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阀阅可没衰微,纵然是长年不去的别院,基本的维护跟修缮还是有的。即使因为主人一直不去,负责的人会懈怠,但各家在那里都不只一座别院,各房各支的加起来,总归有那么几座是能在近期住进人的。

问题是,“山间辎重运送不便,也不方便军队驻扎,太危险了。”

卫长嬴一蹙眉,沉默片刻后,道:“我倒没想到行宫那里的别院。我是想,是不是送到…南方去?”

她不是帝都土生土长的,对帝都附近可不熟悉。不是沈藏锋说,她都根本想不到行宫这里。

“你想送二哥他们去你娘家?”沈藏锋听出她的意思,沉吟道,“瑞羽堂如今很是安稳,岳父跟长风都是饱学之士,更有祖父与质皎斋主这样的渊博长者,若光儿跟燮儿在瑞羽堂,晨昏定省,却是一场好处。但…太远了。”

卫长嬴默然,是太远了——要不然,她来之前就会着人预备车马了。也是自己心里未定,所以才来跟丈夫商议,看看丈夫的意思。

实际上卫长嬴想把这些人送去娘家,也不全是因为夏季炎热,更多的却是为了沈舒光考虑。

这个长子在突围里受了极大的刺激,如今懂事的叫人心疼又担忧。卫长嬴不止一次私下开导和安慰他,但沈舒光每次都乖乖应了,到现在还是那副淡漠抑郁的模样,看得卫长嬴心里难受极了。

她悄悄跟黄氏请教,黄氏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就建议给沈舒光换个环境:“二公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来是受了惊吓,二来是哀痛过度。自从获救以来,二公子始终在京畿打转,怕是睁眼闭眼都能看到熟悉的场景,哪里容易遗忘或淡却呢?”

卫长嬴觉得这话很对。

但这要是她清闲的时候,陪儿子换个环境倒是不难,如今她每日要做的事情这么多,想跟两个儿子说说话、陪陪他们,都得减了自己休憩或用饭的辰光才能如愿。

而自己不能陪的话,最让她信任的,当然还是娘家人。

何况沈舒光原本选定的启蒙之师张洛宁虽然侥幸活了下来,至今忙着办自己家里的丧事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给沈舒光授课?

而瑞羽堂里鸿儒最多不过了。

从卫焕祖孙三代,还有那位海内名士卫质皎,随便拎个出来,给沈舒光的文事做老师那都是绰绰有余。

…就是太远了。

不说沈敛实身上的伤能不能这样长途跋涉,想到沈舒光跟沈舒燮险死还生回到自己身边,这才团聚没几个月又要送他们走,卫长嬴就舍不得。

现在沈藏锋也反对,卫长嬴心里既失望又松了口气。

沉默了片刻,她怏怏的道:“那么我着人去南方买冰吧。”

沈藏锋叹了口气,安慰的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我再想想办法。”

“你不要太操心了。”卫长嬴摇头,“这些事情该我处置的,你这儿事情还不够多吗?”目光一扫他四周堆积如山的公文。

沈藏锋苦笑。

☆、第一百零二章 卫长风到来

虽然不能送长子去瑞羽堂里换个环境,但卫长嬴怏怏回到别院后,却不想有个惊喜在等着她——卫长风来了!

乍听门子禀告时,卫长嬴都不敢相信!及至进了门,看到身量比自己出阁时拔高了一大截、从前带着稚气的眉眼也舒展开来,端坐下首满身书卷清气的男子,卫长嬴才喜极而泣:“你怎么来了?”

“大姐你这儿出了这许多大事,家里哪能放心?”卫长风是未时到的,这时候天都快黑了,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甚至晚饭都用过了。

即使卫长嬴不在,别院里当然也不可能没人招待他。

不过霍清泠、沈藏凝这些都是女眷,卫长风既年轻又是未婚男子,所以不方便出来招呼,就把沈舒光喊了过来——正好亲舅甥可以亲近亲近。

此刻他不远处坐着一本正经招待舅舅的沈舒光,膝上站着奶声奶气的沈舒燮,看到姐姐进门,想起来见礼,却让正兴高采烈的踩住他手臂、想爬到他肩上的沈舒燮不满意了——这小子顽劣之处比他大哥这年纪时还要过分,一个不满意,说也不说一声,直接扬头一口咬在他舅舅的脖子上!

见这情形,包括卫长嬴、沈舒光在内的众人都是大惊失色,赶紧围上去哄沈舒燮松口。

好说歹说沈舒燮气呼呼的被扯下来,卫长风白皙的颈上一圈齿痕已经有了淤紫之色。他虽然自己看不到,但从痛觉上也晓得被咬得不轻,边叹气边拿帕子按住,笑骂道:“没良心的小子,舅舅抱了你半天,不过想放你下来一下,你不愿意,跟舅舅说不就是了?居然直接咬舅舅…回头在你曾外祖母跟前,一定把你说得丑一点!”

