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义上是“劝说”,其实简直是在“逼迫”。

好似霍云霭不赶紧娶妻、不赶紧广收后宫,就成了千古罪人、就对不起驾崩的先皇。

“陛下、陛下就由着他们这么来?”小李子听得心惊胆战。

其实,他平日里跟着陛下,自然知道陛下的本事。

那些老臣…竟然丝毫都不顾及帝王威势?!

“不由着他们,哪能让他们放松警惕?”于公公将声音压到最低,轻声道:“那些老臣,自恃看着陛下长大,就倚老卖老,总把陛下当作当年的孩童。殊不知…”

他看一眼昭远宫的殿门,朝小李子使了个眼色,再不多言了。

小李子知道,师父的意思是,少年帝王早已羽翼丰满。偏偏那些人还活在记忆里,不知变通。

但…但如今最让他紧张的,还是帝王之怒如何消弭。

小太监眼睛不住往殿门那儿飘。又时常望向酿酒坊的方向。

——柳大人怎么还没回来?

有她在,好歹能够劝一劝陛下啊…

霍云霭的震怒,郑天安的步步紧逼,清雾却一点都不知晓。

此时的她,正在酿酒坊的门口和严嬷嬷道别——她身为正儿八经的官员,封印后,也要归家去了。

因着身份关系,她不便在这里多待,免得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于是简短和严嬷嬷说了几句,又与在一旁的窦妈妈叮嘱了一番,这便告辞离去。

只是她刚行出去没走出多久,约莫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身后便传来轻唤声。

“柳大人?柳大人…”

这声音有些耳熟,又有些陌生。

清雾心下好奇,不知自己何时听过这个声音。于是停下步子,循着声音转而望了过去。

那娇娇娆娆的身影映入眼帘后,她立时就后悔了。差一点便要转身离开,幸好思量了下,自己“按理说”是不认得眼前之人的。

于是清雾只得深吸了口气,对着袅袅行来的玉芝,扬起了个算得上是和善的笑来。

第76章

若是不论旁的,单看玉芝的外貌,着实算是出众的——高挑的身段,秀丽的五官,细腻的肌肤。搭眼望过去,便是个美人。再加上温暖和煦的笑容,就更为漂亮。

可清雾因了对她有两分的了解,即便对方如今笑得再美丽,依然不敢大意,暗暗提防。

玉芝见自己唤了清雾后问道:“柳妹妹在宫里可还习惯?”

她自认在宫中历练多年后,自己的笑容堪称完美,声音亦是悦耳动听。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来说,定然是绰绰有余。

谁料这话问了出来后,眼前的女孩儿非但不领情,反而是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拧眉朝她看着,眉目间的神色…

似是不悦?

玉芝有些恼了,却因记挂着郑天安的吩咐,依然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轻声问道:“怎么?妹妹可是在宫里受了欺侮?莫怕,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这话一出来,她忽地轻轻一拊掌,叹道:“你看我竟是忘了。你我初初相见,你自然不知晓我是谁。”

而后顿了顿,道:“我是针线坊的。名唤玉芝。因我要喊帝师郑大人一声‘姨丈’,你或许听人说起过我。”

生怕眼前的丫头看轻了她,她特意将自己的身份点了出来。

“不是。”

眼前的女孩儿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两字。声音娇娇软软的,比平日里听过的任何人声都要好听。

一想到这个声音时时刻刻在陛下耳边说话,玉芝的心里就翻腾倒海。正想着该怎么将她比下去,便听女孩儿又开了口。

“我有官职在身。你应当向我行礼,唤一声‘大人’才是。称姐妹,却是不妥。”

听了她这番话,玉芝顿了顿,脸色霎时间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双手也交叠着放在了身前。

只是,站得笔挺,不曾行礼。

清雾抬眸看了她一眼。

虽只一眼,其中的凛冽之意,却让玉芝脊背上泛出了一层的冷汗。

她不明白,为甚么一个年龄小她那么多的娇俏女孩子,神色冷凝的时候会是这般威严。

而且,这般看来,竟有几分像…像…那位…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玉芝想到年轻帝王眼中的冷冽寒意,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是片刻后冷静下来,她又转念想了想,这便暗自嗤笑起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甚么侍书女官?根本不足为惧。

这宫里,谁不是遮着掩着各个藏拙?

