过来,待看清桌上的字大吃一惊,“这…这真是阿蘅的字?”
莫三舅不解地道:“妹妹也没见过?”
莫氏见过,她上次见到陈蘅的字还是半年前,之后就说陈蘅要出阁,拘着她在府里学规矩,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真要女儿绣嫁妆,不过是嫁妆好了,留个线头,让她装装样子绣两针再剪掉线头,就算是她自己绣的。
陈蘅看到众人的错愕、吃惊,很是懊悔露了真工夫。前世时,她嫁给夏候滔,打理陪嫁店铺、田庄自有低下的人,最初半年夏候滔在身边,在他封了郡王爵后,他学了三皇子、二皇子,征战沙场,一年在府中也住不了一两月。
她每日吃了喝,喝了睡,百般无聊,只得练字、抄经书,借此打发时间。
她成亲数年,不曾有孕,这时间就更多了。
因她毁容后,就少参加宴会,生怕旁人笑话她丑,所以就闭在家里练字。
只是,夏候滔从未认真看过她的字,也从未认真看过她的棋艺,甚至没有安静听过她弹一支琴曲。
寂寞的女人,总得打事情打发自己的时间。
莫三舅捊着胡须,“楹联写得好,字也好,虽不及恒之的书法,却亦相差不大,哈哈…妹妹真是贤母,能将阿蘅教导得如此优秀。”
陈蕴歪着脑袋,“妹妹,你再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一定是弄错了,还是这只是巧合,陈蘅的书法不可能这么好。
陈蘅咬咬了下唇,改变前世凄惨结局,就得改变身边人,更得改变自己的,她最初习练书法,只为打发时间,虽知自己的字不错,却不知是何地步,握着笔写道:“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这是当朝名士刘桢的诗句,颇得高洁士子们的喜爱。
莫三舅沉吟两声,“之前是行书,现下是小篆…”
两种字体,皆是少见的好字,可见陈蘅平日是下了功夫的。
莫三郎道:“蘅表妹的小篆独具一格,我瞧倒比恒之的小篆略胜一分。”
“松柏不畏严寒,不惧磨难,好!好!阿蘅能挣脱窠巢,独有风格,叫三舅好生惊讶,妹妹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
莫氏笑得骄傲,几月不见,陈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这书法竟有如此大的进益。
南晋对女子的约束不大,着实南晋的公主、太后养面具的太多,女子们也可以像男子那样出门。
王、谢、崔三家更是成立了书画社、诗社、琴社等,以供贵女们切磋才艺。
谁说陈蘅除了一个出身就无旁的,光这一手好字,不知道能惊讶多少人?
莫三舅捧着字,“阿蘅,你题跋,这字三舅要装裱珍藏。”
“三舅…”
第一百四十八章 娘高兴(四更)
“三舅…”
莫六郎道:“蘅表妹,三叔可不是开玩笑的,你照他的话做便是。”
陈蘅犹豫不已,她没想到,三舅与表兄们会喜欢她的字。
前世时,她不争不抢,无悲无喜,以一种宁静、温婉的心境练字,可是今生却多了一股子悲愤、激进,让原本没有太多红尘气息的字多了一股烟火气息。
夏候滔曾评过她的字:“你还是适合抄抄经书。”
他亦只看过她抄经书,写贴子时的字,她用的是梅花小楷。
莫氏道:“都是自家人,蘅儿,难得你三舅喜欢,你题跋罢。”
要有珍藏价值,就得书法作者写下名讳、日期,甚至再盖上自己的印鉴。
陈蘅心头纠结,提着笔写下“陈氏阿蘅于南晋德治三十七年十月二十三日留书”这次她用的是行书,许是得了鼓舞,多了一股意气风发,一行字写毕,竟似活了一般。
莫氏笑道:“再加个印就全了。”她从邱嬷嬷的盒子里取出一方玉印,很没仪态的哈了几口气,用力一落,“永乐郡主印”。
陈蘅愕然。
莫氏道:“这印可不是我备的,是你姑祖母让玉雕匠人刻的,说你打理沐食邑少不得要用到。”
这么说,这印是她的官印?