卫长嬴正在呵斥沈舒燮,闻言却不满意了:“燮儿不乖,教训归教训,怎么能说他长得丑!”万一被这小子真的咒到了怎么办!

卫长风郁闷的拿出帕子按住伤处,道:“随口说说嘛…大姐你才去看了姐夫?姐夫现在还好吧?帝都局势怎么样了?”

“他那儿忙得很。帝都…帝都还能怎么样?乱七八糟的…我这些日子都在别院这边,也说不清楚,回头你去找你姐夫问吧。”卫长嬴叹了口气,叫人去取伤药来,“家里不是已经让陈福来过了?怎么你又来?”

“陈福是下人,哪能跟我比?”卫长风一哂道。

卫长嬴见下人已经把伤药拿来了——因为沈敛实的缘故,这种药现在别院里多得是现成的——就把沈舒燮放下地,让沈舒光哄他到旁边去玩耍,自己拿了药上去给弟弟擦,一面道:“母亲如今又有了身子,你不在家里服侍,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卫长风连连叹气:“我就知道大姐你一准会这么说——你想想咱们家里会缺人伺候母亲吗?我在家里,早晚过去请安,还得劳母亲对我嘘寒问暖。过来大姐你这儿,祖母跟母亲倒是更放心些。”

“家里人都还好罢?”虽然前些日子陈福来时,她才盘问过,此刻忍不住又挨个询问了起来。

卫长风一一说了,自然是千好万好、什么都好,所以才会放了他出来。

“真是谢天谢地!”卫长嬴出阁以来好几回都遗憾娘家离得太远,嫁了人想再见一面都千难万难。但要不是这样,这次帝都之变,她就像宋在水那样,娘家婆家都将大大的凋敝——只是想想就觉得承受不住。

想到宋在水,卫长嬴忍不住问:“外祖父那边,你可知道他老人家现下如何了?”

“前些日子我跟四叔去了一趟江南探望他。”卫长风无声的叹了口气,道,“外祖父从前如何不知,如今却苍老得很。满头华发,背也佝偻了,然而为着表哥表姐他们,却还勉力支撑。只是原本祖父和祖母让我在江南堂多陪他一陪,可住了两夜,江南堂的管家却私下里跟我们说,外祖父白日里见了我们,夜里就躲起来落泪,是因为看到我们就想起舅舅和大表哥。”

“…”卫长嬴沉默片刻,道,“那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样?我们当然是在第三天就告辞了,如今外祖父全凭一口心气撑着,再给他雪上加霜,那还得了?”卫长风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道。

姐弟两个沉默了片刻,卫长嬴也替他上好了药。

看了眼四周,她让下人带着两个儿子先回屋,只留了心腹伺候。清场之后正要说话,卫长风却先问道:“大姐,二哥三哥他们…都没能突围?”

卫长嬴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他问的二哥三哥是自己娘家的堂哥们。因为卫郑鸿这一房跟卫盛仪这一房的冲突和矛盾,再加上二婶端木氏之死,卫长嬴已经好几年没有登过这个叔父的门。心既然疏远,这次帝都之变,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娘家这边因此身故的不仅仅是两位亲姑姑了。

此刻听弟弟问起来,就有些喟然:“这些日子了都没听到消息…衣冠冢的东西不是都送回凤州了?”

卫长风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就问问。”

顿了片刻,“只是想起大姐你出阁前的那一年,三哥从帝都回凤州去侍奉祖父祖母…虽然没见过几回,但咱们这一代兄弟也不多。如今一下子没了三个…”

卫长嬴听出他语气中淡淡的寂寞与伤感,不禁道:“四弟、七弟,现在还好吗?”

“还好。”卫长风沉默了片刻道,“只是四弟在功课上天赋不佳,如今已自请暂时休学去学打理产业了。七弟倒是醉心学问,但因为太醉心了,除了给长辈请安,平常都看不到他人。”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想想还是大姐你没出阁那几年,虽然老是欺负我,但那几年却最热闹最不寂寞。”

“咱们不是要有弟弟还是妹妹了?”要是以前卫长风来诉说他在家里很寂寞,卫长嬴多半不会理会,没准还要嘲笑他一番。可这次婆家大变之后,往日里热闹喧扰的太傅府,一下子就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了,卫长嬴才体会出那种盛宴散去的悲戚与无力感。

怔了片刻,她勉强一笑,提醒道,“即使岁数跟咱们差了很多,但总归是咱们的同胞。”

卫长风哂道:“是弟弟,名字父亲都起好了,叫长杰。”

“卫长杰吗?”卫长嬴念了一遍,道,“年底他就落地了。”

“是啊。”卫长风点一点头。

姐弟两个却无话了片刻,卫长风方打破沉默,道:“大姐,有件事你发现了么?”