但凡那些个争强好胜爱出头的,除非如她一般有帝师这种身份尊贵之人护着。不然,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眼前的女孩儿才那么小的年纪,就仗着自己品阶高来压她这个在宫中多年的老人,当真是目光短浅…

不懂收敛,过早地锋芒毕露,看来,也不是个能够禁得住事的。

这样一想,玉芝的心里便不再顾忌。

有心想让眼前这驽钝的丫头再放松些警惕,她索性顺了对方的意愿,款款行了个礼,唤道:“给柳大人请安。”

之前玉芝的神色微变,清雾已经看在眼里。并未有过多的反应,只淡淡点了点头,这便转身准备继续前行。

谁料还没迈出步子,就又被玉芝给叫住了。

“柳大人当真心急。我话还没说完,你居然就急着走了。”

玉芝有些看轻眼前人,说话间便随意了许多。只是女孩儿说起过的称呼问题,她倒是刻意改过来了。

“其实,我过来寻大人你,是有事要说的。”

清雾不喜此人。只稍微点了下头,简短说道:“你讲。”

玉芝却因没将清雾太放在心上,面上的笑容倒是真切了几分,柔声说道:“其实在这宫里,多一个人照应也是好的。你我同为女子,往后若是有事,不妨互相出手相助。说到‘有事’,眼下我倒真有个事情要求了大人你来相帮。”

这话抛出后,一般人都会顺势问一句“是何事情”,偏偏眼前的女孩儿不动如山,一个字儿也不多说,只双目澄澈的望了过来,面色平静无波。

玉芝的脸上到底有些挂不住了,快速说道:“大人可认得‘镇远侯府文家’的人?”懒得再等清雾表态,她便接着讲道:“若是不认得也无关系。我只是想等过几天他们来京后,托大人给他们带句话。”

清雾暗自疑惑。

玉芝若真有事,为何不在与郑天安联系的时候,寻了郑天安来帮忙,反倒是来找她这个素不相识之人?

而且,刚才玉芝一句接一句不等她答话就一股脑儿说了出来的样子,分明是不等问出口就早已笃定,她是不认得那文家人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寻了她来帮忙来做此事?

想必,有事找她相帮是假。特意引了她去见那“镇远侯府文家”的人,才是真。

不管对方的目的如何,清雾自是不会应允。于是露出一点点的淡笑,道:“家中父母管得严,无法随意出门,自然也无法帮你了。”说罢,不去看玉芝难看的脸色和连声轻唤,转身离去了。

玉芝哪里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半点儿好奇心都无,连她托着要带的那句话都不问一字,直截了当地就拒了?

忙快步追了过去,想要再和清雾多说几句。

谁知女孩儿看着迈步不大,走得却不慢。

她好不容易眼看着要追到清雾跟前了,却见旁边酿酒坊的人探头探脑地望了过来,看看她,又看看清雾,眼中满是探究和好奇。

这等情形下,是没法将话说完全了。

眼看着女孩儿的背影渐渐远去,玉芝气恼地跺了跺脚,却也无法,只能闷闷地回针线坊去了。

清雾生怕玉芝追过来,走得很快。后来确认对方没能跟上,这便气喘吁吁地在路边停了片刻。待到缓过神来,就朝昭宁宫行去。

还没进院子,她就听到院墙内两个负责清扫的小太监在墙根下嘀咕。

“陛下这次怕是气狠了罢?”

“可不。听说,砸了好些东西呢。”

“哎呀,这要是传到帝师的耳朵里,恐怕又要和陛下吵起来了。”

“传过去就传过去罢。帝师和陛下的争吵还少么?因着立后的事情,已经争了三四年了罢?也不差这一次了。我倒瞧着,帝师挺喜欢看到陛下因着这事儿生气的。每一次将要过年过节的时候,都来这么一回。不把陛下气得摔东西不罢休。要我说啊,郑大人或许最喜欢听陛下摔东西的那声响儿了…”

这人还没说完。手臂就被人捣了捣。

他还有话要说,拨开对方的手正要继续,却见对方不住朝他使眼色。

回头一看,顿时吓得腿都软了。

女官大人不知何时出现的,正从他们这边绕了过去。也不知他们的话被她听去了多少。

清雾急急地往前赶。只稍稍和于公公、小李子颔首示意了下,待殿门一开,便赶紧行了进去。

一进屋,就见少年帝王正负手立在窗边。

听到响动,他并未回身。直到清雾唤他,方才看了过来。眉目间满是来不及收回的郁色。

清雾思量了下,终究还是走上前去,笑道:“看这样子,倒像是受了极大的气。想必是帝师?”