莫氏把官印盖到她的字画上,怎的如此怪异。
陈蕴看着一脸迷糊的母亲,欲笑不笑。
莫氏有几分醉意,今儿见到娘家人,她心情极好,就算出了西府的糟心事,也没能影响到她,“蘅儿只得这一方印,三兄说要题跋,不是要留印鉴的,这个不能用?”
莫六郎忍住笑。
莫三郎将脸转向一边:姑母定是醉了,拿着陈蘅的郡主官印当私鉴用。
莫三舅道:“父亲那里还有几块珍藏的上等好玉石,我讨上一块给蘅儿雕成鉴印。蘅儿的郡主官印,妹妹可莫再动用。”
莫氏此刻醒了几分,看着纸上的印,又看了看手头的大印,“这样瞧着,与我家君候的官印还真有几分相似。”
莫三舅颇是无语:妹妹醉了,再与她分辩也是无益。“三郎、六郎。你姑母也乏了,回墨香苑说话。”
陈蘅扶着莫氏,“阿娘,你什么时候拿回郡主印的,你都没告诉我?”
莫氏呵呵笑道:“太后给我的。”
她被拒婚,太后恐陈蘅难受,不好召她入宫,只召了莫氏去。
太后只说寻个时候,让莫氏给陈蘅。
莫太后是心疼陈蘅的,好好的世家女郎,大婚当日被拒婚,名声算是毁透了。晋德帝要补偿,这背后何曾没有莫太后的说项,莫太后只需替荣国府多叫几声委屈,晋德帝就没有不补偿的。
夏候淳是她的孙儿,陈蘅亦是她瞧着长大的,手心手背是肉,她不好严惩夏候淳,只能厚赏陈蘅。
莫三舅带着莫三郎几个离了瑞华堂。
莫氏心情很好,拉着陈蘅的手道:“你阿耶今晚不回来,留在瑞华堂陪母亲,母亲与你说说话。”
莫氏是真醉了!
她说要留陈蘅说话,只呢喃重复着:“蘅儿,为娘真欢喜!真的很欢喜啊!往后,为娘再不会拿西府当一回事,他们是陌生人…蘅儿,为娘今日很欢喜…”
在她的声声“很欢喜”里,莫氏睡熟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她有优点
在她的声声“很欢喜”里,莫氏睡熟了。
陈蘅微蹙着眉头,“不让我吃酒,倒把自己吃醉了。”
上半夜,陈蘅沉陷着前所未有的被赞美中,原来她也是一个俗人,也渴望被人认可、赞赏。
三舅不会哄她的,就算三舅会,可三表兄、六表兄脸上的惊讶之色做不得假,就连陈蕴当时也大吃一惊。
她不再是一个一无是处,没有一点优势的陈蘅。
陈茉曾说:她容貌丑,她品行差,更是蠢笨,唯一能胜过人的就是她的出身好,她是陈留太主唯一的嫡孙女,是荣国公的女儿。
旁人这么说,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前世的她,在毁容之后,是自卑的,觉得夏候滔娶她,就是赎救了她,却不晓得,那才是真正的陷阱。
后半夜,陈蘅沉沉睡去,她行走在重重迷雾之中,漫无目的,看不到星月,看不到树木,触目之处皆是一样,唯一能指点她的,是她手里秦汉时期的古钱,她撒一把走一段,反反复复,始终如一,最终走出了迷雾,眼前是一个瑶池仙宫般的世界:金玉楼阁,百花盛开,阳光灿烂…
她正享受着温暖的阳光,突地似有大山压顶,只听有人大叫一声:“谁?”
陈蘅腾地一下弹坐起来。
眼前,陈安正一脸愕然,“蘅儿,你怎在这儿?”
这是他们夫妇的内室,陈蘅六岁时就搬到珠蕊阁了。
陈安与往常一样,一回瑞华堂,就想躺到自己的大床上,今日迷迷糊糊,一躺下就发现有人,这一瞧之下吓了一跳,竟是睡得正香的陈蘅。
陈蘅一脸尴尬,“阿耶,你怎回来了?”
“巳正时分了,我不回家还留在宫里不成?”
外头,邱媪挑起珠帘,一看父女俩在,当即啐骂道:“怎么侍候的?郡主昨晚歇在这儿,怎的没事先通禀君候?”