卫长嬴怔道:“什么?”

“光儿都六岁了,居然还没正式启蒙不说,他平常功课竟然还是你侄女——据说才比光儿大四岁的女孩子教的?”卫长风皱着眉头道,“我也不是看不起女流之辈,也听说过你这侄女是帝都闻名的女神童!可她最擅长的分明就是风花雪月类的诗词歌赋,典籍虽然有所涉猎,但根本不成套路!根本就是东一条西一条的…这要是教个敷衍宴饮的纨绔子弟也就算了。你跟姐夫的长子,往后是要接掌家业的,怎么能让这样个小女孩子来教?”

这话说得卫长嬴也是变色,愕然道:“竟然是这样?我以为颜儿既然素得公公赞誉,给光儿启蒙一下是没有问题的。”

虽然说这家里上上下下通文事的连主带仆在里面有好几个,但都有事要做,最空闲最好为人师的就是沈舒颜。卫长嬴自己做大小姐那会,是个喜武厌文的主儿,在瑞羽堂里被熏陶了十几年,论才学还没这侄女好。再加上沈舒颜一直号称神童,她就觉得沈舒颜一定很有才学了。

现在听卫长风一说,顿时就茫然了。

卫长风叹了口气,道:“大姐你…你自己念书那会没怎么上心,所以就没留意——这启蒙,要是寻常人家,或者不打紧的子弟,择个认字多的下仆就能够胜任了。但若是寄予厚望的,那是从手把手描红起就要把方方面面都注意到、调教好,务必将基础打得无懈可击的!”

他举例道,“否则当年祖父祖母何必非要请一位海内名士来让我拜师?万丈高楼平地起,基础最是紧要!后面的功课,倒是更重个人悟性了!”

说到这个,卫长嬴大惭,赶忙虚心请教:“那现在?”

“我不是来了?”卫长风揉了揉额角,苦笑着道,“我听说你把这里的一座眺翠楼拨给光儿读书,索性就把我安排住那里,从明儿个起,让我来教他吧。亏得光儿年纪小,即使被他那堂姐教了几日,学的还不多,不然照那小女孩子的教法,他往后一心一意去琢磨吟诗作对,我看你跟姐夫哭都来不及!”

那当然是哭都来不及!

别说指望继承家业的嫡长子了,就算是嫡次子沈舒燮,卫长嬴也希望他能够务实些啊!吟诗作对什么的,沈藏锋跟她可都兴趣不大…

卫长嬴顿时没了心情宽慰弟弟这几年的寂寥,千叮咛万嘱咐他:“那我把光儿交给你,你可得把他教好了啊!”

☆、第一百零三章 大乱起

卫长风到来之后,沈舒光有了细致而周到的启蒙,这让卫长嬴大大松了口气。

去了这件心事,其他的事情也似乎轻松起来。

只是还没轻松两天,盘州竟就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大事!

临近傍晚,残阳如血,春草湖上波光凄艳。

湖畔别院亦被镀了淡淡的血色。

这种血色返照堂上,卫长嬴身上的孝衣,似乎也被染了一层不祥的红。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闻讯之后仓皇而来的霍清泠、沈藏凝道:“都不要慌!怎么说沈苏两家都是骨肉之亲,大舅舅又不是糊涂的人,凭什么事情能不说个明白吗?再者,四表弟此番北上,那是带着大军的!哪能轻易就遭了害?莫彬蔚再是将才,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手里就那么点人,满打满算不过三千不到,能威胁得了有十万大军随行的四表弟?没准都是谣言!”

“可这是青州军探子日夜兼程赶来说的啊!怎么会是谣言?”沈藏凝急声道,“而且四表哥他的棺椁都在继续北上的路上、要请大舅舅做主了!”

她是个小事糊涂大事清楚的人,外家苏家那点子事情又不是多大的绝密,哪能心里没数?

本来苏秀茗跟苏秀葳之间的阀主之争就隐隐有一触即发之势——现在苏秀茗唯一活下来的嫡子竟然死了!而且还是被莫彬蔚所杀!

苏秀茗早年就遭遇了长嫡之殇的悲痛,更因此失去老父的支持,不得不表态辅佐三房接掌扶风堂。如今趁着苏屏展意外身故正是在暗暗夺回原本属他的一切,结果这眼节骨上剩下来的一个嫡子也死了、甚至连一点骨血都没留下…换了哪个人父能不发狂?