她语调欢快地这般说来,半点揶揄也无,倒是调侃意味十足。

霍云霭的眉间便慢慢舒展开。

眼见殿门紧闭,他不待答话,就朝她张开了双臂。

这熟悉的动作让清雾瞬间一滞,继而羞红了脸。

曾几何时,他就是这样等着她扑到他的怀里,然后将她抱起。

儿时这般就也罢了。如今再这样…

天人交战一番,终究是没法像小时候那般飞奔过去。于是步子比刚才愈发慢了些,缓缓地朝前行去。

霍云霭看了她这故意而为的样子,忍俊不禁。也不等她走过去了,快步朝她行来,一把牵住她的手,与她一起去往窗边。

“其实也并未太过生气。”走到之后,将女孩儿揽在怀里,霍云霭方才说道:“时不时就来这么一回,早已习惯。只是,我若不表现得‘十分生气’些,帝师又怎会满意?倒不如舍了这些死物,砸就砸了,摔就摔了。他看着舒心就好。”

他要的就是郑天安的“放心”。那样,才能让郑天安放松警惕。

说起这个,清雾轻轻笑出了声。

看她这带了些幸灾乐祸的笑模样,霍云霭无奈地点了点她鼻尖,“先前去哪里了?回来时,也未见到你。”

说起这个,清雾的笑容就淡了几分。去见严嬷嬷的事情大致说了两句后,就将在那边遇到了玉芝的事情细细讲了出来。

霍云霭听闻,抬指轻叩窗台,沉吟道:“镇远侯文家那位老爷子,与郑天安的父亲是昔日同窗。侯府即便远离政务多年,两家有联系也是情理之中。只是——”

即便文家近期会来京城,那,又与清雾何干?

第77章

清雾到家的时候,正赶上厨里新炸的最后一锅胡萝卜丸子出锅。

她刚下了马车还没上轿子,抬轿的婆子就笑着与她说道:“姑娘可是赶得巧了。之前黄妈妈过来瞧的时候还说,等姑娘来的时候,怕是丸子都要凉透了。”

北方过年,必会炸了一堆的东西来置备着。有丸子、炸鱼、炸肉,甚至山药也可如此。到了年时,这些吃食或是炖煮,或是直接入口,都是极其可口。

众人早已知晓二十八封印。之前一大早何氏就遣了黄妈妈过来看。而后时不时地就来瞧上一眼,看看姑娘回来了没。

还说,第一回几锅水萝卜丸子已经好了。第二回的胡萝卜丸子也在一锅锅炸着。莫不是要等到一会儿鲤鱼下锅了才能回来?

因着过年喜气,大家说话间便少了许多顾忌。

抬轿婆子甚至还和黄妈妈打趣,妈妈这算时间的新法子好。都不用看时辰了,直接用下锅的东西来算。往后咱们说起姑娘归家的时辰啊,就可以说“萝卜时候”、“鲤鱼时候”了。

黄妈妈初时挂念着清雾,还没细想。待到收回心思,仔细一思量,还真是这样,便绷不住笑了。

婆子们就劝她,莫要时时刻刻过来了。

门房的人早就去了两个到街口上等着了。等下有了消息,自会去禀与夫人。

黄妈妈就叹:“夫人这已经不算急的了。三少爷一个时辰内十几遍地问着,莫说夫人了,连我听了都忍不住了。倒不如过来瞧瞧,也好安心。那边还没话过来?许是耽搁了罢。我等下再过来看看。”

说着话的功夫,门房的一个小子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满脸喜气。看到黄妈妈就乐呵呵地笑。

“姑娘回来啦!”他高声叫道:“已经转过弯儿来。再一小会儿,怕是就能到了!”