陈安脸上微红,女儿大了,他刚才算不算私闯女儿闺房?不对,这好像是他与莫氏的内室啊。“蘅儿,你再睡会儿,我去偏厅暖榻上歇会儿。”
“阿耶昨晚没睡好?”
陈安想到这事就觉得苦闷,“太后昨日听我说你三舅与莫三郎、莫六郎入都城,一晚上拉着我说话。”
太后不容易,太后与谢皇后亲近些,对其他妃嫔一视同仁,但能听太后絮叨莫家往事的,还只得陈安。
陈安是莫家的女婿,又是太后的养子(养大的儿子),自不是外人,许多往事可以告诉陈安。
莫太后从她小时候的趣事,说得他父母亲,再说莫家老太爷、三太爷…
她是高兴的。
当年,莫太后软硬兼施,一方面想保住晋德帝,一方面又担心娘家兄弟与儿子斗上,外头都说是她逼走了莫家两位太公,原因是她怕为难了晋德帝,又怕娘家兄弟被晋德帝一怒之下给杀了。
但外头人不说晋德帝,只说莫太后行事残忍,连同胞的兄弟都不放过,将莫家赶出了都城。
而今,她听说莫三舅带着子侄来了,自然想见见娘家人,她有愧意,亦想在有身之年弥补一二。
心情好了,这话自然多了,难得有她认为可以倾诉的对象,拉着陈安话往事。
陈蘅问:“太后说了一晚上么?”
第一百五十章 话唠太后
陈蘅问:“太后说了一晚上么?”
“太后说了一晚上,太后还说,要赏莫三郎、莫六郎一官半职,问我给他们赏什么官职好。”
陈安一边说着话,一边退到偏厅,在暖榻上躺好。
“太后是个有福气的人,娘家兄弟护着她,明事理,从不曾给她添麻烦。”
当年晋德帝要亲政,若不是莫家兄弟的帮助,除掉几个势大、权高的重臣,他很难顺遂。之后,为了手握皇权,晋德帝连莫家兄弟都容不得,他不能动手,却逼着太后将人赶离城。
太后只得软硬兼施,在太后眼里,最重要的还是她的亲生儿子。
上天对人是公平,给了这样,就缺了那样。
太后的出身好,丈夫又宠她,儿子还算孝顺,可二十一岁就成了寡\妇,独自一人面对前朝、后宫,又怕权臣容不下她们母子,日子过得艰难。
陈安拢上锦衾,闭阖双眸,不到三寸香就睡沉了。
看着满是倦意的父亲,陈蘅满是心疼。
陈安是羡慕太后,太后有手足兄弟帮衬,虽然当年的事做得有些过分,可最后骨血之间还是会原谅。太后知道娘家兄弟没有怪她,心下高兴,拉着陈安说了一整晚的话。
陈安没有同胞兄弟,连个姐妹都没有,他善待陈宏,可陈宏的女儿却陷害他的女儿毁容,他想找陈朝刚讨个公道,最终,陈朝刚却偏着二房,他被狠狠地伤了。
陈蘅梳洗完毕,依旧未瞧见莫氏。
邱媪低声道:“夫人今儿起了一大早,亲自下厨做羹汤。”
“是为三舅?”
“是为莫三郎主,也是为了大少夫人和郡主。”
邱媪盛了羹汤,服侍陈蘅用过。
陈蘅从瑞华堂出来,正瞧见莫氏与谢氏一前一后地往瑞华堂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仆妇、丫头。
陈蘅迎了过来,福身唤道:“阿娘!长嫂!”