苏秀葳父子虽然靠着苏屏展留下来的老人,在青州军中占了一席之地,也不过是一席之地。青州军里还是苏秀茗这个统帅占了上风的。

何况苏鱼梁即使跟苏鱼舞竞争过,怎么也是苏秀葳的嫡亲侄子、苏鱼舞的嫡亲堂哥!他遇害,还是在随十万护送辎重的青州军北上时遇了害,这是整个青州苏氏都被打了脸。苏秀葳父子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非坚持对莫彬蔚追杀到底不可!

要不然,头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们。

如果只是一个莫彬蔚,霍清泠与沈藏凝还不至于如此焦急,但莫彬蔚是去盘州找卫新咏、而且还是在苏鱼梁身死之前不久,才堪堪找到人的!

要命的是,莫彬蔚还不是一个人去找的,他所带的士卒都是凤州卫氏借给他的私兵——这一点上是卫家扛,也还罢了。但先他一步去盘州找人的,可是西凉军中的一位都尉!

苏鱼梁身死时,这位赵都尉据说是与莫彬蔚一起护送着卫新咏杀出重围遁去的!

本来沈藏锋就跟苏秀葳父子更加亲近,如今苏秀茗能不怀疑,这是苏秀葳跟沈藏锋勾结,故意派人借口去盘州找卫新咏,却设下陷阱,趁苏鱼梁经过时,将其谋害?

虽然说沈家不见得怕了苏家,可现在兵荒马乱、群雄并起,外忧内患都没平,先跟青州军拼起来…那沈藏锋早些年起就绞尽脑汁的策划着平靖西凉、腾出手来预备乱世之争的一番心血,岂不是付之东流?!

所以沈藏凝虽然平时遇见什么事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此刻也急了眼!

“即使不是谣言,但四表弟也好,四表弟身边的人也罢。”卫长嬴心中何尝不是焦虑万分?但眼下她是主心骨,必须稳住人心,免得苏家的发难还没波及到别院这边,就先自乱了阵脚。

所以她立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又都没见过莫彬蔚,怎知他们所遇那个害了四表弟的人,就真的是莫彬蔚?这莫彬蔚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他本是我娘家六叔的人,此番去盘州也是为了找人。不说跟四表弟无冤无仇了,就说他一个颠沛流离的庶民,如今麾下都是我娘家借给他的,哪里来的胆子敢害四表弟?”

“就因为这样,大舅舅肯定会疑心咱们家指使的啊!”沈藏凝脱口而出,“谁会相信他一个庶民敢害又能害得了有大军护送的四表哥?”

卫长嬴双眉一挑,叱道:“胡说八道!”

她过门以来,遵守娘家教诲,对丈夫的姐妹向来都是好声好气,这还是头一次呵斥沈藏凝。

而沈藏凝也无心计较,反而凑近她些问:“那,嫂子的意思?”

“先不说四表弟跟你们兄妹都是嫡亲的姑表亲,这血浓于水,好端端的,咱们为什么要去害四表弟?”卫长嬴沉着脸,道,“退一万步讲,这回赵都尉跟莫彬蔚都去了盘州寻找我那娘家六叔,这是朝野上上下下都知道的。咱们家就蠢到这样的地步,这么明显的害死四表弟?!”

沈藏凝跟霍清泠对望一眼,虽然眼中疑虑略褪,却还是有点不安——道理归道理,苏大舅舅没了亲生骨肉、还是第二次遭遇这种丧子的椎心之痛了,谁知道这时候他能听进去多少道理?

霍清泠沉吟片刻,暗暗拉了把沈藏凝的手,轻声道:“三嫂说的很是,所谓清者自清,我想这一定是一场误会,等过几日怕就能消除了。”

这话说的语气坚定,但卫长嬴知道,其实是霍清泠不想自己为难,故意顺着话头说点安抚人心的话而已。

她心里叹了口气,道:“六弟妹说的很对,盘州…不是还有赵乾之类的人?据说这次四表弟在盘州停留,也是为了招降赵乾。兴许,是这起子乱民的什么阴谋诡计,害惨了四表弟呢?”

霍清泠跟沈藏凝被她安抚到现在,可算定了点心思。就醒悟过来不管这件事情真相如何、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总之现在她们都插不上手帮不了忙。如今在这儿追问卫长嬴,其实也问不出什么用场,继续这么惊慌失措,反而会坑了自己人,都压下杂念称是。

打发走小姑子跟弟媳,卫长嬴面上疲态立显。

她正要叫人去请黄氏等人来商议对策,下仆倒先禀告:“卫五公子方才来了,听说六夫人她们在,就去了偏屋喝茶,如今要请过来吗?”