听闻之后,大家都高兴起来。

黄妈妈更是片刻也不敢耽搁,急忙回到院子里,将此事禀与老爷夫人和少爷们。

柳方毅今日也在家。

这次回京述职,虽说他心里有了底,必然能够留京。但必须的应酬还是要的。镇日里便与多年不见的京中友人和同僚相聚。

今日官员封印,各个归家过年,他自然也闲了下来。这才能够一整日里待家中。

清雾快要到家的消息传入耳中的时候,柳方毅正在自家后院里劈柴。

其实,他今日早膳后便已经开始如此状态。

柳岸风之前看到,甚是诧异。有心去问父亲这是怎么了,又怕直接问错了话自己再被父亲来上一拳。就悄悄去问哥哥们。

柳岸芷和柳岸汀哪知道柳方毅这是怎么回事?带着弟弟转而去和母亲说了起来。

何氏与柳方毅夫妻多年,怎不知他的心思?故而笑着宽慰儿子们,“莫要担心。你们父亲这是满身力气没处使。由着他去罢。很快也就好了。”

其实,何氏晓得,柳方毅是在担心女儿。今日虽然闷着气没有出声询问,但他前些日子回到家里后,见了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女儿那边来消息了没。

如今清雾将要到家了,今天一上午,他反倒不问了。许是被柳岸风三番两次的问询刺激到,他终于憋不住气,就都撒在了木头上。

待到女儿回来,他也就不会再跟那些木头过不去。

果不其然。

清雾刚进家门,这边柳方毅就跑到了那边,急急去迎接去。还没跑出多久,就遇到了何氏和三兄弟。

既然都是去迎清雾的,索性一路有说有笑地行了过去。

出乎众人预料。清雾这次回来,居然带回了陛下赏下来的两箱东西。

知晓之后,柳府上下惊喜不已。

——且不论里面的东西是甚么。单单“赏赐”这一说,便让大家放下了不少心。最起码,知道陛下没有恼了清雾。清雾这官儿,做的还成。

何氏和柳方毅特意一一细看了。待到确认了所有物品后,又对视一眼,齐齐松了口气。

赏赐里,吃的用的玩的,一样没落下。每一样东西都很精致,却并不太出格。搁在柳府里,倒也合适。

不出格就好。

家里出了个第一女官,已经引人注目了。若是再收了甚么了不得的赏赐,那柳府可就直接到了风口浪尖上。

何氏最欣喜的莫过于其中小半箱的新鲜青菜。

须知这个时节,最难得的便是绿叶子青菜。偏偏女儿最喜好这一口。平日里即便有机会见到,也不见得能够时时吃得。

这样小半箱,若是细细打算又存储得当,让他们一家吃上半个月问题不太大。那样的话,东西没了的时候年节就也过去了。

其实,他们不知晓的是,这两箱东西倒还真不是霍云霭准备的。

年轻的皇帝陛下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这些琐碎事情。

原本依着他的意思,准备上六车八车的东西让清雾带回去好了。若是不够,还能再添。

特别是青菜。

清雾爱吃,宫里留下稍许,其他的都给她带了去就是。左右再过几天还会有人送来,宫里倒是不缺这个。

他这主意一冒出来,于公公就差点跪下了。好生劝道,陛下,不能这样做事儿。您这大手笔,不怕吓到小老百姓?

霍云霭是背着清雾做这事儿的。闻言后暗自沉吟了下,也不知到底多少东西合适。就让于公公寻了窦妈妈商量着来。

原本两人说只放些不功不过的好物便行。因为霍云霭坚持要带些青菜,于、窦两人商议了很久,最终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放了一些。

清雾今日自遇到玉芝后,心情便有些不太好。后来和霍云霭说了之后,开心了许多。只是不待心情完全好转,便因时间的关系急急上了车子,往家赶来。

如今再见到了热情等着她的家人,清雾这才彻底放松。热情地将亲人一一唤过,欢喜得笑开了颜。

柳方毅仔仔细细打量了下女儿,“咦”了声,走到她跟前比量着,说道:“丫头长高了。”

清雾听闻,甚是欣喜,笑得眉眼弯弯问道:“当真?爹爹你莫骗我。”说罢,又喟然长叹:“终于高了…”

看她这较真的模样,家人都是哈哈大笑。

——在西北的时候,清雾见那里的姑娘们个头窜得快,十分羡慕。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快不够高。

如今乍一听闻柳方毅的话,自然是高兴极了。

“小丫头就是小丫头,”柳岸风在旁嗤了声,抬起两根手指比了个相当短小的距离,“不过就长高了那么一点点而已,就高兴成了这样。若你长成哥这般,岂不是要笑得下巴都能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