谢氏笑容温和,“妹妹,后日便是王氏书画会了,下月初一又是谢氏诗会,你当年可是王氏书画会的才女。这几年没去,我可不止一次听妹妹们念叨你。”
陈蘅低着头:“我…我怕别人笑话…”
“后日是初冬以来的第二次书画会的开社日,妹妹去坐坐吧,让那些不开眼的也瞧瞧,你与她们是不同的。”
昨晚,陈蕴回木樨堂后,将陈蘅写了一手好字的事告诉了谢氏。
谢氏初有些不信,今晨起了大早,陈蕴从莫三舅那儿借了字过来给她瞧,谢氏暗暗称奇。
她嫁入府五年,很少关注陈蘅,她一门心思都在相夫教子,再则荣国府的郎君、女郎不多,以莫氏的能力,轻轻松松就管过来了。
莫氏道:“蘅儿,你若想去便去,不去,就留在家里。”
陈蘅看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仆妇丫头,“阿娘,这么多人是…”
谢氏轻淡地道:“贱卖了一批不规矩的下人,这是我与母亲新挑的仆妇、下人,先交给邱媪调\教一个月,若有合用的再分派各处。”
莫氏不想让陈蘅接触到家里的阴暗,但谢氏是长子媳妇,她将实情告诉了谢氏。那批贱卖的下人,多是西府安插过来的耳目,荣国府是万万留不得的,说不得主子们有什么事,西府那边都知道。
谢氏一直以为荣国府人口简单,不想也免不了斗心勾角。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但求不差1
谢氏一直以为荣国府人口简单,不想也免不了斗心勾角。
莫氏对杜鹃道:“小心服侍郡主,若郡主出门,多带些家丁、护院。”
杜鹃福身应“是”。
莫氏气恼地与谢氏走远,“儿媳,你休想让邱媪来调\教仆妇丫头,你身边的谢媪就做得不错,也是有经验的,这次新买的仆妇丫头就交给你了,回头身契办好了,也一并给你送过来。”
“母亲…”
谢氏有些意外。
她嫁过来时,娘家母亲就叮嘱过,说莫氏是个规矩大的,但性子还好,行事又大方,因是世家名门的女郎,不喜欢那些脏事,她是世子夫人,只要敬着莫氏,莫争权,早晚有一日,她会打理荣国府。
她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相夫教子,多替陈家生几个孩儿。
莫氏摆了摆手,“将她们领到你的木樨堂去。陈葳也该议亲了,我操心的事还多着呢。”
谢氏应了声“是”,目送莫氏隐没在瑞华堂。
*
珠蕊阁。
慕容慬刚服下了两枚药丸,他的药丸能压住寒毒,似乎没有治愈的效果,反而上次吸了陈蘅的鲜血后,寒毒轻浅了许多。
“郡主回来了。”
慕容慬放下药丸,拿了一本书,随意翻了起来了,佯装悠闲状。
陈蘅走在前头,神态平和,走过他的窗前,她抬眸望了过来,正与慕容慬目光相对,视线交接,似早已熟络。
陈蘅道:“我该敷药了。”
“就来。”他转身取了药盒子。
她躺在暖榻上,由着他给自己净脸、敷药、按揉最后再敷药膏。
“朱雀,今日我照了镜子,脸上的疤似乎又淡了一些,恐怕再有半月就瞧不出来了。”
慕容慬心下一沉,“你在赶我走?”
她要他离开,他不会离开。
他的人生,不愿中止在二十五岁,他想活得久长,想不再受病痛折磨。她的意外出现,让他看到了一线曙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血能治她的病,但她想一试。
她是比火蟾蜍更好的良药。
“我怎会赶你呢?”
没赶?
说好的,他给她祛脸上的疤痕,她康复后,便放他离开。
她困不住他,他是北燕的博陵王,有朝一日他会重返北地,会成为北方的霸主。
“你没赶我?那好,我在你这里住多久都行。”
她不会困住他,在她这里,他是自由的。
陈蘅道:“阿慬,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可不可以告诉我?”
“至少现在不会离开。”
陈蘅想到莫氏,“你能替我母亲、父亲诊脉么?如果可以,也替我长兄长嫂和二兄诊诊脉。”
莫氏中过毒,所以落了胎,这么多年了,再没怀过身孕。
陈蘅希望自己的父母能活得健康。
“他们有御医诊脉,不会有大碍。”
“可御医没瞧出我母亲是中毒才小产的。那时候我还小,不足两岁,后来依稀听人说,母亲跳到莲池里救二兄,二兄捡回了一条命,母亲肚子里的弟弟却没保住…”
“只要你母亲不反对,我随时可以替她诊脉。”
“阿慬,谢谢你。”
他勾唇微微一笑。
杜鹃与黄鹂看傻了眼。
真是祸水!
她们也是女子,他却能迷住她们俩。
陈蘅道:“杜鹃,三舅老爷与莫三公子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