“去请吧。”卫长嬴点了下头,她知道卫长风也一定是听到苏鱼梁身死的消息才过来的——

说起来这消息才报过来时,连苏秀茗都不相信。

先前帝都被围、苏秀茗星夜回青州搬救兵时,因为恰好赶上侄子苏鱼舞水淹泽州,解了青州军的牵绊,预备挥师北上。苏秀茗当时自然不敢揣测苏屏展会死在戎人手里,而且还不及明确指定下任阀主。

所以他虽然自己抢了大军之权,但当时他还真的没太多心思。就是觉得苏鱼舞虽然解了泽州之窘,但究竟年轻。而苏屏展等人都在帝都,不容有失,所以还是他这个行伍经验更丰富的大伯来掌军的好。

当然苏秀茗肯定也希望借这个机会在苏屏展跟前露一露脸,虽然他被苏屏展迫得允诺大房放弃阀主之位,但也不希望自己这一房被打压的太厉害。趁老父尚在,多立点功劳,也好给自己跟子女多争取些好处不是?

出于对大房与阀主之位无缘这样的考虑,苏秀茗就没让在青州的嫡子苏鱼梁同行。

一来是他作为苏鱼梁的亲生父亲,儿子再不争气,他肯定不希望儿子去做侄子的陪衬——本来苏屏展对苏鱼梁的不满就是他过于优柔寡断。而苏鱼舞水淹泽州的决断与狠辣,简直就是给这个堂哥做榜样的。

二来也是对他夺了侄子兵权的让步,他当时是打算给老父解释自己怕苏鱼舞年轻有失,才坚持亲自统帅的。带着儿子的话,没准就要让苏屏展疑心他还没死心。但把苏鱼梁留在青州,连祖父遇险都没亲自去尽孝心,却是避开了这种忌讳了。

三来是以上两者之后顺带考虑的,实际上只在苏秀茗心上一滚而过,短暂到了他甚至都没记住和意识到:刀枪无眼。苏秀茗已经受过一次丧子之痛了,不管膝下两个儿子有多少缺陷,他肯定不想再来一次,即使有大军保护,到底待在青州更安全。

可谁能知道,苏秀茗为了这个嫡子的这一番苦心,宁肯独自一人招架三房父子的联手反击,也要等到帝都局势都稳定得差不多了,才肯让苏鱼梁北上到自己身边亲自教诲、也是帮手,却反而送了苏鱼梁的性命?

说起来赵乾这个人选,还是苏秀茗煞费苦心给苏鱼梁物色与预备下来的——为什么如今烽烟四起,苏秀茗偏偏选了赵乾?就是考虑到盘州离京畿不远,万一苏鱼梁出了什么差错,他这个当爹的,不管是给他指点,还是增兵为其补救,都非常方便。

这也是苏秀茗针对侄子苏鱼舞在泽州一事上的表现,也要给自己儿子捞个光鲜的战绩,免得比苏鱼舞比了下去。

按照苏秀茗的想法,苏鱼梁在上京的路上招降或者索性平了赵乾,这样再跟苏鱼舞见面,即使不依仗父亲,也是平起平坐,不会生出不如堂弟的羞惭感。

这份为人之父的良苦用心,旁人想一想就知道了。

所以这眼节骨上,沈家帮着苏家三房来个斩草除根…从道理上还真很有可能:一旦苏鱼梁挟平定盘州之功到了帝都,大房跟三房都是父子齐心,而苏秀茗尚有庶子苏若潜为后手——就算苏家大房不能一举压倒三房,肯定也是长久的斗下去了。

而苏屏展的本意根本没有实据流传下来,苏秀茗本身又不是没有才干,还占了先手。凭着嫡长房的大义名份,苏家三房夺回阀主之位的希望可以说会越来越渺茫。

但苏鱼梁一死,即使苏秀茗还有个庶子,且已经有了子嗣,但苏若潜长年被嫡母打压,说他句文质彬彬算是往好听去讲了。实际上苏若潜夫妇都是沉默寡言到了近乎木讷的地步,最要命的是,苏若潜虽然是苏家子弟,武技却差劲得不得了,传闻里都不知道有没有他妻子邓氏高明…

这样的儿子,哪能让以武传家的苏家族人心服?

没有了能入族人眼的继嗣者,苏秀茗再厉害能干,指不定反而给三房做了嫁衣…

这次这位大舅舅会怎么办呢?也不知道夫君一个人在帝都能不能抵挡得住…六叔子沈敛昆年轻,虽然遭遇大变后稳重了很多,到底时日尚短,这种大事他除了听听吩咐外基本上起不了什么作用。

偏偏二伯子至今还在养伤…

卫长嬴心里翻来覆去的思索着,只觉得一阵阵头疼涌上来。

却听门口脚步声响,身穿月白襕衫的卫长风走了进来,果然见礼后劈头就是一句:“大姐,闻说苏家四公子死在了盘州,还跟咱们那位六叔并莫彬蔚有关系?”

☆、第一百零四章 奇山堡

更新时间:2014-03-15

“我正想过会着你来问问…你说这是不是咱们那六叔故意的?”这会已经清了场,卫长嬴也不再故作镇定,神情凝重的道,“苏家这个四表弟我虽然不熟悉,听咱们二姑姑说起两回,也不是什么特别能干的人。然而这回他怎么也有十万精卒随行,他自己不精明,苏大舅舅还能不给他预备几个幕僚辅佐吗?那十万精卒又不是死人!他若跟咱们六叔那边发生了冲突,也该是他杀了六叔他们,而不是送了自己性命吧?我怎么想,都觉得怕是六叔设计所为!”

卫长风愕然道:“大姐你怎么会这么想?六叔为什么要这么做?”

“六叔的心思向来深,我哪里能知道呢?但六叔虽然是咱们六叔,却素来也不是很和咱们家一条心的。”卫长嬴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头次见面时的印象太深刻,卫长嬴对卫新咏永远存着一份近乎本能的忌惮。

这次苏鱼梁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死在了莫彬蔚手里,莫彬蔚等人还全身而退、如今正往盘州其他地方遁去,她就更加觉得卫新咏可疑了,“最初他是想报仇,可现在知本堂都名存实亡了…谁知道他会不会起其他心思?”

卫长风皱起眉,道:“我可不觉得六叔这眼节骨上跟瑞羽堂拆伙是什么好主意。他一个弱质书生,即使才华横溢,没有家族庇护,想在这乱世之中全身都难,更不要说有什么成就了——他可是货真价实的阀阅血脉,那些乱民敢用他么?若是投奔其他家族,世家同样不敢信任他。必然当成瑞羽堂的探子,是为了吞并他们!”

他呷了口茶水,继续道,“而阀阅里,刘家如今乱七八糟的,自己斗得死去活来还来不及,哪来的心力招揽他?沈家有大姐你在,必然不会为了他而扫了咱们家面子。端木家跟宋家,与卫家有什么两样?因为帝都之变伤了元气,如今其实还不如咱们家呢,还要背负一个对祖父恩将仇报的名声。六叔那么精明的人是不会做这样亏本的生意的。苏家更不要讲,人死不可复生,凭六叔是惊世之才,康国公现下也一定是想杀了六叔等人,而不是招揽为己用!大姐你说六叔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长嬴蹙紧双眉道:“你说的这些是,但这次的事情委实过于古怪了。苏四表弟是那么好杀的么?即使盘州那个赵乾号称麾下数十万兵马,但实际上,大部分都是流民充数。跟青州军哪里能比?除了咱们那位多智善谋的六叔外,我是想不到还有谁能杀得了十万青州军拱卫之下的苏四表弟。”

“为何不能?”卫长风却反问道,“大姐认为除了六叔之外无人能杀苏家四公子,无非是因为觉得苏四公子深居中帐,四周都有精锐士卒守卫,常人连见四公子一面都很难,更不要说杀他了。但很难见到这位四公子的,难道不是外人么?青州军中,难道也没人能够近他的身?对这些人来说,见到苏四公子不难吧?”

卫长嬴听了这话脸色大变:“你怀疑是三舅舅他们?!”

“我觉得二姑丈父子比咱们家六叔更有机会下这个手。”卫长风淡淡的道,“大姐你想六叔设计杀了苏四公子对他有什么好处?咱们这位叔父虽然跟瑞羽堂不能说是齐心协力,至少到现在还没什么深仇大恨吧?六叔至于这样坑瑞羽堂、更是坑他自己?如今祖父只要表个态把六叔交给苏家处置,康国公也不可能盯着瑞羽堂不放——就算他想盯,咱们瑞羽堂也不是好惹的!所以退一万步来说,六叔想坑瑞羽堂,用这件事情也坑不到,只会坑了他自己!”

想了想,他又道,“而且苏四公子死的还这么凑巧,偏偏是咱们六叔刚被找到人,正要送回帝都来调养的时候,在盘州城里跟苏四公子撞见,苏四公子去探望六叔,竟就这么被莫彬蔚杀了?六叔跟莫彬蔚除非疯了才会干这种事!我看八成是二姑丈他们趁势拖卫家、沈家一起下水,刻意选了这个时候让内奸下手,再嫁祸给了莫彬蔚!毕竟就我到这里的几日所知,二姑丈父子在青州军中势力可是远远不及康国公的。不借势,就凭他们父子,即使苏四公子死了,也未必一准能够成事!”

卫长嬴脸色阴沉的难以描述,半晌才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就不怕咱们知道真相?”

卫长风淡然道:“可是以上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是没有证据的。”

“就算有证据,只要当时二姑丈父子已经占了上风,难道大姐你跟姐夫、或者咱们祖父祖母会戳穿么?对姐夫来说,康国公跟咱们二姑丈都是舅舅,苏四公子与苏表哥都是他的堂弟,苏家哪一房上位,只要不是跟姐夫过不去,应该是差别不大的。对咱们瑞羽堂来说,苏表哥是祖父祖母的亲外孙、也是咱们姐弟的亲表弟,比苏四公子可要亲近!”

卫长风冷笑,“到时候即使心里不痛快,能不替他们隐瞒?”

话是这么说,但苏秀葳跟苏鱼舞要真是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把沈家、卫家都算计进去,哪怕是亲戚,任谁也不会高兴!

“…我叫人陪你进帝都一趟,你去看看你姐夫吧。”卫长嬴思索了片刻,轻叹道。

虽然不希望跟嫡亲表弟敌对,但终究是自己家更重要的。士庶不婚的惯例下,数百年士族互通婚姻下来,举国的士族差不多都曾互为亲家过,可该斗的时候谁又管得上这些?这个道理,如卫长嬴、卫长风都是打小就被潜移默化的教导过了。

想起初嫁时被丈夫带到苏家拜见,苏鱼舞还只是一个为心爱鹦鹉罹难郁郁寡欢的贵族少年…当时谁能想到他会有水淹一城十五县、视十数万人命如蝼蚁的狠辣?现在行这样的要挟之举,似乎也不无可能。

卫长嬴忽然自嘲一笑,自己也不是当年懵懂了,又如何能够强求旁人始终不变?

定了定神,她叫来别院的侍卫首领护送卫长风进城,又叮嘱:“调一队精卒来拱卫别院,再设法寻些快马、马车来安置到后院,使专人看守照料。对外就说前两日发现别院附近草木被践踏的痕迹,怀疑有乱民靠近过。”

摈弃了亲情的信任之后,四面八方都是风雨欲来——卫长嬴可不想自己母子连同这别院上上下下,都成为西凉军与青州军、或者其他什么势力开战的缘故!

帝都因为苏鱼梁突如其来的死讯陷入一片大乱时,盘州,奇山堡。

奇山堡距离雍县约有两百余里,是盘州跟相邻的锦州交界地的一个镇为了抵御流民滋扰改建而成。

如今流民如牛毛,酷烈毒害有时候甚至超过盗匪。

所以这座堡的防护非常用心,从外观看,墙高壕深,虽然是阴天,望楼之上仍旧不时反射出凛冽寒光;入内之后,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不想闻壮士还有这样一番基业!”说话的是莫彬蔚,以他所长,一眼就看出来这座奇山堡虽然受限于物资与财力,不可能像真正的重镇那样防卫完善,却是被尽力修缮成一座坚固的堡垒的。

其用心程度,甚至连雍县都比不上。

在现在流民肆虐的情况下,以一个起事之后只在乡间闻名的势力的首领,建造这样一座堡垒,实在让人意外。

不过看到这座堡垒,莫彬蔚倒有些明白,为什么这闻伢子能够在他们被十万发了狂的青州军疯狂追杀下,还将主要的三人全部救出。

就连身中数箭、此刻还在昏迷中的赵都尉,亦被一路带到此处。

此人真正的实力,其实早就可以占据城池,打出正式名号了。想是图谋甚大,故意隐忍不发,在不声不响之间布局,既预备一鸣惊人的机会、也是免得被提前打压下去。

“莫校尉谬赞了,咱们这种乡下泥腿子,哪里能建造得起这样齐全的堡垒?”不想面对莫彬蔚的称赞,闻伢子却摇了摇头——这闻伢子自称年是三十九,距离不惑只差一年,但想来是早年做耕农时被苛捐杂税重压摧残,看起来足有四十来岁。

虽然皮肤黎黑、眼角已有明显皱纹出现,但仍旧看得出来其面相堂皇,声音亦洪亮非常,很是坦然的道,“这奇山堡本是这里的前身、奇山镇上一家富户所建。那富户颇有眼力,天下没有像现在这样大乱的时候,就改镇为堡,还囤积了不少粮草、辎重等物。后来天下乱了,就以这些粮草、辎重招揽青壮男子为堡卒。说来不怕校尉笑话,在下与一班兄弟,为了给自己与妻儿讨口饭吃,那时候就投了这里。”

莫彬蔚一愣,看了他一眼,见他不似说谎,脸色就微微一变!

闻伢子虽然读书不多,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极是擅长,察觉到莫彬蔚一下子警惕起来,赶忙道:“莫校尉千万不要误会!这奇山堡却不是我等抢夺而来,而是原堡主亲自托付!”

见莫彬蔚神色之间似有不信——这样一座用心良苦修筑的堡垒,别说乱世,就是太平时候那也是价值不菲,听闻伢子的意思,跟这前任堡主又不是什么亲戚知交,不过是被招揽过来给人家卖命的,旁人凭什么把家业都交给你?

“这当然是有缘故的。”

☆、第一百零五章 新仇

更新时间:2014-03-16

巳中,蝉鸣声撕心裂肺,听得人心中无端烦闷。

小院里,一株需要数人合抱的柳树,遮得半院凉荫。

树荫之中摆着矮榻,榻上男子英俊非凡,却面容憔悴苍白,身穿生麻之服,似在丧中。

榻畔石凳上,一身戎装的男子正一面点着熏走蚊蝇的艾草,一面低声说着话:“…七七八八,黑夜里又逃散许多,昨日借口出去巡逻,又有数人想逃,被堡中之人抓了回来。我下令杀了…现在只剩五六十人,要么是在凤州没有家小,要么是以前的老人。”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见榻上男子没有说话,就继续道,“闻伢子虽然没有明说,但明摆着对咱们有招揽之意。今日拿来给你熬药的那株老参,据说就是从前带到赤树岭的那一支。他长子因为这山参弄到手时晚了一步,没有救过来,本是想把这山参留下来以防万一的。可听说你的病离不开山参后,二话不说送了过来。如此舍得,岂会没有所求?”

“卫兄,咱们如今是走是留,你真的不给句话?”见卫新咏始终无动于衷,莫彬蔚眉宇之间染上一抹烦躁,道,“我知虎奴为了救你身死,你心中难受。然而当夜你也手握虎奴之血所染的袍角发过重誓,必要向青州苏氏报此大仇!难道你如今这样躺在这里…就能报仇了么?”

提到青州苏氏,莫彬蔚眼中也忍不住流露出一抹怨毒!

他出身庶民,早已习惯了士族的高高在上,又何况是青州苏氏这样的门第?一般的欺辱,莫彬蔚绝对不会因为自己如今已非当年的小小衙役而震怒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

因为他越是朝上爬,越是知道这些数百年积累下来、经历无数风雨还屹立在举国士族之颠的家族是何等可怕!他也不全是懦弱,然而被卫新咏点燃的那一把野心的火焰,使他看清楚了自己的路——生具将才、生逢乱世,这是一个改变自己命运,乃至于改变自己后世子孙命运的机会。

为了这个机会的成就,他不在乎过程中忍受种种羞辱与磨难。他知道成大事者不可能一帆风顺。

可青州苏氏跟那些欺辱、藐视过他的其他士族都不一样。

苏家想要他死!

人死之后,万事成空,隐忍又有什么意义?

尤其莫彬蔚曾经被凤州卫氏笼络过,卫家门第不比苏家差,但手段却不知道温和了多少——甚至这次三千凤州士卒也是卫家借给他的!得到过一个阀阅的肯定之后,再受到另一个阀阅的生死胁迫,莫彬蔚心中对后者的怨恨可想而知!

这比直接受到一个阀阅的逼迫更胜过千百倍!

不仅仅是因为他才被肯定价值、刚刚栽培起来的那一丝名将该有的自信被这次胁迫打击得烟消云散——作为一个心存大志的人,莫彬蔚最痛恨的就是苏氏想杀自己却反而被自己杀了苏鱼梁,这等于断送了自己大半好容易经营起来的前途!

本来他出乎几乎是所有人预料的在长县遇见宋老夫人最宠爱的孙女卫长嬴,已经注定会得到卫家追加的下注了。而卫长嬴的丈夫沈藏锋同样感念他护卫自己妻子一场,在收复帝都、燕州,驱逐戎人时,专门送了他几份大功劳,让他很是出了一番风头。

如今举国上下,“莫彬蔚”三个字也算是小有名气。

原本即使麾下三千精卒被卫家收回去,但有了卫家援助的财帛、有了名气,再加上卫新咏的点拨,莫彬蔚有信心建立起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队,在这场乱世里,开疆拓土,成就非常人所能及的事业。

但这样已经可以看出大致轮廓的锦绣前程,随着苏鱼梁的死,已经完全破灭了。

三千凤州士卒,大半死在青州军手中,剩下的在突围出来的路上,或死或伤或逃散。冲出重围时,还跟随在莫彬蔚左右的凤州士卒已经只有百余人了!

莫彬蔚当时就目眦俱裂!